四舅结婚的时候,我还小。三哥喝了三天喜酒回家,大病一场。他得了漆病。漆病即漆中毒,脸部、手部皮肤过敏,并慢慢臃肿,奇痒难耐。三哥,是家中会漆中毒的人。大哥油漆结婚家具,三哥又漆中毒。这是一种难以忍受的过敏症。得了两次漆病之后,家里有油漆师傅上工做活,便让三哥待在另一间屋子里,避开。那时家具时兴用土漆漆,漆得红艳艳,画上大丽花。做油漆的师傅叫米粉槌,穿一件花衬衫,穿一双牛革半高跟皮鞋,咯哒咯哒,走在巷子里的石板路上,脚步声特别响亮。他做三天,休息两天,让东家不怎么待见。母亲也说:“做个手艺,哪有那么累,怪不得讨不到老婆。”他每次出门,用菜油抹一下头发,梳得油光发亮。但他油漆做得好,细致,用上二十年也不脱漆,色泽鲜艳如初。
三十多岁了,米粉槌还是单身。他和我祖父是忘年交,荡荡街又来了我家,和我祖父喝酒,一人一碗,煎一盘辣椒,喝得额头冒汗。祖父问他:“你什么时间讨老婆啊?老婆是一件穿不烂的棉花袄,有老婆好,有老婆好。”每次,米粉槌都这样回答:“只差选日子了,人别人带不走的,死了心要跟我。”祖父问:“哪个女人啊?这么好,快快接回家。”米粉槌呵呵地回答:“还不是西山那个女的,我去一次,老母鸡都杀了给我吃。”米粉槌走了,母亲便说:“哪个该死的女人,会嫁一个头发抹油的男人?”外婆家在西山,母亲对西山很熟。
村里的油漆师傅,便是米粉槌。他也不带徒弟。几个邻居小青年想跟他学,他说带徒弟干什么?不上山不下田,一个人随便到哪里都可以糊一张嘴巴。做油漆之前,米粉槌学过几年画画,画年画。可年画卖不出去,糊口都难,便和郑家坊一个老师傅学了三年油漆。他做油漆,不买漆,只做自己的土漆。漆是他自己上山割的。他会调漆,据说是饶北河一带漆调得好的。
山上有很多漆树。在油茶山的开阔地,漆树和梓树生长在芭茅丛中,很突兀。春天,芭茅发叶了,漆树也发叶了。漆树是落叶乔木,红树皮青树叶,木质生脆,叶子像一把杀猪刀,和香椿树叶相似。暮春开满树的白花,细小,一撮撮的,一支红茎开出好几枝花。入夏,结出圆珠似的青果籽,一束束地挂在枝丫上。秋后,果籽发紫发黑且慢慢干瘪。大山雀来了,站在树上,啄食果籽。这时漆树叶红似焰火,彤红,透明,在风中哗哗作响。几场寒霜下来,树叶渐渐褪去了火焰,变得金黄。往山梁上看,黄色的漆树叶、麻白色的梓树叶、墨绿的山茶树叶,在枯黄的茅草山上,会给人以秋天华丽之美。相比于春季,我还是喜欢山野的秋季,绚丽多姿,给人炽热的燃烧感。初雪接踵而至,漆树叶落尽了,留下粗糙的树干。树皮灰白,树像树的影子。
一棵漆树,在四季之中,颜色是极其分明的,干干净净。漆树会流“奶汁”。“奶汁”即土漆。土漆也叫大漆、国漆、木漆。树叶完全发青了,米粉槌去山上割漆。他清早上山,用圆口刀呈螺旋形割漆树皮,割三圈,在下面的刀口,插一个蚌壳。土漆沿螺旋形树槽,滴进蚌壳里。半天滴满一蚌壳,再倒进木桶里。漆流出来,是奶白色的,进了木桶,变成了油亮的金黄色,松脂一样。一棵漆树,每十天,可以割一次漆,漆树还可以蓬勃生长。漆树割了一年,缓一缓,隔一年再割。割了的刀口不会愈合,树皮往内收缩,刀口鼓起来,形成“肉瘤”。漆树长了七年,才可以割漆,不然割一次便枯死。一棵漆树的生命,可以流十公斤漆。
死在山上的漆树,都是满身的肉瘤。它有多少的肉瘤,便是挨了多少次刀。漆是象形字,通桼,“木”之下,插着两把“刀”,“刀”下是流出的“水”。从木中提取漆的手艺,在造字之前便有了。汉字之中,“桼”可能是残忍的字了。木质之中有漆液,漆树的命运,便是一生饱受戕害,千刀万剐。庄子曾在楚国担任过漆官,他在《人间世》里说:“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这是生活的辩证唯物主义。重情之人必受情伤,也是这个道理,强调无为。
生漆可以熬熟漆。用纱布把生漆筛了又筛,漆液纯净,黏稠如蜂蜜,用一个木轮子在滚筒里搅动,晒几天,兑入一定比例的桐油,成了熟漆。油漆匠会教徒弟手面功夫,怎么上漆,什么时间上漆,怎么画画,在什么器物上画什么画,但不轻易教徒弟熬漆的手艺,甚至终身不教。到了传授熬漆手艺的时候,一般是师傅觉得徒弟对自己始终恭敬,没有异心,人品敦厚,否则,宁愿带进棺材里,烂在泥里。
生漆呈乳黄色,空气氧化后为深红色,又逐渐深化为黑色。漆添加了铁粉,是深黑色。夜黑如漆,是黑暗的夜了。漆添加了胭脂,是深红色。胶红如漆,是花朵绽放的极致。黑漆深沉内敛,红漆富贵典雅。漆添加了金铂,是流光溢彩;漆添加了银铂,是星光闪烁。生漆存放时间长了,会凝固。凝固了的生漆便不能再用了。生漆置于木桶,用硫酸纸密封,可长时间保存。
祖父六十来岁的时候,便置办了两副棺材。一副是祖母的一副是他自己的。米粉槌挑一担小木桶,来我家。他也漆棺材。他穿一条喇叭裤,轻轻哼唱着:“好漆清如油,照见美人头。摇动虎斑色,提起钓鱼钩。”祖父露出空洞的嘴巴,说,漆上心点啊,这是千年床,马虎不得。米粉槌拿出漆刷,拍拍身上的围裙,说,老哥郎,我知道的,人生漆两头,孩子的摇篮要漆好,老人的寿枋要漆好。用砂布擦一遍寿枋,打瓦灰,上一层底漆,阴干两天,再上一层大红漆。两副棺材漆了十来天。一个漆,一个在边上看。他们有说不完的话。
“老哥郎,寿枋板材结实,板钉长,抱在手上沉手,是一副好寿枋。”
“房子做好了,办寿枋是后一件大事了。”
“好事,人后都是要办一副的,晚办不如早办。”
“早办是好,人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走,也不知道自己往哪里走。寿枋是人后的一叶舟,管它漂哪里。”
“漆生,也漆死。我漆了多少东家啊,漆床,漆八仙桌,漆脚桶,漆水桶,漆寿枋,漆来漆去,说到底漆一生一死。”
“死比生更长,寿枋是马虎不得的。”
祖父给米粉槌说过几门亲事,后都不了了之了。不了了之的原因是女方说米粉槌不种田,光靠做油漆怎么养得了家。米粉槌听祖父说了女方意见,都乐呵呵地笑,说,死伯才会放下油漆不做去种田。死伯是笨猪的意思。米粉槌到了五十多岁时,才讨了一个老婆。他的老婆是他妹夫的嫂子。妹夫的哥哥病死在烧炭的炭窑里,大雪天,连下葬的棺材都没有。米粉槌在妹夫村子做油漆,听说了这事,给妹夫哥哥买了一副赤膊棺材,连夜赶工,上漆,才得以出殡。妹夫觉得嫂子需要一个过家的男人,照顾两个小孩,便做了媒。
讨了老婆的米粉槌,再也没穿过花衬衣喇叭裤了,穿上了劳动布解放鞋,头发也毛楂楂,早上天麻麻亮便去种田,种了田再去上工做油漆。他常到我父亲手上借钱,说:“哥郎,孩子去学校都去不了,三个孩子,我就是讨饭,也要培养他们读大学,做功夫的人太苦太苦。”他叫我祖父叫老哥郎,叫我父亲叫哥郎。
祖父还没过世,米粉槌便过世了。祖父路都走不了,由我哥搀扶着,去了下村,送米粉槌后一程。米粉槌死了也是没棺材的,临时去棺材铺买了一副,油漆师傅也找不到,由画师胡乱刷了半天,抬了上山,时辰等着,不能迟了吉辰。不像现在,村里随时可以找出三五十个油漆师傅,可这些师傅没一个会漆生漆的,都是涂化工漆,学半个月出师,去浙江的义乌、宁波、温州和温岭一带,做家庭装修,个个都被人师傅师傅地叫着。
漆,是东方神韵的元素之一,和瓷器、汉字、书法、二十四节气、围棋等一样,能形象描绘出东方气质。早在7000年前,新石器时代的河姆渡已有了漆木器。1978年文物部门发掘时,漆木器仍然“朱红涂料,色泽鲜艳”。
1625年,西塘人杨明在《髹饰录》原序中说:“漆之为用也,始于书竹简。而舜作食器,黑漆之。禹作祭器,黑漆其外,朱画其内,于此有其贡。周制于车,漆饰愈多焉,于弓之六材亦不可阙,皆取其坚牢于质,取其光彩于文也。后王作祭器,尚之以着色涂金之文、雕镂玉珧之饰,所以增敬盛礼,而非如其漆城、其漆头也。然复用诸乐器,或用诸燕器,或用诸兵仗,或用诸文具,或用诸宫室,或用诸寿器,皆取其坚牢于质,取其光彩于文。呜呼,漆之为用也,其大哉!又液叶共疗疴,其益不少。唯漆身为癞状者,其毒耳。盖古无漆工,令百工各随其用,使之冶漆,固有益于器而盛于世。别有漆工,汉代其时也。后汉申屠蟠,假其名也。然而今之工法,以唐为古格,以宋元为通法。又出国朝厂工之始制者殊多,是为新式。”可见漆的使用和漆工艺,陪伴着先人的繁衍生息。
瓷器、汉字、书法、二十四节气、围棋等,之所以几千年来让我们痴迷,不仅仅因为流淌着我们古老的文化血液,更是因为它是一种活的艺术。我们写下的每一个字都代表着自己的气质、个性、磁场。漆也是如此。土漆和颜料的不同是,漆液在上漆的过程中,分分秒秒都在发生变化。土漆里有一种物质,叫漆酶,它在不同的温度不同的湿度中,所呈现出来的色彩完全不一样。上漆的过程是一个正在发生的过程,而不是一个固定的过程,如围棋的千变万化,如节气的气候流变。漆的厚薄,也呈现不同的色泽。漆的过程,也是一个个体生命再现的过程。
漆艺人,都有一个密封的阴房,阴房里的湿度使漆酶发生物理化学变化,慢慢阴干,形成漆膜。漆追寻器物原始质的呈现,如木纹,如稠色。漆所呈现的光泽,让人安静,它细腻,它柔和,它内敛,它温润。漆就是天上的月光,照在大海上,使大海更深沉;照在霜上,使霜更透彻;照在瓦上,使瓦更古朴;照在山梁上,使山梁更静谧。
鄱阳脱胎漆髹饰技艺六代传人张席珍,是一位闻名遐迩的漆艺人,他的作品“光泽圆润,外形若骨,刻绘精细,手法自然,巧夺天工”,可惜我没见过。市群艺馆馆长徐勇几次对我说带我一起去看看,我都没机会去。髹漆、陶瓷、丝绸,被誉为传统古工艺的绝活,我不能不去看的。
漆艺之美,来自一棵树和一个人的完美结合。我不知道地球上有多少种植物,事实上,每一种植物都有自己的液体。液体是树的血液,是树的内陆河。而能够形成一个民族符号的树,可能也只有漆树了。漆液在刀口上,慢慢滴,滴在蚌壳上,散发清香,绵绵无穷。它漆在木质上,漆在金属上,漆在丝绸上,漆在瓷器上,有美丽的花纹和源源不绝的慈祥光泽。从我们的琴,我们的剑,我们的车架,我们的门窗和衣柜上,我们看见了一棵树和漆艺人的生命质地。漆光永远是一种不会让人寒冷的光,是漆艺人柔和的眼神。
米粉槌已经故去很多年了。他不知道漆艺是什么,他只是一个乡村手艺人,我还保存着他送给我的竹笔筒。竹笔筒上了土漆,画了一朵杜若花,嫣红的花蕊雪白的花瓣,我用湿巾擦洗一下,还是活色鲜艳。每次从笔筒里抽出笔,我便想起他的花衬衫,和他那河水一样哗哗的笑声。
(丁强摘自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草木:古老的民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