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是我的邻居

我躺在竹椅上，抬头注视着天空。我想我快要死了，或许过不多久，我就飘到了天上，成为那些空荡荡的云中的一朵。

我不清楚自己得了什么病，家人对我讳莫如深。他们将我隔离起来，好像我会在阴暗的角落里滋生出千万个自己，并将全家人摧毁。于是他们便常常将我放在阳光下晾晒，试图驱散我体内肆虐横行的细菌。

我刚刚七岁，读一年级。可因为一场病，我被迫休学在家。除了家人，没有人前来看我，好像整个村子里的人都消失了。庭院里静悄悄的，只有风，一缕一缕地从梧桐的叶梢上静寂地划过。空气也在风里，轻微地颤动着，发出清冷的声响。一只麻雀扑棱棱飞过屋顶，消失在深蓝的天空里。除此，世界便了无声息。

一只野猫不知何时蹑手蹑脚地走到我的身旁，而后拉长了四肢，伸一个懒腰，又冷漠地走开了。连一只猫都嫌弃我，我也忍不住嫌弃我自己。我所有吃饭的碗筷，都被单独搁置在橱柜的一个角落里。午饭的时候，姐姐蹙着眉，将碗筷送到我面前。我坐在自己的小方桌前，低头慢慢地吃着手擀面。我吃了好久，吃到一家人都要午休了，那碗里还剩下一大半。我的身体轻飘飘的，不如一碗面条的重量。房间里的一切，变得虚无起来，包括我的喘息，也越来越远。我觉得自己飞起来了，从绿色的纱窗里，像尘埃一样飞了出去。

我想起了外公，他去世的那一年，病重，舅妈对他嫌恶，百般苛责。母亲心疼，让父亲用平板车将他拉到我们家，变着花样给他做好吃的饭菜。饭后，父亲便将他搀扶到南墙根下的马扎上晒太阳。因为可以跟着外公一起每天吃一个蛋，我跟他格外地亲近。我像一只小狗，依偎在他的身边。我还学他的样子，仰头，微闭起眼睛，享受着自半空中倾泻而下的阳光。那是春天，一切都是暖的，新的。墙头上斜伸出一枝桃花，引来三两只蜜蜂嗡嗡地叫着。云朵以亘古不变的白，在深邃的天空中飘荡。“它们要飘向哪儿呢？”我问外公。外公什么也没有说。他的喉咙里，发出呼哧呼哧的喘息声。在这明媚的春光里，他睡了过去。

现在，我也像外公一样，每天都会被父母撵到躺椅上晒一会太阳。我觉得我离死亡也不远了。尽管我的喉咙里，尚未发出沉重的喘息声；尽管我的肤色，在蜡黄中也依然透着一抹淡淡的潮红。可是，我的身体却轻得像一片羽毛，似乎一阵风过，就能将我从竹椅上吹起。

风会将我吹到哪儿去呢？我并不知道。但我想，或许风会将我吹成一朵云吧。在浩渺无边的天空上，与无数的云朵飘荡在一起。那时，我已失去了语言。在庭院里忙碌的家人，再也听不到我虚弱的呻吟。即便我在树梢上向他们呼喊，也不会有人抬头看我。他们当然会在忙碌的间隙，看一会蓝得快要滴落下来的天空。可是，他们不知道哪一朵云是我。他们并不关心，这一朵振翅飞翔的云跟另外一朵梦中酣睡的云有什么区别。他们只是仰头看上一会，什么也不想，便重新低下头去，做手中的活计。而我，就这样静静地游荡在空中，俯视着这个曾经留下我欢声笑语的村庄。那时我的心里，一定溢满了孤独。

我不需要上学，也无须做任何事，我成了个闲人。除了按时吃药打针，我就跟猫猫狗狗一样，沿着墙根，从这头走到那头，再从那头折回。阳光穿过云朵、尘埃和阔大的梧桐树叶，落在我的肩头。我很想跟谁说一些什么，可是，每个人都在忙着。羊在忙着吃草，猪在忙着睡觉，牛在忙着拉粪，狗在忙着追逐。就连鸡，也在柴堆中忙着刨食。柴堆中的虫子呢，自然在忙着逃过鸡的啄食。

整个村庄都在忙碌之中。除了我。

无聊的我，不想只是躺在竹椅上，也不想被风吹走，我偷偷从家里走了出来，钻进桑树林。我听到了鸟的叫声，那声音穿越大地，远远传来，又渐渐地飘散。风还在，它抚过重重叠叠的桑叶，摩挲着密密层层的桑叶，发出轻缓的沙沙声。这声音飘进了我的耳朵，落在我的心里，也叫醒了我的身体。

我的身体似乎不再孱弱。大地深处不断向上蒸腾着的生命的热力，氤氲环绕着我。一只瓢虫爬上伸向半空的树叶，并在一阵一阵的风中，努力地找寻着平衡。就连蚂蚁，也从大树下浩浩荡荡地列队抵达桑树林，向着高高的树梢爬去。

我就这样四处游荡，并久久地注视着天上的云朵，看着它们慢慢变得稀少，而后一朵一朵地散开，或许是它们簇拥得有些累了，需要离远一些，喘一口气。或许是风将它们吹开的。风将玉米吹熟，大豆吹黄，棉花吹白，高粱吹红。

风当然也将我的病吹得很远很远了。

风将那个病中孱弱的我，吹到哪里去了呢？我又仰面望着天空，似乎想让天空告诉我答案。天空不语，从未给过我答案。它仿佛是我永远的邻居，沉默不语，但又将我的全部哀愁一一收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