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古代的婚姻来说,爱情并不是核心构件。婚姻牵涉到各种利益交换,对统治者来说,那就是政治问题。
中国最著名的此类故事,就是尧把女儿娥皇、女英嫁给了舜,后来又传位给他。但是有意思的是,大家都因此赞颂尧大公无私,而不是说他偏袒女婿。
可是在中国的传统价值观里,女婿是外人,愿意把重要的东西交给女婿,就算无私了。后世民间,也有各种坏女婿的故事,而女婿之坏,往往就体现在他惦记着老丈人的那点家产上。所以在中国,选女婿不是选继承人,仅是挑一个需要被提防的合作者。
据说,西周、春秋的情形是这样的:同姓的诸侯国是兄弟之国,异姓的诸侯则互通婚姻。比如说,鲁国国君要把女儿嫁到齐国去做夫人,不能只嫁一个大女儿过去,还要找两个和自己同姓的国家,比如说卫国和郑国,要求他们也把女儿嫁到齐国,这叫“诸侯娶一国,则二国往媵之”。这样办一次婚礼,四个国家就结成了亲家关系。
秦晋之好几乎成了结婚的代名词,实际上两国婚姻关系的变动,无不是政治算计的体现。晋献公招秦穆公当了女婿,后来献公去世晋国内乱,秦穆公千方百计插手晋国政治(女婿惦记老丈人的家产果然是永恒的主题),开始他支持晋怀公,就把自己的一个女儿嫁给他。再后来秦穆公和晋怀公关系闹僵,秦穆公转而支持晋怀公的叔叔,在国外流亡多年的公子重耳。秦穆公断绝了这个女儿和晋怀公的婚姻,把她嫁给重耳,重耳对做姐夫的女婿倒没什么心理障碍,但想到要娶自己的侄媳妇,却有点情何以堪。于是手下人劝他:“将夺其国,何有于妻?”做女婿是回国夺取君位的关键一步,你管她是不是侄媳妇呢?重耳接受现实,接下来就一帆风顺,成了春秋五霸中唯一能与齐桓公齐名的晋文公。
公主的另一个功能,是用来笼络君王治下的杰出人物。
追随刘邦打天下的功臣,是汉初非常突出的一个特权阶层,他们的子孙,成了汉朝公主重要的归宿。汉文帝的女儿馆陶公主刘嫖,嫁给了堂邑侯陈婴的孙子,另一位不知名的公主则成了绛侯周勃的儿媳。汉景帝的女儿平阳公主更有趣,她三次嫁人,第一任丈夫的爷爷是汉初的丞相曹参;第二任丈夫的爷爷则是滕侯夏侯婴,这两位都是刘邦在沛县时代的老同事。只有第三次不同,公主改嫁曾是自己家奴的长平侯卫青,这是在对匈奴的战争中成长起来的新一代功臣了。当然,卫青还有一个身份,皇后卫子夫的弟弟,所以他还是外戚。
东汉最有名的公主故事,是光武帝刘秀的姐姐湖阳公主死了丈夫,于是考虑再嫁的问题。刘秀就与她“共论朝臣”,商量谁最合适。湖阳公主倒很直接:“宋公威容德器,群臣莫及。”我就看宋弘合适。光武帝让湖阳公主躲在屏风后而,召见宋弘问他说:“民谚说,当官了就要换个社交圈,发财了就要娶个新媳妇,是这回事吗?”宋弘回答了一句千古名言: “臣闻贫贱之知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光武帝于是回头对屏风后的公主说:“这事办不成了。”
可见,这时公主的婚姻对象,仍然是大臣。
往后到魏晋时期,情况却有了微妙的变化。和汉朝皇帝的女婿基本处于不温不火的地位不同,这时世家大族权力太大,皇帝感受到威胁,有意识地找二流家族的人物,或者一流门阀里的边缘人来做女婿,对他们委以重任,对大家族进行反制。
照例,贵族政治一定派生出大家族间复杂的婚姻关系。如独孤信的大女儿是北周的明敬皇后,四女儿是唐朝开国皇帝李渊的母亲,后来被追封为元贞皇后,小女儿则是隋文帝的皇后,也就是说三个女儿做了三个不同朝代的皇后。独孤信因此被现代人戏称为“天下第一老丈人”,在这个时代出现这种事,有点偶然却不稀奇。
等到唐朝皇帝坐稳了江山,情况却慢慢发生了变化。有人注意到,中唐以后,出现了一个士人不愿意娶公主的现象。如唐宪宗为长女岐阳公主选驸马,让宰相在“卿士家选尚文雅之士可居清列者”,结果这些人纷纷装病,推辞拒不参选。如唐宣宗挑女婿,宰相白敏中推荐了新科状元郑颢,从此郑颢就和白敏中成了仇人。
唐朝有那么多人不愿意娶公主,归根结底是因为从中唐开始,中国社会发生了深刻的变化,新的官员选拔和考核机制开始发展成熟,驸马的身份在仕途上并不是一个加分项。唐代驸马除个别几例,“皆除三品员外官,不任以职事”,等于是被排斥到了官僚体系之外。既然做驸马对升官没有好处,那原来不妨容忍的公主病,现在就变得避之唯恐不及了。
到了宋代,不给驸马实权更是成了“祖宗之法”,所谓“国朝故事,主婿未尝居职”。驸马要想成为重要的官员,唯一的机会就是公主早点死掉。如雍国大长公主的驸马王贻永于康定元年(1040)被任命为枢密使,这时公主已经去世36年之久。
明代的驸马处境更糟。明初,公主出嫁还起着团结皇帝和功臣的作用,驸马多是功臣子弟。但宣德之后,选驸马就越来越看重颜值,大多是首都附近的良民子弟,14岁到 17岁的“小鲜肉”。关于驸马的描述,常见的是“秀美”“貌美”“美姿貌,廉靖详雅”“长身玉立,美须髯”之类。
驸马即使书读得再好,在官场也不会有多少前途。宣德之后,驸马的职掌主要是三个方面:祭祀皇陵,掌管宗人府,负责皇帝的侍卫事宜。他读书的动力,确实比一般人要小很多。
相较而言,元和清两个朝代,因为少数民族族群居于统治地位,危机意识比较强。通过婚姻缔结政治同盟的事例要多得多。如马可·波罗离开中国,就是要护送一个叫阔阔真的公主远嫁波斯;清代嫁给蒙古王公的公主,或以额驸身份而被委以重任的例子,更是数量可观。在这一点上,今之夷狄多类古之中国,元、清的做派,反而有点“古意”了。
(摘自“国家人文历史”微信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