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墨玉在西街盘了一家理发店。
理发店的窗户又大又透,露出两张椅子、一排剪刀,外加一张洗头的躺椅。白色灯条沿着镜子爬了一圈,正襟危坐地审视着每一位到访者,拂去他们身上玫红色的光。
“怎么把店开到这种地方来?”她的客人抱怨。
秦墨玉撸下手腕上的两只银镯,细黄的手指按在客人的眉心:“又不和她们相处,只当看不见……这里房租便宜……张姐,今天的力道合适不?”
秦墨玉洗头有一套,先把客人的神经揉松了再放水,弯曲的指背在头皮似耕地,嘴上的闲聊似耕心,连日的疲惫都被犁飞。头发剪得差点儿意思,大家也不计较,扫码付钱就走人。
送客时,风刮人脸,秦墨玉抬头,见一位姑娘怯生生地站在树下,和她走失的女儿很像。黄叶在姑娘的裙边乱飞,裙下一双腿,比象牙筷还有光泽。秦墨玉认出她是旁边“美伊洗脚店”的陈小玲。
对视中,陈小玲白玉般的胳膊探到她自己的后颈,一拉一扯,发绳松开来,大风努力吹散她的头发却无功而返,陈小玲的头发黏在一起,像一整片揉了麦芽糖的芝麻糕。
“进来吧。”秦墨玉招呼她。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店。秦墨玉让陈小玲躺下,手指按在陈小玲的太阳穴上,穴里风水声声,呜呜地应和着秦墨玉的指心。看来陈小玲时常犯头疼。
秦墨玉洗头时,特意没摘镯子。两只银镯子叮叮当当地在陈小玲耳边敲打,偶尔碰到她的额头,秦墨玉也只当没看见。她和陈小玲,一老一少,一高一低。秦墨玉垂眉看着乌黑的头发散在水里,水流浑浊,卷着黑发往下水道钻,被她黑黄的手一捞,浮萍一样落在水面。手镯碰到陈小玲的眼睛,她喊了一声疼。
这不是秦墨玉第一次给陈小玲洗头,却是她第一次戴着镯子给她洗。或许是因为昨天,她看到陈小玲扶着酒醉的男人往玫红色的光里走。陈小玲太白了,白得晃眼睛。
秦墨玉要摘下镯子。
“墨玉姐,别摘,还是戴着吧。”
“小时候,我妈给我洗头,手上也戴着镯子。镯子不小心打在我脸上,她就低头给我吹一下。”陈小玲笑了,从秦墨玉的角度看,陈小玲笑得很牵强。
秦墨玉一贯喜欢搭话:“你妈不在了?”
“不在了。”若还在,只怕死也不会让女儿沾染这条街的灯光。陈小玲抬了抬头,“很小的时候就是孤儿了。”
“你不是有个爹,还有个弟弟吗?”
“他们不要我。”
“哪有爹不要女儿的。你不是说,之前他们还联系过你,要你回家吗?”秦墨玉兜了手水浇在她头发上,大泡沫碎成一堆小泡沫,“做什么都比在洗脚店好!”
陈小玲不说话了。
水也凉了。
秦墨玉没继续搭话,理发店只剩下吹风机的嗡嗡声。她也给女儿这样吹头发,印象中女儿的头发软而细,吹不出蓬松的效果。陈小玲的头发一吹就蓬松。
头发吹干已经很晚。秦墨玉突然发现,陈小玲永远都是等她的客人走完了,才来。
秦墨玉看着陈小玲瘦削的背影往外走。
“听姐一声劝,”秦墨玉喊住陈小玲,“别干了,跟姐回老家,姐带你洗头。”
陈小玲没回头。
还是走了。
扫完地上这些碎发,门上就要挂店休的牌子。
陈小玲的头发又黑又硬,和她的脾气一样,九头牛都拉不回。秦墨玉感叹。
秦墨玉得走了。陈小玲走不走,她还真不知道。这一个月,她招数用尽。她还对陈小玲说过,看到她就想起自己的女儿。
“秦姐,你可得帮帮我,把小玲带回来嫁人。”小玲她爸,邻村出名的赌徒,“小玲最爱我早死的那个老婆,你和她妈像,准能劝动她……”
黝黑的手伸过来,捏着一沓红钞。秦墨玉把一沓红钞推回去,盯着他递过来的相片,答应了,说好只劝一个月,劝不动拉倒。
今天是最后一天。
傍晚,秦墨玉洗了银镯后,牵着陈小玲的手走出西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