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20世纪90年代以来,对文天祥《集杜诗》的研究大多从文本比较、史学观照、作者经历、读者接受等方面进行选择性分析,已经取得了一些研究成果。但关于集句诗是否具有文学性,历史上一直存在着争论,我们不应忽视对文天祥《集杜诗》文学价值的研究。《集杜诗》以打破、重组杜甫诗歌的方法书写了南宋灭亡的历史与个人复杂的家国情感,突破了以往大多数集句诗只停留于“文字游戏”的局限,具有较高的文学价值,主要体现在四个方面:集中创作,熔铸思想;灵活运用“相关性移用”和“背离性移用”的手法;使诗歌从直陈其事的“诗史”转变为具有文学美感的“史诗”;继承与发展杜诗精神,让杜甫的诗歌产生了新的生命力。
【关键词】文天祥;杜甫;集句诗;集杜诗;文学价值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4)46-0032-06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46.008
文天祥是南宋杰出的抗元英雄,其笔下诸多诗文都显露着他昂扬的斗争精神与伟大高尚的爱国情操。除却《过零丁洋》《正气歌》这样大众耳熟能详的诗篇,少为人知的是他拘于燕京狱时所作的两百首集句诗,这两百首诗以特殊的创作形式,将杜甫的诗歌打破、重组成为新的诗歌;后来被合为一卷,名为《集杜诗》。在文天祥之前虽也有诗人创作集杜诗,但大多仅停留于消遣游戏,并无较大文学价值;《集杜诗》却为之一变,用“集杜”之体写“诗史”,在表达对杜甫及其诗歌推崇的同时,也流露出浓烈的家国情怀。
20世纪90年代以来,对《集杜诗》的研究大多从文本比较、史学观照、作者经历、读者接受等方面进行选择性分析,已经取得了一些研究成果①。但对《集杜诗》全面充分的论述专著未有,研究论文也屈指可数。[1]本文基于现有研究成果的基础,着重对文天祥《集杜诗》的文学价值进行专门论述,以求对《集杜诗》进行更具体深入地探讨。
一、突破消遣,熔铸思想,提高集句诗的文学地位
“集句诗”是拾取前人诗句,经过打碎、重组形成的一种诗歌体裁。集句诗虽然有让人眼前一亮之感,但因其“重拾前人字句”的特殊性,加之许多从事集句创作的文人难出佳作,所以多数人看来,集句诗不够正统、严肃。在这种情况下,文天祥却用“集杜”书大事、展新意:两百首《集杜诗》从内容、体例、创作手法上都大大突破了“文字游戏”的局限,一定程度上打破了人们对集句诗的成见,提高了集句诗的文学地位。
(一)集句诗在两宋的发展及其局限
“集句”这类文学创作在先秦已有迹可循。晋代傅咸创作《七经诗》,已被学界公认为集句诗形成的标志,但此时集句诗还处于草创阶段,存在创作不成熟、社会接受度低等问题。唐代时诗歌创作逐渐繁荣,但因唐人具有高度的开拓与耕耘意识,在表情达意上倾向于运用属于自我独创的诗句,于是“撷取前人”的集句诗在此时几乎无人问津。唐人将诗歌创作推向高潮之后,宋代诗人陷入了尴尬境地,面临着突破唐诗的巨大挑战。他们开始追求“以故为新”,这让集句诗迎来了“虚假的春天”。[2]
称两宋为集句诗的“春天”,主要有三方面原因:一是许多著名的宋代文人都曾创作过集句,如石延年、杨万里等,王安石更是集句诗的集大成者;二是宋代的集句可五言、七言,可成格律、乐府,形式多样,不落窠臼;三是北宋后期集句诗出现了专题化倾向,专集某一题材、某一诗人作品的“集句”层出,“集杜诗”随之产生。
但以中国古代诗歌的发展角度来看,这种“春天”具有极大的虚假性:集句诗依然不为大众所接受,多数人并不肯定集句为正式的诗歌创作。集句诗的创制源自宋代特别是熙、丰以来诗人的游戏心态和宋人“以才学为诗”的文化趣味心理。[3]大多数人认为集句诗只是用来调笑的游戏,在艺术上没有太高造诣。部分人则认为集句诗具有文学价值,集句恰是其独特性的体现:如《竹坡诗话》强调诗人要进行思考,创作集句诗并非简单拼凑前人诗句,只求切合声律,其妙处在于构成新的意蕴。[4]但“游戏论”的观点一直占据主流,苏轼曾作《次韵孔毅甫集古人句见赠》故意用集句的方式来“讽刺”集句。可见此时集句诗虽已能含有一定的思想与新意,但突破与创新的程度还不够,不足以改变大众对集句诗的偏见。
(二)《集杜诗》对传统集句创作的突破
《集杜诗》一定程度上改变了大多数文人对集句诗的“游戏”心态,这与集句创作时诗人情感的有意融入以及杜诗本身“沉郁顿挫、关系苍生”的特殊性有关,但其突破不止于此。
第一,文天祥在让集句诗“突破消遣,熔铸思想”的方面做得很出色。如《集杜诗·黄州第七》:
桓桓陈将军,东屯大江北。
化作虎与豺,楚星南天黑。[5]
四句分别摘自杜诗《北征》《行官张望补稻畦水归》《夏日叹》《晚登瀼上堂》。文天祥将“桓桓陈将军”这句诗变换了时空,巧妙地改变了“陈将军”的指称人物,用于讽刺当时元人还未渡江便率先求降的将帅。“化作虎与豺”同样是以安史战争代指了抗元战争,恰当妥帖。《晚登瀼上堂》中的“楚星南天黑”突出表达了杜甫对天下苍生与政治时局的忧心,而文天祥却借以表达因将帅投降而形势危急、国家将颓的苍凉与落寞。杜诗经过重组,贴切地表现出文天祥的所见所感,足见其在杜诗的选择与编排上独具匠心。
第二,文天祥在前人的基础上又对集句诗的功用进行了拓展:集句诗可以上升到严肃层面,艺术化地记录史实。文天祥的“诗史”观念是其后期创作的重要依据,在狱中文天祥的内心中已经占据了主导地位。[6]不同于陆游、陈与义等人诗歌的善陈史事,文天祥“诗史”的突破之处在于采用了“集杜”体而非普通诗体进行记录。他在国破家亡、颠沛流离之际发掘出了集句诗的别样功用,并进行了大胆的尝试:要以集句诗呈现宋元交替之际的历史已是不易,而“专集杜甫”又拔高了创作的难度,同时要保证创作的文意,“非胸中大有邱壑”的人是做不到的。历经辗转的他见证了南宋灭亡之际社会现实的种种,积累下了异常丰厚的创作素材,使他有更充分的条件耕耘和创新集句诗。
两百首集杜诗所叙述的内容基本忠于历史,但因全诗撷采杜诗原文,在意义表达上重组后的诗句与原诗便有所不同,具有意义关联的临时性。同时,诗歌采用五言古绝的形式,仅用短短二十个字来表现真实的人物与事件,具有高度的概括性。为在寥寥数语中表露深意,文天祥巧妙地运用了象征。如《张世杰第四十一》:
南国卷云水,黄金倾有无。
蛟龙亦狼狈,反复乃须臾。[7]
四句分别摘自杜诗《舟中苦热遣怀奉呈阳中丞通简台省诸公》《遣怀》《溪涨》《草堂》。“南国卷云水”一句,杜甫借庄子《逍遥游》中的典故来表现如飞鹏一般向南征讨的壮志,而文天祥用来象征有“卷云击水之力”的将帅张世杰。“黄金倾有无”在杜诗中指贵族的豪奢,这里则象征张世杰“拥厚兵重赀”的实力储蓄。“蛟龙亦狼狈”在《溪涨》中并无象征意义,只是借助夸张、想象的手法来体现“溪水上涨”之景。而文诗则用以象征气势如龙的张世杰因反复逃遁而狼狈战败,前后对比鲜明,令人唏嘘。
再看《集杜诗·至燕城》(第九十六至第九十八,共三首):
往在西京时,胡星坠燕地。
登临意惘然,千秋一拭泪。
浩荡想幽冀,行行郡国遥。
天寒落万里,回首向风飙。
百年不敢料,先后无丑好。
绝境与谁同,飘泊南庭老。[8]
《至燕城》的序言交代,此时文天祥被元军押赴燕城问话,他的抗词不跪致使自身再度入狱,并“待死以至今日”。这时文天祥的心情十分复杂,故在三首诗里特意选取了杜诗里“惘然”“拭泪”“绝境”等悲情的词眼来表达心绪。三首诗艺术化地概括了文天祥的三叹:叹元军之侵袭、叹故土之遥远、叹个人之窘迫。“胡星坠燕地”的“胡星”在杜诗中是安史之乱的叛军,在此处则自然而然地象征“南下牧马”的元军。“浩荡想幽冀”中的“幽州”“冀州”都在河北,在杜诗中是被叛军占领的故土,而在文诗里也自然象征了元军的领地。
文天祥在“集杜”中运用象征的手法是十分妥当的。象征手法的使用主要依赖于象征事物与被象征事物间人为建立的联系,部分象征比较特殊,只有在特定的背景下使用才能让人心领神会,而大部分象征因使用广泛已成为约定俗称的固定含义。文天祥在进行集杜时有意关注了这一点,在创作时使用具有普遍意义的诗句进行象征,浑然天成,不牵强附会。再以“胡星”为例,“胡”本身就被用来泛指北方少数民族,杜甫在以“胡星”指安史之乱的叛军时,已经是第二层的象征了,而文天祥把“胡星”用在《至燕城》,反而更让读者明确“胡星”指的就是元军。
正因为《至燕城》饱含的情感难以用四句诗说尽,文天祥共集了十二句杜诗来表达,可称为组诗中的组诗。除了《至燕城》,《集杜诗》中的《京城》(两首)、《陵寝》(两首)、《祥兴》(加上《祥兴登极》共八首)、《张世杰》(两首)等共64首也是如此。可见,虽然象征性与概括性一定程度上可能降低意义表达的具体性,但“互文印证”又能很好地消解这种表意的不明确性,使读者既能感受到诗歌之美,又能较全面地了解诗中抒写的史实与心绪。
文天祥之后,张庆之的集杜诗《咏文丞相诗》一卷备述了文天祥平生大节,也可堪称“诗史”。明代刘定之将其附于文天祥《集杜诗》后,仍题之曰《文山诗史》。[9]可见后世已有部分集句诗人受到文天祥《集杜诗》的影响,开始展现集句诗记录历史的功能了。
文天祥的《集杜诗》含两百首,体量之大,并以多角度记述了诸多人物与历史事件,呈现了一幅丰富广阔的历史画卷。观照前人所作的集句专题,或体量狭小,只几首至几十首;或体量可达百首以上,但表现范围狭窄。如宋代李龏有《梅花衲》212首,释绍嵩有《江浙纪行集句诗》七卷,两者体量虽有过于《集杜诗》,其表现内容却褊狭许多。《梅花衲》两百多首全是对“梅花”的吟咏,内容单一且有卖弄文藻之嫌。《江浙纪行集句诗》虽然有地点变换,但只着眼于描绘途中风景,流露的仅是对山水、人文的欣赏之情。
文天祥的《集杜诗》明显不囿于一物、一事、一人、一情,从诗歌的标题便可有所了解:《集杜诗》除157首后的诗歌无标题外,其余均有标题。其标题可归为五类:第一类关于所忆人物,如《理宗度宗第二》《泸州大将第四》《南剑州督第六十四》《妻第一百四十三》等,上至皇亲贵胄,下至平民亲属,身份多样;第二类关于行踪地点,如《襄阳第五》《黄州第七》《阳罗堡第八》《幸海道第三十》《行淮东第六十》等,地点繁多,且以经游时间序列,有序可考;第三类关于具体事件,如《镇江之战第十八》《景炎拥立第二十八》《行府之败第七十三》等是历史事件,《渡江第十》《入狱》(第九十九至第一百四)等是个人遭遇;第四类则是文天祥纯粹的情感抒发,如《怀旧》(第一百五至第一百九)《思故乡》(第一百五十六至第一百六十二)等,部分无题之诗也可以归于此类;第五类比较特殊,以年号为题,其内容与人物、事件息息相关,如《祥兴》(共八首)。体量之大,笔触之精,使读者不止停留于历史表面,而是深入诗歌感受诸多人物的血肉,抓住历史中的一粒尘埃,与千年前的文天祥“同呼吸,共命运”。如《集杜诗·祥兴第三十四》:
己卯正月十三日,虏舟自造厓山,世杰不守山门,作一字阵以待之。虏入山门,作长蛇阵对之。二月六日,虏乘潮进攻,半日而破,死溺者数万人。哀哉!
弧矢暗江海,百万化为鱼。
帝子留遗恨,故园莽丘墟。[10]
“祥兴”是南宋最后一个年号,诗序中“厓山”一词透露出此时的南宋已是风雨飘摇之势。前两句准确表现了战后海上景象的惨淡与宋军伤亡的惨重,后两句看似是抒写帝王的“遗恨”,实则流露了文天祥万千悲痛的心情。对这一历史事件的记录,寥寥数字却包含了“一字阵”“长蛇阵”“乘潮”“半日”等诸多细节,可见内容精要。此外,这四句重组后的杜诗融记叙、描写、抒情为一体,在技法的运用上也明显优于《梅花衲》与《江浙纪行集句诗》。
文天祥的《集杜诗》充分证明:集句诗只要经过诗人的有心耕耘,也能在创作上大有建树,不仅能用于表情达意,也能够书写现实、记录历史。
二、“相关”与“背离”移用结合,拓展“杜诗”表现
范围
杜甫曾遭逢安史之乱,其诗歌中大有反映战况危急和民生困苦的内容,这与文天祥的处境具有极大的相似性,因此,在杜诗时事与主题的反映上文天祥极具优势。但《集杜诗》并非简单对杜诗进行拓展,而是灵活运用了“相关”与“背离”两种方法。
(一)《集杜诗》对杜诗的“相关性移用”
文天祥借杜诗来表现时事,移用后的诗句有些与原诗的主题或情感是相近的。这种主题或情感的运用可以更为广泛地沿用到类似之处,可称之为“相关性移用”。据统计,《集杜诗》中移用最多的杜诗有《北征》《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前出塞》《后出塞》《遣兴》《咏怀》《梦李白》《八哀诗》等名篇。[11]这里以《梦李白》为例来看《集杜诗》对杜诗的相关性移用:
《梦李白》二首是杜甫感李白被流放时所作,全诗情感真挚,表达了杜甫对李白无辜受愆的同情、愤怒,同时歌颂、赞扬了李白的品行。正因《梦李白》的情感丰富且表达的角度与方法多样,相同的喜怒哀乐才能使文天祥借助原诗进行相关的文学拓展,充分抒写己怀。李白因流落变成“浮云终日行”的游子,面临元军追捕、国破家亡的文天祥何尝不是在外漂泊的游子;李白的诗才使之得以“千秋万岁名”,文天祥的爱国守志自然也会被后世铭记。文诗在一定程度上拓展了原诗的表现范围与思想深度,已不是简单的游戏之作,而是对诗歌表现方法进行了有意识的探索与发掘和自觉的创新与突破。
(二)《集杜诗》对杜诗的“背离性移用”
文天祥对杜诗的移用,也有同原诗主题或情感差之千里的,即诗句在原诗中本来的主题或情感被文天祥移用后展示出新的主题或情感,可称“背离性移用”。背离性移用最能体现出文天祥对杜甫诗歌进行的再创造,赋予了杜诗新的生命力。对《集杜诗》中的背离性移用举隅如下:
上例与原诗最为背离的是出自《赠卫八处士》的“今夕复何夕”,这是杜甫重逢老友时所发的感慨。其中虽不免存有对韶华易逝的叹惋,更多的却是对重遇旧友的欣喜。但用在《集杜诗·入狱第一百二》中诗句如下:
劳生共乾坤,何时有终极?
灯影照无睡,今夕复何夕![12]
从标题和诗中内容不难看出此时狱中的文天祥愁绪如麻,孤影难眠。南宋不再,亲友不见,自己也沦为阶下之囚,于是发出“今夕复何夕”的悲叹。这一叹显然要比《赠卫八处士》的感叹复杂得多。可见通过背离型移用,“今夕复何夕”不仅可以表达重逢之欢,还可以表现黍离之悲、麦秀之戚;“决眦入归鸟”不仅可以表现个人直率而发的雄心,也可以曲折地表现诗人对故乡的向往。这样的集句创作不仅强化了经典,甚至参与了作品的经典化过程。[13]文天祥对杜诗“锦上添花”的贡献功不可没。
文天祥在《集杜诗》中对杜诗的拓展也是合理可行的,集句诗本身就有极大的可塑性。从“文本构成理论”的角度来看,文学创作或者说文本构造的本质在于对语言符号进行不同方式的引用和组织。集句创作其实也是对文字、词汇乃至句子的排列[14],它与普通诗歌创作的本质是相同的,自然也能超前人之未及,生原诗未有之意。文天祥这种自觉、新颖的诗歌创作,不仅提高了集句诗的文学地位,促使更多文人重新审视其文学价值的同时,也促进他们有意识地从事集句乃至集杜的创作。至清代“集杜诗”大放异彩,高质量诗作层出不穷、蔚为大观。
三、诗序结合,记史抒情,提升“诗史”的艺术美
诗序常用以补充说明诗歌创作的背景,文天祥的《集杜诗》充分运用了诗序结合的方法,在借杜诗表现历史的同时辅以独立创作的诗序,具有补充信息、助抒情感的文学价值。苏轼也喜用诗序,但多是单篇夹序,即使是组诗也只有一个总序。而文天祥的《集杜诗》不仅有总序,整集中还有106首附带小序:短的如《召张世杰第十七》的小序仅14字,长如《自淮归浙东六十一》的小序达208字,堪比散文。《集杜诗》的集诗多、序言多,可见其规模之宏大。
《集杜诗》总序详细说明了文天祥的创作动机、对杜甫其人及其诗的看法,在反映出文天祥对集杜创作持严肃重视的态度之外,还揭示了文天祥的诗学理论:“诗句自是人情性中语,烦子美道耳。子美于吾隔数百年,而其言语为吾用,非情性同哉?”这说明了诗歌表情达意的本质。“昔人评杜诗为‘诗史’,盖其以咏歌之辞,寓纪载之实,而抑扬褒贬之意,灿然于其中。”在肯定杜甫诗歌“诗史”的价值时兼述了诗歌有针砭时弊、寓含褒贬的作用。文天祥正是秉持着这样的文学观念,创作出了《集杜诗》。《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评价《集杜诗》:“一一详志其实,颠末粲然,不愧为诗史之目。”[15]要做到“详志其实”,最好的方法就是诗序结合。文天祥用《集杜诗》写历史,但详尽说明时局、个人心境等内容是很难的,所以借用诗序将时代背景勾勒得更加完整与立体。
根据不同的诗歌类型,文天祥所写的序言也有所不同。如人物类,文天祥一般在序言中述其经历,评其行为,寓于褒贬。试看《集杜诗·李制置庭芝第四十九》一诗:
庭芝得爰立之命,引兵至泰州,为虏所困。泰州孙九卖城,庭芝被执,诛于扬州市。虽无功于国,一死为不负国矣。
空留玉帐术,那免白头翁。
死者长已矣,淮海生清风。[16]
李庭芝是南宋末年为国捐躯的将领之一,文天祥先是客观记述了其被执的事迹,随后阐发自己的评价。虽认为李庭芝无功于国,但为国捐躯也算大义,故以“淮海生清风”寓以褒扬。但此处与正史稍有不同,《宋史》记载:
庭芝初至扬时,扬新遭火,庐舍尽毁。州赖盐为利,而亭户多亡去,公私萧然。庭芝悉贷民负逋,假钱使为屋,屋成又免其假钱,凡一岁,官民居皆具。凿河四十里入金沙余庆场,以省车运。兼浚他运河,放亭户负盐二百余万。亭民无车运之劳,又得免所负,逃者皆来归,盐利大兴。[17]
从李庭芝令扬州重现生机这一点来看,他是有功于国的。可见文天祥是从军事的角度来评判李庭芝,带有主观色彩,这也从侧面说明了序言具有一定的议论性与抒情性。
而针对记录行踪地点诗歌的序言主要交代行踪的前因后果,采取夹叙夹议的手法的同时,在部分序言中还熔铸了强烈的情感。如《南海第七十五》:
予被执后,即服脑子约二两,昏眩久之,竟不能死。及至张元帅所,众胁之跪拜,誓死不屈。张遂以客礼见,寻置海船中,守护甚谨。至厓山,令作书招张世杰,手写诗一首覆命,末句云:“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张不强而止。厓山之败,亲所目击,痛苦酷罚,无以胜堪!时日夕谋蹈海,而防闲不可出矣。失此一死,困苦至于今日,可胜恨哉!
开帆驾洪涛,血战乾坤赤。
风雨闻号呼,流涕洒丹极。[18]
此序详细记述了文天祥求死未得的经历,抒发了其对山河破碎的痛苦心理。序中以“痛苦酷罚”“困苦”“可胜恨哉”等词直抒胸臆,诗中特用“血”“号呼”“流涕”等饱含悲苦之词,将一腔愤恨尽情宣泄,令读者“读罢泪沾襟”。
除了种类多样,《集杜诗》的诗序还有一个特色:为了加强情感,诸多序言的结尾中都使用了形容词与叹词。自第一首至最后一首诗歌的序,光“哀哉”就出现了47次,且越往后出现频率越高,这从侧面反映出南宋的抗争力量随时间推移愈发衰弱,愈发令文天祥痛心疾首。此外,诗序还使用“痛哉”“惜哉”“呜呼”这类与“哀哉”情感色彩相近的叹词,以及“岂非天哉”“独何心哉”“尚何言哉”等反问句式来加强语气,在表达悲伤情绪时也透露着文天祥对现实的思考:南宋之亡是无可奈何、天命所为的。与其说《集杜诗》是以诗歌的形式记录了历史,不如说是以文学笔法展示了国家危亡与个人血泪的情感系联。
可见,文天祥采用诗序结合的方式,在感性层面上保全诗歌象征性的艺术美,在理性层面上又补充与展现了真实的人物与事件,使诗歌从直陈其事的“诗史”变为了文质兼修的“史诗”。
四、创新接受,赓续发展,传承伟大“杜诗精神”
文天祥在国人心中一直是忠贞不屈、从容就义的英雄,而论及杜甫的形象,则是心系民生的忧国诗人。文天祥之所以选择“集杜”而非集李白、元稹,是因为他对杜甫的诗歌具有高度的认可和强烈的共鸣。杜甫诗歌的精神内核在于忠君爱国、忧国忧民[19],这高度契合文天祥的内心情怀。无论朝廷如何混乱,文天祥始终是爱国的[20],其忧国精神不仅体现于原创的诗文之中,也新颖别致地展现在《集杜诗》二百首里。
42b51482755693d3a138436e81bc6a52002916057af3b4567c75de3c601a744b《第一百六十三》的序言说:“自一百六十三至一百九十一,共二十九首。杂然写其本心。”《集杜诗·第一百九十二》的序言说:“自一百九十二起至二百,泛然为世道感叹。”前一组诗重在抒发文天祥的内心感受,后面一组诗重在表现文天祥对现实的看法,都带有极大的主观成分,能够看出文天祥对杜诗精神的接受与传承。如《第一百六十八》:
平生方寸心,誓开玄冥北。
岁暮日月疾,我叹黑头白。[21]
四句分别取自杜诗《舟中苦热遣怀奉呈阳中丞通简台省诸公》《后出塞》《写怀》《奉酬薛十二丈判官见赠》。此处的“方寸心”与杜诗中的“方寸心”是相契合的,都是一颗忧国忧民之心。“誓开玄冥北”原是对安禄山叛军之流的讽刺,在此处却用以表达文天祥抗击元军的决心,消解了原诗的讽刺意味。但在渴望平息动乱的家国情怀上,杜诗和文诗的意旨是一致的。文天祥别样的移用,竟让这句诗的原意得到消解,从而表现对家国的忧思,可见其对杜诗精神的融会和传承。不仅如此,最后两句文天祥更是将自身与杜甫的形象合为一体:文天祥被囚燕狱时不到五十岁,却言“我叹黑头白”;安史之乱时杜甫也不满五十岁,仍说“白头搔更短”,杜甫“艰难苦恨繁霜鬓”的忧国形象在文天祥身上中得到了充分展现。
再看《第一百九十六》:
客从何乡来,挟矢射汉月。
杀身傍权要,门户有旌节。[22]
四句杜诗分别取自《病柏》《留花门》《三韵》《遣兴》。《病柏》是杜甫居于草堂时的作品,借一棵柏树逐渐衰枯的过程来象征因安史之乱由盛转衰的大唐王朝。“客从何乡来”代指杜甫本人,因为他是这一段历史的见证者。“挟矢射汉月”在原诗和本诗中所指称的对象不同,但都表现的是外敌对国家的侵害。这两句联系起来,“客”即代指元人,极具讽刺意味。“杀身傍权要”在原诗中指追逐名利的奸佞小人,而关于“门户有旌节”,清人仇兆鳌在《杜诗详注》中说:“盖指勋戚豪势之家,乃追忆长安事也。”[23]“门户”是有权有势的勋贵,两句都带有一定的讽刺性。这两句移用在本诗中意思有所变化。“旌节”按照唐制,是赐予地方节度使的权利凭证,也是节度使肩负的抵御外敌的责任。而南宋危亡之际,一部分抗元将领却主动投降,这些人的反水倒戈,令文天祥感到深切的愤怒与悲哀。从这首诗中能明显感受到文天祥对国家命运的高度关注,这显然与杜甫对动荡时局极度关切的心理是相通的。杜甫一生关怀国运,蒿目民艰,他那忧国忧民的泪一直流到他死亡的前夕[24],而文天祥又何尝不是将他对南宋王朝的忠心贯彻到底,其昂扬的斗争精神至死不渝。
总之,文天祥在《集杜诗》中善于运用杜诗的创作手法,以“集杜”这一新颖的方式传承了杜甫的伟大精神品质,并成功像杜甫的“诗史”一般展现了宋元交替时期的社会现实,使杜甫的诗歌焕发出了新的生命力和活力。
五、结语
文天祥的《集杜诗》不是偶然产生的。南宋以前被文人丰富发展的集句诗,特别是“集杜”专题为文天祥的创作提供了新的体裁形式,而文天祥个人对杜甫诗风及其人格精神的推崇,更让之自觉地以“集杜”之法记录宋元交替时期的动荡时局。在传承与发扬杜甫诗歌精神的同时,文天祥更在诗歌中熔铸了对南宋社稷的悲哀、对天下苍生的怜怀、对个人颠沛的叹惋等诸多复杂心绪。有赖于诗人的自觉传扬与独具匠心的艺术构建,《集杜诗》一经诞生,便在一定程度上提高了集句诗尤其是集杜诗的文学地位,并以灵活的方式拓展了杜诗的表现范围,用诗序结合的方法抒写了历史与情感,融会并传承了杜诗精神,充分展现了文天祥的家国情怀,具有较高的文学价值。读者漫读文天祥的《集杜诗》并不容易感到牵强穿凿,反而能深入体会埋藏其中的浓烈的爱国情感,令人耳目一新,击节赞赏。
注释:
①把《集杜诗》放在集杜诗历史中观照的代表论文有张明华、李晓黎《试论集杜诗的发展及其与杜诗的关系》,把《集杜诗》与其他作品或集句诗来比较审视的代表论文有赵超、王渭清《文天祥〈集杜诗〉与〈胡茄曲〉异同论》,再把《集杜诗》文本与文天祥的经历结合进行纵深挖掘的研究中较有分量的有刘华民、万绳楠、莫砺锋诸先生的论文,从文本接受的纵横两方面对《集杜诗》所做的综合研究以赵长杰、艾茂莉两位硕士生对文天祥集杜诗的研究论文为代表。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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