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者,生之舍也。自古以来,我国的传统养生就极为反对人们“极度享乐”的物欲放恣。正如老子所云:“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畈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是以圣人为腹不为目,故去彼取此。”健身气功是我国优秀的传统文化,深受《道德经》的影响,老子的少私寡欲等主张也体现在具体的功法之中,这就是回到传统,回归根本。其“调身”之旨即是对“形”的调控与训练,身体行为注重“旋转屈伸”,注重“动其梢节”,注重“松紧结合”等不一而足,目的皆是为了“调节脏腑,疏通经络”“调和气血,强壮筋骨”“调整阴阳,平衡机体”。
一旦人的教育落实到“美其身”的身体教育,古人之所以不遗余力地提倡所谓“礼教”之谜也就随之一起破译了。“礼教”之所以为“礼教”,恰恰在于“礼者履也”,在于“非礼勿动”,也即在于礼的教育实际是和我们自身的身体行为、身体行动紧密联系在一起的。故对于原儒来说,所谓的“礼教”不过和其一贯坚持的所谓“修身”是异名同谓的东西。这意味着“礼教”的内容与其说是与祛身的心之思有关,不如说更多地是与切身的血气、志意、知虑,切身的食饮、衣服、居处、动静,切身的容貌、态度、进退、趋行有关。这意味着“礼教”旨在人的身的“导血气”“摄威仪”,一如荀子所说,“以治气养生,则身后彭祖;以修身自强,则名配尧禹”。故这种对“礼教”的切身性的还原表明,后儒所谓的“以理释礼”的解读是多么差强人意,而其将礼打造为尊者责卑、长者责幼的绳人之具这一做法,则更是与古人礼的制作的初衷离题万里。正是原儒的礼身互释,使中国古代体育一开始就彰显了一种独特的礼仪教化功能。
中国人注重养生,从先秦到近代,各类养生著作层出不穷,其中也包括很多导引养生之术,其理论与方法也存在于儒、释、道、武、医等各家言论与实践之中,民间也多有人习练。这种身心一体的思想贯彻于中国古人的体育思想里,以至于其成为指导古人体育活动又一核心纲领。以推进身体行为践履的“礼教”为例,“礼教”以其关乎我们的举手投足、关乎我们行为的动静举止,固然不失为一种典型的“修身”活动,但其在为我们指向了“修身”活动的同时,又恰恰为我们指向了一种“正心”的活动,实际上是以身心兼修为其教育内容的。
如八段锦中“两手托天理三焦”的上下拉伸。当双手上撑到最高点、头回正时,肩部用力继续上撑,目视前方。意识和力量从中(脊柱)而发,由里而外逐步传达止于肢体的末端,筋脉肌肉进一步舒张,全身处于“紧”的状态;紧接着两臂落下时,肩部的力量才可以逐渐减弱,两臂水平时开始微微收髋屈膝,这时肌肉筋脉自然放松舒展,经络气血充分顺畅流布。紧从松来,松从紧来,松是紧的弹性回缩,紧是松的进一步舒张;紧只是一瞬间,松贯穿在动作的始终。这一瞬间“紧”“松”的变换,看似柔和缓慢,却是“内劲”的透发过程,体现了对身体“上下”的训练规范。
又如“五劳七伤往后瞧”的左右旋转,“摇头摆尾去心火”的前后旋转,“两手攀足固肾腰”的前后屈伸,“攒拳怒目增气力”的交替循环,“背后七颠百病消”的反复提降等。八段锦虽然仅仅只有八势,却涵盖了“上下”“左右”“前后”等对身体训练的整体性规范。
中国古人所理解的身体既是一种现象学意义上“天人一体”的身体,又为一种实用主义意义上“利用身”的身体。如果说前者更多地体现为一种自然主义的安之若命的受动的身体的话,那么后者则以其对人自身目的性的高标特立,更多地体现为人为主义的积极进取的能动的身体。正是这种身体的“生”与“命”二者的协奏曲,隐含着中国传统文化那种“厚德载物”的坤道精神,并使“自强不息”的乾道精神成为中国传统文化的应有之义。
“气者,生之充也”。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息可以理解为气,而气有两层含义,其一为来自大自然的水谷精微,是人生息存在的主要特征。其二是大自然的气息,传统哲学思想中突出强调“天人合一”之意。
八段锦的运动同样也离不开气的运动。其中,“气和”则是“调息”的运行之旨与理想追求,调息“气和”即是呼吸形式与身体动作的配合与协调。常见的调息方式如“吸气时往往配合肢体动的开放、上升之势态;呼气时往往配合肢体动作的闭合、下降以及动作发力之势态。此外,对于部分动作的完成要合理进行闭气。闭气动作的使用主要是在关键时期,避免因长时间憋气使心肌过度延展而造成血压过高和静脉回心血量减少,致使大脑缺氧。实现运动过程中呼吸波动范围保持在相应区间内是对调息的要求。
例如健身气功·八段锦中“两手托天理三焦”,两手上托经胸前内旋向上托起至两手心朝上时,配合吸气,这时腹肌收缩凹腹隆胸,意念是将丹田之气提至膻中。两臂继续上托,肘关节伸直,舒胸展体,闭气并略有停顿。身体重心缓缓下降,双手分开,两臂分别向身体两侧下落捧于腹前时,配合呼气,这时腹肌舒张凸腹陷胸,意念是将膻中之气沉入丹田。这样往返推动气的升降鼓荡,可以按摩胸腹两腔脏器,使横膈肌上下运动。
又如八段锦最后一个动作要求我们要有提肛呼吸,那么此时必然是需要提肛的,吸气的时候配合提肛,提踵;呼气时落踵,松肛。只有做了提肛、提踵与呼吸的配合才能达到相应的功效。因此,八段锦的每一个动作都需要配合呼吸,通过缓慢流畅的呼吸配合,可以使动作更加流畅自然,增强锻炼效果。
神者,生之制也。八段锦也是一项注重意念的体育项目,其深层次练习必须配合意识。而意识也就是我们所说的调心。调心,是在练功中对意念的调控,意守身体的某一个部位,可使人精神集中,亦能使气血畅达。调心有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对于初学者来说,他的意识都是在动作规格上面,而且心是不平静的,形体也可能没有那么放松,此时是有为的。在熟练动作后,能有意识的注重调心,会慢慢去体会功法的特点、神韵,此时是在有为与无为之间。一旦进入练功的高级阶段,动作达到自动化,此为无为,进入到真正的调真心。不是单纯地用于每一个动作如何控制呼吸,如何导气,如何设置精神想象意念引导,而是要先有一个整体精神状态。
王芗斋先生称之为:“统一其精神”。首要的统一“意念”是,轻盈的,喜悦的。如果没有做到,就模拟那种状态或者精神假借:你喜悦的场景,你的爱情的开始,你的子女初生的感觉。因此,这个轻盈和喜悦,是精神非常集中的,是很认真的。比如“左右拉弓似射雕”,左脚左平移,身体下蹲呈马步,双手自胸前向上画弧,置于乳房平高,再分别左右拉开,如开弓待射。这一式,可以借用意念去想象:“射雕”。你可能很难射雕,但是,你可以有一把普通的弓,感受拉弓或左右手的感觉,不只是用力方式,更重要地是把这种精神状态运用到“左右开弓”式上。进一步,还可以模拟自己“食指”就是那只被射出去的箭。所谓“意到气到,气到力到”,“内劲”的透发是在意念的调控下完成的。
又如“摇头摆尾去心火”一式,旋转起身时,意在上下画圈,“内劲”由腰背命门而起,略前俯冲,顺势摇头摆尾,头略后仰,臀稍前挺,“内劲”上行至项与首、下走尾闾,上下各自旋转,方向相反,然后复归中位,略下坐,气沉丹田。“以恬养性,以漠处神”,性与神有着内在的一致性。对于健身气功的身体行为而言,其“神”强调安逸、自然、沉稳,动作要求要慢,要慢中求“静”,这一强调“静”的运动特点弥漫着浓郁的传统特征与运行轨迹。
从健身气功的韵律、节奏与秩序来看,它强调上下相随、节节贯穿,要求动作的虚实变化,无停顿、断续之处,处处体现精神恬静与平和之态。动作演练犹如行云流水连绵不断,又如春蚕吐丝相连无间,使人神清气爽、体态安详,充满了对称与和谐,体现出了内实精神、外示安逸的精神气象。
八段锦的“形、气、神”三者相辅相成,密不可分。其全部内容和内在规定蕴含着道家生命哲学的“身道”逻辑。这一“身道”之“身”时义大矣,正所谓“一字之义,当贯群经”,它以一种中国式的独特的身体行为演绎着生命之所以为生命的那种天机与真髓;它始终与生命之“生”息息相通,始终坚持一种生成论意义上的未济的生命之“身”为其内在理路。恰如张再林先生所指出的那样,“身体思维因自然而具体,进而引申为一种故事思维,一种可以贡献‘跨文化互动’的思维方式”。健身气功的身体思维正承担着这样的文化使命与责任担当,它不仅是形象的、具体的,更是充满着“言有尽而意无穷”的生命力和生命能;它不仅为困扰于繁杂生活的现代人的心灵回归平添了一抹弥足珍贵的清新之光,更是为中西身体文化的跨文化互动与融合,提供了一种不可或缺的重要思想资源。
在中国古代的体育活动中,由于把“美”与我们每一个人的身体生命联系在一起,由于使“体育”活动与“美育”活动趣向一致,它实际上为我们迎来了对人类“美”的理想的一种真正的解放。于是,美不再是那种千世难遇的天才艺术家的神来之笔,不再是那种为精神贵族所珍藏在象牙塔里的奢饰品,而是作为我们每一个人可亲躬亲行的一种“行为艺术”,以其存在于我们每一个个体生命的行坐卧之中,语默动静之中,举手投足之中,而为我们每一个生命所当仁不让的拥有。因此,一个人,只要他从其生命之必然求其生命自由,只要他使自己投身于“游于艺”的行为艺术的追求,他就会重新找回自己生命的童趣,就会在使自己的身体成为一真正的“艺术文本”的同时,而使自己生命衣被着美的光辉,使自己的本我在名缰利索的世界中脱颖而出,成为一个真正的美的使者。
八段锦力主“身者,道之所托,身得则道得”的文化思想。这一充满生命哲学智慧的身体养生之术关涉“形、气、神”三大要素,其中“形”为生命载体,“气”为生命动因,“神”为生命主体精神,进而彰显出了三者与个体生命之间的内在关系,以及和谐运动的自然规律。这既是一种“身心合一”的大身体观,更是一种“天人合一”的大生命观的思想方式与运行逻辑。认识到这一点,不仅使健身气功的探究更能忠实于自身特有的性质,也与当代人类美学的“生命转向”这一新的趋势不谋而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