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美梦

2024-12-28 00:00:00菊储
科幻世界 2024年10期

泉城的雨连续泼了三天,孟晚则毫无知觉地连续淋了三天的雨。他每天花十二个小时吊在大楼幕墙外,往接缝处打下一颗又一颗螺栓。

第四天早上,孟晚达到了身体极限,工头抽出他后脖颈处的出神芯片,魂魄回到躯壳之中,孟晚重拾了肉身的自主权。他的瞳镜弹出到账信息,三天,三十六个小时,三百元。工头骂他没用,让他滚蛋。

孟晚一瘸一拐地走开,又淋了三天的雨,全身的关节缝像遭了蛆虫的啮咬一样酸麻。他回头剜了一眼夜雨中的高楼,墙体外有一群银白光点,零零散散的。这些仿生人不亦乐乎地来回折跃,像不知疲倦的苍蝇,叮着一根大玉米棒。

妈的,比不过这群铁疙瘩。

瞳镜里跳出巡检通报,孟晚打下的第四百八十一号螺栓歪了,接缝不齐,得重打,罚款一百。左上角的账户余额从三百“削”成了两百。

卖魂人孟晚回了家,两百元换成了几管生物凝胶修补剂。他先往腘窝处上药,然后往手肘处涂药,再往肚子里咽药。他躺在沙发上,糊里糊涂睡了五个小时,最后起床做了顿饭,边吃边找下一份零工。

现在招卖魂人的少了,前些年各大公司和工地大肆使用卖魂人,将他们的身体机能压榨到极限,闹出过好几批人命。泉城跟着上级,严加管控起了卖魂人市场。

孟晚给三十个招工平台海投了简历,然后下楼去做每日例行的卖魂人检查。

“最近有没有收到任何非法机构的招工?”黑面具问。

“没有。”

“最近有没有从事任何目的不明的卖魂活动?”黑面具问。

“没有。”

“那事你想通没?我就从你工钱里抽百分之十的点,从此之后你在这儿横着走都没事。”黑面具话锋一转。

“我再考虑考虑。”孟晚说。

“好好考虑,上头马上要派人来视察了,这次不知道要针对你们卖魂人出什么政策,万一有啥情况,我还能护着你,是不?”

黑面具查了下他的身体机能数值,发现还保持在危险水准之上,结束了问话。最后交代,“还有啊,你们卖魂人干起活来是一点儿意识都没有的,对方可以拿你们的身体去干任何违法的事,举报有赏,整整十万块,清楚吧?”

“清楚。”

十万块,可以包下一条流水线,造些五大三粗的仿生人,当个最次的包工头,往上翻一个阶层。这是所有卖魂人的愿望。他们每天昏死十数个小时,以低廉的价位出卖自己的身体,将其托管给无良的厂家,为的也许就是赌有一天能碰上个违法使用他们的公司。

孟晚无所事事地逛了会儿,几名片警注意到了他,为了摆脱这些监视的目光,不沾惹上额外的麻烦,他乖乖掉了头。

这块儿是泉城的低保片区,是社会最底层之人的聚集地,卖魂人全凑在这块儿。这里是泉城精致的外表之下,最不稳定、最悸颤不安的一部分了,年年月月都把守着专门的警力,监督着这些合法亡命的卖魂人。

孟晚回到住所,一家名为“明日美梦”的机构发来了面试邀约:

明日上午,泉城东郊朝天门,有人接应。

他看了下涂药处,吸收得差不多了,手腿不疼了。多亏现在的生物科技,只要他们不在出神状态下长时间地超频运行,造成不可逆转的伤害,几管凝胶就能深度修复机体,保证他们的寿命。

明天应该没问题,孟晚接下面试,躺下休息,期盼着明早身体能恢复原样。

孟晚收起伞,站在朝天门门洞下,躲着瓢泼大雨。他站了一个钟头,在某个几近不耐烦的瞬间,一梭胶囊巴士忽然降落在门洞前。

“来面试的?”巴士摇下一扇窗,里头的喊声穿透雨幕。孟晚点点头,车门展开,他拄着伞跳上车。

车上是一群和他一样的卖魂人,他们神色恍惚,眼皮沉重,好像已经坐了很久的巴士。门开的那一刹那,一些人向门外抻脖子看了几眼,嗅了嗅雨水带来的潮气,又安心闭上眼,等着他们未来的雇主,带他们去往“明日美梦”。

乘客室的玻璃黢黑,看不见外面。孟晚不知道巴士开的是什么路,也不知道开了多久,只记得中途又接了四五个人。他背靠车厢,上完最后一批药,打算抓紧再睡会儿,让身体复原得更好。

靠近地面后,他也嗅到了大家鞋底板上带来的雨水和泥草混合的潮青味。他想起刚入行,第一次当卖魂人时,那次的工作地点在室外,也下着暴雨,他盯着草地上那乌黑的洞口发愣,里面泛起腐臭和腥味,泥水洪流裹着各种秽物从洞口涌上来,他怪叫着往后躲开一大步。师父扇了他一脑瓜,骂说:“躲什么躲,你待会儿要整个人泡里面的。”

他撒腿想跑,师父把他拽回来,“你还想不想赚大钱了?”

“想,但不想干这个。”

“不干这个,你还能做啥?”师父一边瞪他,一边给旁边的包工头赔笑,说:“他第一回,多担待些。”包工头往洞口里啐了口痰,“能干干,不能干赶紧滚,早知道雇机器了。”

“别介呀,我们便宜,我们便宜。”师父笑得脸都要开裂了,皱纹里的雨水全被挤了出来。

孟晚想了半天,什么也答不上来,一咬牙,捂着嘴鼻,大骂了一句“去他妈的铁疙瘩”,往里跳了进去。包工头往他后脖颈处插入出神芯片,工作指导书都编在了上面,这次工作很简单,弓腰蹲泡在污水中,把上游带下来的垃圾掏到洞口外,避免它们堵在网口就行。

他再次睁眼时,雨已经停了,一百元也到账了。洞口外是堆成山的垃圾,恢复嗅觉的一瞬间,浑身的恶臭灌满了他的鼻腔。

师父夸他争气,包工头接到上级认可,上城区的慈善派对完满结束,接下来要赶紧升级泉城的下水道系统了。

师父晚上请他干了三海碗面片,说这都不算啥,厉害的卖魂人能超频工作,赚更多的钱,买更好的补剂和药膏,让身体恢复,继续超频工作,再赚更多的钱,雪球就滚了起来,来钱飞快。但这就像在走一条高空钢丝,前提要运气不错,然后一鼓作气往前冲,中间稍有闪失,就会坠亡。

后来,师父死在了超频工作上。孟晚去师父那儿干过一单,用砂轮给钻头开刃,不是人干的活,面罩挡不住纷飞的扬尘,肺部只能耐受五个小时。他干完后抽离了出神状态,边咳嗽边离开磨砂房,回头看到一排卖魂人还在那儿低头苦磨,他们比他更早就在那儿了,却比他还晚停工。

师父就在这排人里面。砂轮将钻头磨出一长串火花,师父的眼球里也闪映着同样一道小型的火花,他进入了超频模式,入了迷地疯狂工作。这是师父最后一次卖魂,死因是急性肺气肿。

“明日美梦”到了,前台的接待小姐带他们走到一处大堂,坐着等待叫号,叫到的人就起身走进面前的一溜小房间里。

轮到孟晚了。他走进小房间,面试官让他坐下,语音低沉地说:“干多久了?”

“三年了。”

“超频过吗?”

“没有。”

“不敢?”

“不是,”孟晚想了会儿说,“只是不想。”他想到了从磨砂房里出来,回头望见的师父那弯腰的痴迷背影。

“能接受超频吗?”

“你们是做什么的?”孟晚反问。

“我们有很多工种,”面试官再次问,“你能接受超频吗?”

孟晚顿了一下,说:“可以。”不管面试官问你会不会什么,都先接下来再说,孟晚深知这个求职法则。以前也有些公司问过这个问题,一般只是例行询问。

面试官打开另一扇门,把他领出小房间,踏进一条狭长的通道。廊道很长,两面墙上伸出一块块房门牌,标着“货件搬运”“电气排查”“管道维修”之类的。两列密集的房门牌齐刷刷地伸向廊道的尽头,孟晚眺望过去,觉得自己正站在一条巨型百足虫的腹部下面,每张牌子都是它的一根腹足。

面试官挑了一间“微镜检查”,带孟晚进去,里面摆了一张桌子,放了一架扫描隧道电子显微镜,底下是一条传送带,排满了源源不断的金属样品。

“这项工作是对特定目标的金属样品进行缺陷识别,缺陷特征比较复杂,一套智能软件好几百万,我们算了下,聘请卖魂人的话,综合成本比较低。”

面试官请孟晚坐在工作台前,问:“你出神状态下的标准眨眼频率是多少?”

“一分钟十二次。”

面试官努了努嘴角,在平板上记下,似乎不是很满意。

“喝水频率呢?”

“三小时一次。”

他又记了一笔,也不是很满意的样子。

“三十度弓腰能维持多久?”

“一小时。”

“四十五度呢?”

“四十分钟。”

“九十度呢?”

“二十分钟。”

他又问了一系列身体活动数据,孟晚一一作答。最后面试官掏出一张出神芯片,跟他介绍了大致的工作流程,很简单,就是用眼辨别特征,芯片里写了识别算法,能自动接入神经系统中。面试官让他先上手试试,这就开始算工钱,时薪五十。

价格很诱人,孟晚想也没想就答应了。后脖颈一声咔嗒,芯片入扣,他的脑壳沉沉往前颠了一下,像从悬崖上跃下,脸重重拍在水面上,短暂地溺死在梦中的水里。

好疼。他从椅子上侧摔下来。好疼,脑仁深处像被烧火棍戳了一下。他试图去跟随这份痛觉,他跟着灼烧感来到了眼部,是眼球和大脑之间某块区域的神经被烧红了。

他眨了无数下眼,才看清瞳镜显示的时间,他已经出神十五个小时了!监测表告诉他,出神过程中,他一分钟眨了五次眼,五个小时才摄入一次水,连续十五个小时三十度弓腰伏案在镜前。

面试官走进来,随从警卫将他扶起,“恭喜,你刚经历了你从业生涯以来的第一次超频。”

孟晚挥拳要打他,打空了,又摔在地上,瞳镜弹出一条消息,七百五十元到账。他看着数目,不可置信,他以前从没一天赚过这么多钱。

“药拿回去敷,这是公司的福利。”面试官扔下一袋药,吩咐警卫把他拉走,“明天早上八点来报到,我们赶工,不要迟到。另外,由于生产对象的保密性,这个工作你只能干十天,十天后轮换到别的工位上。”

孟晚觉得自己捡到了宝。那晚他敷完公司派发的眼药,又吞服了几颗视神经安定片,下楼做例行询查的时候,走路都虎虎生风了起来。

黑面具走形式地抛出一个个问题。

“有没有收到非法招工?”

“没有。”

“有没有从事目的不明的生产活动?”

“没有。”

有吗?没有。有吗?没有。有吗?没有……孟晚的头摇成了货郎鼓。

黑面具让他赶紧滚蛋。孟晚转身离去,听见黑面具在背后骂他们这些卖魂人,把脑子都卖坏了,跟嗑药似的,抓不准哪一天就发次癫。

孟晚走街串巷,三步蹦一下,这边打声招呼,那边谝句闲话。他的奇怪姿态惹得大家侧目,最后引来了三名巡警。

“半夜没事别出来乱逛,最近上面要来人视察,滚回家去。”他们撑着一大张电网靠近孟晚,以为又冒出个精神失控的卖魂人。

午夜十二点,孟晚扭着被电麻的手臂,骂骂咧咧地睡去,嘴里念着等他发了财,要让这些人都去给他打下手,早中晚各扇他们一巴掌。

他连去了十天,每天十五个小时,都是超频状态,每天下班就用上公司的灵丹妙药,第二天就恢复得完好无损。孟晚觉得自己就像那些能够自我修复的仿生人,铁骨钢肠,刀枪不入,一心只顾干活赚钱。

他发现了超频的莫大好处,开始认为师父之前超频出事只是因为出了岔子。他还总结出了超频的心得,那就是把自己的身体当作一件纯粹的工具,培养出一种舍身一跃的悲情感。

第十一天,工序组长来安排换岗,孟晚离开他待了十天的“微镜检查”,来到“徒手拧件”。

这是个空旷的场地,他和其他五十三个人一起,站在流水线的两侧。他大概熟悉了下步骤,以固定的手腕扭矩去旋拧固件,动作单一,但对腕关节压力比较大。他领来了该道工序的出神芯片,二话不说拍进自己的后脖颈里。

自己上片。孟晚已经是卖魂行业里的熟练工了。

两条手臂火辣辣的,像是拿刀子顺着上胸剖开,径直划拉到手腕,然后往裂开的肉缝里撒上辣椒面一般。他抖动着肩膀,拼命甩着手臂放松。

一袋新药扔在他面前。监工说他第一次换到这岗位上,还不适应,回去涂下药,睡一晚,多干两回就习惯了。

他坚持了三天,情况越来越糟。他找上头要超频的活动数据,原本上道工序还能看到,现在怎么就看不到了?

上头的人假借繁忙,说他们工期很紧,无暇顾及这些细节。

孟晚要不到数据,咬着牙又干了三天,身体更难受了,手臂恢复状态越来越差,但储蓄的钱越积越多了。他从来没这么富过。

“最近有没有收到非法招工?”

黑面具盯着他,例行询问。孟晚仿佛能看见面具后的那双眼睛,正戏弄地看着他,似乎在说着:老实交代吧,你发现了些什么?

他没回答。黑面具拍了下他的肩膀,他回过神,连忙说没有。

“最近有没有从事目的不明的生产活动?”

“没……没有。”

“你确定?”黑面具疑惑地问,“你怎么了,心不在焉的,脸色怎么这么差?”

“睡不太好,没事。”

“我看你是卖魂卖傻了。别干了,把神经搞坏了,被片警抓去关起来,我也要跟着受累。”黑面具踹了他一脚。

孟晚心里嘀咕:“我是你爹?我不干了,你来养我?”

他草草结束询问,转身离开岗亭,黑面具朝他远远地喊:“记得哈,举报有赏,十万块,十万……”

黑面具的声音在逼仄的街巷里回荡,衰减,深深钻入孟晚的心中,成为一种诱惑。

孟晚搽抹、吞服了公司派发的各种药之后,躺在沙发上盯着玻璃窗外的黑夜作眠。上城区的霓虹灯把他的睡梦都涂花了,他失眠了,趿拉着拖鞋,歪歪扭扭地走到楼下,走到黑面具所在的岗亭。他的工作快收尾了,只有三五个卖魂人在那儿排着队。

他迟疑了会儿,快步走去,跟排在队末,脑子里昏麻麻的,两条胳膊酸疼得无处安放。

万一真没什么事呢?好不容易找到报酬这么高的活儿,这么一举报,把工作给丢了,咋办?他转身打算离开。躯干的扭转让两条胳膊抽痛了好一阵,他又停下了脚步,这样超频下去,他的身体迟早要报废了。

“喂!我们盯你好几天了,你一天到晚鬼鬼祟祟的,来做下神经性筛查!”三名片警围上来。黑面具注意到了队末的孟晚,说:“你不是来过了吗,怎么又来?”

片警们看了眼黑面具,又看了眼孟晚,大家都等着他作答。

“你是不是有什么要说的?”黑面具从岗亭里走了出来,骂骂咧咧逼近,“有屁快放,我这马上要下班了。”

孟晚一脸赔笑,双臂平举,掌心朝外,对黑面具表示歉意,说:“我今天做例行查问时状态不太好,有点儿懈怠,觉得冒犯了您,想着下个楼来跟您赔个不是。”

黑面具挥了挥手,让片警放松。他走过来揽住孟晚的肩,说:“终于想通了?你们这些卖魂人没我罩着,在这犄角旮旯的地方,很难混的。而且现在你们卖魂人的社会身份很敏感,虽然上头已经截断了最后一批卖魂人的申请,但现在留存活跃的卖魂人数目还很庞大,一旦失控,泉城就崩盘了,知道不?”

孟晚心神不宁,还想着“明日美梦”的事。

“过几天,上面就要来人了,来了好些人,应该是带方案来的。跟我混,至少能保你个安危,怎么样?”黑面具怂恿着。

孟晚稀里糊涂点了点头,黑面具大喜,接入卖魂人管理系统,查到了孟晚的收入。他双目圆瞪,看向孟晚微微颤抖的双臂,一下子明白了。

“嗬,超频了?”他说,“那我抽个百分之二十的点不过分吧?你现在可是卖魂人里的富豪了。”

孟晚在瞳镜面前比画了下,手臂太酸,他试了五次,才打出正确的手势,转了一千多块给黑面具。

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想到了师父,想到了第一次钻下水道,想到了那些上城区照来的霓虹灯。他觉得只要自己能熬,钻够各种下水道,总有一天就能攒够十万块,包下一个小厂,搬去上城区住。

按目前这个超频速度,赚到十万还需要一个月左右,但他的身体估计连三天都撑不下去了,唯一的希望就是这个“明日美梦”是个非法机构。如果举报成功,就能直接到手十万了。和黑面具搞好关系,也是这个目的。

三天之内,在他身体垮掉之前,必须要有确凿的证据。孟晚的胳膊疼了一个通宵,他也想了一个通宵。

天一泛白,他就从机修铺子搞来一块定时弹簧,埋在后脖颈芯片插口的深处,然后前去公司打卡上班。

这是“徒手拧件”的最后一天,他顺着规划好的员工通道,来到自己的工位上。前后陆续来齐了人,孟晚小声问前头的人,知不知道他们在造什么。

那人回说:“什么设备吧,你看这零配件。”

“那为什么不请仿生人呢?这么大规模的公司,就为了省这点儿钱?”流水线对面一个男子凑到话题中。

那人又说:“降本增效,能省点儿为什么不省点儿?”

“我看啊,就是在造什么违规玩意,说不定是什么武器呢。”对面的男子眼露精光。

“开工了,开工了!”前面的人喊道。闸门升起,流水线动了起来,红黄色的工位灯齐刷刷亮起,这座工厂醒了,他们则又要睡去。

啪、啪、啪……巴掌拍击后脖子的清脆响声哗啦卷来,像是也被流水线从上游运到下游似的。卖魂人陆续上完芯片,进入出神状态。啪!孟晚也把芯片拍进后脖子里,双眼一黑,胳膊的蚀骨之痛也消失了。

他再次看到光影时,地面正朝他袭来,他努力叉开腿站稳,双手攀住附近的东西,将身子重新撑起来。定时弹簧生效了,八个小时后弹掉了芯片。孟晚假装还在拧固零配件,斜睨地扫视周遭,监工们都不在了。

所有的工友们都双眼无神,像一根根僵死的树干般立着,双手忙来挪去,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一点额外的停顿,如行云流水,卷过流来的一副副零配件。他们手臂上的肌肉颤动弹抖,连肌肉伸缩的节律都一模一样。

孟晚走出工位,向流水线的下游摸去。他循到房间尽头,流水线穿过一道闸门,通去下个房间。孟晚翻到履带上,试图跟随工件流进下个工位。他在黑暗的隧道中趴俯着,流水线七拐八弯,他失去了方向感,浑然不知自己相较起始的“徒手拧件”在哪个位置。

前方无尽的乌黑撕开了一条亮口,他听见了铿锵铿锵的金属敲击声。亮口越扯越大,变成一张亮堂的嘴,传送带像一条舌苔粗糙的舌头,孟晚则像只粘在上面的苍蝇,正要被吞入这张越扩越大的、刺眼万分的嘴里。

他穿过了这张嘴,光亮让他眯了好一会儿眼睛。适应之后,他睁开眼,发现这就是一间类似“徒手拧件”的大房间,也是几大条流水线,密密麻麻的卖魂人排在两侧,整齐划一地忙碌着。

又折回来了?孟晚想。

不对!他注意到了这些工人的动作,他们正在拆解流经的每一副工件,拧开、分解、撬离,孟晚在“徒手拧件”做的任何一个动作,这个房间都在做着绝对相反的逆动作。

加一百,减一百,等于零。

孟晚想到了什么,跳下传送带,顺着流送的方向,再次跑到这个房间的尽头,重新翻上履带,穿过闸门口,没入黑暗。伴着辊筒摩擦声、电机轰鸣声,经历了几乎同样久的时间后,亮口再次出现。

他又回到了“徒手拧件”。

我们都在做无用功,我们根本没有制造任何东西,这里没有什么需要加工的工件。孟晚瘫坐在地上,脑袋一团糨糊。他又想到了什么,起身跑出房门,摸到了他待过的第一个工位——“微镜检查”。

他无视此刻正在干活的检查员,从传送带上抄起一块金属样品,拿起一旁的螺丝刀,往金属表面上划拉了一大道,又重新放回传送带,目送着它流经工作台,接受检查员的识别,然后再流走,消失在履带的远端。

一分钟过去。孟晚盯着上游的来料。两分钟过去了,他目不转睛。三分钟过去了,一块金属样品流进了他的眼中,上面是他刚才刻下的一长条划痕。样品继续流向工作台,接受再一次的识别。

孟晚觉得头昏脑涨,两条胳膊又泛起电击麻痹般的神经痛,他靠在墙角,闭上了眼。他想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没有任何违法的事,但也没有任何有价值的事,他们是在朝着真空奋力呼吸。

这里创造不出什么工件和制品。

他累得睡了过去,再次醒来时精神了些,以为只打了一会儿盹,准备回到工位上应付完这天。他走了几步,发现有什么不对——时间不对。他看到瞳镜右上角的时钟,已经过去十个小时了。

这次开工干了将近二十个小时了,不是平常的十五个小时。

廊道里传出了风风火火的脚步声,两三个人正在走来,孟晚藏在了门后。

“多久了?”一个人问。

“十九个小时三十八分钟了。”

“超频效果怎么样?”

“全部工件都正常,我们设计的出神芯片应该是奏效了,可以让工件的神经系统和肌肉系统都在系统崩溃线之下。”

声音逐渐远去……两个字回荡在孟晚心头:工件。

他耳鸣了一下,像有只蜂鸟从他左耳刺入,啸叫了一声,然后死去。工件。

工件不是那些在他们手上操摆过的零配件,不是他眼皮下注视过的样品。

工件是他们这些卖魂人。

不是他们在加工这些零配件,是零配件在加工他们,淬炼他们,锻造他们。

孟晚震惊之余,忽然心生庆幸,还好他醒了,看到听到了这些。这是非法的吧?他笃定万分。“明日好梦”公司在非法过度使用卖魂人,不顾死活地提高超频时长和强度,就为了开发出更先进的出神芯片,进一步压榨他们这些卖魂人!

他愤慨有理,偷偷贴着廊道潜伏出去。他从公司的侧门悄声离开,为了省钱,他没呼私人运载胶囊,而是徒步跑回了低保片区。他三步一大喘,五步一趔趄,蹚过郊区的泥水地,穿过棚户区,朝着泉城中心的高楼群跑去。他看向上城区的那些高楼,眼睛朝下挪上几寸,上城区的边缘是一团泛着乌金的房屋,那就是他住的低保片区。

他习惯了以上城区的高楼作为回家的参照点,虽然每次回的都是筒子楼。他摔了几跤,一身污泥,连滚带爬地翻起身,继续跑向远处的霓虹光,他觉得自己这次好像真的要去往那片霓虹之地了。他的家,未来的家,仿佛就在那里似的。

十万块。

这十万块他要拿到手了。一条小产线,几台铁疙瘩,他只要躺着,等着数钱就行。师父的梦,其他无数卖魂人的梦,他要替他们实现了。

他跑回了低保片区,冲向黑面具所在的岗亭。人不在里面。

人呢?黑面具人呢?孟晚喊着,吼着,在长街短巷里四处找着。今天的低保片区有点儿怪,路上没几个人影,各家各户都闭着门,严肃庄重,像在等待着什么的检阅。

他看到了黑面具,他和一群片警正围着几名穿西服打领带的中年人,对着这群上等模样的人点头哈腰。

孟晚没注意到那些西装人,眼里只有黑面具,他跌跌撞撞跑了过去。

“啊,是是是,这个方案好,这个方案好,不仅解决了稳定问题,还能略微提高生产力,实在是高,高!”黑面具溜须拍马,谄媚赔笑,眼里只有西装人,没注意到冲过来的孟晚。

“我要举报!”孟晚激动地抓住黑面具的肩膀。

一群片警拉开了孟晚,黑面具一下子不知所措,马上又回过神来,骂道:“举报什么举报,我都跟你说了,别惦记着那十万块,想钱都想疯了,这是你这周第五次来举报了。”黑面具又对那帮西装人笑说,“您看,这不就是例子,卖魂都卖到神经错乱了,确实该好好管管了。我这片区好几年没出现违规了,这种想靠举报发财的卖魂人太多了,一个月能碰上好几个。”

“这个刚好送过去。”领头的西装男人对旁边的秘书说。秘书点点头,给孟晚打了一剂昏迷针。他眼皮一沉,黑暗袭来。

他觉得自己又躺在了那条传送带上,向黑暗进发着,守着前方撕开一条亮口。一丝光凿了进来,亮口扩大,他穿过亮口,醒了过来。亮口是他的两对眼睑。

他正躺在一间偌大的厂房中,周围是数不胜数的床榻,上面都躺着跟他一样昏迷的人。一名白大褂走过来,胸口闪着一块牌子:“明日美梦”。

“孟先生您好,根据您的市民记录,您擅长从事搬运类型的活计,所以给您分配到泉城西边的货运码头,和仿生人一起搬运小型货件,超频工作期为二十年。开工后,您将在二十年后抽离出神状态,重新醒来。”

白大褂咽了咽唾沫,继续念:“超频指标如下,一分钟眨眼五次,五小时摄入水分一次,十个小时摄入食物一次,每天停工休息三小时,一周上一次药……”

“二十年后,当您醒来,将入账七十万元,成为一名小富翁,那时候,您就不再需要当卖魂人了。”

咔嗒一声,出神芯片打入孟晚的后脖颈,连同打入他体内的,还有持续二十年的沉睡与黑暗。

他坠入梦中,又回到了一条更长的传送带上,这条传送带输送的不是距离,而是二十年的光阴。他瞪着前方,一刻也不眨眼,很快那里就又会撕开一条亮口,这次亮口会是五颜六色的,会是上城区的霓虹灯。

七十万,一条中型产线,更多的铁疙瘩,更好的生活。他在昏迷前好像笑了下,二十年很快的。

只要他能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