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探索外部主体可持续参与农村养老服务供给的有效路径,需要挖掘其比较优势,深入到服务供给中的组织行为与情感互动,且将服务供给和社区经济发展联系起来。基于组织、情感、利益三维度相结合的分析框架建构,和对北京市社会企业实践的典型案例的分析,实现外部主体的可持续参与,可以在发挥其组织整合优势,针对性地弥补社区自主服务供给短板的基础上,引导其扎根农村生活情境和原居环境,构建“家园”与“家人”的情感认同;同时延伸到产业发展,以“交叉补贴”保障低利润经营可持续性,衔接社区经济发展、再分配、互惠等环节,强化利益联结。通过“化外于内”促进外部主体可持续参与农村养老服务供给,有助于农村养老模式创新,突破表面化的供需匹配造成的“低水平均衡”。研究亦对支持社会企业在农村社区建设中发挥积极作用有启发和借鉴意义。
关键词:农村养老服务;外部主体;社会企业;可持续;内在机制
作者简介:张艳霞,中国农业大学人文与发展学院副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社会政策比较和城乡社会学研究;徐榕,中国农业大学人文与发展学院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福利社会学研究。
基金项目:北京市社会科学基金规划项目(项目编号:22SRB007)的阶段性成果。
中图分类号:C91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4403(2024)06-0067-13
DOI:10.19563/j.cnki.sdzs.2024.06.007
一、问题提出与文献回顾
截至2023年末,中国60周岁及以上老年人口达29697万人,占总人口的21.1%。中国已正式进入“中度老龄化社会”,人口老龄化城乡倒置也持续加剧。弥补养老服务短板,重点和难点在农村。伴随实施乡村振兴战略,构建中国特色社会保障体系,加强新时代老龄工作等一系列政策驱动,农村养老服务供给中多主体参与受到重视。《关于加快发展农村养老服务的指导意见》(民发〔2024〕20号)指出“支持各类社会力量投资发展农村养老”“积极培育扎根乡村、贴近村民的养老服务市场主体”。党的二十届三中全会通过的《中共中央关于进一步全面深化改革 推进中国式现代化的决定》强调:“优化基本养老服务供给,培育社区养老服务机构……鼓励和引导企业等社会力量积极参与,推进互助性养老服务,促进医养结合。加快补齐农村养老服务短板”。
近年研究倡导推进养老服务供给共建共享①""①杜鹏、王飞:《中国式养老:内涵、特征与发展》,《社会建设》2024年第1期,第3-23页。,促进社区外部的政府、市场和社会主体可持续参与②""②陆杰华、郭芳慈、陈继华等:《新时代农村养老制度设计:历史脉络、现实困境与发展路径》,《中国农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4期,第113-122页;孙永健、陈友华:《人口老龄化背景下养老服务市场化与孝道文化变迁》,《江苏社会科学》2023年第5期,第134-143页;韩烨:《社会力量参与养老服务供给:路径与机制》,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3年版。,建立“政府主导、市场运作、社会参与、家庭支持、个人主动”相协同的基本格局,使国家、家庭和社会形成合力,构建养老共同体。③""③林闽钢、王锴:《国际比较视角下老年社会服务体制的多样性——兼论中国老年社会服务体制的新结构化》,《经济社会体制比较》2020年第1期,第44-52页;王俊华、董晨雪:《国家治理视域下我国健康养老服务体系的建构》,《苏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3年第1期,第34-42页。这一过程中,外部主体作用发挥面临挑战。一是服务质量难以维持。服务空壳化较突出,部分示范点依靠大量资源输入,可推广性不足。④""④夏柱智:《找回村社:农村社区养老服务的困境与转型》,《江淮论坛》2023年第5期,第65-72页。二是农村老年人服务接受意愿不足。外部主体以养老机构等为载体主导的正规化的服务方式被认为脱离农村社会实际。一方面是较高服务收费超出一般农户养老支付能力;另一方面是家庭养老思想观念影响和对机构化、规范化生活方式的排斥。⑤""⑤吕雪枫、于长永、游欣蓓:《农村老年人的机构养老意愿及其影响因素分析——基于全国12个省份36个县1 218位农村老年人的调查数据》,《中国农村观察》2018年第4期,第102-116页;贺雪峰:《互助养老:中国农村养老的出路》,《南京农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5期,第1-8页。三是外部主体挤压内部主体的作用发挥空间。政府、市场等主导的科层化、市场化运作逻辑可能使社区内部主体陷入被动和消极参与等困境,阻碍内生资源作用发挥。⑥""⑥班涛:《福利治理共同体视角下农村社会养老模式运作与优化——兼论发展型福利生产的本土化》,《人文杂志》2023年第6期,第130-140页;陈义媛:《农村社区互助养老的组织基础研究》,《北京工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3年第3期,第68-78页。
面对上述挑战,如何进一步促进外部主体可持续地有效参与农村养老服务供给?既有研究从三方面展开讨论。一是宏观理念上强调整体治理与制度化运作。利用好农村内部资源禀赋和外部条件,推动国家、市场和社会行动者间互动与服务体系的有效运行。⑦""⑦胡湛、彭希哲:《应对中国人口老龄化的治理选择》,《中国社会科学》2018年第12期,第134-155页;黄惠、卢义桦:《农村养老服务体系的构建原则与运行机制》,《南京社会科学》2023年第12期,第74-82页。二是供给方式上探索供需匹配路径和“半市场化”方案。一方面围绕农村老人需求差异,促进纵向供给主体整合与横向需求结构整合,服务供给中兜底性与选择性相结合⑧""⑧汪璐蒙、曾泉海:《县域视角下农村多层次供需均衡养老保障体系:概念厘定、体系构建与实现路径》,《西南金融》2023年第4期,第83-95页;李歆、刘晓梅、栾晓燕:《农村养老资源整合的内在逻辑与路径优化》,《农业经济问题》2023年第11期,第76-89页。;另一方面结合农村养老特征,兼容市场和社区要素,推进“半市场化”,控制经营成本,提升农村老年人服务接受度。⑨""⑨殷晶晶、班涛:《嵌入式福利治理视角下农村养老模式的比较与出路研究》,《云南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3年第1期,第76-84页;袁明宝、吴欢欢、刘芳:《半市场化社区互助养老:农村老年人照料中的集体统筹与实践定位》,《南京农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4年第1期,第61-72页。三是主体关系上强调组织嵌入和功能整合。一方面提升服务的社区嵌入性,使普惠性与专业性、市场化与智慧化深度融合⑩""⑩崔月琴、朱先平:《关系嵌入性视角下社区居家养老服务差异化研究——基于C市三种类型服务机构的调查分析》,《吉林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22年第1期,第79-91页。;另一方面整合优势,促进主体间协调平衡与功能互补""何倩倩:《农村机构养老的落地困境、经营策略与发展路径——基于河南省平桥区的田野调查》,《中国农村观察》2022年第5期,第153-167页;孙弋帏:《何以养老:就地养老的概念、实践与反思——以B市就地养老的多元模式为例》,《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学报》2023年第10期,第74-88页。,并通过外部主体赋能和培育本土组织B12""B12王瑜、程令伟:《城乡关系变迁与农村养老的社会建设》,《中国农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3年第6期,第73-83页。,实现多主体间合作共强。
外部主体可持续参与农村养老服务供给的路径探究存在以下可扩展空间。第一,对外部主体的“比较优势”挖掘不足。已有研究更多呈现了其参与的“充分条件”,但没有很强的不可替代性。部分服务通过挖掘内生资源一定程度上可以实现。需进一步挖掘相较内部资源的“比较优势”,以“必要条件”夯实外部主体可持续参与的合法性。第二,路径讨论较局限于中观组织间关系的优化。外部主体服务供给应契合农村老年人的深层次观念①""①郭琦、肖瑛、王东晖等:《“吾心安处是我家”:农村养老机构中老人的本体安全和生存焦虑》,《开放时代》2024年第2期,第171-189页。,仅依靠组织间关系优化,难以充分融入农村社区的生活世界。因此还需关注微观实践与情感互动过程,讨论如何充分结合农村现实条件与特点,使外部主体服务得到更多认可,打破“内外之分”。第三,路径讨论较局限于养老服务单一领域。农村养老与乡村产业(银发经济、集体经济等)密切相关,既受此影响,也可能从中获得支撑。加强其间关联,也是提升外部主体参与可持续性,特别是处理经营成本与服务对象支付能力间张力的可能方向。
综合上述讨论,本研究尝试回答以下问题。(1)农村养老服务中,外部主体相较内部主体有何比较优势?(2)微观实践与情感互动过程中,如何提升农村老年人持续接受外部主体服务的意愿?(3)农村养老与社区经济的关联中,如何在老年人可负担条件下保障外部主体经营可持续性?第一个问题分析可持续参与的基础,后两个问题形成可持续参与的支撑条件,三者共同构成可持续参与的有效路径。
二、理论基础与分析框架
社会企业兼顾商业运营模式和社会福利目标,同时遵循市场和社会福利制度逻辑②""②Battilana J,Lee M.Advancing Research on Hybrid Organizing—Insights from the Study of Social Enterprises.Academy of Management Annals,2014(1),pp.397-441;时立荣、陈子扬:《发展型民生保障:社会企业作为一种社会保护机制研究》,《社会政策研究》2023年第4期,第3-14页。,能为广泛的社区福祉做出贡献,有助于满足社区公共服务供给需求,帮助实现老年人健康生活③""③Olmedo L,van Twuijver M,O’Shaughnessy M.Rurality as Context for Innovative Responses to Social Challenges:The Role of Rural Social Enterprises.Journal of Rural Studies,2023,pp.272-283;Guzman C,Santos F J,Savall T.How to Explain Social Innovation in Elderly Care Services:The Role of For-Profit and Non-Profit Social Enterprises.International Entrepreneurship and Management Journal,2024,Online First.。根植社区的社会企业,是深度情景化的发展参与者,可以避免组织悬置等造成的困境④""④Eversole R,Barraket J,Luke B.Social Enterprises in Rural Community Development.Community Development Journal,2014(2),pp.245-261.,契合前述研究倡导的“嵌入性”;其部分地依靠商业手段完成社会目标,也符合既有研究构想的“半市场化”服务供给方式。因此,分析社会企业实践,可承接既有研究的基础,进一步挖掘可持续路径。本文基于前述研究尚不充分的地方,结合农村养老服务和社会企业参与农村发展的相关讨论,形成分析框架,包含以下三个维度。
(一)组织维度:服务模式的比较优势讨论
农村养老服务供给的重要基础在于将社区可用资源有效“组织起来”,村集体和社区社会组织等内部主体可在其中发挥重要作用⑤""⑤夏柱智:《找回村社:农村社区养老服务的困境与转型》,《江淮论坛》2023年第5期,第65-72页;王进文:《村社统筹与乡村养老服务新内生发展:过程与机理——基于闽南S村的田野调查》,《农业经济问题》2024年在线发表。,而对比较优势的讨论应聚焦于“组织”过程中内部主体的局限性。主要可围绕以下三个方面讨论服务模式的比较优势。第一,服务模式的稳定性。志愿和互助模式下,照护服务参与人员和参与时间均有较强不确定性,难以满足健康状况较差的原居老年群体长期性或具有一定专业性的照护需求,甚至出现老年人因不愿频繁寻求帮助,不表达自身实际困难的现象,造成相关需求被“遮蔽”。⑥""⑥在研究团队的调研中,这是较为普遍的现象,较多老年人不希望频繁获取别人的义务帮助,或者“坦然接受”难以获得帮助的现实,因此在源头上没有进行需求表达。
第二,服务模式的规范性。传统机构、社区、居家养老模式分类,凸显了社区和机构的差异。随着农村社区建设的推进,现代社区本身也具有“机构”内涵。特别是随着基本养老服务、基本公共卫生服务等国家项目在农村社区普及,不断提升服务的制度化、常态化要求,农村社区养老服务的组织同样需要有效的制度设计,以提升服务规范性。⑦""⑦Xu Rong,Yanxia Zhang.Institutionalization Embedded in the Community:Path Construction of Aging in Place in Rural China.China:An International Journal,2024(2),pp.51-75.但是规范制度的设计、执行与监督难以由农村社区独立实现。特别是由于部分农村社区存在的乡村治理效能低下问题,可能对服务规范供给产生负面影响。
第三,服务模式的可外扩性。农村养老服务组织模式不应局限于社区内部,还应涉及社区与外部主体的关联。一方面,为有效传递资源,社区作为平台需与更广泛市场/社会主体连接。另一方面,不同农村社区经济社会条件差异显著,打破社区界限实现资源互补,也是推动农村养老服务供给均等可及的重要一环。但是,跨越社区边界的资源传递与运用,同样难以由社区内部主体独立完成。综上,对“比较优势”的讨论,应针对农村社区内部主体组织中可能面临的服务模式的稳定性、规范性和可外扩性局限。本文通过比较社会企业所能提供的服务和社区自身所能提供的服务,以及相同服务由企业/社区自主运营的过程和效果差异,分析外部主体在服务模式设计与实施上是否具有比较优势,以填补上述局限性。
(二)情感维度:服务模式维系的微观基础
农村作为一种地域空间和社会文化系统,蕴含着与城市不同的养老资源①""①桂华:《城乡关系视域下农村养老体系建设》,《学术论坛》2023年第3期,第12-20页。,外部主体受到质疑的主要原因之一是农村老年人排斥“熟人社会”之外的市场与社会行动者,以及机构化、程序化的服务模式。因此,本研究将深入农村养老服务供给的微观组织行为,通过对实际的组织者、具体服务者与接受服务的老人间互动过程的讨论,分析服务能够被农村人口持续接纳的微观基础。对微观组织行为的讨论,可推进前述“嵌入性”相关研究,以“嵌入性”涉及的组织嵌入社区空间、服务形式嵌入日常生活等为基础,进一步深入服务主体与被服务者的情感互动及服务主体的形象再构。
近年来有中国文化情境的“家”的研究富有启发。家庭一直是中国养老制度安排的重要特色。②""②胡湛、孙昕:《反思中国式养老的“立”与“破”——基于家庭和性别的视角》,《妇女研究论丛》2023年第4期,第10-18页。立足中国情境,研究者对有中国文化基础的“家”的阐释说明,“家”既是一种组织与制度形式,也是一种伦理和情感认知,可以没有明确边界,而具有外扩能力。组织和制度的“家”之外的人口和空间,亦可被认为是“家人”和“家园”。③""③周飞舟:《从脱贫攻坚到乡村振兴:迈向“家国一体”的国家与农民关系》,《社会学研究》2021年第6期,第1-22页;郭琦、肖瑛、王东晖等:《“吾心安处是我家”:农村养老机构中老人的本体安全和生存焦虑》,《开放时代》2024年第2期,第172-189页。因此,孝道文化深厚的中国社会中,服务主体的恰当行为,可提升自身合法性,从而更好地被服务对象接受。④""④卓唯佳:《机构养老的合法化:家庭与机构的协作》,《社会》2024年第3期,第120-146页。这也契合研究反思在以货币交换和情感超脱能力为中心的“市场世界”中,如何为基于社会纽带联系和情感依恋的“礼物世界”留有空间。⑤""⑤Hochschild A.Emotional Life on the Market Frontier.Annual Review of Sociology,2011,pp.21-33.
此外,也应关注情感互动对服务方的作用。一方面,社会主体在农村社区中作用发挥受非正式社会规范影响,需获社区认可。⑥""⑥邓燕华:《社会建设视角下社会组织的情境合法性》,《中国社会科学》2019年第6期,第147-166页。另一方面,国内“情感劳动”讨论提出了本土自然情感劳动模式,消费者和劳动者是平等互惠的互动主体,情感劳动成为后者抵御工作挑战之盾。⑦""⑦梁萌、李坤希、冯雪:《资本之矛与劳工之盾——我国家政工情感劳动的本土化模式研究》,《社会学研究》2022年第2期,第23-44页。因此,情感互动也可能增加外部主体所雇佣的服务者持续参与的意愿。综上,本研究将深入服务供给具体过程,分析社会企业及其运营机构和农村社区间、雇佣服务者和老人等社区成员间微观互动,探究社区成员对外部主体及其服务的具体认知,讨论外部主体更有效扎根农村社区、可持续发挥作用的微观基础。这也意味着,虽然客观上社会企业及其员工是“外部主体”,但具体互动中,农村社区成员对其认知可能存在不同。
(三)利益维度:养老服务与农村社区经济发展的联系
除了情感关联,外部主体作用发挥条件还在于合理和稳定的营利空间,以保障经营持续性。农村养老服务利润空间较低,外部主体仅参与这一单一领域,可能没有足够的条件和意愿使服务维持“价格可负担、质量有保障”的状态。可能的破解路径,是打破公共服务供给和社区经济发展等领域间的分隔,使有条件的外部主体同步参与农村经济发展,实现与社区更深层次的利益联结。这也与近年来研究者的倡导契合:提升社会企业等主体服务农村的活力和效果,需要超越传统政策孤岛,将社区经济发展、公共服务等充分联系起来,引导其在经营业务之外更积极参与其他社区建设和社区活动。①""①Mckeever E,Jack S,Anderson A.Embedded Entrepreneurship in the Creative Re-construction of Place.Journal of Business Venturing,2015(1),pp.50-65;Steiner A,Teasdale S.Unlocking the Potential of Rural Social Enterprise.Journal of Rural Studies,2019,pp.144-154.由此可能使农村集体经济真正成为相较城市社区公共服务供给的优势条件,在推进整体社区建设中更充分地发挥作用。
进一步讲,关联农村公共服务、社区经济发展等领域,也应该是社会企业发挥作用的优势所在。开辟多样化收入来源以减少对服务补贴、赠款等的依赖,是社会企业兼顾社会目标和财务可持续性的重要途径,这使社会企业不仅能成为市场的推动者和支持者,也能成为社区资源再分配的渠道,扮演互惠的协调者等多重角色。②""②Powell G,Gillett B,Doherty B.Sustainability in Social Enterprise:Hybrid Organizing in Public Services.Public Management Review,2019(2),pp.159-186;Olmedo L,Rinne-Koski K M,O’Shaughnessy M,et al.Support Structures for a Plural Economy in Rural Areas?Analysing the Role of Community-Based Social Enterprises.Sociologia Ruralis,2024(1),pp.82-103.但目前研究主要关注社会企业对促进农村集体经济发展的价值③""③邓国胜、程一帆:《社会企业何以促进乡村产业持续发展:基于混合制度逻辑的视角》,《经济社会体制比较》2024年第1期,第36-47页。,或发现了在社区内生的农业合作社转型为社区社会企业的过程中,开始涉及公共服务的案例④""④成鸿庚、李健、李筱涵:《合作社何以转型为社会企业?——基于权变组织创新视角的纵向单案例研究》,《南开管理评论》2022年,在线发表。,罕有论及从外部进入社区的社会企业如何充分参与到农村公共服务与经济发展等不同环节。
综上,本研究对路径的讨论,会进一步扩展到外部主体在养老服务供给之外与农村社区的关联。通过观察和分析其参与农村社区经济发展等方面实践,及对养老服务供给和外部主体自身运作的影响,讨论如何通过多环节的参与和串联,在更全面的利益联结中实现外部主体的可持续作用发挥。
本文的整体分析框架如图1所示。
三、案例选取与概况介绍
(一)案例选取
本研究选择北京市P区长期参与农村养老服务供给的J企业作为典型案例展开。该企业2017年成为北京市首批社会企业试点单位(全市6家),2018年、2019年先后获得北京市、国家社会企业正式认证。其扎根P区参与农村养老服务供给超过8年时间,在持续的探索与转型发展中克服了各种困难,保持了经营稳定性,且得到了所服务农村老年群体、社区、政府的较高认可。团队于2023年6—7月、2024年1月、2024年6—8月在北京P区进行持续实地调查,对J企业多名负责人、驿站护理员、农村网格员、入住驿站/居家老人、区镇民政干部、村干部等不同群体进行深度访谈;走访J企业养老服务覆盖的多个农村社区和参与运营的幸福晚年驿站,对服务供给进行非参与式观察,同时结合自主负责养老服务供给的农村社区进行比较。①""①除作者外,中国农业大学人文与发展学院研究生杨偲偲、文正心,本科生吴尚锦等也参与了实地调查、小组讨论,承担了访谈资料转录等工作,为本文的形成做出了贡献,在此表示感谢。
(二)案例概况
P区地处北京东北部,2022年底60周岁以上常住老年人口11.53万人,老龄化率超过24%,享受巡视探访、健康指导、短期照料、政策咨询等服务的基本养老服务对象约7 300人。②""②包括分散供养的城乡特困老年人、低保低收入家庭的失能失智高龄老年人、计划生育特殊家庭的老年人和其他家庭失能失智重度残疾老年人等。该区社区养老驿站(幸福晚年驿站)64家(其中33家涵盖老年餐桌),另有独立的老年餐桌24家,可以为5 000名老年人提供助餐服务,养老床位共5 300张(入住率约50%)。
J企业是P区本地企业,成立于2014年,最初从事生活服务行业,在P区经营外卖配送、家政快修,亦有直营超市。2016年开始转型进入养老服务行业,开发了可在家庭安装的一键通智能呼叫设备,提供紧急救助、上门照护等服务,由此得到政府购买服务的一些资金支持,被纳入当时P区智慧养老建设计划。2017年J企业开始进入社区养老,运营城乡社区的幸福晚年驿站,同年得到北京社工委关注,成为北京市首批试点的6家社会企业之一。近年来企业规模不断扩大,目前带薪员工超过200人,且员工队伍较为稳定,已成为北京社会企业发展促进会的副会长单位,其提供农村养老服务的形式不断丰富,覆盖社区、居家、机构养老多个方面。同时其亦投入农村助残、乡村旅游、农产品加工销售等领域,企业自身收入来源更丰富,经营可持续性得到提升。J企业在养老服务相关领域主要发展历程如表1所示。
四、化外于内:社会企业参与农村养老服务供给的典型案例分析
J社会企业参与农村养老服务供给的基本运作模式如图2所示。基于村委会的支持,J企业经营社区养老助残服务中心(包括幸福晚年驿站和残疾人温馨家园),为入住老年人提供全天照护服务,同时负责残疾人助餐与活动。企业承接政府购买服务,组织驿站护理员和雇佣的“兼职人员”、村网格员,较规范地承接巡视探访、紧急救助、助餐等入户老年照护服务。此外,J企业在政府帮助下,通过建设经营湖畔耕读园(农文旅综合体)、乡村民宿,参与农产品加工销售等稳固、深化与农村社区的合作,扩展经营性收入来源,补贴养老服务,使其稳定低利润经营,亦提升村民收入,获得村民认可。
(一)组织整合:激活外部主体优势的服务模式建构
充分发掘比较优势,意味着内部主体服务供给的短板应该成为外部主体作用发挥的重点。分析框架中组织维度的服务模式稳定性、规范性、可外扩性,可以呈现外部主体参与的价值。
1.以驿站为基础的稳定照护服务
农村人口老龄化和城乡人口迁移造成越来越多健康状况较差,但不愿离开村庄生活环境的老年群体在村内独立居住。需要全天照护的老人难以通过村民自发的“互助养老”满足需求。近年来,农村社区嵌入式养老院的普及,一定程度有助于破解这一难题,但其稳定经营面临挑战。J企业经营了P区的13家农村幸福晚年驿站。根据政策要求,每个驿站最多可设置床位19张,入住的多为本村70岁以上的健康或半失能老年人,他们由于子女在外地工作等原因独自(或和老伴)居住在村中,难以获得有效照护。在本村老年人入住后有空位的驿站,则允许外村老年人入住。
最初为扩展业务,同时加强与政府联系,J企业以“大水漫灌”的方式短时间投入大量资金,租赁社区房屋运营多家驿站(一期驿站)。资金压力造成运营难以持续,于是企业逐步调整成“轻资产”运营模式(二期驿站),强化与农村社区合作,社区负责驿站硬件设施建设,企业雇佣团队承担运营和服务供给。每个驿站配备全职服务人员5-8人,包括站长、护理员(2-5人)、厨师(2人)等。①""①大都为本镇人员,其中护理员多为40-50岁的中年女性,工资在2 500元左右,50岁以下的由公司缴纳五险一金。入住老年人每月缴纳800元费用②""②不高于目前北京农村人口月均养老金,冬季额外增加300元取暖费。,民政局为每个非空置床位提供每月1 000元补贴。老年人固定时间一日三餐,白天可到驿站外活动,晚间驿站会封闭管理。驿站护理员能提供较专业服务,企业依托下属经营的“D镇养老照料中心”每年对其开展两次培训,同时制定较严格的服务规范,昼夜均有2人值班,白天按要求为老人提供护理,晚间每两小时巡夜一次。老年人房间内均安装呼叫器,便利获取帮助。
以驿站食堂为基础,部分社区将老年餐桌也交由J企业运营,老年人通过老年卡就餐直接享受民政补贴。驿站有固定菜谱,农忙时节居家老人可提前一天订餐,第二天自行或由家人取餐。驿站老人和服务人员就餐的“基本盘”,一定程度解决私人承包老年餐桌中因就餐人员规模不稳定而难以备餐、专职厨师工资成本高等影响可持续性的问题,保障了稳定经营。幸福晚年驿站还与农村残疾人“温馨家园”合并运营,形成“养老助残服务中心”,老年残疾人助餐服务同样被整合其中,降低了运营成本,提升助残资金使用效率。每月残疾人活动由J企业统筹安排,也吸收驿站老人参加。此外,基于P区医养结合政策,农村卫生室也迁入驿站小院,方便老人日常看诊开药,弥补健康服务短板。
外部主体恰当协调和运用资源,可以瞄准和弥补社区内部主体难以满足的需求,提供稳定服务。随着基本公共服务、普惠性非基本公共服务等不同层次需求的提升,社区服务供给短板逐渐凸显。例如,在全天照护半失能老年人等方面,社区内部主体的人员、设备与服务能力均不足。同时,养老、助残等资源的分散,影响资源利用率和服务稳定性。外部主体对驿站科学运营,发挥平台作用,整合相关资源,提升资源利用的有效性,可以较好满足原居老年群体长期服务需求。
2.“外人”监督下的规范居家服务
以驿站护理员和招聘的“兼职人员”为支撑,J企业通过政府购买服务承接了P区三个乡镇基本养老服务对象的常态化居家服务。以Z镇为例,全镇20个村4 000多户居民中有200多户基本养老服务对象。J企业在Z镇驿站3名护理员(日间隔天上班,空余时间较多)基础上,再招聘3名“兼职人员”。6名服务人员每人承包约40户,使用民政部门APP和服务对象签约,每周一次上门探视,提供免费测血压、打扫卫生、免费理发等服务。①""①部分驿站护理员是隔日上班一昼夜,没有精力承担上门服务,则全部由招聘的“兼职人员”承担。“兼职人员”不算企业正式员工,主要是附近居住的中年村民,其中不乏村干部、网格员,根据实际上门服务情况,获得企业提供的工作补贴。
J企业负责的居家服务能常态规范开展,原因主要在于,政府购买服务,合同一年一签,会通过检查APP数据、电话回访等形式监督,企业为保证第二年再获合同,对服务人员管理较严格。而且,企业监督相较服务对象监督效力更强。团队调研的其他县区由村干部直接承担基本养老服务的社区,服务形式化较严重(特别是村干部与村民关系存在问题的社区)。经费由政府直接拨给村委会,村干部却没有承担相应服务责任。服务对象没有充分认识到享受上门服务是自身权益,更不愿因此和村干部发生冲突。②""②在和老年人的访谈中,我们曾遇到老年人恰好接收到村委会完成了上门看视的短信的情况,当时老人正在和我们交流,对于这种流于形式的“看视”,老人认为很正常,表示接受。企业作为“外人”组织和监督服务,一定程度形成了对服务者更有效的约束。
此外,基于民政局政府购买服务(每户每年200元经费),J企业“一键通”呼叫设备在P区已安装超过2 500户,包括部分农村独居老人家庭,支撑紧急救助和临时服务。企业记录家庭位置,老年人突发疾病需要救助时,可进行呼救,企业呼叫中心就近协调驿站护理员或“兼职人员”上门帮助。老年人还可通过一键通设备联系获取测血糖、就医陪护、取药购物、家电维修等服务和优惠补贴。
如前所述,现代农村社区也有“机构”意涵,亦需规范服务以满足居家老年人的需求。外部主体作用的发挥,有利于避免过度依赖乡土社会,减少可能造成的服务形式化。客观来讲,部分社区不具备自主服务供给的现实条件,而服务对象出于“熟人”考虑,难以表示不满,看似对服务供给没有异议,实际是将自身需求“咽了下去”。外部主体作为“外人”运用经费、落实上门服务,既面临政府考核以延续合同的压力,又能在雇佣关系中更有效监督服务者,一定程度可以避免服务形式化。当然,提升社区自身治理能力能够提升服务自主供给质量,但这一过程时间成本较大,阻滞当下老年人权益实现。特别是随着基本养老服务、互助养老服务等越来越多项目在农村普及,越发需要在社区范围内规范服务供给。通过外部主体以规范制度运营服务,对于自身组织能力不强的社区,是一条可选择路径。
3.跨越社区边界的资源联通与运用
2024年以来,J企业进一步打破社区间区隔,发挥“组织”作用。一方面,拓展老年助餐服务。在政府和社区支持下,通过驿站老年餐桌辐射附近没有助餐服务的农村社区。老年人可以向相应驿站预订一周(或一天)的餐食,基于社区与企业的合作,由老年人所属的网格管理员到驿站取餐,再配送到家,从而解决部分没有稳定开展助餐服务社区的老年人的就餐需求。另一方面,企业新成立“助残服务部”,调整所运营驿站、温馨家园的老年人、残疾人部分活动内容,指导有动手能力的人制作手工艺品。企业负责成品售卖,再将所得利润发给制作者。此外,企业也通过“志愿北京”平台不定期招募孝老助残服务队,组织志愿服务,部分通过减免企业经营的民宿房费的形式,进行志愿服务兑换。
就如企业负责人谈到的:“互助养老最重要的是什么?是组织……我要投什么,就是投组织(202401-企业负责人W-YSS)。”①""①访谈资料标记的格式为:访谈时间-访谈地点和对象-转录人,下同。企业负责人所强调的“组织”的内涵和既有研究中所关注的对社区内资源的“组织”实际具有区别,不仅指社区内部的动员和协调,还包括跨越社区边界的资源和需求的整合与对接。而后者也是外部主体可能具有的比较优势,其通过自身的“组织”功能,突破社区单元的边界进行服务供给,发挥对接农村内外主体的平台作用,打破社区间、社区和外部市场的区隔,能更好满足农村养老照护需求,填补自身资源和能力存在局限的社区的短板,有助于促进农村老年照护服务均等可及。
(二)情感认同:融入农村生活建构“家”的情感基础
对养老服务供给中机构与社区、照护双方实际互动的观察可以发现,基于微观互动所构建的情感基础,重塑了外部主体的形象,从而提升了农村老年群体对其的接受度。
1.没有“围墙”的机构:与社区紧密互动的驿站空间
驿站虽由企业运营,但离不开社区支持。开业阶段,有入住需求老年人也较多存在心理拒斥,对外来社会企业的了解与信任不足。此时由村干部帮助企业“做工作”,进行驿站宣传,同长期独居的老年人交流;同时也做子女工作,要求其保证在老年人入住后仍经常回村看望。
""“驿站是从1个2个3个(老人)慢慢地入住到现在的19个,老人有什么心理……要让我去养老机构,感觉是很丢人的一件事儿。但是通过咱们给做工作,确实儿女也不在身边,入户跟他讲……不是说你入住养老机构了,子女就不管你了……我当时跟他说您放心,我保证您的子女一周来看您一次……然后我跟子女做工作,说我们来帮你解决老人的养老问题,帮你照顾他,但是你必须也得尽到责任(202401-Z镇S镇村干部-WZX)。”
村干部做工作说服了少量老年人首先入住,其他“观望”的老人看到入住老人较满意后,也逐渐入住。有些新驿站设施已经完备,但是J企业没有马上开业,也是在“等村里的行动”,由村干部决定开业时间,在村内动员,为驿站经营提供一个较好起步。
服务提供过程同样离不开农村社区支持。基于对J企业运营的多个驿站的比较可以发现,社区的支持力度会显著影响驿站运营效果。就如企业负责人讲道:
“我跟村支部书记其实跟谈恋爱搞对象是一样的,如果谈不好,日子也过不好。有些村把养老这件事当成一个项目一个工程。认为我是找了你们第三方管理公司运营了,一切都要你们自己管。其实不是这样的,我们是帮村委会解决村里面村民的养老问题,而不是说你跟我们签订了一个委托协议就完全不管了(202401-企业负责人W-YSS)。”
农村社区的支持除了前述监督入住老人子女的照护,还包括重阳节、中秋节到驿站给老人过节,帮助驿站组织老人活动,村集体资金较多的村常态补贴驿站的日常开销,减免入住老人的冬季取暖费用,也减少企业的运营成本。农村社区的常态支持,既保障了驿站运营的稳定性,又使老人感觉自身没有因入住驿站而与熟悉的村庄环境隔离。同时,前述老年餐桌、温馨家园等和驿站的合并运营,也都加强了入住驿站的老年群体与其他社区成员的日常交流,维系了他们的社会联系,巩固了驿站与社区的常态互动,使驿站一定程度成为社区公共空间,而非脱离社区的独立场所,从而提升有需求老人的入住意愿。
2.情感劳动促进外部主体扎根社区
在前述服务专业性之外,J企业的照护服务还有情感性的特征,这是其进一步在社区扎根、提升老年人持续使用服务意愿的基础。具体而言,驿站中情感劳动的存在,能帮助护理员和老人建立服务关系之外的情感关联,使有能力的老年人更好地“经营”驿站生活。调研中观察到的老人与护理员的部分互动,实际模糊甚至“颠倒”了照护关系,使双方交流更有生活气息。就如多位护理员提到的:
""“其实我是应该给老人解决健康不健康的问题,现在弄得他们可了解我了,他们看我不高兴,他们就能跟我说……所以说,老人我觉得也挺好的。农村吧总感觉他没有文化,其实有时候跟有没有文化没有一点关系,他也能理解你……就是我发自内心地喜欢,所以我才来的(202401-L镇驿站护理员2-XR)。”“我也正好赶上三年(疫情),那会是最难熬。①""①疫情期间幸福晚年驿站也封闭管理,护理员要在驿站内常驻3-6个月,且进入驿站前需隔离半个月,家属也不能进入驿站探望。我真打过退堂鼓,就那会儿真想说我不干了,后来你再想想跟老人都挺熟的……老人也不愿意我走,我们都是熟悉了嘛(202401-Z镇驿站护理员3-XR)。”
驿站日常生活中,护理员也会支持有能力的老人一起打扫房间和公共空间卫生,开辟小区域让老年人种植蔬菜、花草,夏季组织老年人择菜、准备伙食,也给老人自主“经营”驿站生活提供了空间。农村社区的支持、驿站中的情感联系和老年人对驿站生活的经营,共同排解了老人对机构的拒斥感。照护双方间的情感交流,一定程度突破了仅基于商业合同联结的服务关系,建立了驿站和护理员被老人当作“家园”和“家人”的情感基础,从而进一步使外部主体运营的养老服务得到持续接受。在P区机构养老平均入住率50%左右的情况下,J企业运营的驿站目前平均入住率达到92%。
此外,前述入户服务,也使驿站护理员更充分地活跃于农村社区之中,进一步融入农村日常生活和老年群体的家庭环境,这也有助于其与农村社区成员特别是老年人,建立情感联结与身份认同,从而被农村社区成员更充分地了解。这种情感联结也加强了护理员持续工作意愿,有助于维系护理员队伍的稳定,提升服务持续性。团队调研的J企业经营的多家驿站,近三年护理员队伍保持稳定,很多员工工作五年以上,一定程度避免了既有研究指出的乡村市场雇佣的护理员流动性强的问题。
基于J企业案例可以发现,外部主体养老服务在农村稳定供给的微观基础,在于立足可外扩的“家”文化,通过建立情感关联,引导、强化养老机构、专业护理员与社区和社区成员的日常互动,使驿站作为社区公共空间,使护理人员深入和充分地与社区成员沟通交流,从而构建“家”的认同。
(三)利益联结:关联农村经济发展实现可持续运营
J企业从商业公司转型成为社会企业,研究认为此种社会企业更强调社会目标的实现。②""②Pache A C,Santos F.Inside the Hybrid Organization:Selective Coupling as a Response to Competing Institutional Logics.Academy of Management Journal,2013(4),pp.972-1001.J企业转型后强调服务老年人的社会目标,且投入大量资金;但是近些年其对“商业模式”的重视也在日益回升,对缺少市场化收益的经营风险的担忧也在增加。“我就一直在算市场化掏腰包能进来多少,市场化的钱进来得越多,成功率越高。如果说百分之百都是政府补贴,风险极大(202306-企业负责人W-WSJ)。”因此,该企业越发注重政府补贴和购买公共服务之外的市场化营收,以应对最为核心的盈利与可持续性挑战。“(原来我们在)城市有个养老驿站,基本养老服务对象300多个,一年可能光民政局就给80多万……你也得挣10万8万的是吧?我都退出了,因为没找到商业模式(202401-企业负责人W-YSS)。”农村养老服务利润率低、回报周期长,Z镇一名政府干部指出,他们也在给企业算账,老年人缴费加政府补贴能保证企业“不赔钱”。政府购买服务也非稳定利润,这种情况下,J企业持续参与的动力何在?
为提升自我造血能力,扩大商业利润,J企业加强了和农村社区的经济合作。一方面是发展乡村旅游。该企业在Z镇、L镇等地将空置房屋修建为高端民宿。P区政府也将Z镇民宿小院吸纳为承接政府会议指定场所,扩展企业经营性收入来源。在Z镇政府支持下,S村将水库旁160亩农民的废弃果园流转集中成村集体资本,由J企业投资建设运营“湖畔耕读园”,开设农耕课程,作为中小学校社会大讲堂,同时承接青少年研学、企业素质扩展等活动,亦吸引市区游客游玩。村集体有25%的分红权,每年保底分红25万元,本村村民可免费游玩。园中种植蔬菜,也供给企业经营的幸福晚年驿站,降低经营成本。耕读园运营中企业与S镇签订了30年的合作合同,为维系长期关系提供支撑。
另一方面是发展农产品加工。J企业经营农民专业合作社,与Z镇政府合作,采购农户种植的水果和桃木等材料,进行水果罐头、糖葫芦、桃木工艺品等制作,通过抖音平台、商超等销售,其中一款冰糖葫芦销售额已达234万元。同时参与组织“梨花市集”等活动,为当地农民提供农产品销售渠道。此外,企业原有的上门快修等业务也在持续发展。北京社会企业促进会委托第三方监管J企业财务和运营,督促其落实让利分红、利润规范分配,也保障了其经营扩展过程中落实社会企业责任。
经济合作为J企业养老服务持续开展提供了支撑。由于政府补贴存在延迟发放,驿站面临资金困难,多样化经营收入一定程度降低了可持续风险。通过农业产销、乡村旅游等扩展收入来源,可以使参与农村养老服务的外部主体形成“交叉补贴”的运作模式,即将产业作为主要盈利来源,补贴养老服务环节,从而有能力保障农村养老服务低利润持续供给。参与农村经济发展让企业和社区建立更深利益联结的同时,也使企业有机会直接和更多当地农民接触。根据2023年的统计,J企业为S村村民提供了41个专职岗位和121个零工岗位,得到村民更大认可,这也有利于养老服务常态开展。
外部主体参与养老服务供给的同时投入农村经济发展,实质在于强化农村社区经济发展、再分配、互惠等不同环节的关联。发挥社会企业兼顾商业模式和社会福利目标的优势,能使农村经济发展有效带动公共服务供给提升;反言之,外部主体参与农村经济发展得到重视和支持,但若仅聚焦经济发展的单一领域,则难以产生更广泛的积极溢出效益。在政府引导下,农村社区选择外部经济合作伙伴时,将后者是否有能力和意愿参与养老等公共服务供给作为考虑因素,使内外主体的经济合作扩展到公共服务领域,同样也是促进农村社区整体发展的有效方案。
(四)化外于内:外部主体可持续参与农村养老服务供给的有效路径
根据研究团队实际调研中的深度访谈、对服务供给的观察和评估,以及文本资料收集,J企业农村养老服务的供给总体较为成功。回应既有研究对服务模式的“比较优势”,微观情感和行为互动、农村养老与更广泛经济发展关联讨论的不充分,本研究呈现了外部主体可持续参与农村养老服务供给的有效路径。具体而言,组织整合维度上激活外部主体优势,通过有效组织动员和服务模式建构,常态化规范化开展服务,跨越社区实现资源高效传递与运用;情感认同维度上基于同农村社区的合作,强化驿站与农村公共生活的关联,引导服务人员融入农村生活情境,使老年人对外部主体的空间与人员一定程度形成“家”的情感基础;利益联结维度上使外部主体成为串联农村社区经济发展、再分配、互惠等环节的重要主体,更充分参与到经济发展等社区建设领域,扩展收入来源,维系服务供给低利润运营。三个方面促使外部主体有效地发挥自身作用,既获得农村社区成员对其服务的认可和接纳,也提升自身经营运作的稳定性,从而保障农村养老服务供给的质量和可持续性。
这一过程体现了近年学者引介和倡导的农村“新内生发展”强调的“内外共生”,基于以社区为本的整合取向①""①Ray C.The EU Leader Programme:Rural Development Laboratory.Sociologia Ruralis,2000(2),pp.163-171.,在价值、主体、行动以及结构等层面促进内外主体合作,磨合内外之间的实践张力②""②文军、刘雨航:《迈向新内生时代:乡村振兴的内生发展困境及其应对》,《贵州社会科学》2022年第5期,第141-149页;田毅鹏、金蓝青:《新内生发展视域下乡镇教育的县域发展联动效应——以皖西M镇为例》,《求索》2022年第4期,第143-152页。,但也与之有明显区别。“新内生发展”仍一定程度存在对主体“内外”身份的原初判断和固定划分,但在农村生活中,可能并不存在固定的“内外”主体身份划分;或者说,身份划分依靠的不仅是原初主体间血缘、地缘关系,更依靠实际行为互动和情感生发。因此,农村社区成员对主体的“内外”身份认知具有可变性,社区乃至家庭内部成员可能因利益和观念的冲突被当作“外人”,外部服务主体通过有效的服务供给、深入的利益联结,特别是融入生活日常的情感互动,同样可以被接纳为“自己人”;同一主体对“内外”身份也可以兼容,外部主体作为“外人”身份建立和维系专业服务规则、弥补内部主体服务短板和在互动中努力与农村社区成员建立亲密关系也可以没有实质的冲突。
因此,引导外部主体有效参与农村养老服务,需要避免对主体“内外”身份的预设或固定划分,通过组织整合、情感认同、利益联结等多维度机制,瞄准和弥补社区内部服务供给短板,通过规范服务制度设计和监督、跨越社区边界限制,实现资源有效组织整合;同时促进外部主体被充分吸纳入农村社区,通过强化驿站与社区间、护理双方间联系,建立情感认同;通过社区经济发展中的合作,深化利益联结,实现“化外于内”,使外部主体可持续参与农村养老服务供给。
五、结论与讨论
基于理论讨论和典型案例分析,研究主要结论如下。外部主体可持续参与农村养老服务供给,一是发挥在组织整合方面的比较优势。弥补社区内部主体难以满足的服务需求,跨越社区边界限制进行资源协调;以规范的服务制度设计和质量监督,应对农村社区治理问题对老年照护的负面影响。二是引导外部主体与农村社区深入合作,提升社区成员对其的认可。通过使驿站融入社区公共空间,护理员融入社区日常生活,与老年人建立情感联系,形成“家园”与“家人”的情感认同,培育服务持续接受意愿。三是鼓励外部主体参与农村产业,建立更广泛的利益联结。通过“交叉补贴”维持养老服务低利润经营,更好地连接社区经济发展、再分配、互惠等环节,也加深外部主体与社区的信任建构。基于主体间实际行为互动和情感生发,农村社区成员对主体“内外”身份认知具有可变性,同一主体对“内外”身份也可兼容。因此,需要放弃服务主体“内外有别”的预设,从“团结内与外”转变为“化解内与外”,实现“化外于内”,让外部主体真正被吸纳入社区,可持续参与农村养老服务供给。
结合研究议题,本研究最后从以下两方面做进一步讨论。一是农村养老服务的路径扩展与渐进提升。本文并非为论证内部、外部主体孰优孰劣,而是希望探索多样化路径,供有相应条件和需求的农村社区选择。中国区域间文化经济、人口等差异给养老服务提供不同条件,随着老年群体规模扩大、个体经济能力与文化观念的异质性增强,也会对养老服务提出不同需求。①""①梅仪、华晔:《面向差异化需求的多元养老服务模式分析》,《中国管理科学》2023年第8期,第71-79页。因此需要进一步挖掘多样化路径,同时比较不同路径的适用条件与情境,进一步提升农村养老服务效果。同时,兜底保障、普适化服务、城乡服务一体化的不同阶段,会对农村养老提出不同要求②""②杜鹏、安瑞霞:《乡村振兴与农村养老服务:阶段性特征与治理路径——基于情景互动理论的视角》,《中国农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3年第1期,第213-222页。,社区自组织的互助养老虽能够满足原居老年人基础照护需求,但随着普惠性非基本公共服务等的推进,以及服务需求的扩展,其局限性也会逐渐凸显;换言之,有可能陷入一种“低水平均衡”,即农村原居老年人的基本需求能够保障,但更高程度的需求则难以实现,甚至被老年人自行遮蔽和削减,从而形成一种表面的供需平衡,实际影响老年人福祉,且加大养老服务供给的城乡差异。为了不断满足农村老年群体实现美好生活的愿望,需要扎实推进外部主体的有效参与,促进农村养老服务供给的渐进提升。
二是促进社会企业在农村养老服务供给中的作用发挥。社会企业这一新兴主体在国内规模不断扩大,截至2022年,已覆盖28个省(区、市)。目前全国超过50%社会企业聚焦养老、弱势群体、人口健康、社区发展等领域①""①徐家良:《中国社会企业发展研究报告(No.2)》,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3年版。,朗力、金太阳、善品公社等大型社会企业和扎根基层的中小社会企业作用不断凸显。国内研究中,社会企业被认为能嵌入乡土社会,助力集体经济发展与社区建设,是促进乡村振兴的有效方式②""②邓国胜、程一帆:《社会企业何以促进乡村产业持续发展:基于混合制度逻辑的视角》,《经济社会体制比较》2024年第1期,第36-47页。。同时,社会企业在城市的养老服务供给也得到关注,以“低成本—高品质—广福祉”为目标,在城市社区层面动员整合,提供平台与专业服务。③""③穆光宗、朱泓霏:《中国式养老:城市社区居家养老研究》,《浙江工商大学学报》2019年第3期,第92-100页;邱一鸣、杨宏山:《社会企业视角下的社区养老服务运营模式——基于北京市社区居家养老服务的案例考察》,《北京社会科学》2023年第9期,第95-102页。虽然我国社会企业参与农村养老服务实践不断丰富、优势逐渐凸显,且在社区建设中发挥溢出效益,研究却较少涉及,且深度与广度均待提升。本文也能为促进社会企业在农村养老服务供给中的作用发挥提供参考和借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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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ncorporating External Actors into Internal Ones:An Exploration of the Pathways for Sustainable Participation of External Actors in the Provision of Rural Elderly Care Services
ZHANG Yan-xia"XU Rong
(College of Humanities and Development Studies,China Agricultural University,Beijing 100193,China)
Abstract:Exploring effective pathways for the sustainable participation of external actors in the provision of rural elderly care services requires tapping into their comparative advantages,delving into the organizational behavior and emotional interactions within service provision,and linking service provision to the economic development of the community.By constructing an analytical framework that combines the dimensions of organization,emotion,and interest,and by analyzing typical case studies of social enterprises in Beijing,we argue that the sustainable participation of external actors can be achieved by leveraging their organizational integration strengths to specifically address the shortcomings of community-based service provision,guiding them to take root in the rural living context and original living environment,and building an emotional identification with “home” and “family”.At the same time,it is also based on extending their services to industrial development,ensuring the sustainability of low-profit operations through “cross-subsidization”,and linking community economic development,redistribution,and reciprocity to strengthen the connection of interests.Promoting the sustainable participation of external actors in rural elderly care services through “incorporating external actors into internal actors” helps to innovate rural elderly care models,break through the “low-level equilibrium” caused by superficial supply and demand matching,and the research also has enlightening and reference significance for supporting social enterprises to play an active role in rural community construction.
Key words:rural elderly care services;external actors;social enterprises;sustainability;intrinsic mechanism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