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冬季的一个午后,笔者与张彦约在北京建筑大学见面。张彦是北京砖雕的第六代传承人,也是这项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的唯一代表性传承人。
清嘉庆年间,朝廷广召能工巧匠来京为皇家服务,张彦的先祖张尚祖应召入京。第二代传人张靖堂,子承父业,张氏家传手艺在北京扎根延续。到了第三代传人张廷相,一次在京西建造一座皇家寺庙时,大雄宝殿里的供桌本应用名贵木材来做,可当时国用不足,张廷相凭着过硬的砖雕手艺创造性地用青砖仿雕出来,再经漆饰,谁都看不出那不是木头。“以砖仿木”的绝技被众人称赞,京城“砖雕张”的名号就此叫响。
张彦爷爷张俊德那一代,赶上清朝没落,宫廷匠人散落民间,各自谋生。中国有句俗话:“荒年饿不死手艺人。”张俊德在大栅栏租了个门面,字号“德明阁”,以修建四合院为主业,维持生计。到了张彦父亲张世全,时逢民国动乱,境况变得更加艰难。
但无论如何,砖雕这门技艺还是在张家代代流传。张彦说:“谁都不愿意让祖业断送在自己手里!”
张彦1965年出生,8岁开始在父亲的指导下接触砖雕技艺。那时,张彦家住在山西大同市东郊,父亲做古建维修。每天晚饭后,张彦便看不到父亲,以为父亲去串门了。
有一次,张彦看到院里西厢房亮着光,就悄悄趴门缝瞧,只见父亲手拿雕刀正刻一块青砖。那是张彦第一次看到一块普通的方砖,在雕刀下神奇地变为砖花,深受震撼。张彦推开门,“吱呀”一声,父亲回过头来,起身挡在门口,不让他进门。后来,张彦才知道,那个年代手艺人处境艰难,不敢私下做活,父亲怕他小说出去,招来麻烦。
张彦拽着门框硬挤,父亲也就不再阻拦,回到桌前自顾自地刻。此后,每当父亲夜晚雕刻,张彦便守在一旁看。有一次,父亲问:“你喜欢砖雕吗?”他不敢说话,只点了点头。父亲指着墙边的砖说:“你要是喜欢,就先去磨砖。”
雕刻之前要把毛砖磨平,张彦的学艺之路,便从磨砖开始,他每天从凌晨四点磨到六点,一磨就是三年。六厘米厚的两块砖,沾水对在一起磨,磨得又平又薄。三年中,父亲没给过任何标准,也没夸过一句。
后来,张彦问父亲,为什么要磨三年砖?父亲说,一个人学艺,如果磨砖三年不到就半途而废,靠不住。张彦回忆起这段往事感慨:“磨砖其实磨的是人的定力,能坚持下来的才能学好手艺。”
三年后的一天晚上,父亲说:“你明天不用磨砖了,可以开始认刀了。”所谓认刀,是指学习刀法。北京砖雕的刀法有72式,包括平刀、马蹄刀、月牙刀等。从马蹄刀开始,张彦练习如何持刀、走线,一刀刀落在青砖上,刻完一个纹样,把青砖磨平,再接着练其他刀法。练刀法,动刀具,张彦的手经常受伤流血,他只抹一把砖灰止血,不敢告诉父亲。
磨砖过了关,也有了一定的刀工,父亲便开始教张彦画线稿。线稿是北京砖雕特有的“图谱”,张彦系统掌握,比如主次有序,花朵叶片挺直不打弯,花头数量都是单数……最重要的是,墨稿拓印到砖上后,得从平面的线条中看出层次,雕刻时分清里外凹凸,这除了细致观察,更需要悟性。
学艺四年之后,张彦第一次雕刻出完整的牡丹花成品,拿给父亲看,父亲笑着说:“你小子行!是块学砖雕的好材料。”
如今,年近六旬的张彦,双手布满粗茧,双眼也因为长期雕刻而视力衰退。
当您漫步在北京胡同,留心观察就会发现老北京四合院的大门、影壁、垂花门、廊心墙等处都有砖雕。为了确保砖雕的质量,张彦所用的原料砖,是花了十多年时间研究烧制而成的。过去北京砖雕用的是苏州地区出产的细泥方砖,敲起来有金石之声,所以又叫“金砖”,但“金砖”造价昂贵,专供皇家使用。
后来,张彦自己慢慢摸索泥土的特性,从山西、北京密云、延庆等地找来黄土,进行反复试验。传统做砖,分秋水与春水,指分别用秋天与春天的水和泥烧制成砖,春水制砖硬,秋水则软。张彦将五种土与秋水糅合在一起,构成青砖的原材料,烧出来的砖,颜色青亮,质地纯净。
做好了砖,便开始雕砖。北京砖雕的构图严谨端庄,每一个图样,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主次有序,刚挺饱满。一件好的北京砖雕作品,不仅看构图,还要注意雕口功夫。每一个雕口,必须做到落刀不改,一刀到位。北京砖雕与其他砖雕技艺最大的不同,在于它雄浑大气、雕口齐利,即便是一片叶子,雕口也像刀刃一样锐利,这也是张氏砖雕最出彩之处。
张彦的父亲虽是老手艺人,但思想开放。张彦说:“按过去的老话来讲,家艺不外传,传男不传女。我父亲却常说,做艺要有德,教会别人,给人一碗饭,是散德之举。”
父亲去世之后,张彦也在思考,北京砖雕这门手艺,已经传承了六代了,未来怎么办?张彦打破了“艺不外传”的祖规,传艺于外人。2000年,张彦一家从山西大同搬到了北京顺义。学员也从山西跟着他到北京。这些学员打心底热爱这门技艺,但学艺一年半载,挣不到钱。无奈之下,张彦决定给学员生活费,管吃住,给学员每年一万多工钱。
最困难的时候,他曾卖房凑钱。张彦说,当时他只有一个想法,要留下这些孩子。房子卖掉了,张彦带着家人租房住。所有认识他的人,都对他卖房的行为不理解。张彦说:“这件事只有我自己清楚,我对这项技艺更多是责任与热爱。”
二十几年过去了,张彦一直没放下对传承方式的探索,也没有忘记父亲临终前的嘱托:“你以后要是有能力,就想办法把家传的手艺写成书,让更多人了解、学习北京砖雕。”于是他根据半生经验积累,完成了近20万字的著作《北京砖雕》。如今,学习砖雕的人越来越多,他常对徒弟们说:“你们要谨记,做砖雕是为自己做,不是为别人做,更不是为钱做。百年以后,我们就是古人,要对后人负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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