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5岁的花生突然问:“妈妈,人为什么要死啊?人都会死吗?”
我表面不动声色,心里却有了小小的震动。我迅速搜罗脑海里相关的知识经验,思索完毕,我拉过花生的小手,平静适切地回应他的好奇:“因为有死亡,活着才珍贵啊。如果一直活着,那得多单调乏味、没意思啊。”
花生对于这个回答完全不买账:“怎么会呢,我觉得活着太有意思了,死了才没意思。我不要死,我就想一直活着,怎样才能一直活着?”我一时语塞,只好使用缓兵之计:“你先玩一会,等妈妈想到答案再告诉你。”
我期待玩耍可以让花生把如此抽象而不切实际的想法抛诸脑后。这样,我就可以逃避他的问题。毕竟,生活里充满太多具体而亟待解决的问题。生命、衰老、死亡,这些人类世界本质而无解的议题,都是“想也无用”的问题,孩子以后慢慢会理解并接受的。
然而,花生并不允许我躲避,颇有些追问到底的架势。我没有更好的解释,只好转而探究他为何突然对这个问题感兴趣。我作了很多猜测:是看到小动物死了,还是因为《西游记》里的妖怪们总说要长生不老?是怕爸爸妈妈不爱他,还是晚上睡觉做噩梦了?花生统统否认,坚定地称自己就是不想死,想一直活着,没有别的原因。
这个问题就这样不知所起,又无所不在。
清晨,我还未彻底醒转,花生已扑在床头:“妈妈,小度说有‘rou si’,什么是‘rou si’?”我迷迷糊糊地回答:“rose就是玫瑰。”花生:“妈妈,我问的是‘rou si’是什么?”我渐渐清醒,但一头雾水,重复道:“rose是英文单词,翻译成中文就是玫瑰花。”花生把脑袋摇成拨浪鼓:“不对不对。小度说有‘rou si’,还有‘精神死’,‘rou si’到底是什么?”
我恍然大悟,瞬时又啼笑皆非——看来他是和家里的智能音箱进行了一番热烈的探讨!我牵着花生来到阳台,指着窗外的梧桐树告诉他:“小度可能说的是身体会死亡,就像叶子到了秋天变黄、干枯,掉落在泥土里化成养分,养分会滋养大树,来年春天就会长出新的叶子。有开始有结束,这就是生命的周期……”花生好像抓到了重点,若有所思。我松了一口气,但事实证明,我放松得太早了。
晚上我刚回到家,花生就迫不及待地向我发问:“妈妈,人死了也会像叶子一样再长出来吗?是死了一个小时就会复活,还是需要几个小时?或者要到春天?”我再次语塞,只好转移话题:“你还小,还会活很久很久呢。”“很久是多久?”“呃,100年吧。”“可我想要1亿年!妈妈,怎样才能长生不老?”
我招架不住,向先生求助。先生另辟蹊径:“时间是不存在的,时间只是一个人为定义的概念。时间的本质是运动,我们把地球自转一周定义为一天。”花生逻辑清晰,目标坚定:“意思是如果我能让地球停下来不动,就可以长生不老了?”
先生张口结舌,过了一会才回应:“那不行,地球停下来会发生很多可怕的灾难……不过,如果能比光速跑得快,时间就会慢下来。”
花生:“那怎样才能跑得比光速快呢?”
先生:“呃……宇宙膨胀速度比光速快,人不可能跑得比光速快……”
我忍不住开口:“别误导孩子,这几个点好像不在一个理论框架下吧?”但几乎同时,花生眼睛亮了:“对啊,宇宙有好多亿年,我可以去宇宙里找材料,做成长生不老的药。”
我哑然失笑,刚想和孩子解释其中的混乱和不合理之处,抬头就瞥见了孩子眼里纯粹而热切的光芒,生发于教化和规则之外,熠熠生辉,只一瞬,足以让我窥见自身的蒙昧。
春生冬藏,我们认定这是我们脚下这颗行星的命运,进而认定每个生命都将消亡,并扩充为万物已然接受的规则。我看向恒星如恒河沙数的宇宙,只有敬畏和谦卑。然而,这只是我俯首称臣的规则和命运,不是孩子的。他不肯归顺于“我们来过,生活过,衰老和死亡的无可奈何”,他平视死亡,甚至跃跃欲试,想与之一较高下。回身想想,人类从非洲出走,将飞行器送出太阳系,每一步不皆生发于一代又一代人不肯归顺于既有的宿命吗?这一瞬间,我仿佛跳出历史之外,突破自身感知的局限。是啊,无视演化的进程和方向,做自己生命的主人,无论前方是潘多拉魔盒还是阿拉丁神灯,那将是多么广阔多彩的生命河流!
可能我出神太久,花生碰了碰我的胳膊,我摸了摸他的头说:“妈妈觉得你说得对,妈妈刚刚在想,未来的某一天,可能会有一位科学家站在斯德哥尔摩的领奖台上,致辞的开头是:‘我之所以踏上科学之路,是因为我小时候想长生不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