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兆云,福建省作协副主席。迄今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解放军文艺》《当代中国史研究》等报刊发表作品及学术论文多篇,出版专著《刘亚楼上将》《叶飞传》《我的国籍我的血》《海的那头是中国》《奔跑的中国草》等50余部,近2000万字。曾获首届中国人民解放军图书奖、首届华侨文学奖、“中国好书”奖,入选中宣部主题出版重点出版物。参与编剧的长篇电视连续剧、广播剧等曾在中央广播电视总台播出。
时光最是容易把人抛,这一抛,就抛来了搬家十年的日子,而乔迁时的情景犹在昨天。这是到省城后的第三次迁居,也是入住时间最长的一次,前两次安家,都恰好八年。
犹记第一次住上自家的房子不久,儿子呱呱坠地,算是有计划自导自演了“双喜临门”。从乡下进城帮助带娃的父母,跨进这一厅三居室,惊喜的眉目连同轻声的一问,都显得将信将疑。别笑他们没见过世面,其实祖上也曾富过。十三级踏实的石阶,左右两尊石狮把门、占地四五亩的老围屋,显现了昔日的繁荣,伴着父亲讲述得让人回味又辛酸的光阴故事,妥妥地安顿下我的孩提时代。正如好汉不提当年勇那样,炫耀祖上阔过,只会是引人讪笑的阿Q,当然这也不妨碍躬耕之余手不释卷的父亲天马行空想象豪门盛景。参加工作之初,父母见识过我在一间逼仄的小木房蜗居的窘状,清楚在省城安家的难度。我是村里较早进城且有房的人,骨子里又毫无“一阔脸就变”的遗传,对找上门来的乡亲莫不笑脸相迎。所谓的名声,传来传去也就以讹传讹了,连住上了一栋楼的说法都大行其道,哪知晓我不过只取其中一套而栖居。没有电梯,五楼就让父母爬得吃力,何况还有个胖嘟嘟日见斤两的孙子在他们背上或怀里闹腾。眼看父母年岁渐长,上下楼梯常常得分两三次才能完成,我就铆了一股劲在业余时间创作,靠稿费在市中心首付了电梯房,乔迁的黄道吉日还是父亲给选的。身居闹市的当时的高档社区,父母却大有离群索居的孤独感,远不如原先在机关小区来得习惯,出门下楼就可和一众老乡拉近乎、打牌,各家的小屁孩在草坪上一通嬉闹也就打成了一片。如今身居十六层高楼,少了老乡来往,父亲有书籍和电视为伴,倒也慢慢适应,母亲则拘束多了,因为用不来电梯,步行又腿脚不利索,平时不敢单独下楼,除了做家务活,再就是坐在飘窗前等我们下班、等孙子放学。在高楼只住了两年,落叶归根的执念一直在父亲脑海里盘桓不去,老宅子因为高速公路建设拆迁后,新居还未全面装修,他就迫不及待地回家住上了。父亲八秩那年在睡梦中西行,算是福寿。此后,老病缠身的母亲一年来省城住上一段时间,妻一点也不嫌弃,常说尽孝是为人之根本,生命中有真挚的亲情陪伴,才是最美的画卷。
为了让母亲多接地气,住得舒坦些,我们在市郊实现了别墅梦,依据老人的喜好养上了狗,种了花草树木。内心里也想好了:事不过三,这辈子搬家就此打住。母亲在新房陆陆续续住了七八年,2022年春夏之交回老家后,任凭我们怎么哄劝,她都“故步自封”,苦笑着以一句“没胆量再来”打发。母亲的身子骨确实一年不如一年,背似弯弓,弱不禁风,走平地如履高山,只能撑着拐杖一寸一寸地挪,看得让人鼻酸。母亲自知沉疴难治,担心在省城有个三长两短,拖累我们,就决定在老家“等死”。属牛的她一旦做出决定,十头牛都拉不回来,后来唯一的妥协是坐上了我们买来的轮椅。
九九归一,十全十美,中国人对十这个数字别有感情,乔迁十年总得有个仪式纪念一下。我们早就做好了计划,借此感恩岁月静好、平安顺遂,在小小奢侈一把之后,第二天我就去西安参加一场全国文学界大咖云集的会议。
谁料,当这天来临时,节奏却被猝不及防地打乱了,运行轨道因为母亲住院、可能熬不过两天的消息给带偏了。非但十年小庆不能为继,连西安之行也得取消,“父母在,不远游”,天伦之爱和古贤之言皆不能违背。儿子看出了问题的严重性,和奶奶很有感情的他,马上向单位请假,张罗着第一时间回家。当天下午发往老家的高铁已抢不到票,我们只好心急火燎地开车奔赴。妻儿担心我伤心分神,不许我驾驶,我还没上路,就已如鱼离水,肝肠寸断。
二
搬家十年的仪式,就这样成了另一场“搬家”,急急如律令,搬往千里之外的闽西老家。
回想当初乔迁,母亲和其他亲人从四面八方齐聚省城贺喜,远在加拿大的外甥女一家也没有缺席,大大小小来了二十来人。房子够大,又逢夏天,打个地铺就能落脚。我们特地为这次乔迁仪式加上了重头戏,那就是给母亲过生日,以此永感慈恩,并且牢记父亲的遗言:不管世道如何变迁,兄弟姐妹都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千万不要因父母故去而疏远。想到就要失去母亲,我的情绪和泪水根本控制不住,就像当年得知父亲的噩耗那样,整个人有气无力。真合了天意啊,出城后经过的第一个超长公路隧道名日“岩前隧道”,以前并无他感,现在不由自主便想到了远方我那个也叫“岩前”的家乡,想到母亲每每与我们同车回老家时一路数隧道的欢乐时光。在微暗的隧道间穿行,我从十年间相继离去的岳母、外甥,再想到又将永失我爱,难以自持,路上一场雷阵雨,哪有我的泪水汹涌且持续!
母亲的病忍了很久,我们事前求诊投医多次,得到的几乎是同一个回复:年龄大了,病情复杂,最好采取保守治疗。母亲最后一次跟我们从省城回家不久,身体更虚弱了,却坦然说人总要走一趟“奈河桥”,还说痛彻骨髓时,曾多次面对父亲的遗像哀求尽快带走她。我们初闻涕泪满衣裳,再闻此言良久大哭,情知再有爱也逆转不了无情的自然规律。老人真是见一面少一面,所以这年春节我在老家多住了几天,五一节又回来,平日里三天两头视频。纵使聚散两依依,母亲也还是替我们着想,要我们好好工作,别犯错误。
为母则刚,我总偏爱地觉得生我养我的母亲是世界上最好的母亲之一,她的忍耐力和爆发力都超强。犹记大概是五岁那年,生产队在家对面的禾坪宰猪,以市场的半价向本队社员出售,此时父亲在外做工,我家正陷入穷困之时,母亲身无分文,就想着做她拿手的炍子美食来补偿一下。三月不知肉味的我,待在禾坪里馋了好半天无着,眼见炊烟升起、暮云四合,才在母亲的呼唤声里回家,一步三回头中,一不留神坠落到毫无护栏的石拱桥下,头离嶙峋突兀的怪石仅一指之遥,当场晕死过去。正忙在灶头锅尾的母亲一听别人惊呼,旋风般从家里冲向出事点,抄近路连滚带爬,扒开一路荆榛,抱起我深一脚浅一脚地直往数里外的大队医疗所狂奔,一路叫着我的名字,我差不多是被母亲咸热的泪水给浇醒的。大难不死后,母亲说,儿啊,你真要想吃肉,我就把身上的肉割一块给你!为了保证我美美地吃上一顿肉,母亲劳作之余带着小学三年级就辍学务农的大姐上山采摘野果,常常大中午在圩日叫卖,一角一分地存在瓦罐里,大半年后零存整取打算用来买肉时,惊见那些纸币已被万恶的老鼠咬成了碎片儿。母子抱在一起好一顿痛哭,母亲却很快擦干了泪水,坚定地说只要人在,一切都可以重来。
母亲作为人民公社时巾帼不让须眉的女社员代表,在那时的扫盲运动中不仅把毛泽东的《纪念白求恩》背得滚瓜烂熟,还身体力行“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精神,要不是父亲阻拦,能说会道的她成为妇女干部并非不可能。她工分高,把不少男劳力都甩出了一亩田,即便身怀六甲,也照样出工,在烈日下挑着粮食和木炭等重担翻山越岭。包产到户后,为了让我们这个常年“超支”的贫困户尽快脱贫,并有能力让我和哥哥上学,母亲没有哪一天不下稻田、人烟地、开荒山,风湿、坐骨神经痛等一身疾病就在那时郁结,她却一如既往地“带病上岗”。在我为成家立业而打拼时,耳边却也没少落下她和父亲如出一辙的忠告:年轻时不爱惜身体,老了就得伤心惨目。但他们对生死一向淡然处之,记得父亲预感大限将至时,母亲曾半认真半开玩笑似的说,要走也要选好日子,千万别在过年大喜的日子或孩子们上班时走,免得给亲人添堵,父亲果然“听话”,选择在周五深夜西行。这次,母亲想来也是有意识地选择了病期的,我不由得心生感激:要是她半年前住院,将如何影响我前两天刚杀青的长篇作品真不好说;哪怕是前几天发病,尚未放暑假的妻子也抽不出时间回来照顾。母亲半个月前其实已经住过一次院,我们利用休假时间回家探视后稍微见好,就根据她的要求出院静养。逾几日通视频,她说家里找不着农药了,否则真是想一喝了之。母亲很少在我面前流泪,可那次晶莹的泪水从视频里流到我内心深处。我曾多次去重症监护室探望朋友,听到过生不如死之语,难不成我的母亲也如此?!
妻子人前人后,不止一次地感恩母亲。孩子出生一年左右,我们闹起了别扭,我一气之下都决定分道扬镳了,却被母亲叫去一番长谈,擅长唱山歌的她还借客家俗语警示我:“荷滴子(木荷的种壳)转转开,你有(没有)子来我冇有娭(母亲),前个娭哩(前面的母亲,生母)食(吃)鸡髀(鸡腿),后个娭哩(后母)食鸡肠,食哩(吃了)鸡肠臭鸡屎,留我娭哩唔要(不要)离……”大意是说幼童遭受后娘虐待,无比思念亲生母亲。我听后马上冷静下来,无论如何得想着妻子的万般好,更得为孩子的今后考虑,遂与妻子一番恳谈,重归于好。事实证明了母亲独到的眼光,妻子真是世上少有的贤内助,在婆媳普遍形同天敌时,她与婆婆却情同母女。单说父亲去世那些天,妻为了安慰悲恸中的母亲,竞在父亲安息的床上和母亲同寝。这事经母亲之口传开后,全村竞无人相信。
母亲有一手不错的厨艺,和我们住一起时,一日三餐大半由她承包。最后几次来省城,她的身子明显缩小,腿疾又加重,别说个头难以够得上灶台,就是站的时间稍长,也要东倒西歪。但她还是尽己之力,拖地板、擦桌椅、浇花草,三餐洗菜洗碗,在厨房里给妻子打下手,一日到晚忙忙碌碌。那时妻子在校当班主任事务多,我的工作和创作又一如既往地忙,母亲着实帮我们分担了不少家务。
母亲是个风趣的人,记忆力又好。一次,友人来串门,送上一把水烟壶,说是古董。母亲见后说,这个世道变了,这样个破烂货都有人送,要是“货麻送膣”(风流女人主动上门勾搭),你可不能收啊。母亲用客家话说得如此俏皮、形象,我们不禁相顾大笑。有时当着她的面我也会开玩笑,说休妻另娶多生几个孩子,母亲就坚决站在妻子这边,对我发出“红色恐怖”,说如果这样,就马上掐死我,或断绝母子关系,边说边对我做了个掐脖子的动作。面对形形色色的落马官员,母亲不止一次警告我,如我违法乱纪出了事,她决不愿被人指指点点,宁愿一头撞死。母亲的爱干净在村里村外是出了名的,再累都要每天洗澡,房间里从无老年人常有的异味外溢,清洁到有位老人都不敢落座。在洁净的背后,母亲更爱体面,希望自己的子孙个个爱惜名节。
母亲病得也真是时候。今年6月第一次住院时,恰逢妻子学校要征用为中考考场,又连上了周末,她可以说走就走回家照顾。这一年来,母亲驼背加剧,裤子都穿不齐整,动辄滑落。妻人高力大,又有妙招,微微抱起母亲,裤子便妥妥地提拉了上去。风烛残年的母亲真是不好“亲近”,好心抱她、背她或牵她,一个不小心就可能给她造成次生灾害。两年前回老家陪母亲过春节时,我好不容易说服久不出门的她坐车前去村里一处新景观光,抱她下车时,因为姿势不当,竞碰痛了她一处骨头,让她整个春节都不得安生。说来也真是奇了怪了,妻给母亲穿衣提裤,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最讨母亲喜欢。我甚至在嫉妒中怀疑,相比于我这笨手笨脚不成器的儿子,母亲可能更喜欢妻回来。妻也真是表里如一,6月探视时就送上最熨帖的安慰,说很快就放暑假了,届时一定回家来陪母亲,还说,明年退休后更可以长陪。母亲听得心花怒放,眼神里散发出憧憬的光芒。但母亲到底没能等到自己的小儿媳退休,半个月后又再次住院。情况虽然比半个月前糟糕十倍,却似乎又选好了时间。妻子刚放暑假呢,简直开启了无缝对接模式;而我,还没有动身飞往西安呢。试想,若身在飞机上,或已落地,又或者辗转到了随后要去的更远的远方,那里来回都没有直达的飞机,只能转机再转机,让人该怎样一个心急如焚啊!这下,母亲以老天都眷顾的慈悲,成功地为我们排忧解难。
但无论如何,母亲病得都不是时候。哥哥和二姐电话里都说了,这病来势凶猛,要有往坏处想的心理准备。刚去加拿大探亲不久的大姐和大姐夫,离归期还有五十天来,接到消息后也只能立马赶回,温哥华一香港一厦门一武平这迢迢长路,再顺利也得一整天以上,可怜他们一路上一直祈祷母亲务必等到他们。儿子又岂能释怀?如果见不到奶奶最后一面,他将无法原谅自己今年五一假期因故没回老家陪伴奶奶,而且,他还没有完成把女朋友带到的许诺,如此让奶奶带着遗憾而去,真是太对不起了!一个大小伙子路上的哽咽诉说,每一滴泪水都饱含真情,让我大为动容,反过来安慰他,既然遗憾这么大,奶奶就该不会那么快走。儿子的孝心也是不掺水分的,还在读小学时,他就有过小作文里写“推着奶奶到台湾”之举,乐得母亲回村里就炫耀,她是全村第一个到过台湾的老人。十多年前“全家总动员”赴台旅游,我并没有随行,是妻子和儿子下了决心,在成功邀请了孩子外公外婆、表弟以及大姑小姑后,专门给奶奶买了轮椅,带着飞往宝岛。
往事如昨,今非昔比。人生的美好固然离不开一串串值得怀念的往事,更需要一桩桩足以撑起向往未来的现场,最怕物是人非。
三
开车一向谨慎有余的妻,这回和儿子轮流把限速用到了极致,争分夺秒到县里后,直奔医院。母亲以深度昏迷的状态迎接风尘仆仆的亲人,我们以汹涌澎湃的泪水表达悲不自胜。
母亲面色惨白,艾发衰容,所幸身上并没有插满各种可怕的管子。肿瘤科几位医生会诊确定已是晚期,我们兄弟姐妹商定,既然事实残酷至此,那就只做一般治疗,不再徒劳化疗,以免给母亲已然不堪一击的身体再造成伤害,还是留给她最后的尊严和体面为好。用了各种药、发烧四十摄氏度的母亲还处在深度昏迷中。看着病床旁心电监护仪不断变化的数据,我真担心嘀嘀作响的心电图呈一条直线呀。我附在母亲耳旁,轻轻抚摸她滚烫的额头,含泪声声唤。母亲嘴唇微微翕动,显然想努力睁开眼,却没能做到。我们心如刀绞,真怕她不见我们最后一面,不说最后一句话。在一屋子的哭声中,一滴清泪终于从母亲布满鱼尾纹的眼角渗出,转瞬间又木然不动。
我相信母亲会睁开眼,也坚持留在病房陪夜。医生就把他在本层楼角落的专家工作室供我临时备用。儿子和他的堂哥、表哥仨人在病房里轮流值守,我隔一小段时间就进来观察。凌晨时分鸦默雀静,医院走廊空空荡荡,我的心空空落落,分明听到了自己心碎的声音。母亲你可知,此时的我,比你还痛不可忍!
心念病母,睡不踏实,凌晨四点便匆遽醒来,侄儿刚好来叫,说奶奶醒了,一直在叫我的名字。我一个激灵,一骨碌从硬板长凳上爬起,三步并作两步直奔过去,唯恐这只是一刹那。母亲望向我的第一眼,写满了多少惊悸、无助、酸楚和委屈。我刚叫她一声,她便气息微弱地连叫几声儿子,痛啊,痛啊,接着便龇牙咧嘴,呻吟不止。我知道这是疼痛在控制她。母亲这几年几乎全身上下都疼,却又一向坚强,再痛也抑制有度,怕惊醒邻居,更担心吓着孩子。医生已对着CT给我讲解,说她的骨头哪里折断了几根、哪里钙化了一片,直听得人触目惊心,泪飞如雨。前几年拍片时,我就知道母亲的身体之糟,却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会是那样体无完肤、身无好骨,而且癌细胞已大面积转移和扩散,并发症多,焉无剧痛?我久久地呆坐在母亲身旁,望着她那千疮百孔的身子,无语凝噎,我的母亲啊,真不知岁月曾怎样吻您以痛!母亲在受苦,我却无能为力,愁看白头泪眼枯,只觉此时有子不如无。
天亮时分,妻和二姐等亲人从就近住地又聚拢到了母亲的床前,你一言我一句,轮流说东道西,回忆斑斓又温暖的往事,全是在说给睡梦中的母亲听。正说着某件家庭逸事,耳边忽然传来母亲的声音:是啊,是啊……我们大喜过望,齐刷刷地端详显然依然耳聪的母亲。母亲略显几分意外,问:怎么了?一笑一颦间,感觉命若游丝的她,被我们从鬼门关给叫了回来,正一点一点地生动起来,我喜极而泣,再次小心翼翼地捧起她那骨瘦如柴的手肘,抚摸她因长年劳作而弯曲变形的一根根手指。
睁开眼,就放出了希望。我们不断重复说过的话,送上无边的鼓励,描绘美好的未来,表达不尽的感恩和爱意。病房一时成了我们临时的家,亲人们的在乎,比吊瓶输液还管用,竟高高吊起了母亲的求生欲。院长过来亲自把脉、帮助吸痰,察言观色一番,拉我们兄弟到专家工作室,推翻了昨晚的束手无策和“后事须早安排”的沉痛人语,连说还有一线希望,建议进重症监护室有0a483f0efd854eaa05bfd4b19c5819e6针对性地进一步诊治,看能否创造奇迹。
我们正等着这样的话呢,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希望,都不放弃!
针对性医治虽非化疗,风险系数却也不小。性命攸关时,任何选择其实都是两难,我们只能赌上一回。看微信,归心似箭的大姐、大姐夫已如期飞抵香港机场,马上即可飞往厦门,从厦门回来的专车虚位以待,预计下午四点左右可到县城。原计划等母亲见上他们一面后再安排转进重症监护室,可一算这样将耽搁六小时,而此时的抢救刻不容缓,要与死神抢时间,我坚决主张先安排进重症监护室。我请母亲放心,我们就在身边,这次好好治一下,然后就回家。母亲的倦容里似乎并无惧色,微微点了点头,在转往重症监护室途中呢喃细语,帮我找个好医生。我们和医院签下风险书和承诺书后,我希望能在医院规定的每天下午四点至四点半这个会客时间里,让母亲在苏醒状态下和大姐他们见上一面。没想到,这天下午打下镇静剂后的母亲因体质过弱,未能如期醒来,给先后回来的亲人们留下同一个悬念。
大姐没能等到母亲苏醒,只能按医院规定离开重症监护室,见到我们后,满眼是泪。当年父亲离世,大姐因故没能见上他生前最后一面,引为至憾,现在若重演悲剧,情何以堪?!我安慰迢迢万里回国只求看母亲一眼的大姐,说看一眼太少,多看几年才是孝道。话虽这样说,心里却忐忑不安。
母亲这场重病,却也促成了亲人们的一次团聚,这何尝不是我们这个大家庭的一次“搬家”式聚会。一位负责书写挽联的亲戚也乐观地说,阿婆怎么舍得离开你们这些孝子贤孙呀,这次肯定不用写什么挽联。
第三天上午,医院的电话打来,光语气就听得我浑身颤抖,说是症状无明显好转,生命体征不稳定,心率不降反升,都飙到150多了,建议回家观察。“回家观察”说得含蓄,却令人不敢意会。我马上请医院安排救护车,随后招呼一众亲人上县城来接。母亲尚在重症监护室昏睡,仪器显示RR过高(呼吸过于急促),似乎末日在即。
担架抬着母亲进救护车后,除了两位随行的医护人员,车内最多还能再坐三位亲属。我得跟着救护车,因此和儿子挤在驾驶室,而让大姐在车厢里陪护母亲。救护车出院后在两个路口皆遇红灯,我多希望天堂之路也像眼前一样,不要那么快地让人通行。小心翼翼地把母亲抬上她卧室里的大床后,我对医生的断氧坚决反对,请他们把既有氧气袋留下,还紧急向乡镇医院租借了大大的氧气瓶。只要母亲还有一口气,我们就一直供氧,该怎样跟进治疗就怎样跟进。孝心必至,其余悉听天意。
四
又是难挨的一天过去,母亲还处于高烧昏迷状态。再怎样爱,也得尊重自然规律,我们不得已选好了母亲的遗照,提前撰写挽联,儿子还写上“永感慈恩”作为横批备用。接着,我去当地信用社,把十多年前的一笔定期存款全部提取,这是父亲走后我为母亲所存,考虑用在她今后的治病和后事安排上。母亲差不多活到了年龄,算是我们家三代以来最长寿者,但愿她能更长寿些,这笔专款再存上二十年、三十年。现实到底不妙,后事兴许说来就来,想到今天销掉的已不止这个账户,可能还有母亲的人生呢,我心里不觉一沉,泪水说来就来。惊诧的柜员哪能理解一个中年游子的悲怆。
托母亲的福,我们这个家实现了四代同堂的梦,原生家庭干干净净。在她病倒之后,“娭哩”“奶奶”“太婆”的叫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大人小孩分别和她或躺或坐在一张大床上,为她打扇、擦汗、按摩、喂汤药,时不时还亲上一口,毫不嫌弃。如此温馨的氛围,感动了不少前来探望的邻里乡亲。一位九十六岁的老人一口一声叫着母亲的小名“三妹”,说你可不能先走,别让我找不到人说话呀!更多的人则说三妹婆(邻里对我母亲的称呼)子孙都很孝顺,真有福气啊。村里卫生员本来忌讳给病重之人打针,怕担风险,却还是深夜赶来,只因为敬重这位通情达理、年高德劭的老人,不想让她走得太快。
母亲一次次醒来,一回回睁开眼睛,一个个地叫着我们的名字,她留恋这个家这个人间呢!看着她喘气虽然觉得辛苦,多少却又让我们少了些遗憾,毕竟多给了我们一些照顾她的时间。这是回光返照吗?不,回光返照不可能持续两天,喂汤药时她的嘴巴不可能吮嘬、不可能吃下大半碗粥水!我向医生报告母亲令人惊喜的情况,请求增援。在解除鼻饲管后,我谢绝了再入院观察的建议,我了解母亲的心思,在自己胼手胝足建起的家里才躺得安心。医生开了住院病人才给开的注射类药,由亲人们每天上县医院取。妻子和姑嫂们还不厌其烦地给母亲擦洗、翻身、清污,尽可能让她舒服些。亲人们全天候轮流陪护十来天后,母亲的脸上泛光了,咧开嘴笑了,却又吃力地挥手。我翻译她的手势语言,是不是让孙辈回去上班,免得老板扣工钱?她微微地连连点头。
周末,几位孙辈深情道别,我们一家留下值守。给母亲打过止疼的杜冷丁(哌替啶)后,开始长时间输营养液,为节省人力,我领衔单人陪护。坐在母亲身边,连日差不多流干了眼泪的我,故作轻松,从手到脚给母亲轻轻按摩。我说了大半夜的话,母亲虽然无法正常交流,只会简单的“好”“哦”,以及因痛忍不住发出“哦也”,但眼神鲜活光亮了不少,原先僵直的手脚渐渐地闹出些动静来了,而且竟然抓住了我的手掌,十指相扣。之后,她的两只手也能慢慢地交会并相扣了,还握上了比鸡蛋大的百香果。我好不激动,拍了照录了视频发在亲友群里。再之后,母亲还颤悠悠地打起了蒲扇。这一举动,油然翻起了母亲为我打扇驱蚊的童年记忆,立时让我泪流满面。为了不使母亲情绪波动,我在朦胧夜光灯的掩护下赶紧跑到客厅,好长时间才平复。回头却看,氧气管从母亲的鼻孔里掉了下来,赶紧帮助复原,听得出,重新吸上氧的母亲,呼吸紧促了些。开头以为氧气管是自然脱落或是母亲不小心碰落的,待我转身去客厅沏茶回来,见其再次掉落,看着呼吸又紧促了些的母亲,我顿时明白了过来,哽咽着说,老妈可不能这样啊,真的不用担心拖累,也不要担心钱,我们大家都爱您,怎么报答都不够,我还想着退休后搬回老家和您一起过日子呢……母亲含着泪点了点头,抓住我的手久久不放。
意难平,但我还得平复收拾好心情,轻言细语地告诉母亲,当今医学是如何发达,往后日子是如何美好。我曾说过,母亲在世时变着法子让她快乐是我的使命。母亲几次生病,我在服侍时曾表达情愿“替病”,甘心从自己的生命中划拨几年给她,李商隐不是说过“母爱无所报,人生更何求”嘛,母亲听了却一点也不受感动,还一脸怒容地呵斥我言颠语倒、词不得理。爱子心不尽,只怕再大的孝心也相形见绌吧。为了今后有机会多叫几声母亲,我现在纵然“花言巧语”地画饼,也要一意孤行。
絮叨到鸡啼三遍,母亲仍然毫无睡意,只是时不时发出微弱的呻吟。为了转移并分散她的注意力,我不时给她看些手机里有趣的视频,还特地打开了“旺仔”看家护院的视频。那是九年前母亲来省城时弄来陪她的一条中华田园犬,当时出生才几天,差不多是母亲把它喂养大的。在“汪汪”声里,母亲的眼里又有了光亮。我就说,我们搬家十年了,“旺仔”也快十岁了,高铁已建在家门口,等您病好了就坐上高铁看“旺仔”,它肯定高兴得要“发癫”(发疯),狗不嫌家贫,子不嫌母丑,我做您的儿子也还没做够呢!母亲吃力地抬起手,为我抹去流淌了一脸的热泪。
“任时光匆匆流去我只在乎你,心甘情愿感染你的气息。”只此一句,我愿将这一句专门送给我的母亲,谁叫她是给我生命的人呢!
五
乔迁十年,原定的小庆仪式,在我们一家三口的“搬家”中扩大升级,版本是母爱,主题是庆祝母亲劫后余生。不独我们,大姐、二姐也把家“搬”回到娘家来了,几位侄甥辈也是。这次暂时的搬家,留下的将是永恒的爱的记忆。十年搬家原本就一天,没想到延长了一个星期。
几年前大门口所贴春联,上下联最后三个字分别是“年年在”“日日新”。那年大年初五我们驱车回城前,坐在门前专用座椅上目送我们的母亲,头顶着“年年在”三个大红的字,我用手机及时定格了这个无限美好的画面。在我的叮嘱下,这副春联沿用了数年。母亲在,家就在,常常在,日日新!母亲留给我们的美好和期盼实在太多太多,这世上可以少金钱、地位,但断断不能少母亲!
与其说是我们为了母亲回家,不如说是母亲在忍痛等我们回家,让我们有家回,陪着我们变勇敢,变成熟,也变老,同时引来更多的人变成一家人。以前读清朝诗人蒋士铨的《岁暮到家》中“见面怜清瘦,呼儿问苦辛。低徊愧人子,不敢叹风尘。”之句,很是感同身受,慈母倚门望的情景,一直是我心中最温暖的风景,而“白头无复倚柴扉”的悲伤,又岂能不是古往今来游子的共情?家是母亲带来的,却不带走,她用一针一线,用一生的爱妥妥地“密密缝”,稳稳地留下。
陪伴是抵御死亡恐惧的坚实盔甲。这些天来,母子相陪,我坐在母亲身边,“感伤从中起,悲泪哽在喉”,也见缝插针地写着她曾笑问过的怎么总是写不完的字句。此时夜未央,远处蛙鸣悠扬,母亲鼻息均匀了许多,我却写不下去了,也不想再写下去,我不忍直面不好的结果。晨光熹微,儿子擦着惺忪的睡眼来到跟前,替下了腰酸背疼的我,体贴地说,奶奶还在家里本身已是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