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的现代化路径思考

2024-12-26 00:00:00郭院林
中华瑰宝 2024年11期

什么样的诗歌才算得上是好诗歌呢?当下诗歌应该如何守正创新,如何走出现代化之路,值得思考。

中国文学屹立于世界文学之林最可称道者,不可不推诗歌。其源远流长,作者云集,前后竞技,众彩纷呈,从而成就蔚然大观。古人有言:若无新变,不能代雄。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诗歌。进入21世纪,随着知识文化水平的提高,诗歌作者与日俱增,作品漫无涯涘。然而究竟何为诗歌?当下诗歌应该如何守正创新,如何走出现代化之路,值得思考。

诗歌的形式与技巧

“诗言志”也罢,“诗缘情”也罢,孔子说:“《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可以说,抒发心中正志、正情是诗歌的特色之一,但并非诗歌的本质。这是文学样式的共同内容与精神特点,非诗歌所特有。《诗大序》说“在心为志,发言为诗”,然而如何才能创作诗歌,古人没有给出答案。如果说所有发出来的语言都算是诗歌的话,那创作出的诗歌很可能就是口水体了。这也是当下很多现代诗不能被接受的原因之一。实际上,古体诗歌同样存在着大量这样的作品。如何形成具有当代特色的语言形式,同时又能体现当下时代特色与社会需求的诗歌,才是创作者与评论家应该关注的话题,也是诗歌的现代化路径。

语音是随着历史的发展而发展的,古代的音韵发展到一定时期就难以看出押韵特色,比如《诗经》的韵脚到后来念起来就不和谐。这个问题早在六朝时期就已产生,当时的人为说明《诗经》的押韵和谐,就临时将某字改读某音。这就是所谓的“叶音”说。类似的说法还有:沈重《毛诗音》作“协句”,徐邈《毛诗音》作“取韵”,陆德明《经典释文》作“协韵”,颜师古《汉书注》作“合韵”。

到了宋代,便有“叶韵”“叶音”“协音”之说,进一步采用谐音的办法来说明《诗经》的用意。例如朱熹在《诗经·周南·卷耳》“陟彼高冈,我马玄黄。我姑酌彼兕觥”的“觥”下注:“音肱,叶古黄反。”以求“觥”与“黄”“冈”押韵。这就是说,诗人把某字临时改读为某音,以求和谐。这种观念是错误的,因为照这样,字音随着上下文变化所规定的谐音是随意的、不规则的。这种错误在于他们没有看到语言发展的事实,不知道古今的语音并不相同。“叶韵”说不明古今语音的演变,明代焦竑《焦氏笔乘》、陈第《毛诗古音考》已经指出,“叶韵”实在是古韵不合于今韵的地方,古人用韵依据于古音,本无所谓强叶。

清代古音学兴起以后,经顾炎武等研究,谐音说受到彻底批判。但是,即便如此,我们对《诗经》中优美的句子也不会因为音韵的变化而减少喜爱或降低评价,“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诗经·小雅·采薇》),都会冲口而出。从这个例子我们可以看出,音韵在诗歌特质中并不是主要的要素。

我们知道近体诗的平仄押韵是在南朝时期兴起的,沈约与周颙把考辨四声的学问运用到诗歌创作中,创为“四声八病”之说;谢朓、王融、范云等人也积极参与这种新诗体的创作,推动了古体诗向格律诗演变的一次关键转折。近体诗一句之内,平仄交错,两句之间,平仄对立。另外还要求避免平头、上尾等八种声韵上的毛病,即“八病”之说。这样的方式有利于追求诗歌音乐性的美,“暨音声之迭代,若五色之相宣”(《文赋》),实际上就是追求音乐的变化与和谐,具有抑扬顿挫声律之美,正如谢朓所说:“好诗圆美,流转如弹丸。”谢朓较早运用了《四声谱》的成果,并汲取了经呗新声之变的营养,但钟嵘却说他“善自发诗端,而末篇多踬”“意锐而才弱”(《诗品》)。

杜甫在诗中违反平仄规则,然后通过调整其他字的位置或平仄来补救,以保持诗歌的声律和谐。例如他的七律《崔氏东山草baf5e2ce507dc9fb750f6016ac549d51堂》:“爱汝玉山草堂静,高秋爽气相鲜新。(“草堂”二字拗。仄仄平平仄仄平,平平仄仄仄平平。)有时自发钟磬响,落日更见渔樵人。(“磬”字拗,“更见渔樵”四字拗。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盘剥白鸦谷口栗,饭煮青泥坊底芹。(失对。仄仄平平仄仄平,仄仄平平仄仄平。)何为西庄王给事,柴门空闭锁松筠。(仄仄平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杜甫之所以频繁使用拗救,一方面是为了突破格律的束缚,创造出新颖独特的声韵效果;另一方面,这是他对诗歌艺术不断探索和创新的结果。通过拗救,杜甫的诗歌不仅在声律上更加灵活多变,同时也表达了更深的思想感情,增强了诗歌的表现力和艺术魅力。

诗歌讲求音乐美。但如果说只讲究押韵、平仄、对仗等技巧就是诗歌的话,那么四言八句也可以算得上诗歌吗?平水韵是依据唐人用韵情况,中华新韵是以普通话作为基础,如果按平水韵或中华新韵一一严格对照处理,则读来索然无味,这样的作品如何能够与古人竞争?在诗歌中,无论四言、五言、七言还是长短句、杂言都是随时变化,哪有那么多确定的格式?十里不同风,五里不同俗,地域各有方言,怎么能用同一模子衡量作品?《楚辞》就是因与《诗经》不同的“作楚声”而流传千古。还有陕甘宁一带的信天游与花儿,都是极为有价值的作品,脱口而出,真性真情,从而众口歌唱。诗歌抒情言志,那么这个情和志是作者独有的还是古已有之?诗歌不是陈词滥调,更不是简单的断句与分行。对诗歌要有敬畏之心,才能写出好的诗歌。

何为好诗歌

那么,什么样的诗歌才算得上是好诗歌呢?无论古今,好的诗歌当然首先在于创意。无论是李白的“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还是杜甫的“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都是独具只眼的观察与描写。所以“诗圣”要做到“语不惊人死不休”,就要锤炼语言,锻造意象,营造意境。“我寄愁心与明月,随君直到夜郎西”,这是灵动而美妙的友情。诗歌是无理却有情的:“令沅湘兮无波,使江水兮安流。”而情感可以曲折委婉:“扬灵兮未极,女婵媛兮为余太息。横流涕兮潺湲,隐思君兮陫侧。”诗歌也是抚慰心灵的:“有风自南,翼彼新苗。”诗歌的哲理总在意象中呈现,令人思绪万千:“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诗歌不纯粹以政治道德为依傍,是美的皆可以流传,如隋炀帝的《春江花月夜》:“暮江平不动,春花满正开。流波将月去,潮水带星来。”诗歌因具有穿透力、感染力和历史感而屹立于文学之林。

何为诗歌呢?首先诗歌语言必须是非常精练的。这个“精练”倒不在于字数的多少,而在于内容的丰富性,也就是说内容极少,涵盖的范围却非常广。从上古歌谣“断竹续竹,飞土逐宍(肉)”,到现代卞之琳的《断章》、当代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莫不如此。尺幅千里,犹如千年陈酿,值得品味。同时,诗歌是讲究结构美的,中外诗歌都如此。但若是为了结构而作,忽略了诗意,却又是走火入魔,比如现代诗为了追求形式而故意弄出的塔式结构。古体诗如果没有古意,不也就是一种塔式结构而已吗?

诗歌凝练的特点还体现在跳跃性。如果一首诗歌仅仅是描摹叙述,不能腾挪跳跃,就显得单薄与呆板。这方面杜甫很擅长,比如《秋兴》其一:“玉露凋伤枫树林,巫山巫峡气萧森。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寒衣处处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其对秋不作细节描绘,而是勾勒与泼墨,营造情境。从写景跳到抒情,情在景中。诗歌创作不能拘泥于单一事物或时空,而要能拓展历史与空间。如果能将自己的一时感触融于万事万物,上接古人,下启后人,则善莫大焉。这也是张若虚《春江花月夜》以“孤篇盖全唐”的妙处所在。

诗歌很重要的特质是音乐美(音韵只是其中的一种表现形式),比如《诗经·周南·芣苢》:“采采芣苢,薄言采之。采采芣苢,薄言有之。采采芣苢,薄言掇之。采采芣苢,薄言捋之。采采芣苢,薄言袺之。采采芣苢,薄言襭之。”正如清代方玉润《诗经原始》所说:“夫佳诗不必尽皆征实,自鸣天籁,一片好音,尤足令人低回无限。”中国诗人追求音韵美,古风没有太多限制,后来近体诗追求平仄与押韵,根本出发点还在于追求抑扬顿挫的音乐美。

宋人发现了这一特点,所以把“以佐清欢”的词发展到诗歌大家庭,元曲也是如此发展而来的。可是现代很多人执念于近体诗,而忽略了诗歌音乐美的丰富性与多样性,以致画地为牢,限制了当下诗歌的发展。相对而言,古代诗歌的音乐性较多局限于文字本身,这与汉字单音节特点有关。但过于受此限制,所以音乐性并不丰富,几种形式一千多年来不断重复。李白更喜欢古风,因为限制不多,而且形式更丰富。同时我们要注意,音乐性不仅是韵律平仄,还有形式的节奏与内容的节奏。相比较而言,古风就有这样的效果,比如李白的《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就能明显感受到从平缓到奔放、高昂的节奏变化。现代诗相比而言,更注重内在节奏,比如《黄河颂》。

那么诗歌何为?若从《诗经》算起,中国的诗歌已有三千多年的历史,曾经繁盛的唐诗、宋词似乎渐行渐远。一时代有一时代之文学,按照文体与传媒发展的方向看,当下是短视频的时代,知识碎片化与快餐化似乎容不下诗歌。那么为什么我们还要写诗?写诗是为了附庸风雅,还是确有必要、非诗不足以表达呢?诗歌是“情动于中”的产物,情感既是诗歌的燃料,也是诗歌的光和热。如果说当今世界正经历百年未有之大变局,那么诗歌也还应该担负起记录时代特色的重任。我们的生活需要诗歌来歌颂光明,也需要诗歌来鞭挞黑暗。

诗歌源于生活,高于生活,要有概括性与哲理性,也需要学理性。举凡节日民俗、四季风物、个人行迹与历史风云,皆可形诸歌咏,日常的生活在有心人的笔下焕发出诗意。人之所以成为人而区别于动物,最大的特色之一就在于人对历史是有反思的。历史不是一个既定的重复的书写,我们的诗歌在不断地重写历史,或对不同时代进行思考,或增加历史的时代内容。诗歌可以为史,可以论史,确乎可信;但诗歌不是拾古人唾余,无病呻吟或做作,毫无新意与现实感受。诗歌是审美的,同时诗歌也是动人的。在文学史上,不乏精通某一种题材的伟大的专家,也或许有精通各种题材的通家,但是能够及时反映现实、敢于表达自我的诗人,由于受到各种限制,往往不多。作为现代的诗人,不也应有此担当与业绩、不负时代吗?

郭院林,扬州大学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