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清末白话报是中国近代报刊史上一支重要的生力军。它的兴起不仅改变了当时文言报刊一枝独秀的局面,而且在新闻业务上别开生面,呈现出别样的风采:在栏目设计和内容安排上突出针对性与实用性,更好地服务社会大众;在报章语言上追求言文合一与平易浅近,有力地提高了报纸的传播力与影响力;在评论写作上讲究深入浅出和通俗易懂,增强了思想启蒙的传播效果。相对于文言报刊,清末白话报以通俗化的形式和丰富多彩的内容赢得了受众普遍的认同和喜爱。
[关键词] 白话报;清末;栏目设计;言文合一;论证方法
[中图分类号] G219.29;K252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008-1763(2024)06-0158-08
Business Innovation of Vernacular Newspapers
in the Late Qing Dynasty
XU Xinping,HUANG Jingru
(School of Journalism and Communication,Hunan Normal University,Changsha 410081,China)
Abstract:The vernacular newspapers in the late Qing Dynasty was an important new force in the history of modern Chinese newspapers and periodicals. Its rise not only changed the outstanding situation of classical Chinese newspapers and periodicals at that time, but also showed a different style in news business: highlighting pertinence and praeQzOzJfocLg7bxiQN7RkGBUus8dEll4kAZykSnqC+C8=cticality in column design and content arrangement, and better serving the public; the pursuit of the unity of spoken and written language and common people in the newspaper language has effectively improved the communication power and influence of the newspaper. In commentary writing, one should emphasize the importance of being easy to understand and profound,which enhances the communication effect of ideological enlightenment. Compared with classical Chinese newspapers and periodicals, vernacular newspapers in the late Qing Dynasty won widespread recognition and love from the readers with its popular form,rich and colorful content.
Key words: vernacular newspapers;the late Qing Dynasty;column design;integration of spoken and written language;argument methods
在中国近代报刊史上,白话报是继文言报之后在清末迅速崛起并与之平分秋色的新种类。它以通俗易懂的语言形式、丰富生动的内容赢得了社会大众的喜爱,在宣传资产阶级改良派维新变法思想和资产阶级革命派反清革命思想、传播新知、开启民智和官智等方面,都发挥了文言报纸无法替代的作用。但是,长期以来,清末白话报并没有引起学界应有的重视,尤其是白话报在新闻业务方面的革新与贡献在中国新闻史研究论著中少有涉及。因此,本文将从栏目设计、内容安排、语言改革和论证方法等方面探讨清末白话报的业务进步与革新。
一 突出针对性与实用性的栏目设计
和内容安排
清末文人积极创办白话报,其目的是为了更好地对民众进行思想启蒙。诚如1897年创办的中国第一份白话报《演义白话报》所说:“中国人要想发愤立志,不吃人亏,必须讲究外洋情形,天下大势。要想讲究外洋情形,天下大势,必须看报。要想看报,必须从白话起头,方才明明白白。”
章伯初、张伯和《白话报小引》,《演义白话报》,1897年11月7日。转引自杨光辉等《中国近代报刊发展概况》,新华出版社,1986年,第125页。这份最早的白话报在清末报坛一亮相,就显示出要为广大平民服务的意图与姿态。
白话报的创办者们既然把办报的宗旨确定为开启民智,把白话报的读者对象定位为普通民众——主要指粗通文字的“下等人”
《本馆特白》,《大公报》,1905年8月20日。,那么,如何才能达到预期目的、收到理想的效果呢?首先,他们在栏目设计上就煞费苦心,讲究针对性与实用性。
《演义白话报》围绕“讲求外洋情形、天下大势”的办报目标,设计了如下内容:“本报起头一篇,先出一种通商原委小说,从美国打进来的时候一直说到往年日本打仗的情形。一天出一回,大有可观,后来陆续再出各种中外小说。”
章伯初,张伯和《本报章程》,《演义白话报》,1897年11月9日。转引自蒋晓丽《中国近代大众传媒与中国近代文学》,巴蜀书社,2005年,第84页。这份报纸的栏目设计相对来说还比较简单,主要是“小说”“新闻”和“行情”,其中最重要的是“小说”,如1897年12月22日刊登的《通商原委演义》用讲故事的叙事方式,通过对比既揭露了英国侵略者的贪婪与凶残,又反映了清朝官员的腐朽无能,激发了读者对帝国主义的痛恨和对朝廷的失望,唤醒了读者对国家民族前途和命运的忧患意识和自励自强的奋发精神。
1898年5月创刊的《无锡白话报》在内容上设定为三个方面:“一演古,曰经、曰子、曰史,取其足以扶翼孔教者,取其与西事相发明者;二演今,取中外名人撰述之已译已刻者,取泰西小说之有隽理者;三演报,取中外近事,取西政西艺,取外人论说之足以药石我者。谈新述故,务撷其精,间涉诙谐,以博其趣。”
裘廷梁《无锡白话报序》,《时务报》,1898年4月1日,第61期。由此可见,《无锡白话报》的重点是介绍西事、西政、西艺,以利于国民眼界的扩大和智慧的提高。《无锡白话报》从第5期开始改名为《中国官音白话报》,同样坚守着这一办报宗旨,如先后刊载的《富国策》《养民新法》《农学新法》《泰西新史揽要》《俄皇彼得变法记》《日本变法记》《洋报药言》等文章,都突出了学习西方和维新变法的主题。从第13期到第24期,该报登载了近20条“上谕”,有意识地选择光绪皇帝关于推行新政的指令进行发布,如开办学堂、振兴农业、废除科举等。从宣传立场上看,《无锡白话报》和改名后的《中国官音白话报》都是资产阶级改良派宣传维新变法思想的舆论阵地和喉舌。
《中国白话报》是林白水于1903年12月独立创办并主编的报纸,开始是半月刊,后改为旬刊。其主要内容有论说、历史、传记、地理、学说、新闻、教育、科学、实业、小说、戏曲、战时警报等。林白水说:“我们办这个报的意思,原为广开民智起见。”[1]5其主要内容正是这一办报思想的体现。
1904年3月,《安徽俗话报》在安徽芜湖创刊,主编陈独秀在《开办〈安徽俗话报〉的缘故》中说他的办报宗旨,一是通过介绍各处的事实让读者“明白时事”,二是通过介绍各种学问使读者“长点见识”
三爱《开办安徽俗话报的缘故》,《安徽俗话报》,1904年7月10日,第1期。。围绕这两个宗旨,该报设置了13个专题:论说、要紧的新闻、本省的新闻、历史、地理、教育、实业、小说、诗词、闲谈、行情、要件、来文。
此外,彭翼仲于1904年创办《京话日报》,设计的栏目有演说、要紧新闻、本京新闻、各省新闻、小说、唱歌、宫门抄、上谕、儿童解字等;吴樾于1905年创办《直隶白话报》,设计的栏目有社说、历史、地理、传记、教育、军事、学术、算数、实业、纪事、政法、卫生、格致、小说、丛谈、歌谣、译丛、调查、专件、选录、来稿,内容多达21个方面。
由此可见,随着时间的推移和白话报的发展,在栏目设计上,比起初创时期的《演义白话报》和《无锡白话报》,《中国白话报》《安徽俗话报》《京话日报》和《直隶白话报》等有了重大的改革与进步。栏目的增多,不仅标志着报纸内容更加全面与丰富,更重要的是反映了白话报人启蒙意识的增强和对启蒙内容的扩展。
晚清白话报设计的栏目各有不同,数量不一,但大部分内容是共有的,如论说、时评、历史、地理、教育、军事、小说、实业、歌谣、文苑等。这些栏目彰显出白话报人的办报意图,其重点并不在于传播新闻信息,而是向读者传播新的思想、普及新的文化知识。《安徽俗话报》《京话日报》等报纸虽然标有“新闻”专栏,但其内容比较单薄,刊载新闻的版面数远不及论说所占的版面数。因此,从一定意义上说,晚清白话报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新闻报纸,而是报人面向民众普及知识和宣传政治主张的平台,其发挥的主要功能不是传播新闻,而是宣传教育。
我们可以从两个例子中看到这一点。《安徽俗话报》第1期的内容包括:(1)《开办〈安徽俗话报〉的缘故》;(2)论说——瓜分中国;(3)要紧的新闻5条;(4)本省的新闻7条;(5)教育——整顿蒙学馆的法子;(6)实业——养蚕发大财;(7)小说——痴人说梦;(8)诗词——叹五更,醉东江,送郎君;(9)来文——停科举办学堂的谕折。这些内容中,90%以上并非新闻,新闻只是其中的配角。陈独秀说:“这报的主义,是要用顶浅俗的话说,告诉我们安徽人,教大家好通达学问,明白时事。”[2]7他把“通达学问”放在首要的位置,报中的内容主要也是学问方面的。《中国白话报》第1期的内容包括:(1)发刊词;(2)论说——做百姓的身份;(3)传记——黄帝传;(4)实业——养蚕发大财;(5)时事问答;(6)小说——玫瑰花;(7)选录——盘古以来种族竞争的大势;(8)戏曲——木兰从军;(9)谈苑——猫子不做官;一班都是畜生;好帮侣不怕人欺负;(10)历史——人种。其内容设计与《安徽俗话报》一样,也以思想性、知识性、实用性为主。其中的“时事问答”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新闻,而类似于今天简短的新闻述评。民国初年,邵飘萍之所以把晚清新闻业称作“政论时代”[3]136,就是因为政论在当时的文言报和白话报上都是主角。
晚清纯白话报的内容设计是这样,那些在文言日报中附设的白话文专栏更是如此。例如,《大公报》在1902年创刊时就开设白话“附件”专栏,后来,英敛之将报中的白话文结集出版,名为《敝帚千金》,到1908年已出版30册。《敝帚千金》把白话文内容分为5个方面:开智、辟邪、合群、劝戒缠足、寓言,无不与开民智有关。革命党于1900年创刊的第一份机关报《中国日报》,于1910年创刊的另一份机关报《民立报》,也都辟有白话专栏。这些白话专栏与晚清白话报一道,汇入了开通民智的潮流。
文言报和白话报都以开智启蒙为宗旨,但因启蒙的对象不同,它们在开智的内容上也有一定的区别。文言报刊面向的读者群体是文化人,在栏目设置上以政论、时评、近闻、译述等时政内容为主,对普通民众生活、实业、卫生、风俗等方面内容涉及较少。如1896年8月9日创刊的《时务报》,主要栏目有论说、谕旨恭录、奏折录要、京外近事、域外报译等5个方面;1898年谭嗣同创办的《湘报》,除论说外,还设有本省新闻、各省新闻、各国新闻、电旨恭录、咨文照录等5个方面的内容;而以“维新吾民”为办报目的的《新民丛报》开设的栏目更是多达25个,包括图画、论说、学说、政治、史传、地理、教育、宗教、学术、农工商、兵事、财政、法律、国闻短评、小说、问答、绍介新著等,但主要内容还是论说、学说、时局、政治、历史、地理、教育这几个方面,所刊载的文章也只有知识分子才能读懂,与普通民众关联不大。
可见,无论是清末白话报还是文言报,在内容体例的设计和栏目的规划安排上,都是围绕报纸的宗旨和读者的定位进行设计的。两种报刊的读者对象各有侧重,文言报面向文化人,白话报则“专为民间所设”。为了更好地对普通民众进行思想启蒙,白话报的创办者们颇费了一番心思,不仅在栏目设计上追求通俗化,还力求刊登的文章对开民智有实实在在的帮助。在读者的广泛性和内容的针对性与实用性方面,清末白话报具有文言报无法比拟的优势。
二 采用言文合一与平易通俗的报章语言
相对于文言报纸,白话报在语言上使用了一种新的表达方式。这种表达方式最突出的特点,就是尽可能地做到口头语言与书面语言的“言文合一”,即口头怎么讲,笔就怎么写。
1902年,《大公报》创办伊始,英敛之就开设了白话“附件”专栏。英敛之说,这个专栏就是要让“平常读书不多的人”也能从报纸中获益,因此,在语言表达上追求“句法浅近明白”[4]8,“本报为开民智起见,多半是对着平等人说法,但求浅、俗、清楚,不敢用冷字眼儿,不敢加上文话、成语”
英敛之《说大公报》,《大公报》,1902年7月20日。。1903年12月,林白水在《中国白话报发刊词》中说,该报“内中用那刮刮叫的官话,一句一句说出,求明明白白,要好玩些,又要叫人容易懂些。……我这白话是顶通行的,包管你看一句懂一句”
《中国白话报》,1903年12月19日,第1期。。他对白话报语言通俗化的要求和标准就是“一句一句说出,求明明白白”及“包管你看一句懂一句”。1904年8月,《京话日报》在北京创刊,彭翼仲在发刊词《作〈京话日报〉的意思》中说:“决计用白话做报,但能识几个字的人,都看得下去。就是不识字,叫人念一念,也听得明白。”
《京话日报》,1904年8月16日。
他对白话报语言通俗性的要求比林白水更加严格,不仅要看一句懂一句,而且要“叫人念一念,也听得明白”。显然,听得明白比看得明白要求更高。这些主张都反映了清末白话报人在语言通俗化、口语化方面的共同追求。
在当时的新闻实践中,白话报和文言报刊的白话专栏中所刊发的文章,基本上也是按照这样的标准去做的。例如,英敛之在《大公报》上发表了两篇同题文章《说报》,由于针对的读者对象不同,在行文上使用了两种不同的文体。第一篇针对报界同行存在的不良现象有感而发,使用的是文言;主题是劝诫新闻记者在“时局之危如累卵,人心之散如团沙”的情势之下,要自觉担负起监督政府、向导国民的职责和使命,万不可“以卑鄙龌龊之身,滥厕笔削清议之席,恩怨偏私,糊涂满纸,恫吓敲诈,拉杂成篇”,以至于被世人讥讽为“斯文败类”
《大公报》,1904年1月6日。。第二篇是写给普通民众看的,使用的是白话;主题是劝说民众要向西方人学习,要重视和利用报纸,从中获得信息和知识,从而达到“人人明白、上下通情”的目的
《大公报》,1902年9月13日。
。在语言表达上,第一篇是文言文,没有句读标点,虽然文法、词汇在古文中还算比较浅白,但普通民众很难读懂和听懂;第二篇是白话文,使用的是当时的口语(官音白话),文法、词汇与平常的口语表达非常接近,而且使用空格断句,识字的人基本上能看懂,不识字的人也基本能听懂。后者就是白话报人当时要追求的浅近明白的语言表达效果。
清末白话报和文言报刊中的白话专栏,无论是论说、新闻、科普,还是小说、歌谣、戏曲,除了使用口语化的白话文之外,大都使用空格断句。这与文言报刊不加句读的情况形成鲜明对照,充分体现了白话报人对报章文体和语言改革的追求与贡献。范放评价裘廷梁等人所办的《无锡白话报》和《中国官音白话报》说:“不仅是灌输新智,而且极有改革文体的意图。”[5]112这里的“文体”一词并不是指通常所说的文章体裁,而是指文章的内容和行文的方式。在晚清白话报人看来,文言报刊使用的是古奥艰深的文言文和旧词汇,不能表达新的内容和新的意识形态,而要准确地向民众传播新知识和新思想,就必须有与之相适应的新的行文方式。
特别值得称道的是,在白话报人看来,语言通俗并不等同呆板无味、缺乏文采。他们在追求语言通俗化的同时,还刻意讲究语言表达的生动优美。他们试图用自己的写作向世人证明,雅致精美的文辞并不是文言文的专利,白话文同样可以做到生动优美。例如,《杭州白话报》刊载的《儿童教育》一文开头说:
春光烂漫,风日晴和,偶然走到花园,散散心曲,只见那千红万紫,香气扑人。锦绣成堆,胭脂满地,真是个花花世界呢!这可不是费了花儿匠无数的心血,才能够弄得个满园春色么?儿童就譬如花木。儿童智识初开的时候,就譬如花木萌芽初发的时候,花儿匠栽培花木,就譬如训蒙师教导儿童。儿童将来能够成人,或是不能够成人,要看那训蒙师教导得法不得法。常言道:三岁知老。因为儿童感触力最强,记忆力最富,自幼儿脑子里印进的感触,能够积久不忘……所以儿童教育,是成人的始基,始基一坏,将来的弊病,日久日深,就是有医人的高手,也是束手无策的了。
《杭州白话报》,1902年,第2卷第13期。
很明显,这是一篇议论文。按照议论文的常规写法,在语言表达方式上应以议论为主,但这篇文章却别出心裁地用描写开头,先向读者呈现一幅“锦绣成堆、胭脂满地”的春色图,然后笔锋一转,言归主题——花儿离不开花匠,儿童离不开蒙训,让读者自然而然地接受要重视儿童教育的观点。其语言特点是雅俗结合,在平易通俗中显现出生动优美。像这样善于描写的白话文在《京话日报》《正宗爱国报》等白话报中并不少见。
在主观动机上,白话报人是要运用通俗、浅近的白话传播新思想和新知识。但是,在具体实践中,并不是每家报纸和每个作者都做到了通俗易懂。在白话报中,有些文章明显带有文言表达的痕迹,词汇的使用也存在文白夹杂的现象。例如,林白水在《杭州白话报》上发表《齐家的法术》,其中第三章《论兄弟和睦》有这样一段话:“列位,这一桩事我也不肯十分去骂他,不过其中有好些蹊跷,好教人鹘鹘突突的疑惑,所以要细细辩论一番,使列位不要轻易受古人的欺诳罢了。”[1]30-31这里使用的“欺诳”等词汇,未免艰涩。又第四章《论夫妻亲爱》中说:“列位,你看世界上有多少豪杰英雄,他却是满腹经纶,下笔千言,好一表人物也。偏偏娶了一个蠢如鹿豕、呆如木偶的妻子。”[1]31这里不仅使用了文言表达“好一表人物也”,而且用“蠢如鹿豕”来比喻妻子愚蠢,当时普通民众未必都懂得“鹿豕”的意思。又如,《安徽俗话报》“教育”专栏中介绍儿童起居的常识时说:“小儿住室,须受日光,万不可令房屋黑暗,须通空气,万不可把窗户闭塞,盖日光所以生长万物的。花草不受日光,其花色必白,不能茂盛。小儿不见日光,其血色必淡,不能健旺。这是一定的道理。至于空气,须令时常流通,乃能新洁。”
饬武《家庭教育》,《安徽俗话报》,1904年8月1日,第12期。这段文字的内容,句句在理,也非常实用,但语言表达方式却是文白夹杂的,其中使用“盖”“乃”等文言语词,与口语表达相去甚远。这些都反映出初期白话报登载的白话文明显留有文言的影子,同时也说明,习惯了用文言写作的文人们想要改变其作文习惯,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文体变革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绝非一蹴而就的。
三 追求深入浅出、通俗易懂的
评论写作艺术
晚清时期,白话报同文言报刊一样,所刊发的文章大多是议论文,关注和论述的大多是时事政治和社会民生问题。众所周知,政论时评的主要职责是传播观点信息。作者发表自己的意见,目的是为了影响读者,希望读者接受并依据自己的观点进行思考和行动。为了使读者易于理解和接受,白话报的作者们在评论写作中,一方面继承和发扬了文言报刊中引经据典、托古论今等传统论证方法,另一方面则大量使用中西对比和比喻说理等论证方法,以便更加深入浅出地阐明和传播作者的观点。
引经据典、托古论今是清末文言报刊常用的论证手法,但因文辞古奥、考证繁琐,文章的传播效果往往大打折扣。例如,1897年,章太炎在《实学报叙》中首次提出“夫报章者,诚史官之支与余裔”的著名观点,并借由西汉刘歆的言论加以论证:
夫报章者,诚史官之支与余裔也。刘子骏有言:“墨家者流,盖出于清庙之守。”其在周初曰史佚,其后曰史角,然则墨翟学于史氏。故其声、光、热、重之学,奭然为诸子最。今为《实学报》,其必念夫墨子而后二千余年,旁魄熔凝以有是篇,必奭然为纪事之书最。[6]30
墨家是从管理宗庙的官员发展而来,而墨家创始人墨翟又是史官的学徒,章太炎试图借此说明《实学报》也能成为最好的记录历史的报纸。但他所依据的经典史实,对于不熟悉中国古代思想史和墨家学说的人来说,不免晦涩难懂。从阅读与传播效果来说,这种“奥衍不驯”[7]12的行文方式与大众的文化水平和需求都相去甚远。
清末白话报则语言通俗明快,加之论证手法生动有力,使得评论文章情文并茂、浅俗易懂。英敛之在《大公报》白话专栏中发表的议论文,就善于综合运用中西对比和比喻说理的方法来阐发自己的观点。他在文章中总是情不自禁地将西方的优势和自己心目中的圣贤豪杰介绍给读者,既为读者树立起向往和效法的榜样,又有力地论证了自己的观点。如他在白话文《讲看报的好处》中说:
要知道外国人富足强盛的根子,并不在乎枪炮利害,在乎通国一心,不论男女,从小儿的时候,个个都入学堂,不论士农工商,没人不识字的。更因为报馆最多,人人都喜欢看报。中国古语说,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这话靠不住。要说常常看报的人,能知天下事,那真是不错的。[4]11
为了论证看报的好处,英敛之采用了中西对比的论证方法。他认为:“我们中国可忧虑的,不在乎贫穷,不在乎软弱。可忧虑的单单是糊涂。”[4]10而造成中国人糊涂的原因之一,就是识字的人太少,不能读书看报。这样便把国人对西方国家的羡慕和对本国振作复兴的期望与看报自然地联系起来,把看不看报上升到关乎国运兴衰的高度,以引起人们的关注与重视,可谓用心良苦。
在其他白话报中,我们也常常可以看到作者将西方国家的先进与中国的落后进行对比,从而激发民众的爱国热情,渲染改革的紧迫感。例如,林白水在《做百姓的责任》中说:“他们外国的百姓,人人也都有小责任的,共我们前头所说的一样。但是他除了小责任以外,还肯担当大责任。譬如英国的百姓,见了法国报上骂他英国人一两句话,或是看轻了英国,那些英国百姓就大家动起公愤,打个电报到法国去责备他,叫法国人赶紧赔他名誉,或是赶紧下个国书,来共英国人谢罪。”
《中国白话报》,1903年11月15日,第2期。文章的意图是呼吁中国人也要像英国人一样,养成爱国的大责任意识。白话报人的这种思想观念与行文方法是对早期改良派知识分子关心时局、心忧国事精神的继承与发扬,二者的区别主要在于语言表达和论据选择的不同。
引用历史上的英雄模范事迹作为论据是白话报人常用的一种方法。例如,英敛之在《没有志气不能成人》中说:
人要没有志气,就同树没有根子,水没有泉眼一样。不能受苦的人,万不能成点事。志气大的人,总不以苦为苦。古来书上记载着,那有志气的人,一时也数不尽。如同宋朝的范仲淹,他作秀才的时候,就挂念着天下的事。读书的时候,穷的狠。一碗冷粥,要分四回吃,把碗里的粥,划一个十字,每回就吃一角儿。他有两句最好的话是:凡天下可忧的事情,要担在身上他先忧,凡天下有可乐的事情,要让给众人他后乐。你说这个公心可敬不可敬呢?[5]24
英敛之用“树没有根子,水没有泉眼”来比喻论证志气的重要性,用范仲淹的事迹说明“志气”的内涵,既通俗易懂,又传播了他心目中的道德人格理想。英敛之的许多文章使用的都是这种行文方式,既表现了他的人生价值取向,也实践着他的文体革新思想。
但是,清末白话报的政论时评使用最多的方法还是运用通俗易懂的比喻来阐释观念与道理。如《安徽俗话报》“教育”专栏刊发《蒙学应用各书的说》一文,就是用通俗的比喻来论证国文的重要性:“国文一课,就是学习本国文,无论学什么学问,都是要通的。国文不通,譬如那做屋的一般,墙脚不打造好了,怎么能够架屋呢?就是架起屋来,怎么能够经久呢?”
饬武《蒙学应用各书的说》,《安徽俗话报》,1904年4月15日,第4期。这里用建房子要先打牢基础作比,十分恰切地论证了学好国文的重要性。又如《说国家》一文也这样行文:
我生长二十多岁,才知道有个国家,才知道国家乃是全国人的大家,才知道人人有应当尽力于这大家的大义。我从前只知道,一身快乐,一家荣耀,国家大事,与我无干。那晓得全树将枯,岂可一枝独活?全巢将覆,焉能一卵独完?自古道国亡家破,四字相连。若是大家坏了,我一身也就不能快乐了,一家也就不能荣耀了。
三爱《说国家》,《安徽俗话报》,1904年5月1日,第5期。
这里使用“全树将枯,岂可一枝独活?全巢将覆,焉能一卵独完”作类比,虽然并不是地道的白话文,却将国家与个人的关系阐释得明明白白、浅显易懂。同样是阐释国家与个人的关系,作者在另一篇文章中则使用了别的比喻:“一国好比一个人的全身,一家好比全身上的一块肉。譬如一块肉有了病,只要全身不死,这一块肉的病总可以治得好。若全身都死了,就是你拼命单保这一块肉,也是保不住的了。”
三爱《亡国篇》(一),《安徽俗话报》,1904年11月1日,第17期。两篇文章论述的是同一个道理,即整体与个体的关系、国家与个人的关系,但使用不同的比喻手法,有力地提高了文章语言表达的丰富性和可读性。
使用通俗易懂的比喻来论证自己的观点,这是白话报论说文的一大特色,其最大的好处是深入浅出,明白易懂。英敛之在《苦口良药》中说:“在中国眼下的光景,先用不着讲深奥的道理,万丈高楼从地起,根基不坚固,上边无论怎么好的工程,必是立不稳站不久的。什么是根基呢?就是先有真正的教化,人人先有信义的心。”[4]224这里使用“万丈高楼从地起”作比,论证“教化”和“信义”的重要性,让读者自然明白道德教化于人于国的重要性。此外,论述“爱德”的重要性,就说“人没有爱德,就如同花草没有水一样,自然就枯干了”[4]152;劝人增加智慧,就说“你看那牛马,比人气力大,倒叫人随便使用,就是因为他空有力没有智的缘故”[4]15,比喻的运用使得道理都很浅显易懂。试想,这些论说文如果没有使用这些通俗的比喻,而只顾抽象地议论,其说理效果必然会大打折扣。
值得关注的是,白话报刊载的文章中,不仅政论时评善用比喻说理,许多科普文章也常常使用比喻来解释抽象的科学知识,便于读者容易理解与接受。例如,《杭州白话报》在“地学问答”专栏中解释“地球引力”:“问:既说地是动的,为什么地上的各样物件,不会掉下来么?答:现在考究地学的,说道地的中心,有一种力气叫做摄力(摄字作牵字解)。这种力气,能够把地上的各样物件暗暗牵住,如同牵牛牵马一般。问:为什么不觉得呢?答:这种摄力,我们看不见的。你看那一块吸铁石,正在吸针时候,何尝看见这一块铁发出一股气来,去引那尖尖的针么?”
《杭州白话报》,1901年5月15日,第2期。文中用“牵牛牵马”作比,解释地球引力的内涵和特点,不仅生动贴切,而且通俗易懂。接着又类比吸铁石吸针的现象,说明地球引力虽然看不见摸不着却客7YymLhbooY6xwKYDvyrlb5JDnyKMUS8Jyl4gRqXVb/Q=观存在。这对于普通读者无疑具有释疑解惑的传播效果。
当然,清末文言报也常使用比喻手法来进行论证,最典型的莫过于报人对报纸性质的比喻,如耳目、喉舌、利器等。汪康年将报纸喻为“兵器”,他对此做过精辟论述:
天下无独利之事。报者,若兵器,仁者用之,则可为至仁之事;不仁者用之,亦可为至不仁之事。夫使以此利器,而挈而付之不仁者之手,使得恣其攫搏啖噬之威,而仁者反退处于无权力之地,则事之可希望者几何矣![8]126
在此之前,陈炽和郑观应就曾将报纸视为“国之利器”,汪康年继承了这一思想,明确提出“报者,若兵器”的观点。他认为,报纸作为传播事实信息与意见信息的工具,本身并没有好坏之分,之所以有好坏的区别,原因在于掌握和使用报纸的人的不同。这一见解可谓独到,比喻也很贴切。但是,其文辞晦涩古奥,造成了阅读的困难。可见,运用比喻说理是文言报和白话报的共同特点,但从总体上看,比喻在白话报中运用得更加通俗与广泛。
评论文章要靠新颖深刻的思想观点取胜,观点离不开论证,论证离不开材料,说空话往往难有说服力。评论文中理论材料和事实材料的运用不只是论证观点的需要,在一定程度上还反映了作者的读者意识和价值观念。或者说,评论者在写作时心中产生的“材料联想”与“材料选择”蕴含了一定的思想倾向和写作意图。
文章是写给别人看的,必须考虑阅读对象的文化水平,只有根据阅读者的文化程度和理解能力行文,文章才会具有影响力。白话报既然是写给识字不多、文化水平不高的普通百姓看的,那么,最能让人易于接受和理解的莫过于生活中通俗的比喻。因此,说家庭教育重要,道理很多,作者只简明扼要地运用两个比喻就把道理说得通透明白:“譬如造屋,墙脚必打造稳稳的,那屋方能够坚固;譬如种树,根柢必培植深深的,那树才能够发生。”
饬武《家庭教育》,《安徽俗话报》,1904年8月15日,第6期。这样的论证手法和行文方式是大众化、通俗化的,唯其通俗易懂,才会受大众欢迎。
评论中引用的材料,一方面是用来证明观点的,另一方面也反映了一个时代的需要,标志着特定时期人们的目标追求和价值取向。我们从评论中可以探知当时的报人对社会和人生目标的追求与期盼。例如,当时的白话报人习惯于将西方人的优点与中国人的缺点进行比较,用西方国家的政治、科技、文化等方面的优势比较中国的劣势,这本质上反映了中国知识分子对西方文明的向往和对中国落后的焦虑,表达了他们效法西方、改良内政的主张和希望中国由弱变强的美好愿景。在清末白话报中,无论是说合群、谈冒险、讲爱国、论实业,抑或是劝戒赌、禁缠足、反迷信、倡女学等等,大部分评论都采用中西对比的论证方法。这样行文固然是中西方社会现实的写照,但从报人的写作意图上看,也是为了激起读者钦羡、自责、焦虑、奋发等种种复杂的思想情感。
四 结 语
总之,清末白话报作为推广新知识、传播新思想的重要工具,在内容和形式上都创造了一种新的媒介形态,因此从诞生之日起就日益受到社会各界的欢迎与好评。
著名记者萨空了曾经回忆说:“(彭翼仲)办的启蒙画报合订本,在我七八岁时,曾是我最喜欢的读物,这个画报灌输了许多科学常识给我,象瓦特因为水沸发明蒸汽机,世界人种的分类,五大洲的形状,我都是由该画报而知道的。这画报是十六开,上面三分之二是画,下面三分之一是文字。文字往往是白话有韵的歌。”[9]95郭沫若在自传《我的童年》中回忆说:“《启蒙画报》一种对于我尤有莫大的影响。……二十四开的书型,封面是红色中露出白色的梅花。文字异常浅显,每句之下空一字,绝对没有念不断句读的忧虑。每段记事都有插画,是一种简单的线画。我用纸摹着它画了许多下来,贴在我睡的床头墙壁上,有时候涂以各种颜色。”[10]31
《安徽俗话报》创办之后,不仅受到普通民众的欢迎,而且得到当地官员的肯定和推广。从第7期发表的《绩溪县官劝人看俗话报启》可知,绩溪县用公款订购《安徽俗话报》,“随同官报发行,听人采取”,还提出要求,“望大家传阅,勿得置之高阁”。县官李第青用白话撰写了一首宣传诗:
安徽有俗话报,主笔为本省人。专讲近来事故,言语极浅而真。任是何人都懂,煞费一片苦心。当今时局多变,无非指点迷津。此间风气闭塞,大家无见无闻。本县捐廉购买,随同官报发行。分交城乡董事,看者须各照轮。开通民智为急,代办一切方殷。
李第青《绩溪县官劝人看俗话报启》,《安徽俗话报》,1904年6月1日,第7期。
诗中不仅交代了《安徽俗话报》“开通民智”的办报动机和绩溪县公费购报的缘由,而且对该报进行了精到的评价:这份白话报在内容上专讲近来发生的事情,语言极为浅白真实;其作用是在“时局多变”的形势下,为读者“指点迷津”;白话报人为了服务大众“煞费一片苦心”。由此可见,当时的民众和部分进步官员对白话报和白话报人给予了充分的认可与肯定。这份赞扬与肯定正说明了晚清白话报在清末思想文化建设中的重要地位与作用,也说明它为促进中国报业的繁荣与发展作出了独特的贡献。中国语言由文言过渡到白话,并最终为白话所取代,晚清白话报起了承先启后的重要作用。清末白话报的创办者对白话不仅在理论探索上倾注了大量心血,而且在文体革新等方面进行了认真的探索与实践,这在一定程度上丰富了中国近代的新闻理论,为民国时期白话报的盛行与发展提供了宝贵的实践经验和有力的理论支持。
[参 考 文 献]
[1] 林伟功.林白水文集[M].福州:福州市新闻出版局,2006.
[2] 陈独秀.陈独秀文集:第一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
[3] 邵飘萍.邵飘萍新闻学论集[M].肖东发,邓绍根,编.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
[4] 周萍萍.英敛之集:上[M].影印本.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
[5] 中国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近代史资料编辑组.近代史资料:第2期[M].北京:中华书局,1963.
[6] 章炳麟.章太炎政论选集[M].汤志钧,编.北京:中华书局,1977.
[7] 汤志钧.章太炎年谱长编:1868-1918年[M].北京:中华书局,19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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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萨空了.香港沦陷日记[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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