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有些物品,不在于大小,而在乎位置。比如眉毛,大多数情况下,尽毕生之力,也长不过头发、胡子,但它小小的“身躯”却能预示着一个人的吉凶悔吝、廉贪淫贞、穷通夭寿。
中国人历来重视眉毛,日常生活中的敬礼,就有手不过眉的要求;“有了眉目”、“喜上眉梢”、“眉开眼笑”等成语,是经常挂在嘴边的话语;历史上,齐眉与画眉两个典故,也可略书一番。
举案齐眉讲的是东汉学者梁鸿和孟光夫妻间的故事。隐士梁鸿因写《五噫歌》讽刺汉朝宫室奢侈豪华,被汉章帝通缉,逃亡隐居过程中,富家女老婆并没有抱怨他,反而将做好的饭菜恭敬地举于眉前由梁鸿接过后享用。现代人听到这个故事,多数当作一种传说。可在我看来,这个典故却在胶东老家时时上演。
胶东人一年四季睡在炕上,天冷时,吃饭也在炕上。在炕上吃饭,就要用“案”来放置碗盘、筷子,这种案,赵本山的东北乡村剧或小品里经常看到——长方形居多,四条腿,高度不超过30公分。以胶东妇女平常的身高而论,无论是先在炕上摆好案板,再依次放饭菜,还是将案板和饭菜一并放到炕上,都会不经意地做一个动作——举案齐眉。大家常说胶东的媳妇贤惠,我想,这种贤惠一种是来自深厚儒家文化的熏陶,一种是来自于这种常年累月举案齐眉生活习惯的养成。在胶东做女人很辛苦——白天要和男人一块下地干活,晚上回到家里,还要做饭洗衣、打扫卫生、喂牛喂鸡喂猪,而男人们干完活回到家多数时间是躺在炕上喝茶、抽烟、聊天。
看似不公平,但女人举案的同时,齐的不仅仅是眉,还有整个家庭的幸福与稳定。
与举案齐眉相反,汉宣帝时京兆尹(首都地区最高行政长官)张敞为妻子画眉一事,在朝中引起了不小的争议。这个故事有两段完全不同的经历:前段里,汉宣帝将其树为夫妻恩爱的典范;后段里,汉武帝经不住奸臣挑拨,虽然张敞以“闺房之乐,有甚于画眉者”(两口子在闺房里,有比画眉更过分的举动)对答,但汉武帝仍然不顾张敞的才能与人品,将张敞削官为民。
历史上,奸臣和美女生来是要为昏君背黑锅的,当然也要为明君的小过错承担责任。小过错往往出于君主的微妙心理,古人说“物必自腐而后虫生,人必先疑而后谗入”,当我们把历史综合起来看,或许能看出一些端倪。比如,当金屋藏娇的女主因巫蛊之事被废皇后,26 岁就抑郁而逝,那这个故事的男主,又会以何种心态看待别人秀恩爱呢?
齐眉的故事作为下里巴人版,上演了千年,仍然在继续;画眉的男女却如阳春白雪,淡出了历史的视野,很少被提及。
千年以后,唐代诗人朱庆馀参加进士科举考试,以画眉为题,把自己比作新婚之妇,给举荐人张籍写了一首诗,以“入时无”(合不合时宜,能不能入法眼)三字,将自己能否踏上仕途与新妇紧张不安的心绪作了一番比较。
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
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
既擅长文学,又因乐于提拔后进而与韩愈齐名的张籍,被朱庆馀新颖的选材、独特的视角打动,立即赠诗一首:
越女新妆出镜心,自知明艳更沉吟。
齐纨未足时人贵,一曲菱歌敌万金。
他将朱庆馀比作一位采菱姑娘,相貌既美,歌喉又好,必将受到人们的赞赏,暗示他不必为这次考试担心。
又越千年,金庸先生为画眉作了另外一个注脚,也算是续写了张敞夫妇的故事,为好奇之辈一探画眉究竟,补了妆、亮了相、圆了梦。
《倚天屠龙记》最后,如是写道——
赵敏嫣然一笑,说道:“我的眉毛太淡,你给我画一画……”张无忌提起笔来,笑道:“从今而后,我天天给你画眉。”
此段之后,金庸先生也好、各个版本的电视剧也好,大家根据自己的理解,写过多个不同的续集。但是我,更喜欢那个依稀记得却又一时无从查考的结局——张无忌答应给赵敏画眉,周芷若突然出现在窗前,浅笑吟吟地说道:
“无忌哥哥,你也给我画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