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天也有裂缝,天空的裂缝就是那些白森森的闪电。
我对天空的裂缝的发现是在一个暴风雨之夜,远处令人战栗的雷声和使人惊悸的强光一前一后地传来,我却突然想到裂缝这个词。对于恢恢无隙的天空,只有闪电才能撕开一道触目惊心的裂缝,但只出现一瞬,转眼就愈合了。虽然只一个闪现,却就此暴露了天机。闪电在出现的同时,还簇拥着巨大的声响、凌厉的风雨和莫测的危险,似乎在警告天机不可泄露。闪电是天空的破裂,挟带着置万物于死地的雷霆以及其他。
经过了多少次猝不及防的震慑后,我终于发现了一个好像现在已经是人所共知的秘密:雷在炸响之前,必定会有一道让人心悸的照亮天地的强光。这道把远山的轮廓清楚描绘的白光好像在提醒天底下的生灵:巨响随后就到。每次在发现闪光之后,我便赶紧捂住耳朵,在惊恐中让雷声听起来更遥远。然而,比雷声更危险的其实是那些不动声色的藤藤蔓蔓的闪电,那虬枝盘曲的电光,好像掉了叶子的爬山虎,牢牢地吸附在漆黑的天幕上。在那些藤蔓间,一定藏匿着各形的毒牙,可以随时要人或者物的命。那些闪电,是上天捕杀尘世生命的霹雳杀手,凡是上天要带走谁,都会让电光捉住后转眼烧成一绺轻烟才带走。地上的生命,都是通过那道裂缝才升上了天的。
天的裂缝如同梦幻,无影无踪,不可捉摸和挽留。与天的破裂一样,地的破裂也是无法预知和无法回避的。峡谷、河流应该算是大地曾经破裂的旧痕,它们平静而稳定,以至没有人会觉得那是一次次破裂的伤痕。所以,在人们心目中,大地破裂很少,同时也不会像天的裂缝那样会迅速开裂和愈合。其实,事实并非如此。地也会破裂,当然,只有很少的人会看到地裂,但是,看到地裂的人,多数会被封喉灭口。地裂与天裂会有同样的威力,比起天来,地才是铁石心肠,大地会把一个个发现它秘密的人全部带走,从那个裂缝直拽下深深的地底,然后转瞬闭合,一切如同没有发生。不管是天裂还是地裂,都是不可想象的,都要或多或少地让人或者地上的一切用生命和鲜血作代价。
当然,大地也时常会出现些小小的裂缝,那一定是天门紧闭得太久了。雨水迟迟不来,地只得成片地张开嘴巴,等待着天空出现裂缝。从天的裂缝中漏下的雨水,会灌满地上干渴的喉。隔个一年半载,天空又开些小缝,给大地补充点水分,让地在天之下如此苟活。天地之间,是否有着人所不知的约定,把这些人间的琐事安排得如此周到?
天地之间的破裂和愈合,这是天地的秘密,没有人能了解和透露更多,不像人世间的那些裂缝。
当然,我最想说的是那些远古的龟甲和兽骨。它们在烈火中迸裂,在刀刃下刻画,那些裂纹的走向横七竖八,却在巫祝的喃喃自语中,成为战争或和平的指向。这些神秘的裂缝,深深地刻进五千年的历史,一直烙印在一个民族的心头。这些细小的裂缝,虽然不比刀锋,但是,它随意的走向,却能左右一个个决断,谁也保不定它将会暗示那些巫祝们如何领会神祇的意图,然后是挥刀相向还是握手言欢。这些烈火书写在龟甲上的文字,这些被刻写在骨头上的点画,则成为传世典章,代代流传和解读。这些小小的裂缝,里面陈放着的卜辞关于争战、关于狩猎、关于雨水,一直被深奥地引申和解读。这些明了而又模糊的裂缝,深深地牵制着一个种族思维的走向,所有的思想都在这些裂缝的方向上继续延伸。是否,文化的传承或兴衰必须依靠某种破裂呢?其实,人类的历史,又何尝不是一次次破裂的串联。破裂的甲骨成为人类智慧的载体,或许这就是一个不可告人的谶语:裂缝的指向才是前进的方向。
细细想想,皱纹、伤痕何尝不是些显而易见的裂缝?只不过这些裂缝细小或者平凡,因而被熟视无睹。但是这些裂缝,也无一不是一些秘密的泄露或者暗示。皱纹用深浅和疏密泄露着生命的老幼,伤疤用长短和厚薄泄露着伤害的大小以及伤口背后的隐情。
当然,还有更多的裂缝开合在视线之外,那些裂纹隐匿在尘世,深藏在心脏的某个部位,虽然无形无影,但能在猝不及防时给你真切的刺痛。这种裂缝,应该是尘世间最为强大的裂缝,也是尘世最让人无能为力的裂缝。这种人心的裂缝,有谁能缝补呢?只会在日子的堆积中一天天开裂或者慢慢愈合,愈合的疤痕肯定还会像阴雨天的伤口,在毫无预料时一再隐隐作痛。
所有的裂缝都是一种泄露,泄露完美的缺陷,泄露背后的真相。裂缝,在漫长的岁月中开开合合,让一切的一切更加沧桑莫测。人世与世事就在一次次的裂缝中,变得纷繁复杂,变得光怪陆离。唯有苍天,猝然的破裂和完美的愈合,让苍天不老,让岁月无痕。
天的裂缝,会消逝于无形之中;地的裂缝,会化为沧海或者桑田;龟甲的裂缝,千年流传;人心的裂缝,只会原封不动潜藏在心间。天和地置裂缝于罔闻,因而天地永存不老;人却不能置裂缝于罔闻,人只得在裂缝的疼痛中心力交瘁,渐次麻木。我们是否应该效法天地,置世间的凡尘俗事于无睹之中,以养某种浩气而长存呢?人毕竟不能与天地试比,因而,痛苦必然是属于人类的。天裂缝,于是降雨,地裂缝,于是现高山河流,天地之间的大秘密虽然不可探究,但裂缝却孕育着新生,这又何尝不是一个启示:人心有了裂缝,是不是一个崭新的开端就已经到来了呢?
面对裂缝,没有谁能视若无睹。面对疼痛,没有谁能假装麻木。或许,只有从天的裂缝中逃逸出去之后,才能作尘世最后的逍遥游。
(摘自《瓦下听风》,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本刊有删节,朱星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