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岁蜉蝣

2024-12-09 00:00:00雷贝卡
少年文艺 2024年12期

1

百岁蜉蝣阿椿,是这条河里唯一的长寿蜉蝣。

春末夏初,河水一天天变得温暖,水草、绿藻都长起来了,一切欣欣向荣。然而,阿椿不喜欢这个季节。它的同类们,数以千亿计的蜉蝣,将在这个季节出水蜕皮,长出翅膀,然后,它们有一天的时间婚飞,寻找伴侣,等到太阳落山,它们就会迎来死亡。

“阿椿,阿椿!”一只蜉蝣跟阿椿打招呼。

“你好啊。”阿椿懒洋洋地回应。

“今年你跟我们一起羽化吗?”

“你要羽化了?”

“是的,我跟朋友们约好明天一起出水羽化。你跟我们一起吧?”

阿椿坚定地摇头。

“你还是不打算羽化吗?那我们明天都上去了,河里只剩下你一个,你不会觉得孤单吗?”

“我习惯了。”

阿椿说完,转身游走了。

真傻,不要羽化!只要一天工夫,它们便会从高空坠下,“啪”“啪”,一只叠一只,一层叠一层,落在河里。河水打湿了翅膀,它们再也飞不起来了,只能变成青蛙、鱼、虾的美餐。长出翅膀,只是为了更快地飞向死亡;冲上高空,只是为下坠做练习。

阿椿可不想这样。

2

一百年前,阿椿还是只什么都不懂的蜉蝣。

一天,它在河里优哉游哉地玩耍,吃吃东西,划划水,突然听到一个微弱的声音说道:“你好啊!”

阿椿吓了一跳,差点从草茎上跌落下去,它左看右看,没看到什么,只有一叶浮萍从它头上漂过去。接着,声音从浮萍上方传来:“我在上面,浮萍上。”

阿椿探出头,冒出水面,这才看到浮萍上有个奇怪的东西,长得跟阿椿有点像,也是大眼睛、细长身体、三根尾须,不过它背上多了两对透明的翅膀,一对翅膀很长很大,一对翅膀小小的,但都残破了,还被河水打湿,粘在一起,看样子是飞不起来了。

阿椿好奇地问:“你是——”

“你不认得我?”

“不认得。”阿椿摇摇头。

“那你叫我君吧!”

“君,你好,我是阿椿。”

“阿椿,你几岁了?”

阿椿想了想,说:“我三岁了。”

君顿时笑了:“阿椿,你虽然不认得我,但你很快就要变成我这个样子了。”

“这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我也是蜉蝣!”

“不,你不是,蜉蝣没翅膀。”

君又笑了:“阿椿,你也会长出翅膀来。再过几天,或者几个星期,等天气再暖和一点,你就会出水羽化,长出翅膀。”

“真的吗?”

“我们是同类,我不骗你。”

阿椿想了想,笑了起来。长出翅膀,听起来不是坏事!它一直生活在河里,水下的日子安逸悠闲,但如果可以长出翅膀,飞到天上去,也挺不错。天空中时常有鸟儿飞过,影子倒映水里,看上去潇洒自在,阿椿愿意是它们中的一员。

阿椿问:“君,长出了翅膀,我可以飞得很高吗?”

“可以的。”

“可以飞得很远吗?”

“嗯,可以。”

“你长出翅膀以后都飞去了哪里呢?”

“这个嘛—”

君的脸上浮起怀念的笑容。

3

那是黎明时分,深蓝的云布满天空,银白的月亮还没有落下去。君蜕了最后一次皮,透明的翅膀缓缓展开,它试探着拍打翅膀穿过风——不,与其说是穿过风,不如说是风载着它,冲破浓重的黑暗,向着光明的地方飞去。

月光照着柳树下的鸢尾花丛。

突然,一个声音叫道:“小心蜘蛛网!”君定睛一看,花丛里结了一个大大的蜘蛛网,银丝上凝结着许多露珠,黑蜘蛛正伏在花叶深处虎视眈眈,只等猎物上钩。君慌忙掉头,幸免于难。它感激地向刚刚发出警告的蜉蝣连声道谢。这便是君与丈夫的相遇。

在君看来,丈夫与其他的蜉蝣都不一样,大大的眼睛,修长的身体,闪闪发光的翅膀,简直完美!

它们转身向着银白的月亮飞去。有光的地方比较安全。它们飞啊飞,飞啊飞,离月亮越来越近,“嘭”的一声,撞上一个滚烫的东西,丈夫被撞得头晕,转着圈往下落,好在君及时拉住了它。

“你怎么样?”君关切地问。

丈夫摸着脑袋,又是叫痛又是笑。原来它们搞错了,那个圆溜溜的发白光的东西,并不是月亮,而是一盏灯。

灯光逐渐黯淡,日出东方。

它们开始向东飞。东边的天空出现了一道夺目的亮光,云霞翻涌,五色斑斓,太阳露出红脸蛋儿,一点点上升,越来越亮,越来越温暖,驱散夜晚的最后一丝寒意。君与丈夫倚靠在一起,内心充满感动。像太阳这样光明伟大的存在,照耀着山川大河,也照耀着花鸟鱼虫,即便是它们这般渺小脆弱的生命,仁慈的太阳也毫不吝惜地给予同等关照、同等温暖!

太阳高升,万物苏醒。

各色小花小草装点着河谷、山坡,一夜闭合的花苞热热闹闹地绽放,揉揉惺忪睡眼,伸个懒腰,露水洗净花瓣,花朵散发芳香,小鸟飞来了,蝴蝶飞来了,蜜蜂也飞来了。君和丈夫落到花上,喝了点儿晨露。露水沁甜,染上了淡淡的花香。

突然,一只蜻蜓“轰隆隆”飞过来。

“快逃!”君喊叫着,推了丈夫一把。它们在蜻蜓冲过来的最后一刹那分开了。蜻蜓扑了个空,也不回头,就继续向前冲,不一会儿便抓住了一只飞虫。

君与丈夫幸运地逃过一劫,但它们一直记得蜻蜓的那张脸,那双巨大的眼睛,太可怕了!一想起来心就突突地狂跳。

“我飞不动了。”丈夫说。

于是,它们来到了河畔柳林中。河面波光粼粼,柳枝垂落水面,树影摇曳。它们停在柳枝上,每当清风吹来,便与柳叶一同摇摆,荡过来,荡过去,悠然自得。

随着太阳西沉,丈夫变得有些没精打采。君说:“我们去别的地方看看吧?”

丈夫摇头:“我恐怕陪不了你了。”

君心急如焚,赶紧采来水珠,喂到丈夫嘴里。但没有用,丈夫渐渐抓不住柳叶,从枝头滑下去。君飞快地降落,托着丈夫,两个一起摔落在地上。

草丛里传来阵阵蛙鸣,君不寒而栗。危险,不能待在这里。

丈夫催促它快走,去找个合适的地方生下它们的孩子,这是最重要的事情。

“不要管我了,时候到了,我起不来了。”

君哭了,它万分不舍,可丈夫还是死了。

4

君不得不丢下丈夫,飞向河流的上游。时间不多了,它得尽快生下孩子。上游河水清澈、水草丰沛,是它和丈夫的出生地,也是孩子们理想的生活家园。

君逆着风飞行,越飞越累,越飞越慢,翅膀也颤抖起来。它感到生命就像水流一样,从身体里“哗哗”流走。就在这里产卵吧!君往下边看,看到浑浊的河水,不行,水太脏了,不能把孩子生在这儿;又飞了一阵,往下看,看到一片清水,不行,这儿连水草都没几根,孩子们要饿肚子的。君继续飞,忘却了身体的疼痛和疲惫,拼了命向前飞——

终于,君飞到了一片开阔的水域。这里绿波荡漾,水草摇曳,孩子们一定会喜欢的。君落在一片伸向水面的草叶上,紧紧攀住叶子,轻轻点水,蜉蝣卵仿佛粒粒珍珠沉入水里。

一个星期之后,孩子们便会破卵而出。可惜那个时候,它们一切都只能靠自己了。君为它们寻到了一个合适的家园,却无法守护在它们身旁。蜉蝣一出水,便失去了在水中生活的能力,一旦落水,是会淹死的。君唯有默默祈祷孩子们能平安长大。

产完全部的卵,君精疲力竭,从草叶上掉落。

就在君将要一头栽入水中的时候,不知从哪里漂来一叶浮萍,它落在了浮萍上。浮萍有时被草茎绊住,有时在漩涡里打转,有时又被水波推着往回漂,但终究还是顺流而下。

向下,再向下,君瞥见了水下的阿椿。

5

“原来你做了这么多事情,见到了这么多风景。我们真的是同类!”阿椿叫道。

“是啊。”君的声音很低,几乎听不到了。

“你不舒服吗?”阿椿关切地说,“别担心,你应该是累了,吃点东西就会好起来。君,你是喜欢水草,还是喜欢绿藻,我都可以帮你弄来!”

“不,不用了。”

“可你看上去很虚弱,还是吃点吧!”

“谢谢。我吃不了。”

“为什么?”

君解释说,这是蜉蝣的命运。从长出翅膀的那一天起,它就失去了吃东西的口器、消化食物的肠胃,从那天起,它没有再吃过任何东西,不是不想吃,是吃不了。顶多能喝点水。

阿椿呆住了。它这才注意到,君的嘴巴退化得相当厉害,没有上下颚,不能咀嚼,是的,这样是吃不了东西的。不吃东西,当然很快会死掉。

水浪汹涌起来,一波接一波,将浮萍打得七仰八翻。阿椿拽不住浮萍,眼睁睁看着它载着奄奄一息的君,向着太阳即将落下的方向去了。

金光灿烂的水面,无边无际的河流,一片孤零零的叶子无可挽留地漂向远方。天色一点点暗下来,阿椿极力追赶,然而渐渐地,距离越来越远,马上就看不到了。

突然,水中跃起一道金光,一条鱼张开血盆大口,把君连同浮萍一同吞了下去。

鱼甩着尾巴游走了。

6

从此,阿椿不再蜕皮。

它自己不蜕皮,还不断劝说身边的蜉蝣,不要爬上去,不要蜕皮,不要忘乎所以地长出翅膀——一旦长出翅膀,就会走向死亡。

“留下来吧,我们一起留在水下,做一只长寿的蜉蝣,永永远远地活下去。”

可大家都不愿意,只要到了季节,到了年纪,它们便一个跟一个,争先恐后地出水羽化,那个劲头,仿佛奔赴的不是死亡,而是一场盛大的舞会。

长寿的只有阿椿。

阿椿送走了一代又一代蜉蝣,它活着,看惯了四季的流转、日月星辰的轮替,它很孤单。

又到了婚飞季节,天气越来越暖和,蜉蝣们相约一同羽化。

“唉!”

阿椿突然听到叹气声。回过头来,看到一只陌生的蜉蝣。这只蜉蝣已经到年纪了,大概也是这几天出水羽化。

阿椿问它:“你要出水了吗?”

“不,我不上去。”

“不上去?”

“嗯。傻瓜才出水呢!出水没有一点好处,只要长出了翅膀,就会很快死掉。这个代价太大了吧!我不想死,所以不打算出水。水里多好啊,又舒服,又安全。我要永远留在水里!”

天哪,知音!

阿椿很兴奋,正要跟对方说什么,一股巨大的水浪拍过来,把它们拍散了,阿椿被冲进乱石堆。等它缓过来,四处张望,月光下烟水苍茫,哪里还有那只蜉蝣的影子!

太可惜了。百年来第一次碰到心意相通的同类,它们本来可以好好聊聊,关于这个世界,关于不可捉摸的命运。然而水浪太凶猛,世界太广阔,两只蜉蝣一旦失散,便很难再相逢。

到最后,总是剩下它一个。

“嘿!”

阿椿惊喜地回头,是它,竟然又看到它了。它卡在石缝里,艰难地探出头来微笑。阿椿赶紧过去帮忙,让它得以脱身。

阿椿问:“你没事吧?伤着没有?”

“没有,好得很!”它答道。

“你叫什么?我叫阿椿。”

“你叫我阿照吧!”

“阿照,你——”阿椿迟疑了一下,说,“你几岁了?”

“几岁?哈哈。可能有一百岁了吧,我没有认真数过。从很早的时候开始,我就不蜕皮了,一直保持着这个样子生活。我喜欢水,喜欢这条河,可能接下来的一百年也还是会这样生活。我不要羽化,不要为了一天的飞行而死,太不划算了!”阿照看着阿椿说,“啊,对了,你几岁了?”

“我也是,我也一百岁了!”阿椿激动地叫道。

“真的吗,你也不想羽化?”

“是的!”

“我们一样——”

“我们一样——”

这时,又一波水浪汹涌,一浪接着一浪,一浪高似一浪,阿椿被水流裹挟着往下面冲去,阿照死死地拽着它:“小心!”它们紧紧拥抱在一起。浪花把它们打到东,又拍向西。

它们随时会被冲散。

“要不——我们上去吧!”阿照突然说。

“上去?”阿椿勉强抬头向上看。水上,正是一个明月之夜,晚风吹动树林,柳条儿沙沙作响。

“嗯,上去!”

“我们会长出翅膀——”

“到时候想飞到哪里就飞到哪里。”

“可是太阳一落山,我们就会——”

“你怕吗?”

阿椿望着阿照,阿照也望着阿椿。在下一波浪头打来之前,它们快速向水面爬去。从一根草叶爬到另一根草叶,又从草叶爬上柳枝,顺着柳枝爬上树干,最终找到了一个安稳又隐蔽的地方。

现在,它们出水了,即便浪头再高,水波再猛,也没法把这两只一百岁的蜉蝣冲散。它们的身体开始微微战栗,一种奇怪的感觉传遍全身,似乎是要开始最后的蜕皮了。

“你怕吗?”阿照又问了一遍。

“不怕。我们在一起就不怕。”

“在一起什么都不怕!”阿照笑了。

阿椿觉得阿照的笑容格外亲切,眼睛也格外明亮,与其他任何蜉蝣都不一样。就在这一刻,它突然明白了君的意思。世界这么广阔,山川这么威严,而它们的生命渺小又短促,一眨眼、一合掌的工夫便消亡了,但如果能与心有灵犀的同伴共舞一曲,生命便不算虚度,世间便没有白来。百年的孤独,或许也不如此时的短暂陪伴。

阿椿心里突然生出一个接一个的愿望,像花突然开满春日的枝头,像一群小鸟冲出晨雾中的树林。

等蜕了皮,翅膀长出来,它要乘着风,与阿照一起飞过这片柳树林,飞到更远的地方看看。看月亮怎样落下去,太阳怎样升起来,看山坡间花朵摇曳,绿草蓬勃,蜜蜂与蝴蝶翩翩飞舞。它想尝一尝被花香染过的晨露的滋味,甚至想瞧一瞧蜻蜓可怕的脸。

阿椿不再害怕。

不惧怕爱,也不惧怕死亡。它愿意与阿照共同飞赴这场盛大的舞会,共跳一曲爱与死亡之舞。

太阳会落下,但也还会升起。

夏天会结束,但也还会再来。

蜉蝣会死在这条河中,但也还会在这条河中诞生。

发稿/朱云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