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仔不自由

1

李耕读认为自己的小狗团仔应该无拘无束地飞奔在乡间的小路上，穿梭在村子的小巷里，和其他狗子快乐地打打闹闹。所以，在走进姑姑家院子，放下行李后，她立即解开套在团仔身上的牵引绳，朝天空挥臂大喊：“团仔，我们自由啦！你想怎么玩儿就怎么玩儿！”

团仔似乎感受到了小主人的情绪，“啪啦啦”甩着尾巴，晃着肥屁股在院子里东闻闻西嗅嗅，翘起腿，在桃树下撒了一泡老长老长的尿。之后，它精神大振，横冲直撞，眼看要冲出院子了，姑姑却一把关上了院门。

“咚”的关门声，撞得李耕读心里一颤，姑姑是要阻止团仔奔向自由吗？她朝姑姑抱怨：“让团仔出去嘛！它天天被关在楼房里都闷死了。现在来了农村，就是要让它四处跑嘛！”

姑姑温柔一笑：“它才来，人（狗）生地不熟的，跑丢可就麻烦了。”

李耕读转念一想，姑姑说得也有道理。于是放下噘得老高的嘴，随姑姑进了屋。

这是李耕读第一次来姑姑在农村的家。

屋里的布置很简单。一张大大的沙发靠墙摆着，原木色餐桌搭配两把椅子，加上木床、衣柜，就是全部的家具了。没看到整整一面墙的书柜，李耕读有点奇怪，毕竟姑姑是文字爱好者，按照爸的说法，是文艺青年。

想起爸，李耕读不由得皱起眉头。

爸一看书就犯困，只有刷手机短视频时最精神。他肚子吃得圆滚滚的，还不停地往家买烧鸡、卤菜，自酌自饮能喝掉半瓶白酒，喝得晕晕乎乎、满嘴酒气时，还不忘嘱咐李耕读：“你、你要好好读书啊！爷爷给你起的名字里，有、有个‘读’字，就是希望你能上、上好大学，找好工作！”

李耕读最烦爸这种不以身作则的做法了，她面无表情地反驳道：“我名字里还有‘耕’字呢，我要去种地！”

听到女儿这么说，妈立刻絮絮叨叨：“种什么地！我和你爸都是农村出来的，种地的苦我们最清楚了，一年到头挣不了几个钱！你就是没吃过苦，才会说要种地的话！下学期就初二了，你可不能掉以轻心。现在中考多激烈？高中要是都读不了，还上什么大学……”

总是这样，总是这样。

李耕读不想和爸说话，也不想和妈说话。她抱着团仔躺在沙发上，一把一把撸它的毛。

团仔很满意，四脚朝天，耷拉着小爪子，舒服地偏着脑袋，任由李耕读抚摸。

白天爸妈上班，李耕读上学。团仔先老老实实地躺在沙发下睡觉，睡饱后就在房间里转来转去，听到门外有风吹草动，就赶忙冲到门口，“汪汪”大叫。等到下午，则一直趴在门口，脑袋忧伤地搁在爪子上。

团仔三个月大时，李耕读不顾爸妈的反对，把它从流浪基地领养回来，喂奶、喂水，一点一点地养大。团仔特别依赖李耕读，李耕读也什么话都和团仔说，什么苦都和它诉。他们俩的感情特别深。

李耕读想象着团仔眼巴巴盼着自己回家的样子，觉得团仔好可怜。她又转念一想，因为贪图团仔的陪伴，把它困在这小小的房间里，自己是多么自私啊！于是，李耕读尽量趁着周末，带团仔去公园、野外玩，让它尽情享受阳光和空气。

但妈又有意见了，说李耕读周末应该多做卷子，老和团仔在外面瞎逛，浪费时间啊！

李耕读实在受不了爸妈无休止的唠叨，一放暑假，便拉出行李箱，塞上几件衣服，带上团仔直奔姑姑家来了。

去年，姑姑不顾爷爷奶奶的反对，辞去稳定的工作，来到这个风景秀丽的农村，专心做翻译。姑姑大学专业和语言并不相关，但工作之余，对翻译产生了兴趣，便考取了翻译专业的研究生。之后，姑姑在不耽误本职工作的前提下，陆陆续续接了许多翻译的单子。在确定了翻译是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后，她就毅然决然地辞职了。

姑姑太帅了！李耕读希望以后也能像姑姑一样，坚定地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2

“走，团仔！我们去田野里玩儿。”李耕读跨上自行车，大力一挥手。团仔摇着尾巴，上蹿下跳，兴奋得直叫唤。

姑姑颇为担忧：“团仔能老老实实跟着你跑吗？它一直都是拴绳子的，解了绳子，不一定听话吧？”

李耕读自信地一拍胸脯：“放心吧姑姑，团仔聪明着呢。”说完，她用力一踩脚蹬，飞出老远。

田野里青青的豆苗无限蔓延，仿佛一望无际的草原。李耕读飞驰在土路上，呼吸着清晨的空气，心里无比舒畅。团仔跟在后面，四条小短腿卖力地奔跑，粉红色的小舌头伸在外面，“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前面是个三叉路口，李耕读正考虑走哪边，忽然，从左边冒出了一群大白鹅。李耕读听爸说过，鹅可厉害了，他小时候就被鹅叨过，伤处又青又肿。

李耕读忙喊：“团仔，我们快走！”

团仔可能因为从没见过鹅，心中充满了好奇，居然迎面朝大白鹅跑去！大白鹅显然没什么好脾气，伸长脖子，扑腾起大翅膀，撅着屁股就来撵团仔。团仔感受到了危险，往回狂跑，吓得两只小耳朵紧紧贴在脑袋上。

团仔一溜烟跑了老远。李耕读赶忙骑车去追，一不留神被凸起的石块绊倒，连人带车滚进了路旁的泥沟里。好在沟里长满了狗尾巴草，松松软软的，人倒是没受伤。

“怎么这么倒霉啊！”李耕读狼狈地站起来，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车拖出了泥沟。她四处一望，团仔呢？

“团仔，团仔！”李耕读扯开喉咙大喊，田野里一片寂静，只有风拂过豆苗发出的“沙沙”声。

李耕读不由得心头一紧。她在田野里来来回回转了好几圈，一无所获。怀着“团仔可能回家了”的希望，她忐忑地朝家骑去。

刚到家门口，李耕读“咣当”一下停好自行车，冲着院里喊：“团仔！”

姑姑疑惑地走出来，问：“团仔不是和你一起出去了吗？它没回家啊，怎么了？”

李耕读沮丧地说了一遍事情经过。

姑姑匆匆往外走：“你在家守着。村里地形我熟悉，我去找。团仔如果回来了，抓住它，别让它瞎跑。”

李耕读心里乱成一团，茫然地点点头。

田野那么大，团仔肯定是迷路了。但它怎么能迷路呢？怎么说，它也是条狗子啊……李耕读越想越烦躁。

太阳逐渐升高，屋子里热得透不过气来。就在李耕读觉得没法再等下去，也要出门去找时，团仔摇头晃脑，像个肉球般跑进了屋里。李耕读飞奔过去，一把抱起了它。

姑姑说，在三叉路口的草丛里发现团仔时，它完全没有找不到家的惊慌，正开心地逗蚂蚱呢。

李耕读把脸深深埋进团仔蓬松的毛发里，嘴里不停说着：“你这只傻狗，怎么不听招呼呢……”

团仔四脚乱蹬，一脸无辜。

3

妈打电话过来，问李耕读什么时候回家，作业写得怎么样。

李耕读答非所问，没说几句就挂了电话。她向姑姑抱怨。姑姑没有直接回应她，而是问了一个问题：“如果你有了孩子，会怎么和他相处？”

这倒把李耕读给问蒙了。她眼睛盯着天花板，皱着眉头，出了半天神才说：“我想，应该尽可能地给他自由，让他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如果你明知道他喜欢的事情会有一些不好的后果，你还会支持他吗？”

“比如什么样的事情呢？”

“比如……”姑姑似乎没想到合适的事情。也是，姑姑没孩子，她对这个问题肯定没有经验和心得。姑姑到现在还是单身，不谈恋爱，拒绝结婚，把爷爷奶奶急得够呛。李耕读不由自主地偏了思绪。

突然，姑姑忍不住笑出声来：“比如，他喜欢转书，但是技术又很差。为了能把书转起来，他自作聪明地把书的封面中间抠个洞，不仅抠自己的书，还抠别人的……”

“啊？”李耕读很困惑，姑姑这是什么脑回路？

“我就打个比方。上中学时，我们班有个男生就有这种爱好，同学们都告他的状，结果他被他爸训得可惨了……”姑姑说完，居然拿过一本书，兴致勃勃地表演起如何转书来。

姑姑的思维怎么这么跳跃，你和她说烦恼，她要和你说转书。可是看姑姑那笑盈盈的神情，莫非……

“姑姑，您到现在还记着那个男生，是不是对他印象挺深刻的呀……”李耕读特地加重了“深刻”这两个字。

姑姑立马明白了李耕读语气中的狡黠和探寻。她捋了捋头发，云淡风轻地说：“对于这么傻乎乎的行为，当然印象深刻啦。”

姑姑不结婚，会不会是因为一直记着这个“傻乎乎”的男生呢？但看姑姑的样子，应该是不会说实话的。李耕读打算以后再慢慢打探。

这时，团仔拿脑袋不停蹭李耕读。李耕读把它抱到大腿上，轻轻挠它的脖子。团仔惬意地闭上了眼睛。

李耕读拉回话题：“姑姑，说真的，我觉得爸妈对我管得太多了，而且根本说不到点子上。除了让我烦，没有任何其他的效果。”

姑姑想了想，斟酌着慢慢说道：“怎么说呢。你看你爱团仔，就自然而然地操心这操心那。比如经过这次团仔跑丢的事，下一次你再带它出去，肯定就会把它看得很紧。你爸妈对你的爱，只会比你对团仔的爱更多，所以，也就更紧张你……”

见李耕读没有反应，姑姑俏皮地眨眨眼：“你心里肯定在说：看，姑姑说教的样子和我爸妈有什么区别！”

李耕读似是而非地点点头。

4

团仔在村子里交到好朋友了，对方是一只漂亮的萨摩耶，浑身雪白，毛发蓬松有光泽。虽然一直觉得团仔模样俊俏，但和这只萨摩耶一比，确实逊色了不少。

李耕读邀请萨摩耶到院子里和团仔一起玩。两只狗玩得可好啦！李耕读很欣慰。村里的土狗自成帮派，根本不屑于和团仔玩。团仔每次想凑上去加入它们时，它们要么轻蔑地无视它，要么凶巴巴地呲牙咧嘴。萨摩耶貌似也受到了相同的待遇。李耕读实在搞不懂是怎么回事，可能“臭味不投”吧。

但两只狗更向往院子外那广阔的天地。它们俩紧紧贴着大门，密切关注着外面的一切，甚至动了“越狱”的念头，神不知鬼不觉地在大门下掏了个大泥坑出来。

李耕读不忍心，想伸手推门，放它们俩出去。

姑姑说：“它们俩一起出去应该不会迷路，但村里的狗不待见它们，它们俩又这么傻，很容易被其他狗咬的。”

李耕读不免犹豫起来。两只狗子看到李耕读的动作，预感到自由要来临了，尾巴摇得像发动机一样。李耕读不愿让它们俩失望，一咬牙，开了大门。

两只狗旋风般冲了出去。

团仔在外面玩，李耕读心里很不踏实，时不时去外面找一圈。好在团仔比较自觉，在外面玩一会儿，就跑回家来喝点水、休息一会儿。李耕读逐渐放下了担心，任由它每天来去自如。

看着团仔神采奕奕，身体比以前矫健了许多，李耕读禁不住得意起来：养孩子就应该这样嘛，不让孩子快乐的家长不是好家长。

大部分时间，姑姑坐在桌前翻译材料，李耕读趴在窗前发呆。望着湛蓝的天空，飘浮的白云，李耕读感叹：如果永远过这样的日子，不去想考试、学习、作业，该多好啊！

日头渐渐偏西，天空现出一片瑰红，璀璨壮丽。

李耕读搓搓麻了的胳膊，站起来伸懒腰。

姑姑的翻译工作也告一段落，她边活动脖子，边问李耕读：“晚上想吃什么？土豆丝卷饼还是韭菜盒子？咦，团仔怎么还没回来？”

姑姑一提醒，李耕读立马紧张起来。一下午团仔都没回家，不会出什么事情吧？李耕读赶紧往外跑，姑姑也跟了出来。两个人还没跨出大门，就见团仔一瘸一拐地慢慢往家挪，腿上的毛红了一大片。

李耕读的脑袋“轰”的一下炸了，心提到嗓子眼，团仔……受伤了？

李耕读和姑姑奔到团仔身边，仔细一瞧，团仔的右腿上有两个黑黑的小洞，还在慢慢往外渗血。

李耕读带着哭腔喊道：“团仔，你怎么了？被咬了吗？”

姑姑比较镇定：“看这伤口，肯定被别的狗咬了。村里狗子打架是常有的事，团仔哪能打得过那些狗。我们赶紧去镇上的宠物医院把伤口处理一下。”

李耕读想去抱团仔，但由于伤口疼，团仔很烦躁，一扭脑袋，差点咬到李耕读。李耕读心疼地慢慢安抚团仔，让它情绪逐渐稳定下来，然后避开受伤的腿，把它抱进姑姑的车里。

在宠物医院，医生检查了团仔的情况，伤口虽然有点大，但好在只是皮外伤，并无太大的问题。医生给团仔消毒、涂药，说明了注意事项后，就让团仔回家了。

受伤的团仔一点精神都没有，恹恹地闭着眼睛，在李耕读怀里一动不动。李耕读满心自责：“真不该让团仔出去跑……都是我害团仔这样的！”

姑姑轻轻地叹了口气。

回到家，两个人都疲惫不堪。姑姑下了青菜面条，李耕读一口也吃不下。姑姑劝李耕读早点去休息，李耕读摇摇头：“我晚上要看着团仔，它那么疼，晚上有什么事情怎么办？”

姑姑正想说什么，手机响了，是李耕读的妈妈打来的电话。她说已经打了好几个电话，一直没有人接。姑姑向李耕读的妈妈解释了情况，让李耕读接电话。

电话那头传来妈关切的声音：“耕读，团仔没事的，它身体可健壮了，过两天就会好的。你别太自责了……”

接着，爸焦急的声音也传了过来：“爸妈明天就过去和你一起照顾团仔。”

像在寒冷的冬夜，身体被暖烘烘的厚被子包裹住了一样，李耕读顿时感到温暖而安心。她“哇”的哭出声来，抽抽搭搭地说：“不用了，爸妈，你们过来还要请假。我能照顾好团仔，姑姑也会帮忙。”

妈说：“那你有什么事情要第一时间和爸妈说啊！对爸妈来说，你的事情是最重要的。”

李耕读吸着鼻涕，重重地点点头。

5

团仔果然皮实，几天后就恢复了正常，能吃、能喝、能闹。

爸妈一天一个电话，担心团仔的身体、李耕读的身体，又寄了一大堆东西过来，让姑姑、李耕读和团仔都好好补一补。姑姑哭笑不得。

李耕读可不敢再让团仔自己出去溜达了。像在城里一样，她每天牵着绳，带团仔出去散步。萨摩耶又来找团仔玩，即使两只狗再哀求，李耕读也坚决不打开大门，放它们出去了。

姑姑打趣李耕读：“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耕读之爱狗，必为之保安全。”

李耕读一扬下巴：“我以后当农场主，让团仔在农场里随便玩，不怕其他的狗欺负它。”

姑姑竖起大拇指，开玩笑说：“厉害！那可否让我去帮你种地啊？”

李耕读说：“好啊，我再买十头牛让您放！”

“不错不错，我喜欢放牛。‘青山青草里，一笛一蓑衣’。牛悠闲地吃草，我躺在草地上，听着蝉鸣虫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一觉醒来，日之夕矣，回家喽……”

姑姑果然是文艺青年，浪漫至极。李耕读灵机一动：“姑姑，您这么浪漫，为什么不谈一场浪漫的恋爱呢？是不是一直记得那个转书的同学……”

姑姑笑得合不拢嘴：“就知道你一直记着这件事呢。我们只是普通同学，啥事也没有。”

李耕读将信将疑。

姑姑话锋一转：“那时候，你爷爷奶奶和你现在一样，老怀疑我喜欢他，没事就敲打我，要我把心思放在学习上。我那个气呀，心想，你们不是怀疑我谈恋爱吗？那我就谈给你们看！”

李耕读瞪大了眼睛：“姑姑，您早恋啦……”

姑姑一摆手：“没有！与看傻小子转书相比，徜徉在知识的海洋里可有意思多了。但我气你爷爷奶奶啊，义正辞严地向他们宣布，我要和那小子在一起。他们可着急了，轮番劝我。”

“那后来怎么样呢？”李耕读好奇极了。

“也没怎么样，后来你爷爷奶奶看出来了，知道我是骗他们的，也就不管了。之后他们都对我可放心了。”

“爷爷奶奶觉悟真高！”

“马马虎虎吧……那你爸妈觉悟高吗？”

“嗯……可能没那么高，但是……”李耕读不好意思地放低了声音，“他们爱我，也爱团仔。”

“不错嘛！小丫头觉悟也挺高的。”

“所以，我想……姑姑，团仔也好得差不多了，我明天就回家了。”

姑姑笑了起来，满脸的喜悦藏也藏不住：“这么快就走啦，不再多住几天？我好舍不得啊！”

“姑姑，您一点也不真诚。您肯定早就烦我和团仔了吧？”

“这个可真没有！哈哈，我去帮你和团仔收拾行李……”

团仔跟前跑后，跳得可欢了。

本文获2023年《东方少年》年度重点作品扶持项目小说组优秀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