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构爱情故事

2024-12-16 00:00:00张皓宸
读者 2024年24期

介绍一下梁先生与赵女士,他们相识于大学新生报到的第一天。排队领军训服时,梁先生站在离赵女士不远的地方,一眼就瞧见了她。赵女士有着异域风情的长相,个头也比其他女孩子高出不少,举手投足间像有魔力,能让她四周的空气带有水果的清甜味道。

梁先生取完衣服,回身见赵女士竟然站在自己身侧,应该是在等人。他们几乎平视,梁先生一时紧张,脱口而出:“你怎么这么高啊!”赵女士瞪着眼睛,上下打量他:“你是谁啊?怎么不说是你矮啊?”

意外的开场,成了梁先生每每想起便生理性不适的噩梦。人生几多尴尬时刻,唯有那个画面,值得他轮回几生,也要将其彻底销毁。

梁先生的宿舍楼是校园主路旁的第一栋,同学们平常都会经过。他偶尔能碰到赵女士,但初见的误会让他不敢抬头,只能假装与室友说话,用余光偷偷确认。好几次他们擦身而过,赵女士并没有任何反应,想必她早已忘记那段尴尬的插曲。

梁先生不太合群,整日只与几个室友混迹在一起。同学们用QQ,他用MSN;最流行的人人网,他也很少玩,反而更多用校友网。一日,梁先生在校友访客列表里,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头像。他当然知道头像上的自拍照是赵女士,心脏止不住乱蹦,忐忑地回访了赵女士的主页,并大胆地给对方发了一封站内信。

赵女士回复了。她也不喜欢从众,校友网上熟悉的人少,地方清净,在这里发帖更有写日记的感觉。她有“人群恐惧症”,最怕站在城市步行街的中央,面对海水般涌来的人群,她会深感窒息。

梁先生与赵女士通过一来一回的站内信,一拍即合,相见恨晚。

梁先生约赵女士去市里吃火锅。这算是他们第一次单独相处。提起开学时的冒失行为,梁先生夹给她涮好的毛肚,当作迟来的道歉。赵女士回送他一块酥肉,说:“彼此彼此,当时我也嘲笑你矮。”两个人客客气气,买单的时候,赵女士非要AA制,梁先生解释这是他约的饭,赵女士粲然一笑:“你约我出来是你的事,我付钱是我的事,很公平,谁也不欠谁。”

推搡间,梁先生没拿稳手机,手机掉在地上碎了屏。

从手机维修店出来时,已经过了饭点。路上行人渐渐多了,他们理解彼此的不适感,赵女士指着对街一家KTV的霓虹灯招牌,问他:“喜欢唱歌吗?”

他们订了个小包间,不间断地唱足了四个小时的歌,保持一人一首的频率,碰到那些脍炙人口的,还深情对唱。赵女士歌唱得动听,就是姿势太夸张,起初还老老实实地坐着,后来索性脱了鞋踩在沙发上,唱高兴了直接站上沙发靠背。梁先生胆战心惊,在一旁保护,视线停在她身上,不敢移开半寸。灿烂的灯光漫射在他深色的瞳仁里,不小心透露出他在心底拨弄的那个爱意盈盈的魔方……

临睡时,梁先生给赵女士发了语音消息,嗓子哑了,“晚安”二字说得跌宕起伏。赵女士笑着回复:“安。”能互相道晚安,基本上就意味着陌生关系的松动,这两个字,有时比“想念”和“爱”更接近山盟海誓。

第二天一早,赵女士的嗓子也哑了,不过她更严重,还伴随喉咙痛和咳嗽,应是染上了流感。梁先生抱着一堆胖大海、花茶和感冒药,守在女生宿舍门口,傻等着赵女士和室友出来。赵女士见到他,惊吓与惊喜之余,向室友们介绍梁先生,只见他呆愣地伸出手,没别的话,只会说“你好”,弄得女孩子们也局促地纷纷与之握手。

赵女士的室友们都说梁先生像块木头,喜欢拿他开玩笑。用梁先生自己的话说,木头也分品种。赵女士笑言:“没事,我五行属火,就缺木。”梁先生说:“哦,你还挺迷信的。”

朽木不可雕。梁先生总是在关键时刻,以一种智商情商双双直线下降的方式证明自己的真诚,他木得完全不值得同情。有时候,爱人错过,不能怪老天爷,只能怪自己愚笨,都让你作弊了,可你还是考不及格。

赵女士大一时进了学校的流行音乐社团,梁先生有一手绘画的功夫,去了校学生会宣传部。前者经常在各大超市门口唱歌赚外快,后者就是为他们这些社团的活动画海报的无偿苦力。

赵女士报名参加校园歌手大赛,其间有些焦虑,常拉着梁先生去KTV练唱。梁先生不懂乐理,在他看来,赵女士唱得已经足够好了。赵女士总觉得还不够好,问他:“你知道我是怎么进音乐社团的吗?”

“你唱得好呗。”

“我去面试之前,就知道我一定能进。我知道我长得好看,这就是我的通行证,没什么好谦虚的。但如果你是马戏团里那个穿得最花哨的小丑,因为吸引了太多的目光,就必须更加努力,努力逗笑为你而来的观众,但又不能太努力。哎呀,说了你也不懂。”

梁先生的确不懂,他只懂如何单曲循环一首歌,如何重复吃腻一家餐厅,如何一直喜欢一个人。

校园歌手大赛前,梁先生熬了个通宵画海报,比赛当天,赵女士上台,他带着室友举起巨幅海报,为赵女士应援。赵女士感动得热泪盈眶,唱至高音处,破了音,最后止步于十强。

准备好的庆功宴照旧,赵女士疯狂喝酒,怎么都不醉。更残忍的是,赵女士惊觉自己一丝难过都没有,眼睛猛眨也挤不出半点眼泪。梁先生以为她要哭,抢过麦克风故意破着音瞎吼,逗得赵女士笑得腹肌疼。

她好像知道自己为什么不难过了。

大学附近有一处废弃的游乐园,地上满是荒叶,旋转木马早已老化。游乐园深处有一节老火车的车厢,车窗已经破碎,内部还维持着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布置,许多情侣和小孩会来这里探险。

梁先生和赵女士坐在老火车的车厢里,手机放着金海心的《阳光下的星星》。赵女士轻声跟唱,托腮看着窗外破败又复古的景色,梁先生在旁边坐着,一言不发。这样的安静时刻,在他们大学这几年的光景里,出现过很多次。每次梁先生都在想,想带她去吃这个城市里最好吃的餐厅,想一直为她画海报,想听她唱歌,想就这样与她平视,想即使他们没有在一起,自己也会以朋友的身份陪她到老。

“你有没有喜欢的人?”梁先生突然问。

“有啊。”赵女士看着窗外,回答道。

“我认识吗?”

“嗯。”

梁先生把他室友的名字说了一遍,除了他自己。

“木头,我们是朋友吧?”赵女士打断他。

梁先生沉默半晌,说:“我五行属傻狗,不缺朋友,我缺你。”

废弃的旋转木马,通电是不可能了,但是靠人力,还是可以转的。赵女士坐在一匹掉漆的白马上,梁先生耗尽气力推动铁杆大步向前迈,木马转得最快的时候,梁先生跳了上去,吻上了赵女士的唇。

大四那年,赵女士要去英国读研。雅思考试之前,向来不迷信的梁先生翻山越岭去五台山求了张平安符。赵女士问他:“你许了什么愿?”他很务实:“保佑我女朋友雅思成绩七分以上。”赵女士说:“你不怕我不回来啊。”

快乐的时光总是被离愁包裹,赵女士果然没有回来。

梁先生都已不记得他们有没有一场正式的分手。单纯是距离将两个人拉扯出了平行世界,而时间又制造了不同维度,横竖组成巨大的扳手,将一颗原本有梦幻色彩的螺丝,悄悄从身上拧开,自然地新陈代谢,落入无疾而终。

这些年,梁先生曾走入一段婚姻,后来又从围城里出来了。过去的经历让他变得越发沉着,瘦削的棱角是他知世故而不世故的宣言。

其实每一次心碎,都是心在重塑,离开的人是一个雕塑大师,在我们心上凿,渣子掉落的时候,很疼。但不必害怕,因为人心是实心的,只有爱过的人才知道。

赵女士毕业后在英国做艺术品运营,最近刚回国发展,国内艺术行业萌芽,机会众多。她爱情空窗期有几年了,不是眼光高,而是再没碰到一个可以让她面对难过时,也不会难过的人。爱情是上天给予凡人的恩宠,即便只是短暂地与梁先生在一起过,也因为被一个人真诚地爱过,滋养了接下来的一生。

一日,梁先生与赵女士在街头重逢了。虽然多年未见,两个人并不生分,只是与大多久别重逢的人一样,需要互相交代这些年缺失彼此的人生。两个人走了好久好久的路,终于到了赵女士的住处。

分别之前,梁先生说了声“晚安”,赵女士点头回应。转身,梁先生又叫住她,问:“要不要再走走?”赵女士说:“还走啊?”梁先生笑道:“到了这个年纪,路是走不完的。”

故事写完了。

这一男一女,此刻就坐在我旁边。我原本只是挑了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在这家咖啡店写作。奈何这对男女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让我有了兴致,写作者是下意识的“小偷”,很难不再多听一句。

他们应该是多年后重逢的旧情人,男人已离异,有一个女儿。女人有幸福的家庭,计划今年要孩子。寒暄往事,没人提及不愉快。

末了,男人准备接女儿放学,临别时,他起身与女人握了握手,说:“很高兴见到你,那时候能喜欢你,我倍感荣幸。”女人大笑,优雅地摆摆手,随后独自在座位上坐了一会儿,待杯中的咖啡冷掉,她也离开了。

(攸 宁摘自湖南文艺出版社《抬头看二十九次月亮》一书,刘 璇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