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戈尔·布尔东诺夫诗九首

宜昌大坝怀念屈原

我的背后是宜昌城。

我的脚下雾气蒙蒙。

长江似乎沉入雾气中。

雾中的大坝在浮动，

仿佛巨人大禹的身影。

像一座桥跨越长天。

像一条路穿越时空。

像有人喊我进入幽溟。

那边，在河流的对岸，

隐约有怀抱石头的屈原。

雾气中有歌声悲凉。

多么渴望能抵达对岸，

遗憾，受到警卫阻拦。

雾气时高时低飘浮。

长江的呼吸悠长缓慢。

陪陶潜先生谈诗论道

我不喜欢平庸诗作，

也不喜欢标语口号。

我欣赏陶潜先生，

爱跟他谈诗论道。

我们俩长时间饮酒，

对酌交谈感觉甚好！

我的魂魄共有十个……

中国人认为，人的魂魄

不止一个，而是十个：

七魄来自地，三魂来自天。

当人死的时候，

七魄归入泥土，

三魂升上天庭。

魂魄沿着山坡攀登。

飘逸着花香，

发黄的草根散发干燥的气息。

扁平的石头落下白色的地衣。

手指下的土沙沙有声。

我的十个魂魄沿着山坡攀登。

第一个魂魄用手指辨认

被阳光晒暖的石头和缝隙

并展露笑容。

第二个魂魄凝神屏息注视蝴蝶飞舞，

它自己就像蝴蝶。

第三个魂魄忘我地依着山松的树根，

就像从松树上坠落的松针。

第四个魂魄不在此处：

切勿见怪，魂魄也有魂——

它在碧空中伴随云彩飘浮，

大致等同于我们的高度。

第五个魂魄无忧无虑摘采浆果。

第六个魂魄沿山路登攀并酝酿诗作。

第七个魂魄在断崖上扑捉阵风，

以至于坠落、坠落、坠落。

第八个魂魄迷失在山林，

那里的蜘蛛正编织蛛网。

第九个魂魄坐在石头上哭泣。

第十个魂魄沉迷于花丛，发出笑声。

我的十个魂魄沿着山坡攀登。

可是山峦山坡无边无际。

群山也看不见顶峰。

只有石头、松树、花朵、天空，

有太阳，还有云。

我们偶尔遇见山中的低矮茅舍。

那里住着牧羊人或无人居住。

也可以说空无人影。

也可以说空无人影。

【附记】诗集《礼数》的第一首诗，排在序言之前，足见诗人的重视。

齐白石

俄罗斯乡下有个老农民

对我说：“他画得好，确实！

请你告诉我，他真那么伟大？

你的这位中国画家齐白石？”

我回答说：“他世界闻名！

他的艺术——让人的心灵痴迷。”

他又问我：“喏，实话实说，

你说齐白石伟大有什么依据？

他当过院士？他有万贯家财？

或许是当过高官有权有势？”

“他生在农村！小时候干农活。

一辈子从早到晚绘画从不停笔。”

老人家笑了：“他是个好人……

求求你，为我写出他的名字。”

“你要他的名字干什么？”

“我去教堂，在那里点支蜡烛，

我要祈祷，为心灵正直的齐白石。”

【附记】伊戈尔·布尔东诺夫特别敬重中国画家齐白石，他说，他对中国文化产生浓厚的兴趣，就是读了扎瓦茨卡娅的著作《齐白石》开始的。后来他购买了《芥子园画谱》，开始练习水墨画。他在中国旅行期间，也画了不少画。2019年中国之行后，在莫斯科举办的画展，题为《水墨最为上》，标志着他用汉字为画作题词的开端。

船在云南泸沽湖上滑行

（中国速写）

船在水平如镜的湖面滑行

湖水波浪向雾的远方荡漾

船在水平如镜的湖面滑行

远方的雾后有明媚的月亮

船在水平如镜的湖面滑行

女人伸手整理头上的装饰

女人用力操舵她知道方向

船在水平如镜的湖面滑行

男人们加快了划桨的力道

黝黑的面庞显得沉静安详

船在水平如镜的湖面滑行

哲学家与哲学

一位中国哲学家

不喜欢另一个中国哲学家

想方设法批评他

毫无顾忌：

虽然那一位早已去世，

他的哲学却受到国家尊崇，

因此这位哲学家

犯了这个国家的重罪，

随后被关进监狱，

死在了牢里，

死因扑朔迷离。

你们说：哲学很抽象。

其实——哲学很具体。

【题解】诗中的两位哲学家， 一位指明朝哲学家李贽 （1527–1602），另一位是南宋哲学家朱熹 （1130–1200）。

千日酒

[宋] 王中《干戈》： 安得中山千日酒，酩然直到太平时。

南宋末年

诗人王中

渴望能饮

千日酒，

为忘却战乱

带来的诸多劫难，

醉后安眠一千天。

直到我们当今时代

一千天已重复无数次

可惜， 在战争的缝隙

千日酒已经无处寻觅，

一次也找不到太平日子。

【译后记】诗人王中生于南宋末年，遭逢战乱，不知所踪，但他的诗一直活着，活在《千家诗》里。俄罗斯翻译家鲍里斯·梅谢里雅科夫把这首诗译成了俄语，诗人伊戈尔·布尔东诺夫读了这首诗，受到触动，创作了《千日酒》，引用了千年前王中的诗句：安得中山千日酒，酩然直到太平时。这让当今的读者聆听到南宋诗人的声音，感受到他的生命脉搏与感慨叹息。这首诗彰显了诗歌跨越时代与民族语言疆界的穿透力和强盛的艺术生命力。我特别敬重和佩服俄罗斯朋友伊戈尔·鲍里索维奇的气质与才华。他往往带给我意想不到的震撼与惊奇，让古代的诗人复活，跨越千年，跟后辈读者对话，引发读者的联想与感慨。为什么俄罗斯当代诗人能写出这样思接千载、视通万里的诗篇来呢？ 他本人是计算机专家，却喜欢诗歌与绘画，博览群书，能站在历史高度，关注人类命运，因此，胸襟博大，纵览五洲四海几千年的风云变幻，带给读者无限的遐思与启迪。有缘认识这样的朋友，可谓三生有幸！

诗词作品像什么

诗词作品像树木。

说像又不像，诗词是树木。

诗人跟普通人相像，

但思维情感更开阔辽远。

森林里伐木人斧子响处，

砍伐的原木堆积在河边。

诗词作品像飞鸟。

说像又不像，诗词是飞鸟。

词汇很多，却找不到词汇。

诗人呻吟，诗人呐喊。

捕鸟人的工作看似轻松，

其实说来：格外艰难。

诗词作品像星星。

说像也不像，诗词是星星。

诗人发誓，以命相争。

诗歌只在睡梦中相逢。

抬头仰望亿万星斗，

星斗却闭上了眼睛。

赠我的中国朋友谷羽

他把自己的房子

留在人烟稠密的峡谷

而在我的村子里

木板钉住了门与窗户。

他的一头白发——

像飞鸟的白色翅膀。

我的灰色头发——

像荒山野林的灰狼。

你们大概想知道，

我们俩如何相互沟通？

仿佛穿过飞机轰鸣

穿过脚步杂踏的喧嚣

语言能够飞行……

最好能抬头远望

望那高高的山巅，

两人对望交织的视线。

此时此地勿须说话，

可谓“欲辩已忘言”

责任编辑：包成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