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星

太空电梯

小时候，父亲一直在外国工作，任河很少见到他。

他常常会寄回来一些明信片——那些硬纸卡上总是印着任河看不懂的文字。但重点不是这些文字，而是各种中国特色和异国风情相融合的高大建筑，以及明信片上那一行他熟识的笔迹，“告诉小河，这是我建的”。

父亲随时都能通过手机把照片发回家，只不过看得见摸得着的明信片好像更有说服力。

每隔一两年，父亲就会回来住一两个星期。父亲会买很多玩具给任河，然后包揽所有的家务。干完了活，父亲就会坐在任河身边，安静地看他玩耍。父亲是个沉默的人，父子俩在有限的相处时间里交流得不算多，任河只记得父亲满是老茧的大手和他身上有些难闻的烟味。

十二岁那年，恰逢父亲回家。那时候，任河已经是初中生，繁重的功课占据了他所有的时间，父亲就显得更加拘谨，比往常还要安静，生怕打扰到任河学习。

其实任河成绩很好，耽误几天课程也不要紧，他很希望父亲带他出去看看，不需要去国外那么远的地方，市里的游乐园就可以。班里别的同学都去过了。

任河不会和父亲交流，只想跟妈妈说自己的想法。但他害怕妈妈也拒绝，毕竟，一切干扰学习的事情都是不能提的。

就在任河酝酿如何开口的时候，情况有了变化。父亲的情绪明显紧绷起来，他总是走神，或者拿着手机大声说话。他开始关注国际局势，咒骂新闻里发生的一切。

爸爸是怎么了？

妈妈说，爸爸的工作出了些问题。

任河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是隐隐地感觉到，现在不是叫父亲带他出去玩的好时机。

父亲在家住了两个多月，又走了，家里似乎又恢复到以前的状态。

那时候任河还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已经变了。

父亲这次的工作地点不在国外，在甘肃。妈妈知道这个消息很高兴，毕竟离家近了，随时都能去探望。虽然是这么说，但为了小任河的学习，也一直没能成行。

任河中考考上了市重点高中，学习上终于有了一个喘息的机会，暑假也有很长一段空闲的时间，妈妈带着任河去工地上找父亲。

在工地门口，妈妈登记了信息，门卫给父亲打了电话，然后把母子俩带到了等候区。等候区对着工地的方向，有一扇巨大的玻璃窗，可以看到里面的施工情况。任河没有想到这个工地的规模会这么大，几百个塔吊像是迁徙的长颈鹿群高高耸立，各式各样的工程车在工地里穿梭，和忙碌的蚂蚁一样。建筑工人更是密密麻麻的，根本分不清谁是谁。

这时任河才知道，父亲其实只是一名普通的建筑工人，和其他几千名戴着黄色安全帽的工人一样，在工地里渺小得可怜。

会客厅里还有这座城市的基本介绍，原来这里要从零开始，建一座城市，建成后可以容纳八百万人左右。在新疆、西藏和青海，同时还有十几座类似的城市正在兴建。

任河对宣传栏里的数字没概念，只觉得城市模型好漂亮。如果能够住在这样的城市里就好了。

父亲赶了过来，和往常一样不苟言笑，只是比离开家时的心情好了很多。父亲把母子俩安置在工地的招待所，又赶回去工作，直到收了工才有空陪家人。

工地周围都是旷野，任河不明白为什么要在这样的地方建一座城市。他和妈妈的活动范围被限制在工地的员工活动园区内，好在园区也不小，有不少可供探索的地方，白天没事的时候，任河就在园区的安全范围内闲逛，自娱自乐。

有一天晚上，妈妈先睡着了，父亲悄悄叫醒任河，“你多大了？十五？十六？”

“十六了。”任河说。

“也能陪我喝酒了。”父亲说，“跟我走。”

任河跟着父亲爬上一辆运送建筑垃圾的卡车，“借的。”父亲拍拍方向盘，带着任河驶出园区，一直开到荒野深处，四周都看不到灯光的地方才停下。

父亲关了车灯，任河忽然就看到了漫天的星星。在城市里他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样的景象，就算是在作文里写过一百遍，任河也想象不到夜晚的星空会这样壮观。

父子俩爬上车厢仰面躺下，看着横亘在头顶的银河。

父亲喝了一口啤酒，叹了口气。任河不知道父亲为什么心情低落，他有些紧张。

“孩子，你不知道，我就差那么一点儿，就能到星星上去了。”

“什么？”任河不明白，父亲一个建筑工人，和星星又有什么关系。

这些年来，父亲一直随着建筑公司在非洲和南美洲工作，在“一带一路”合作国家搞基建。明信片上的那些建筑，高铁站、码头、机场……父亲确实参与了，只是他的地位没有任河想象中的那么重要。

五年前，公司接到一项任务，任务的委托方是中国国家航天局。航天局要在非洲的加蓬建一组研究设施，设施的方案图很奇怪，父亲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建筑。后来他才知道，那是人类历史上第一台太空电梯，可以把人带到宇宙中的那种。

项目工程很复杂，但计划周密详细，只要有图纸就难不倒父亲这样的老建筑工。在他们手里，太空电梯的基座和后勤配套设施逐渐成形。航天局从工地附近的海上平台发射火箭，将缆索送上太空。一只看不见的手捉住缆索，将它绷得笔直。听技术处的人说，那缆索有几万千米长，绕地球一圈还有富余。

父亲一辈子都是建筑工人，只知道埋头看着水泥钢筋，这还是第一次仰着头看向天空。电梯缆索的尽头消失在天空里，除了缆索，父亲还看到了星辰。

基座快要完成的时候，航天局的领导前来验收工程，当着所有建筑工人面宣布，将来，一定会请他们到太空里看看，就乘坐他们自己建造的太空电梯。

父亲觉得这一定有什么象征意义，太空时代要开启了，也许有一天，还要到太空里去盖房子。

那一天最终还是没有到来，父亲回家探亲的那段日子，太空电梯工程宣布暂停，原因却是一块从南极冰大陆上脱落的冰山。

“我真是想不明白，一块冰山？”父亲说，“南极的事，怎么能够影响到我们在赤道上的工作呢？”

那块冰山确实影响了父亲的工作，也影响了全人类的命运。

冰山脱落的时间其实比太空电梯的建设早得多，当时作为全球变暖的象征还引起了一些关注，但之后就消失在大众的视野里了。冰山不大，只有两百多千米长，被洋流推动着开始了绕南极洲航行的路程。一年之后，冰山在德雷克海峡搁浅，留在了那儿。起初没有人在意，就像父亲所说的，“一块冰山而已”，人们自然地以为它会重新成为南极洲的一部分。

但人们没有想到，那块冰山最后扰乱了南极绕极流①。上万年来，正是南极洲环流将温暖的海水与南极大陆隔离开，才使得南极能始终保持长年的低温状态。

但现在，一切都发生了改变。那块卡在德雷克海峡的“微不足道”的冰山像是塞住下水道的塞子，直接切断了南极洲环流，让南极大陆失去了保护，东澳大利亚暖流和巴西暖流从两个方向将温热的海水带到南极，海水平均温度上升了六摄氏度。而在南极洲洋流被破坏的第一年，南极大陆的全年平均气温就上升了十一摄氏度。

根据计算，南极大陆的亘古冰层将在十年内融化十分之一，导致全球海平面上升四米。

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广州、上海、天津、江苏……中国最发达的珠三角和长三角区域将会成为海洋的一部分。在世界的其他地方，有的低海拔国家甚至将会完全消失。

父亲在赤道地带辛苦建造的太空电梯基座，也会被淹没在海水之下，工程被迫停工，航天局要评估项目继续下去的可能性。

最初，父亲和其他人一样，以为那不过是杞人忧天，都21世纪中期了，人类怎么可能会眼睁睁看着世界变成那样。

可惜的是，以人类目前的力量，根本无法阻止冰川融化和海平面上升。而且，洋流的变化直接传递到全球各个水系，这对气候和生态带来的影响都可能是毁灭级的。

一只蝴蝶扇动翅膀都能引起大洋彼岸的一场风暴，更何况这将会是一只重达千兆吨的蝴蝶。

科学家们进行了全面的评估，最后得出结论：灾难无法避免。

太空电梯项目就此搁置。

父亲和其他在外工作的建筑工人们被召回国内，在沙漠和戈壁上凭空建造城市，准备接纳将要失去家园的人们。

海底城

和父亲在戈壁上仰望星空的夜晚，成了任河记忆中最后的平静日子，在那之后，冰山带来的影响愈演愈烈。极端天气，环境恶化，粮食短缺，战争，意识形态的对立……每一个话题下都有无数人在发表看法，然而最重要的事情——那座正在融化的冰山——却没有几个人在意。

海水缓慢上涨，人类完全没有讨价还价的机会。

十九岁那年，任河考入了西北工业大学，父亲开始在戈壁上建第二座城市，而一个叫作基里巴斯的国家被海水完全淹没。

南极大陆的气温还在持续地升高，几年前的估算数据已经不再具有参考意义。目前来看，海平面的上升还会加速。最终，南极洲的冰层将会全部融化，海平面会上升到六十五米以上，人类的处境将会更加困难。

虽然学业和生活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但任河明显感觉到整个社会都沉浸在紧张的气氛中。大学的课程也加入了一些灾情防范和极限生存之类的。

父亲是个建筑工，任河选择了材料学专业，但是一说起来，任河总是觉得自己是受父亲影响。父亲在世界各地都盖了房子，唯一念念不忘的，就是那座中途停工了的太空电梯。

父亲总是说，如果不是冰山这事儿，现在他已经能到星星上去了。人类都能到星星上去了。

太空电梯的关键，就是碳-15异构体的量产。很早以前，太空电梯的理论就已经很完善了，相关的技术也在理论上得到验证。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人类需要一种自重足够轻又有极强的抗拉能力的材料来作为太空电梯的缆索。

碳-15异构体就是制造太空电梯的最后一块拼图。

太空电梯原本将是人类开启大宇航时代的第一步，可惜南极冰川的融化造成的全球危机让人类刚刚迈出去的一步又收了回来。

任河在求学的过程中逐渐找到了人生的目标，当然，这也与当时的时代背景相关，所有人都在寻找拯救人类未来的方法。

研二的时候，任河跟着导师去海底城1号考察。海底城1号是中建三局和建筑研究院的联合项目，陆地上的空间越来越少了，在形势无法逆转的情况下，人类要开始为水下生活做准备。

海底城1号设置在天津港边上，这里是国内海拔最低的城市之一，早在几年前，这里的居民就已全部疏散，海水涌上沙滩，进入城市，霸占了这里。

从直升机上看，海底城1号只是海平面上一个黑黢黢的鼓包，外面看起来毫不起眼。不远处曾经是世界上第一个完全人工智能控制的科技无人港，每年有十亿吨的吞吐量。曾经拥挤的港口已经没有船舶停泊，高耸的塔吊和起重机都泡在水里，锈迹斑斑，任凭海浪拍打。

直升机落在海底城1号顶部停机坪，任河跟着导师和学长们进入电梯。电梯向下走了没多久就停了，再出来时他们就已经进入海底城1号的内部。

这里其实远没有外面看上去那么大，最多有几个足球场大小。

海底城内部还没开始建设，只有电梯附近铺设了硬质地板。通向四个方向有主干道，其他地方还保留着海底的原貌，有湿漉漉的沙地和暗淡的珊瑚礁。

各处四散着搭了几个大帐篷，挂着刺眼的LED照明灯，如果不是海洋特有的腥咸味道，那这里更像是一个考古现场。

“这儿才刚刚开始建设，只是一个实验性的基地。”联络员一边走一边介绍各处的设施，一直走到了海底城的最边缘。

包裹着海底城的是一种柔性材料，黑灰色的，离近了看竟然是由一丝一丝的纤维编织而成。任河伸手摸了摸，这种材料触感柔软，竟然可以感受到外面海洋带来的波动。

“这一层膜是由碳-15异构体纤维编织而成的，碳-15异构体以前也用在……”

“太空电梯。”任河脱口而出。他这几年也在关注碳-15异构体的信息，但也只是知道随着提取工艺的改良，现在的异构体纤维的抗拉能力比以前提升了八十倍，简化了制作流程后，产能也有大幅度提升，却不知道碳-15异构体已经有了新的应用方向。

碳-15异构体膜在建设海底城的初期阶段也起到了重要的作用。据联络员介绍，工程人员先把异构体膜铺设在海底，再向膜里充气，就像是在水里面吹气球。等异构体膜被吹起来以后，工程人员和设备再进入，由内向外展开工作。

有人担心海底城的结构强度。联络员解释说，异构体膜的抗拉性可以承受上千个大气压，在海底维持一座城市的气压平衡毫无压力。

回去的路上，任河和同学们情绪有些低落，海底城1号还处于实验阶段，即使成功也无法容纳太多人类居住，对于日益上涨的海平面只能是治标不治本的法子。不过碳-15异构体膜的使用引起了同学们的兴趣，大家纷纷讨论这种材料还有没有其他应用方向的可能。

在靠近海岸线的地方，由于冷热空气的强对流，直升机左舷方向生成了一道龙卷风。一只长长的灰白色触手从云层中伸向海面，在天空和海面之间建起了一条通道，海水被高高吸起，四散着甩落回海面。

同学们纷纷凑在舷窗前欣赏自然奇观，直升机驾驶员则不以为然。自从极端天气增多，龙卷风已经不是稀奇天象，眼前这种规模的更是司空见惯。

任河看着龙卷风发呆，眼前这幅景象有些熟悉，但又说不出来在哪里见过。回到学校，又过了几天，任河在吃午饭的时候，脑子里灵光一闪，才想起来，龙卷风的样子和小时候父亲描述的太空电梯颇为相似。龙卷风和太空电梯占据了任河的思绪，晚上快要睡觉的时候，一个荒诞的念头从他的脑子里冒了出来，让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任河用了几天时间把这个点子落在纸面上，觉得还算可行。但是他不敢直接交给导师，于是放在了学校论坛上，当个闲聊的话题。

导师最后还是找到了他。

“你那个点子，还挺有意思的。”

导师口中的“挺有意思”落实到行动上，是把手头的项目都交给大师兄负责，他自己则把精力都放在论证任河“龙卷风计划”的可行性上。导师填补了许多技术上的细节，但想要龙卷风计划付诸实践，困难并不在材料上。那段日子，导师像一个疯狂的推销员，随时都在打电话，带着任河四处登门拜访，在各个部门之间疏通关系，让所有和这个计划有关联的部门都参与研究。

龙卷风计划是一个疯狂的想法——以已经建成的太空电梯为主体框架，用轻质构件作为骨架进行加固，然后用碳-15异构体膜将其包裹，制成一根直径四十六米，长三万六千千米的管道。

剩下的工作就交给自然和宇宙，海平面的大气压和真空之间的压力差会把海水吸到地球同步轨道上。海水会在宇宙中重新结冰，随着地d87eebb4615f0a56b75b368e8d4a6b00a24bdddddf4bd3c97f81f31376bd0cda球的自转在赤道上空留下一道冰晶环带，就像是土星的光环。这有可能会影响到同步轨道卫星的运行，但存亡之际，必须有取舍。

“龙卷风计划”——导师认为这个计划的原理和龙卷风八竿子打不着，便在之后的材料中改为“真空抽水泵计划”——虽然效率不高，也许赶不上冰川融化的速度，但是这个方案几乎不需要额外的能源驱动，就可以持续不断地减缓海平面上涨的速度。而且，真空抽水泵计划也跳出了目前的思维框架，减少地球上的总水量，要好过总是试验一个又一个防御性的计划。

导师不断地完善这个计划，从理论上讲，这的确是目前解决地球问题的最优解，实施起来却困难重重。这个计划从开始实施到见到成效，至少需要十年时间，而且，能够覆盖三万六千千米距离的碳-15异构体膜，需要巨量的资源，一旦确定实施真空抽水泵计划，像海底城这样同样以异构体膜为重要资源的项目将会被排挤，最终终止计划。

二十六岁的时候，任河第一次见到了父亲所说的太空电梯。他站在杜杜山西坡的观景台内，脚下曾经是城市的地方已经成了一片汪洋。海浪从楼房之间穿过，将气流从早已没有了玻璃的窗户中挤出，发出奇怪的呜咽声。

太空电梯的旧址在前方不远处，十二米高的基座有一部分被海水淹没了，六十六根电梯缆索直通天际，基座顶端还立着“安全生产，切莫侥幸”的标语。这个项目已经暂停了十四年，但航天局不想放弃前期投入的“沉没”成本，还有一组人留在这里，每四个月进行一次保养维护。

任河种下的想象的种子，发了芽。真空抽水泵计划经过了无数次碰壁后，最终还是获得了审批，由国家航天局、西北工业大学材料学院、中建三局、中建六局、徐工集团组成的联合项目组负责实施。

这是一个巨大的工程，事关所有人类的命运，中国真空抽水泵计划推向世界，邀请世界各国参加项目。在展示计划的时候，一千八百人的会场鸦雀无声，世界陷入泥沼已经太久，这个看上去不那么真实的计划就像是黑夜中的萤火虫，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几乎所有的国家都想加入进来。

仍然有几个国家的代表脑子里还留着旧世界的政治思想，看到提出方案的是中国人，就毫不犹豫地投出了反对票。当然，这样的行为除了让人们知道政客只能制造混乱之外，对投票产生不了任何影响。

会议散场时，一个高大的男人哭泣着和每一个经过的亚洲面孔握手，他的手很有力，又湿又滑。胸前的铭牌显示，这个男人来自荷兰。

作为世界上平均海拔最低的国家，荷兰一直在和海洋争抢陆地。须德海大坝从1927年开始兴建，在之后的一百多年中，荷兰人不断延长大坝，围海工程建造了超过两千千米的堤坝，从大海手中抢回了三千五百平方千米的土地。

然而，超过旧时海平面七米的堤坝还是无法抵挡获得南极冰川加持的海洋的入侵。现在，荷兰有一半国土成了滩涂，百分之九十的国民都逃到了欧洲其他国家。

男人是荷兰的气象部部长，看着自己的国家无法阻挡地走向消亡，他几乎已经失去了存在的意义，是抽水泵计划让他看到了希望。男人满是泪水的眼睛里仿佛看到了荷兰曾经的样子，那个开满了郁金香的风车之国。

只不过，抽水泵计划就算从今天开始实施，也至少需要十五年时间才能看到效果。也许那个男人最终还是得不到他想要的结果，任河总想起男人哭泣的眼睛，这让他感到惶恐。

“没事，”导师按着任河的肩膀，“没事。”

真空抽水泵

轮船的汽笛声将任河从回忆中唤醒，这也是宣告抽水泵计划开始的声音。自动机器人从浮岛式海上平台攀上太空电梯缆索，每个机器人身后背着十五吨重的材料囊，像巨大的钢铁蜘蛛。机器人按照程序爬到预定高度，就会像蜘蛛结网一样，将碳-15异构体纤维编织成膜，合围起来，在内部形成密封空间。

还有几种小型的工程机器人，拖着各种结构件，爬到更高的地方，每隔五十千米加装一个刚性固定环，以保证抽水通道的结构性。固定环结构复杂，除了提供刚性支撑，还要能够实时监控流速、温度、压力、水质等信息，并且有可控阀门以遥控调节水流。

大大小小的机器人沿着缆索上下攀爬，忙碌而有序，就像是任河小时候看过的自然纪录片，一根小小的树枝上，成群的蚂蚁在搬运一块饼干残渣。眼前这些机器人每一个都比重型卡车还要大，可是在太空电梯的尺度下，仍然小得像蚂蚁一样。

在地球的另一端，一个更大的抽水泵装置正在新加坡海域筹划建设。抽水泵一号装置是根据太空电梯的设计图修改而来的，看起来有些太细，吃水不够深，但好在基础骨架已经搭好，可以很快投入使用，为人类争取宝贵的几年时间。抽水泵二号项目则是为了完全解决问题设计的，更大，可以将更多的水送向天空。当然，相比一号，抽水泵二号项目的施工也要困难得多——大吸管上缆索的底座是直接建在水面之下的。

国内的新城市建设工作告一段落，二十七座新型城市，接纳了超过两亿沿海城市的居民。作为第一批参与建造太空电梯的工人，父亲又获得了出国工作的机会，前往新加坡为抽水泵设施建造基座。

九年过去，三十五岁的时候，任河和父亲同时圆了梦。他终于能和父亲一起出门旅游，父亲也能够看到自己建造的太空电梯重新投入使用。

虽然和原来预想的有些偏差。

“宇宙的吸管”，人们这样称呼真空抽水泵计划，也许这个叫法更符合实际。

吸管的直径四十六米，青灰色，层层编织的纹理在阳光的映照下呈现出鳞片一样的质感。吸管的一端没入水中，另一端直通天际，隐没在铅灰色的积雨云中。在视线之外，吸管还要绵延三万多千米，一直通到地球同步轨道的高度。只有把水送到这里，才能让它停留在那个高度，而不是落回地面，变成地球上某个地方的暴雨。

地球上的雨已经太多了。

总指挥按下启动按钮，抽水泵内部的阀门层层开启，海面之下暗流涌动，宇宙真空开始显示威力，将海水以每秒钟几百吨的速度抽向天空。

抽水泵的入口在海面之下几十米的位置，尽管暗流汹涌，在海面上也只能看到一些形态奇怪的微微波浪。父亲说道：“宇宙开始嘬了吗？”

嘬这个动词非常形象，任河想笑，但笑不出来。启动仪式上的嘉宾表情严肃，人类史上最雄伟的造物终于投入使用，但从时间上来说，可能已经拖得太久。在建造抽水泵设施的九年时间里，冰川融化的速度比人类预想的还要快，海平面已经上升了十一米，地球仅剩的陆地上每一平方米都站满了人。

然而还有更坏的消息：正在建造中的二号抽水泵设施断了一根缆索。断裂处在距离地面一万一千千米的地方，处于紧绷状态的缆索像鞭子一样抽向地球，顺带扯坏了若干个固定环和已经编织好的纤维膜。

抽水泵二号必须终止当前的进程，等损坏部分全部修复完成才能继续建造。这样一来，正式投入使用的日子要推迟四年以上。

失败令人沮丧，尤其是像抽水泵二号这样受到世人瞩目的项目。变化无常、永无止境的暴雨更让烦闷的情绪无处释放，整个文明就像是溺水的人，眼看着要沉入水中，却无力自救。

确实，整个地球都在溺水。

在完成抽水泵一号项目之后，任河和父亲返回新加坡，下了飞机，父子二人拥抱分别，父亲回到西北，要去建更多的迁徙城市。任河则前往抽水泵二号工程的指挥中心，作为顾问商讨修复计划。

指挥中心里气氛沉闷，各方争论不休，究竟是要赶工期快速修复固定环和密封膜，还是将抽水泵二号整体维护一遍再继续建造？两种意见其实相差不大，只是在这样的环境下很难保持冷静的头脑，水位每一分每一秒都在上升，比嘀嗒作响的炸弹倒计时还要折磨人的神经。抽水泵一号的排水量太小，二号设施才是拯救人类的关键，责任压在每一个人的肩上，重担让他们不敢有任何闪失，压力让他们无法相信别人，只能够接受自己脑子里的顽固想法。

争论持续了几周，仍然没有一个完美的方案。一个午后，雨终于停了，乌云也散了，难得地露出了久违的蓝天。人们发现，天空中出现了一条隐约的带状光环，那是抽水泵一号抽到同步轨道的水在真空中凝结成的冰晶，环绕在地球周边，就像是飞天壁画中的飘带，若有若无，偶尔反射太阳的光辉，像是天空中洒满了钻石。

科学计算早就预见了这一幕，但数据和实景是完全不同的概念。指挥中心所有的人都站在室外，张着嘴久久地看着天空。这些理科和工科的顶尖专家，都无法形容所看到的美，那是绘画、文学和诗歌的范畴，他们绞尽脑汁，也只能从嘴里发出“哦”的声音。

顾问组的组长——任河的导师叹了口气，“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他走回指挥中心，“来吧，同志们，工程还得继续，我们抓紧时间。”

两周后，新的方案制订出来，抽水泵二号工程复工。

海底列车

检票员核验了任河的证件，又认真端详他的脸。

“六十六岁？”检票员皱着眉头看向外面。

任河点点头。

“第一次来？”

任河又点点头。

“很少见到您这个年纪的人。”检票员说，“您去做什么？”

“顾问。”任河说完又补充道，“我通过了体能训练。”

检票员又端详了一遍任河，在屏幕上按了几下，“沿着蓝色的线走是进站大厅，绿色的柜台可以托运行李，橙色标识是休息室，黄色的是便利店。”

“哦，谢谢。”

“感谢你为人类做出贡献。”

任河有些脸红，他接过证件，快步进了车站。

距离发车还有几个小时的时间，车站里没什么人，显得有些空旷。

他沿着蓝色的线穿过大厅，走下自动扶梯。自动扶梯很长，两侧是宽大的玻璃窗。随着扶梯的下行，任河看到海平面逐渐与自己的视线平齐，然后没了过去，窗外变成了一片蓝色，不远处还有形状怪异的珊瑚群和游来游去的热带鱼，就像纪录片里的水族馆。

自动扶梯到了头，外面的海水成了深蓝色，这里和海平面已经有一段距离了，天光很难到达。

不同颜色的线在前面分了叉，任河没有带太多的行李，不需要托运，也不想买什么东西，于是沿着蓝色线继续走。

拐过一个弯，是一条长长的走廊，走廊里灯光昏暗，任河一度以为自己走错了方向。再三确认是蓝色的引导线后，他又接着向前走。

一个庞然大物从别处游过来，靠在走廊的窗边，与任河并行。任河被吓了一跳，后退两步，发现靠过来的不是想象中的鲸鱼，而是一辆列车。

任河这才明白为什么要把走廊的灯光调得这么暗，就是为了向乘车的旅客展示这辆海底列车。

海底列车的侧面写着“鲤鱼号”三个字。列车优雅地漂在水中，身体是圆润的流线型，被漆成橙红色，就像是家养的观赏鱼一样。它比在陆地上跑的列车要粗壮许多，更像一头沉睡的鲸鱼。

任河年纪已经不小了，自认为见多识广，但看到这样既有美感又充满力量的机械还是走不动路。他把脸贴在窗户上，仔细研究海底列车的每一处细节。

不知不觉人多了起来，广播里也传来了准备登车的信息。任河融入人群，缓慢地向前走。乘坐这趟列车的人来自世界各地，各色皮肤的人说着各种语言。

任河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过程顺利，毕竟“鲤鱼号”列车是中国造的，各种设施和高铁差不多。

“你好，我坐你旁边。”

任河刚坐下，就听到有人说话。他抬起头，看到一个黑皮肤的小伙子，正露着一口白牙在笑。任河移开目光，寻找说话的人。

“是我，就是我在和你说话。”小伙子说着一口流利的普通话。

任河的目光再次落到小伙子身上，“哦，不好意思。”

“谢谢。”小伙子坐下，“中国人？”

“你也是中国人？”任河问。

小伙子嘿嘿笑了起来，指着自己的脸，“你看我像吗？”

“你的普通话挺不错的。”任河说。

“当然，建大吸管的时候，利伯维尔全是中国人。我在工地长大，还上了中国人办的学校。”小伙子说，“我们村有个长老在工地上是个负责人，还和大吸管的领导们照过相。”

小伙子是个社牛，不由分说地就把手机递到任河面前，“你看，这个人就是……”小伙子停了一下，他看看手机里的人，又看看任河，“你是……”

任河尴尬地笑笑，“是我。”

小伙子连忙站起来，毕恭毕敬地向任河鞠了一躬，“原来是您老人家，刚才多有冒犯。”

任河不敢受这样的大礼，也连忙站起来。这个非洲小伙子长时间和中国人在一起，一举一动都像是个中国人。

乘务员出现在走廊里，开始讲解乘车的注意事项。任河竖起耳朵听着，身旁的小伙子侧过头来，“看您这样子，第一次来？”

任河点点头，“是的。”

“没事，我去过两次了，这是第三次。”小伙子拍着胸脯说，“有什么不懂的，问我。”

“前辈呀，”任河夸张地说，“您在这边是——”

“我是厨师，鲁菜川菜和各种非洲特色美食，都很拿手。”小伙子嘿嘿一笑，“有空请您尝尝我的手艺。对了，您这次去做什么？”

任河把背包打开，露出一个青白色的瓷罐，“一点儿私事，我的父亲一直想坐太空电梯上去看看，可惜没有机会。这次算是完成他的一个梦想吧。”

年轻的厨师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任河的意思，变得拘谨起来，不知道该如何抚慰坐在身边的老人，“抱歉，我不知道……”

“没事，别在意。”任河说。

乘务员讲解完注意事项，列车微微一颤，任河感觉到来自背部的加速度，“鲤鱼号”已经启动了。庞然大物吸引了一些附近的鱼，一些色彩鲜艳的热带鱼游过来，盯着车窗里的人看。

厨师伸了个懒腰，“终于出发了。”他把座位向后靠了靠，做出一副老油条的样子，“您最好抓紧时间休息一会儿，一般情况下，新人头两个晚上都睡不着觉。”

听人劝吃饱饭，任河学着厨师的样子把座椅放倒——“鲤鱼号”的座位比普通高铁要舒服许多，放平后就像一张单人床。任河闭上眼睛躺着，列车在海底穿行，一切声音经过海洋的加工听起来像是幻境。任河分不出哪些是机械的声音，哪些是自然的声音。

他刚刚进入半睡半醒的状态，就被厨师叫醒了。

“也许你想看看这个。”厨师指着窗外说。

任河向窗外看去，昏沉的海水中有一团黑色的东西。“鲤鱼号”已经很大了，可是那东西看上去比这列列车还要大上不少。

“那是什么？”

“大吸管一号。”厨师说，“也是咱们去凌霄城的快速通道。”

抽水泵一号，当时被全世界看作是拯救人类的希望，只可惜当时的人们没有预料到冰川融化的速度会如此之快，抽水泵一号还不足以全面逆转局势。幸好人类抓紧时间制造了抽水泵二号，排水量是抽水泵一号的几十倍，终于超过了冰川融化的速度，海岸线开始撤退，人类终于又一次看到了胜利的希望。

在获得了喘息的空间之后，人类又有了新的想法。既然抽水泵装置能够将成千上万吨的水送到同步轨道上去，为什么不能送点儿别的上去呢？

上去干什么呢？

在同步轨道上，还有另一样人类最熟悉不过的东西——水。

可塑，坚固，源源不断，在真空中，水是构建地基最好的材料。

确实，随着环绕地球的水量越来越多，也应该对它们进行规划了。

于是抽水泵一号成了一条水动力运输通道，人类先送上去一批自动机器人。机器人用碳-15异构体纤维构建好框架，再喷冰填充，塑造出来的冰块结实且不易断裂。第一块同步轨道上的冰陆地是正方形的，足球场大小，冰层厚四米。

之后，人类又送上去两个生活舱，两个实验室，还有四个航天员。航天员们在机器人的协助下将生活舱和实验室固定在冰面上，这就是人类在外太空的第一个固定居住地凌霄城的雏形。

时至今日，凌霄城已经发展成了一个巨大的城市系统，各种装置设施建在巨大的空中浮冰之上，就像是游戏最终幻想里描述的奇幻水晶世界，只是支持城市运转的，都是真真正正的科学。

凌霄城现在有七千多常住人口，其中只有不到十分之一的科学家和航天员。这座城市还在扩建之中，更多的是建筑工人和后勤人员。如果任河的父亲还活着的话，应该会成为第一批登上凌霄城的建筑工人。

正如洪水年代之前的人期望的那样，凌霄城是人类迈向太空的第一步，火箭和宇宙飞船在同步轨道上组装和发射，可以节省巨量的用于摆脱地球引力的燃料。在20世纪，为了让火箭达到第二宇宙速度，几乎百分之九十的空间都用来携带燃料，这是巨大的浪费，也是时代的局限。

谁能想到，抽水泵一号的前身，本来就被当作是太空电梯来建造的。五十年过去了，它还是担负起了最初的责任，又成了一部电梯。

只要有机会，人类还是想要走向太空。

随着列车的靠近，抽水泵一号更加清晰了，巨大的吸管就像是某种巨大的生物，将口鼻深入海底，摸索着寻找食物。

列车继续向前开，从侧窗看不到抽水泵一号的入水口了。可是凭周边景物变化来判断，“鲤鱼号”已经行驶到了大吸管的正下方。四周的水流变得湍急，造成持续不断的噪声，车体微微颤动，仿佛已经被吞进了巨兽的肚子。

“有点儿紧张？”厨子轻松地说，“不要紧吧？”

“还好。”任河说，他感觉到心跳有些加速，不由得用手去摸兜里的速效救心丸，“接下来会怎么样？”

“该往上走了。”厨师向上指了指，“不然怎么去凌霄城。”

厨师话音刚落，车身再次震动一下，从窗户可以看到，几只机械臂钳住了“鲤鱼号”列车。

乘务员再次出现，检查了每一个乘客的安全带。之后，车身转动起来，列车由水平变成垂直状态。车厢内部随着车身转动也发生变化，座椅下的地板跟着转动，乘客仍然保持坐姿。地板设计巧妙，转过九十度之后，和车厢原本的顶和底接合得严丝合缝，将贯通的车厢分隔成一个一个的小房间，房间和房间之间有楼梯相连，列车变成了公寓楼。

“接下来这几天，我们就是室友了。”厨师说。

面前的屏幕上出现了倒计时，乘务员再次提醒旅客系牢安全带，机械臂将“鲤鱼号”列车送向抽水泵一号的进水口。任河学着厨师的样子，将座椅放倒，整个人平着躺下，就像是火箭发射时的航天员姿势。

倒计时完毕，“鲤鱼号”的车体再次震动，机械臂放开列车，水流将列车送向宇宙。

来自背部的推力并不强烈，几乎没有感觉，但速度表上“鲤鱼号”的时速很快就达到了三百四十千米，从地面到凌霄城有三万六千千米，这段旅途要持续五天。

隔间里还有两个同去凌霄城的乘客，一个工程师一个程序员，都是第一次去凌霄城。厨师自然成了这个小隔间里的舍长，每天照顾几个新人的起居，还负责起大家在漫长旅途中的娱乐活动，升级、斗地主、麻将，非洲小伙子样样精通，玩得比任河还溜。

旅途第三天的时候，正打着麻将，厨师看了看表，突然停下动作，示意其他人安静。

“怎么了？”任河问道。

“快到龙门了。”

“什么龙门？”

“鲤鱼跃龙门啊，要不然这趟列车怎么会叫这么普通的一个名字，就是为了这个时刻。你们中国人就喜欢用这些文化上的小典故，知道我学起来有多难吗？”厨师拿起一个麻将牌，举在空中撒了手，麻将牌没有向下落，而是浮在半空。

厨师接着说：“到了这里，我们就正式脱离地球的引力控制了，咱们已经跃过了龙门，要变成龙了。”

见别人没有反应，厨师又解释，“这是一个双关，就是那个成龙……”

厨师不提任河还没注意到，他伸手去摸那张麻将牌，却被反作用力带得旋转起来，差点儿撞在地板上。在地球上的时候，任河接受过无重力训练，模拟器是一个复杂的威亚装置，把人挂在半空，任他自由旋转。真正的零重力是完全不同的，身体没有支点，任何一个动作都会将他推向另一个方向。

厨师的身份从舍长又转变成训练员，教他的室友在无重力环境中自由行动的窍门。

五天的时间很快过去，“鲤鱼号”终于抵达了凌霄城站。机械臂将列车从喷涌的水流中捡出来，清理表面的水剂，然后拖进站台。小隔间再次转变成贯通的车厢，任河和几个室友拥抱道别。非洲厨师虽然健谈，但是嘴很严，没有向室友透露任河的真实身份，室友们只是从他的年龄猜测他应该是个德高望重的科学家。

任何和厨师一起走出出站口，任河向左，厨师向右。

“凌霄城上的伙食不错，你们走到哪儿都不会亏待了嘴，”厨师说，“不过，如果任老师想换换口味，就到建设大院来找我。”

“一言为定。”任河说。

任河独自走出车站，站前广场平坦宽敞，没有任何装饰物。对于一座太空城来说，留下这么一大片空地作为广场真的有些浪费。先任河一步走出车站的人走到广场上，突然停下，驻足不动。

任河好奇，也走了过去。

原来，整个站前广场的地面都是透明的，站在上面，可以透过地面看到脚下的地球。

地球表面覆盖着蓝色的海洋，外层包裹着大团大团的云。面对任河的那面正处于夜晚，透过云的间隙能看到片片灯光。随着海水褪去，人类的居住区正在向外扩展，就像培养皿下的黏菌，将触手向外尽力探出。

太阳就要升起，东边的海被映成金色，闪闪发光。阳光也照在云上，留下长长的、缥缈的影子。

任河在暴雨的世界中长大，在他的印象里，每一团云中都包裹着上万吨的水，随时都会倾泻下来，铺满整个世界。

但换一个角度才能看到，云也有其他的形态，就像轻纱一样高高飘着，自由飞舞。

三万六千千米之外的那个世界，人类的摇篮，无论白天还是黑夜，都有着难以用语言表达的美。现在任河知道这里为什么要设置一个这样的广场了，任何一个来到凌霄城的人，都会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撼。光和云构成的图景每一秒钟都在变化，地球就像一只熟睡的猫，正在安静缓慢地呼吸，让人不忍惊动。

有人从任河身旁匆匆经过，刚才还在静止端详地球的人们突然动了起来。任河抬起头，看到人们都向广场的一角聚拢。他刚凑过去，眼前就爆发出一团火光，一艘飞船脱离凌霄城，向无垠的星空飞去。

任河眼中的光芒刚刚暗了一些，又有一团火光亮起，六艘飞船连续起飞，从凌霄城飞往月球基地。

在大气层外的飞船可以完全不考虑空气动力学，也不用为了逃离万有引力而带上成吨的燃料。有了太空电梯，人类终于开启了大宇航时代。

任河从背包里掏出父亲的骨灰罐，抱在胸前，目送着飞船的尾焰越来越远，最后变成漫天星辰的一部分。他听到身边人的议论，这座太空城已经建造发射了十六批飞船，分别去往月球、火星、金星和小行星带。

人类还要去往更远的地方，去寻找新的家园。

纪念碑

艺术家伸了个懒腰，端着咖啡走出门外，太阳已经升在半空，蒸腾的空气将远方的景物变得扭曲，尽管空气干燥，但这里还是给人一种湿漉漉的感觉。墙壁上的水痕，屋顶的贝类和珊瑚，都在向人们证明，海洋曾经占领过这里。

洪水来临时，里约热内卢是第一波受到侵袭的城市，它在海面之下沉睡了五十年，终于重见天日。

世界和大洪水到来之前已经完全不同，国家和国家之间的界线模糊不清，人们离开家乡超过了两代人时间，大部分人对家乡的概念都已经模糊。

从遗传学的角度来说，艺术家身上有斯拉夫人和凯尔特人的血液，他的祖辈世代居住在贝加尔湖畔。他的父亲出生在喀尔巴阡山迁徙区，后来他母亲在智利生下了他。艺术家曾经也想从亲人的记忆和历史中寻找故乡的印记，可是他对那个环境严酷冰天雪地的世界总是提不起兴趣，跟那里相关的故事都充满了艰难和困苦。

当海水把城市还给人类，艺术家获得了选择的机会，他查了地图，把目的地选在了日照充足、气候宜人的巴西。

重建的工作非常辛苦，在艺术家眼里却是一种享受。他喜欢阳光照在身上的感觉，他喜欢微咸的海风。他喜欢岁月和海水留在旧房子上的印记，这能让他灵感迸发。

他将一面窗户做成双层玻璃的，在夹层中灌进海水，每天清晨第一缕阳光照在海窗上，会将整个房子映成蓝绿色，给人一种生活在海底的错觉。

这个设计很快在里约流行，成了当地的特色。

一辆电动车开过来，停在艺术家门前，快递员递给艺术家一个包裹，然后匆匆离开。

包裹上写着中俄葡三种语言，考虑得非常周到。

艺术家回到屋中，将包裹打开，里面是一封邀请函。

几年前，他参加了一个全球性的创意征集活动。地表的危机已经解决，但问题仍然存在。为了降低海平面，抽水泵计划一共将四万兆吨的水排到地球同步轨道。但物质是守恒的，不会凭空消失。融化的南极大陆，现在在全世界的头顶上。

联合国向全世界征集处理太空南极的方法，艺术家想了个点子，就填了表，在网站上提交了。

现在，那封邀请函告诉他，他的方案通过了初选，请他到北京去，见证最后方案的产生。

艺术家觉得好笑，他知道自己的点子不过是异想天开，没有任何理论支持。他还记得朋友给他发来参赛的网站，他从阅读比赛细则到填表提交，整个过程不超过十分钟。竟然真的有人觉得他的方案可行，让他通过了初选。

那些人都是疯子吧。

任河坐在舞台后面的化妆间，手里捏着一会儿将要宣读的卡片。如果有人说他是疯子，他一定会欣然接受。一直到今天，他还是无法想象，自己当初的一个点子，在这五十年间，经历了多次变化，居然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不止他一个人是疯子，所有参与这个项目的人，都有着同样疯狂的坚忍。

助理轻声地提示，该他上场了。任河站起来，整理了一下衣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从外面传来的鼓掌声让任河紧张，他深知自己配不上这样的舞台，世界上有那么多劳苦功高的人，比他更适合颁发这个奖项。但会务组还是说服了他，提出第一个点子和最后一个点子的人，应该见上一面。

任河答应了。

“同志们，朋友们，”任河登上演讲台，用练习过多次的声音说道，“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工程，即将迎来收尾阶段。太空电梯、抽水泵计划、凌霄城、玉带……这项工程前后经历了五十三年，共有四千八百万人参与其中，三十七亿人跨大洲迁移。我们，人类，在绝境中抛下成见，团结一致，最后拯救了自己。这是一个时代的结束，也将是一个时代的开始。对人类来说，这就是记录这个时代最好的办法。”

任河按下演讲台上的按钮，全息投影将最终当选的计划投射在他的头顶。

“我宣布，‘丰碑计划’正式开始！”

艺术家没有在第一时间认出自己的方案，那只是灵光一闪的点子，一段简单的语言描述，提交表格后没多久他就把这事忘得差不多了。他看着头顶上巨大的光球，那比他最狂野的想法还要夸张。

不，这肯定不是他的点子。

“是在叫你吗？”旁边有人提醒。

一束灯光游弋过来，照在艺术家脸上，潮水般的掌声响了起来。艺术家有些尴尬，只好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走上舞台。

站在舞台上，全息影像看得更清晰了，艺术家不禁驻足，仰头鉴赏起来。这个方案可能确实起源于他的点子，但很难说他在整个计划制订的过程中占多大比重，也许百分之一，最多不超过百分之二。

“孩子，快过来。”任河呼唤道。

艺术家走上舞台中央，任河将一面奖牌颁发给他。聚光灯照得艺术家眯起眼睛，他低声问任河，“你们是认真的？我们能做出来那种东西？”

“你太小看人类了，孩子。”任河笑着说。他已经见过太多人类的光辉，最后的“丰碑计划”看起来天马行空，但任河相信，人类会完成这个设计的。

“可是，我只是出了一个小点子，不配拿这样的奖。”

任河愣了一下，拉着艺术家面向台下的观众，闪光灯此起彼伏，“每个人的荣耀是不一样的。”任河说，“看到了吗？每一个活在这个时代的人，都是我们的荣耀。”

家

月明星稀，任河坐在阳台的躺椅上，点起一根烟，享受晚饭后的安静。

“太爷爷，过来陪我玩吧。”

“等会儿再玩。”任河想了一下，“你先帮太爷爷干个活。”

“干什么活啊，我好不容易写完了作业能玩一会儿，你又让我干活。”

“不累。你把天文望远镜搬过来，对准月亮。”任河看了一下表，“我老了，看不清楚，你帮我看看月亮上有什么？”

“能有什么，不就是环形山。你想找嫦娥？老师说了，月亮上没有嫦娥。”

“谁说没有，嫦娥五号六号八号都在月亮上呢。”任河认真地说。

时间到了，刚刚好。

“你再看看？”

“哎？太爷爷，月亮上有字，IA2DGTM0K1w8Q+BZIQUq2Q==好多好多字！”

任河看向月亮，他的视力大不如前，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亮斑。从曾孙子的话里，他确信，丰碑计划成功了。

人类通过抽水泵计划，将四万兆吨的水排到宇宙中，地球上的环境恢复了原样。不过，那些水并不会凭空消失，南极大陆的冰川离开了地球表面，飘浮在所有人的头顶上。

连恐龙都知道，这并不是一个安全的做法。

人类也不舍得让这些水脱离自己的控制范围，万一哪天还用得上。于是人类计划把这块冰川送到卫星轨道，让它成为地球的第二颗卫星。

既然是人造星球，那就需要加上一些人为的痕迹，一位来自巴西的艺术家的点子打动了所有人。

这颗由纯水构成的星球被称作大禹星，被塑造成钻石一样的不规则多面体，位于月球轨道内侧，在阳光的照耀下，大禹星的多面体形状会将各色的光反射在地球和月亮表面，就像是迪厅里闪耀的灯球。

当然，那些花里胡哨的设计只是噱头。大禹星最有特色的一点，就是每年的八月十五，当大禹星位于太阳和月球之间的时候，特制的光学结构会将人造星球表面刻下的字投射到月亮上。

大禹星的表面，记录着五十多年来，所有参与人类营救工程的四千八百万个名字。

“太爷爷，我看到任康的名字了。”

那是任河的父亲，他参与了最初的太空电梯工程，也加入了抽水泵二号的建造。任河带着父亲去了凌霄城，现在他又登上了月亮，老人家应该很满意吧。

张仲仁，任河的导师，抽水泵计划能够获得批准，完全凭他一个人东奔西走，把各个环节的问题一一化解，为人类找到了延续的希望。

还有许多许多人，任河都能记起他们的面孔，还有他们的故事。

“太爷爷，我看到你的名字了。”

“我的名字？”

“是啊，就在月亮上面，就在那儿。”

我只是提了一个点子而已，惭愧惭愧。任河看着自己的曾孙子，月球上的字吸引了孩子的注意，他不再吵着要人陪他玩了。

这孩子出生在一个没有环境焦虑的时代，不会再对暴雨和海洋产生恐惧。这是一个新的时代，世界的面貌重新塑造，生态环境也有了极大的改变，人类有了远比以前舒适的生存空间。

他想起了不久之前，自己对另外一个年轻人说过的话。

每一个活在这个时代的人，都是我们的荣耀。

①是自西向东横贯太平洋、大西洋和印度洋的全球性环流，是全球海洋中最为强劲的洋流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