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历史小说主要以新历史主义为主要理论支撑,相较于传统历史小说而言,新历史小说往往具有强烈的个人主义色彩,展现出虚无且感性的一面。随着当代多种网络媒体的诞生与繁荣,网络成为民间写作者表演的舞台,为中国当代文学的发展注入了新的活力。在这样的时代环境之下,马伯庸以网络为起点,开始创作自己的文学作品宇宙。他不断摸索自己的创作思路,修正自己的文学风格,最终形成了以历史为基底,并在历史的缝隙之中穿插自己想象的“历史可能性写作”风格。
2017年,马伯庸发表了长篇小说《长安十二时辰》。此小说在真实与虚构之间穿梭,讲述了在唐天宝三载(744)的上元节中,一位死囚犯在十二个时辰内拯救长安的故事。在当代的文学创作中,此小说富有创新精神,将写作焦点置于小人物的视角之中,并结合多种叙事方法,通过这一真实存在的历史时间点,书写英雄拯救长安的悬疑历史。
一、“野性力量”的文化内涵
《说文解字》中的里部将“野”解释为:“野,郊外也。从里,予声。埜,古文野,从里省,从林。”从中我们可窥知“野”字,在创立使用之初,其表达的荒郊野外之意。随着中国古代文化活动的兴起,“野”在文学、艺术等多个领域有了实质性的发展变化。道家之“野”主要是标举自由,释放人的本性,常归化于自然之中。关于道家之“野”,庄子将其解释为自由之美,这与道家“无为而治”的思想相吻合。道家将其解释为一种褒义的思想,提倡要打破拘束,随性任意。
《长安十二时辰》中的“野性力量”,主要源于道家学派中自由而不受束缚之意,表现为一种精神上的“随性”。在创作中,作者运用多种叙事方法,体现出新历史小说相较于传统历史小说在叙事方法层面的不同,而这也是“野性力量”的第一重含义。新历史小说之于传统小说而言,本身早已具有一种怀疑历史的“思辨精神”。而《长安十二时辰》作为受到当下网络创作影响的历史小说,其具备新历史小说中文学层面上的野性叛逆,同时也具备网络小说创作的架空虚无特点,表现出新历史小说的野性精神。此为“野性力量”的第二重含义。《长安十二时辰》作为一部影视化改编取得巨大成功的小说,作者在创作之初,便赋予了它与其他小说不同的影视镜头感,在叙事的结构和内容上也具有个性化和自己的思考。因而,这篇小说的作者对于其叙事结构的巧妙构思为“野性力量”的第三重含义。
二、聚焦小人物叙事角度
传统的历史小说往往专注于历史的真实性,即小说中的人物往往被读者所熟知,是真真正正存在于历史中的人物,是史书中经常出现的熟人。革命历史小说中,由于时代背景和写作题材的限制,作品题材往往较为宏大。通过对以上两种小说的总结可以发现,相较于新历史小说,它们更偏向宏大叙事,以反映历史真实场景为主,因而在塑造人物时存在形象不立体的问题,具有史书般刻板且脸谱化的特点,缺乏个性,仅停留在历史公知的层面,所刻画的人物性格较为单一。
许多历史事件虽然由大人物发起,但是也少不了千千万万默默无闻小人物的推波助澜。新历史小说的作者抛弃了宏大叙事,关注民间立场,从小人物角度着手,通过搜集历史中的事件碎片,加以想象,构成属于新历史小说的独特风格—聚焦于小人物的叙事,这就令新历史小说在众多厚重的历史小说中显得格外具有生命力,格外具备“野性力量”。
(一)渲染小人物的悲剧色彩
在后世看来,历史或多或少都存在着悲剧色彩,这可以解读为站在后世的上帝立场中,我们常常以悲剧意识解读历史,并试图在悲剧的历史中,探寻人文主义的情怀。在《长安十二时辰》中,马伯庸塑造了个人或群体的悲剧形象,而大部分的悲剧都加诸小人物身上。
小说中的突厥狼卫曹破延,他忠心耿耿,一切以突厥部落的利益为重,遇事以集体的利益为先,将个人的名利置于身后。作者在小说中对于他的刻画可以总结为果断残忍的狼卫首领、忠贞不贰的突厥臣子,以及铁血柔情的父亲。这三种社会身份相互交织,从社会、国家、个人层面加深了小人物的悲剧性。作为狼卫首领,在本次的行动中其手下兵卒牺牲殆尽,临死之前才明白辛苦制作的“阙勒霍多”自始至终都是“蚍蜉”组织计划的一环,他们的行动为“蚍蜉”组织的复仇行动做了嫁衣;作为突厥臣子,此次部落复兴的希望,随着狼卫行动的失败而破碎,拯救突厥的计划从开始就是一场泡影;作为女儿的父亲,女儿是这个铁血柔情的汉子身上唯一的光,他将感情寄托在女儿亲手串的彩石项链中,项链最终也随着曹破延的牺牲而断裂,那唯一的光亮也破灭,加深了曹破延这个人物身上的悲剧性,令读者深深落泪。
“蚍蜉”组织更是可以从名字中窥见他们的微小性,组织中的成员大多是被当时王朝压迫的底层人物。首领萧规从誓死保卫长安的西域将领转化为毁灭长安的复仇者,从正面的形象变为负面人物,这本身就足以具有讽刺性,而作者又将人物设定为张小敬曾经的战友,一个是复仇者形象,一个是守护者形象。最终,“蚍蜉”组织与大唐王朝一边全军覆灭,一边正常运转。这样重重矛盾与冲突的设置,加深了“蚍蜉”组织以及首领萧规的悲剧意味。
(二)书写英雄式的主角形象
在新历史小说中,虽然将之前的宏大叙事解体,但从小人物视角书写更带有一种英雄意味,通过对个人英雄主义情怀的书写,展示出小人物的形象。《长安十二时辰》在创作之初便是作者从美剧《24小时》中汲取的创作灵感,并且灵活化用《刺客信条》式的写作方式,书写唐天宝三载(744)年间小人物的英雄传奇故事。有学者将中国古代的英雄划分为四类,即民族英雄、帝王英雄、民间英雄、武侠英雄。那么,主人公张小敬则可视为民间英雄和武侠英雄的结合体。
首先,张小敬在彻底绝望中自己动手来维护信念,惩恶扬善,但他的善恶观念却又往往难以界定,可以解读为他游离在善恶的边缘。小说中将他塑造为狠、毒、辣、拗、绝的五尊阎罗,在万年县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但正是这样被定义为恶魔的人物,却成功守护了他心中的长安与长安中的百姓。其次,作为武侠英雄,张小敬一身高超本领,多次出现以一敌多的场景描写,这样“超人”的刻画,也是中国式武侠英雄的特点之一。除了武功硬件上的配备,张小敬的英雄形象也体现在他对于长安百姓的人文情怀之中。这也是新历史小说所展示出的“野性力量”。
小说通过张小敬之口,讲述了其守护长安的原因,他从东市驯骆驼的胡人讲到长兴坊热爱吹笛子的乐工,再到卖纸船的瞎眼阿婆……他作为民间英雄,与《水浒传》中最后依然维护封建统治的本质不同,他只是单纯地为了守护长安百姓,用小人物的英雄主义去守护另一群小人物。
除了主人公绝对性的英雄主义之外,作者还塑造了小人物的英雄群像:靖安司丞李泌、忠贞女仆檀棋、复仇反派萧规、孤胆英雄曹破延、重情重义闻染……这些英雄群像,或正或邪,但是都在自己的立场中书写着英雄故事。
三、结合多角度叙事手法
新历史小说以新历史主义为基础,找寻历史之中的可能性,在文学创作中,注重文本的文学性,不再一味地强调历史的客观性与真实性。《长安十二时辰》作为背景设定在唐天宝三载(744)的历史小说,马伯庸在边缘历史人物以及找寻历史可能性的同时,采用新历史小说惯用的思辨叙事,同时结合当下网络穿越小说的架空叙事,为读者展现多元化的叙事技巧。
(一)思辨叙事与架空叙事的结合
历史思辨叙事,即历史小说作者因对既定历史撰述的意识形态与主观偏见保持警惕、对历史撰述内容的真实性产生怀疑,进而对历史真实进行文学性思辨的一种小说叙事形式。正是由于这种对于历史客观性的合理怀疑以及对于历史既定观念的辨析,让新历史小说相较于传统历史小说,在小说对于文本的历史性与文学性的选择中更偏向于后者,以辩驳的态度对待历史史实,在现代史观视角下回顾历史,找补历史的可能性,在官方史实的空白处构建自己的历史文学。而传统的历史文学,以认同叙事为主要叙事手法,受到意识形态的影响,在作品的历史性与文学性之中更加偏向于前者。因而可见,新历史小说之于传统小说而言的野性之感。
架空历史小说作为网络文学快速发展之下的产物,往往迎合读者喜好,架构一位具有现代意识观念的主人公,凭借现代化的知识,借助现代化的理论技术,改变架空历史中的既定虚拟事实。架空叙事不同于认同和思辨等叙事模式,其习惯于将历史的客观性虚无化。
《长安十二时辰》立足于这两种叙事方法,表现为作者对于历史事件成因的怀疑,并以文字串联起一系列的猜测,最终形成了这部小说。从一场野火到贺知章的回乡,再到边塞将军对于突厥的猛烈进攻,从杨太真与唐玄宗的爱情故事到朝堂之中的党派之争,一个又一个的假设形成了文学闭环,并且在思辨与架空的结合中,透露出与传统小说不同的虚无感—靖安司为守护长安城的平安而设立,而“蚍蜉”组织在入侵长安之后,靖安司却成为最先沦陷之地,长官被俘,资料被毁。为了守护战友女儿,张小敬被卷入长安城权贵利益争夺的旋涡之中,锒铛入狱。而靖安司将他保释出狱的原因也是需要他的守护,只是将守护对象换成长安百姓,在一定程度上也间接守护了陷害他的长安权贵。随着小说情节的展开,他依旧深陷权力的斗争旋涡中,表现出历史巧合的虚无循环。
(二)时间角度与空间角度的结合
时空的结合,让小说的创作更加凸显影视感。从《长安十二时辰》的题目中,可以知晓作者对于时间和空间的重视。福斯特曾言,一个小说家在他的小说结构中却绝无可能否认时间的存在,他必须附着于他的故事线索之上,不管附着得多么轻微,他必须触及那条无始无终的绦虫,否则他就成了怪物,无人能懂,在这种情况下,他就是铸成了大错。从中可以了解到小说中时间线索的重要性,即小说的结构要依附于时间展开叙事交流。在《长安十二时辰》中,由于作者将故事设定在一天之中,小说整体的叙事就要与时间紧密结合方能凸显出时间的紧迫,以及故事情节的连贯。因而,作者十分注重时间在小说的体现,他将这种时间的流逝直观地体现在小说的章节目录中,始于“巳正”,终于“巳初”,恰好为十二个时辰,二十四个章节,让读者能够专心于情节发展,理清故事的发展脉络。
在总体以时辰变化为主的时间线索中,作者又将时间切割成以人物为划分的时间片段。从拯救者视角与谋逆者视角入手,当从一个视角跳转到另一个叙事视角时,时间片段线索就被作者人为地按下暂停,直到再次循环到该人物的视角。例如第二章“午初”,开篇以张小敬的人物视角带入,以他等待消息的描写作为结束,然后迅速地将视角切换到靖安司,在经历过闻染与曹破延的时间片段后,才回到张小敬的视角,继续他的时间线索。这样的叙事方法加快了整体的叙事节奏,让各方线索集聚,最终原本独立视角中的人物在故事中相遇并产生新的时间线索。
在空间方面,作者凭借其深厚的历史素养,并且在翻阅大量资料的准备过程之下,基本上为读者还原了千年前的盛世长安城。拯救长安的英雄传奇式新历史小说,在长安城的一百零八坊以及神秘的宫城中缓缓展开故事的情节叙述。主要的矛盾点就设置在几处固定的场所中,其余的空间则为主要冲突的发展做铺垫叙事,从而推动故事情节的发展。这些叙事空间在一定程度上承载着人物的行为与情感。除了长安城中的众多场景之外,作者在插叙中设置了一个特殊的空间场景,即边塞战场。战场是第八团的兄弟们情感的联结,既交代了人物之间的关系,也增加了小说中张小敬以及萧规等人的悲剧意味。
网络发展导致文学写作全民化,作家的文字往往又受到其自身知识水平、文学素养等方面的限制,使网络文学发展呈现出良莠不齐的状态。而马伯庸的《长安十二时辰》在艺术叙事的过程中,采用了新历史小说惯用的历史可能性叙事方法,并结合马伯庸渊博的历史知识,为一众以历史为题材的网络创作提供了新的写作思路。时空并置的叙事方法所展现出的画面感细腻丰富,小人物关注视角所带来的人文领域的思考,应该引起高度追求读者认同的网络文学作家的反思。网络文学在创作过程中应该适当地提升文本中的思想深度,体现当下消费语境中的时代精神。
这种在历史小说领域敢于探索创新的野性精神,是当下逐渐类型化发展的网络文学作家应该深深思考的问题。这也是马伯庸创作中的野性精神为当下时代创作带来的文学思考。作者对于这种精神力量的探究写作,值得在当今网络文学繁荣的文学界引起重视。期待作者能够继续探索深化写作中的“野性力量”,为文学界带来蝴蝶效应般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