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齐奥尔之问”与布洛赫的比较史学

2024-12-11 00:00:00卢兆瑜
读书 2024年12期

二0一四年,在为马克·布洛赫的《封建社会》英译本撰写新版序言时,美国著名中世纪史专家、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历史系教授杰弗里·科齐奥尔提出一个引人兴趣的命题:为何要阅读这样一部写于几十年前的、已经被认为不再能够准确描述欧洲中世纪社会文化的著作?依循相同的思路,科齐奥尔进一步追问:往昔杰出史学家(例如修昔底德、塔西佗、比德、吉本或托克维尔等)的经典名著已经被发现存在这样或那样的缺陷,却为何依然吸引一代又一代读者?这个所谓的“科齐奥尔之问”,指向一种人们惯常接触,但疏于系统反思的知识现象。

如何看待自己的“祖上的经典”,往往能够反映出一个学科的重要特性。与历史学并称为三大人文基础学科的文学、哲学似乎更偏好于申明经典的历久常新。卡尔维诺写作《为什么读经典》,提出文学版的“科齐奥尔之问”,但是,他并没有设想《奥赛德》《鲁滨孙漂流记》及其他古老文学名著可能存在什么缺陷,在他看来,它们简直就是一个永不枯竭的宝藏,永远“独特、意想不到和新颖……表现了整个宇宙”。哈德罗·布鲁姆也指出文坛巨擘创造的意象如何跨越数世纪而保持鲜活的生命力,以至于让后辈作家时刻处在“影响的焦虑”之下。或者,又如杨绛先生在《有什么好?——读小说漫论之三》中谈到《傲慢与偏见》的例子:即使不能欣赏这部小说的人,也常追问它的好。在哲学界,大概没有人敢言柏拉图在两千多年前所作的《理想国》《斐多篇》或其他篇章已经成为过时的古玩物,相反,人们都在传诵那句著名的格言:“一切西方哲学都是柏拉图哲学的注解。”事实上,二十世纪以来的哲学研究(特别是政治哲学研究)尤为强调,人类心灵日趋平庸化,亟须柏拉图、笛卡儿、卢梭等先贤的名著提供警诫。

在历史学的世界,“经典名著”的标签并不能让一部作品免于严苛的批判性检视。当人们阅读一部史学经典,总是下意识地寻索它的不足,专业研究者则惯于“反过来对祖宗翻脸”(唐纳德·拉泰纳:《希罗多德的历史方法》)。这在很大程度上根源于史学研究所无法克服的“原罪”,例如:作为一门以史料而展开的学科,历史学无论如何都无法穷极史料,这意味着研究结论的必然的“过时性”;史学研究的对象是转瞬即逝的、无法跨越时空的、非永恒的特殊现象,而概括特殊现象的效能是可疑的;历史学家的史观或视野是有局限的。这些还未涉及史料的真实性、历史学家的史德等问题(我在此先设想这门学科的最理想状态)。因此,在本质上以及在逻辑上,历史学就是一门要求不断翻新的学科,史料、史观、研究方法和写作体例都处于不断更新的状态,纵使最杰出的作品也不可避免地随时间推移而显露越来越多的缺陷,并很快被后来者所超越和覆盖。但是,即便如此,一代代读者毕竟没有弃之如敝屣,而是且批评且珍惜。这究竟是何缘由?

杰弗里·科齐奥尔本人提纲挈领地归纳出一些答案。

首先,这些史学经典名著展现出高超的写作技巧,人们可以从中享受审美上的愉悦:一方面,它们文体优美,二方面,虽然作者掌握的材料不完备,他们的观点有倾向性,但写出的文字却能够让人信服,自圆其说。这第一个方面让人们立即想到色诺芬的《长征记》、恺撒的《高卢战记》和吉本的《罗马帝国衰亡史》,其中的许多段落是今天希腊语、拉丁语教材或英语文学选读本所摘录的例句。类似的,司马迁《史记》的“无韵之离骚”也为人所津津乐道。至于第二个方面,科齐奥尔认为那是今天历史学专业研究者普遍匮乏的一种能力。材料的不足或泛滥都让他们无所适从,不知道如何讲好故事,没有多少折服力。

其次,杰出历史学家拥有强大的头脑,能够帮助人们理解历史的逻辑。科齐奥尔在这里说的比较简略,我们需要结合他的治学背景加以解释。虽然杰出历史学家面对的是转瞬即逝的特殊现象,其视野也不可避免地受到时代的局限,但是,他们能够透过表象,把握那些在历史的进程中(或者在时间的流变中)展现其性质的重要事物和精神,例如,权力、人性、理性或政府,等等,从而做到司马迁所说的“究天人之际”,提出类似于“修昔底德陷阱”“塔西佗陷阱”或者“权力导致腐败,绝对权力导致绝对腐败”的洞见,形成可积累传承的、具有启发性的“历史智慧”。这里的“历史智慧”带有中世纪经院哲学的旨趣:由于是从流变之物中得来的知识,所谓的“历史智慧”本质上不是绝对真理,不过却可以分享一部分绝对真理,而其所能分享绝对真理的程度,严重端赖于历史学家的天才洞察力。这是人们对于杰出历史学家的最大期许,也是人们阅读其史学经典的最大信任。

再次,陶冶情操。这是将经典名著作为历史学家之人格魅力的“符号”。科齐奥尔以布洛赫为例说明一位英雄文人对于后世读者的感召力:他不只是以科学家的身份进行写作,而且还躬行自己所宣传的公民理念,最终牺牲在纳粹的枪下,以自己的生与死证明学问和英雄气概的融合。因此,对历史学作为人文基础学科的独特使命和价值的认识,以及阅读杰出历史学家著作所引动的激情,能够让读者感受前辈的肃穆和自己的责任感,“让不同时代的人隔着遥远时空互相了解,形成神圣的契约……(否则,)倘若一代代人像鸟群的清歌一般兴替,倘若人们行经世界如同一叶扁舟漂过大海,生活中的安慰将荡然无存”(基尔克果:《恐惧与战栗》)。

“科齐奥尔之问”以及科齐奥尔自己的一些回答,可以作为我们今天阅读布洛赫《论比较历史研究》一书的基本指引。在国际史学界,布洛赫被誉为“比较史学之父”。不过,无论是在实践上,还是在理论上,比较历史都不是始于布洛赫,毋宁说,它一直伴随整个史学史的过程,几乎成为历史学的一种“自然法”。但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比较历史只是一种朴素的史学实践。十九世纪,历史学开始其专业化的进程,同时也推动比较历史的理论探索。一九二八年,布洛赫在奥斯陆举办的第六届“国际历史学大会”上宣读论文《论欧洲社会的比较历史研究》,系统阐述其对于比较历史方法论的思考。同年,布洛赫发表《比较历史研究中的法国与德国侍臣阶层问题》一文,作为比较历史的实践范例。这两篇论文标志了比较史学作为一门独立的史学学科的诞生。巴勒克拉夫提到,“当代历史学家之所以非常重视比较史学,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马克·布洛赫的教导和他做出的榜样”(杰弗里·巴勒克拉夫:《当代史学主要趋势》)。现今,商务印书馆将这两篇论文合编出版,并定名为《论比较历史研究》,集中展示布洛赫比较史学的旨趣。除此之外,布洛赫的《封建社会》《国王神迹》《法国农村史》等经典名著都广泛运用比较历史方法。

布洛赫之后,比较史学的发展日新月异:当代历史学家在比较历史的种类、可比较事项(比较单位)、史学比较与社会学比较的异同等众多次级主题或次次级主题上的探究,相对布洛赫而言已经是大步跃进。试举一例。《论比较历史研究》着重分析比较历史的两个目标(功能)——“发现现象”和“解释现象”,而就“解释现象”来说,当代国际史学界已经细分出分析性、解释性、理解性、认同性的条目(哈特穆特·凯博:《历史比较研究导论》),在它们的映衬之下,布洛赫的论述显得格外粗糙,已经不能再作为实际有效的分析工具。甚至,“一些历史学家的注意力已经不是集中在马克·布洛赫所说的议题上”(杰弗里·巴勒克拉夫:《当代史学主要趋势》)。科齐奥尔也推测,即使是布洛赫本人也不愿拿出自己的旧观点指导今天的学人:“如果因为布洛赫位于当今众多史学实践的源头而阅读他的著作,那么对他是一种伤害,布洛赫本人厌恶他称作‘起源偶像’的东西。我们仍然阅读布洛赫的著作,他会感到满意,但也许也感到惊愕。”

但是,今天人们依然期待领略文人英雄布洛赫在《论比较历史研究》中的专业洞见、意志力和写作技巧。一来,布洛赫以杰出的创造力对人们以往习以为常的比较历史进行概括和提升,他将新生的比较史学学科剥离出十九世纪实证主义意义上的较狭隘的科学研究范畴,使其科学性内涵更丰富,让术语的定义与问题的阐述方式更可取。在史学史的时间流变中,今天的读者依然可以通过他的论述,把握比较史学的一些本质(虽然已经不够全面)。二来,当代的比较史学相较过往已是蔚为大观,却似乎陷入“丰裕社会陷阱”,对于比较史学的一些新课题“几乎没有一个欧洲的社会史学家感到有足够的能力(推进)”(哈特穆特·凯博:《历史比较研究导论》),以至于顾虑重重,裹足不前;反观布洛赫,他坦承自己“不是灵丹妙药的‘发现者’”,但是努力消化他的时代多种学科的发展的信息,提出一系列大胆假设,并真正实现自圆其说。三来,布洛赫“是一位奇妙的文体家,他的文字郑重其事又具有谈话风格,虽然具有谈话风格但又一丝不苟;他举重若轻,游刃于普遍性与特殊性之间”(科齐奥尔语)。这一点在《论欧洲社会的比较历史研究》一文中尤为鲜明。布洛赫在其中娓娓道来,试图说服那些对于比较历史“礼貌性地表示同意,然后回到工作上,丝毫没有改变他们的习惯的学者”。

最后,我们还可以转换视角来思考“科齐奥尔之问”与布洛赫的比较史学,亦即:从中国学者的视角出发,为何要阅读这样一部写于近百年之前的、在比较史学知识谱系上已经“过时”的作品?我们需要说明一下这个问题的前置语境:自二十世纪以来,中国传统史学受到西方史学的巨大冲击,当代中国比较史学的发展也包含了对于不断演进中的西方比较史学的扬弃,而《论比较历史研究》是西方比较史学发展脉络的起始点。因此,阅读这样一部著作,第一直觉就是将它与我们自己的比较史学现状进行比照。

对此,笔者的最大感触是:以《论比较历史研究》为起点,西方的比较史学在后来出现了全方位的长足进步(虽然他们经常自称遭遇这样或那样的危机),相较之下,我们的比较史学拥有“后发优势”(特别是在今天中西方史学交流空前繁荣的情况下,西方比较史学完全处于“开放源代码”的状态),却未必能够自信完全超越这部撰写于近百年前的著作。直白地说,就这个领域而言,中西方处于不同的史学史阶段。类似的,在一个更大层面上,当代中国史学在面对西方史学时似乎陷入了“阿基里斯与龟的困局”:对于西方历史(包括学术史)的研究活动,以及对于西方史学著作的大规模译介活动,深刻改变了我们的史学研究面貌,我们也已经熟悉西方史学的路数,但是,西方史学经典所呈现出的在新领域、新范式、新视角和新方法上层见叠出的情况,仍然使我们头晕目眩,似乎我们疲于追赶对方的新鲜足印,却难以超越。这究竟又是何缘由呢?

(《论比较历史研究》,[ 法] 马克·布洛赫著, 张绪山、张含芝编译, 商务印书馆二0二四年版;《马克·布洛赫〈封建社会〉英译本序言》,[ 美] 杰弗里·科齐奥尔著, 张绪山译, 商务印书馆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