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次元的逃亡(短篇小说)

2024-12-06 00:00:00李卓
芙蓉 2024年6期

一觉醒来,我发现自己蜷缩在一个白色床垫上,周遭环境陌生。屋子中央,摆着一套高背雕花的法式沙发,白色漆面,暗红色布料坐垫,酒渍和烟头烧的焦洞隐匿于粗纤维间。床垫直接搁在地上,靠窗,顶多一米二宽,床单的褶皱里,裹着我的鞋袜。这样的家具陈设,兼具酒店和娱乐会所的风格,十分诡谲。我憎恶大醉一场醒来不知身在何处的感觉,慌慌张张爬起床,趿上拖鞋就往门外走。

只见一条长长的环形走廊,连起井然有序的无数房间,这是公寓楼的明显特征。玻璃围栏下是一个商业广场,杳无人迹。突然,不知从哪传来一声大喊:要关大门了,快跑!登时人潮从各个房间里涌出来,冲往电梯口或楼梯间,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能忙不迭地跟着跑。跑了一会儿,我突然想起鞋子还没换,急忙踅身回房。走廊上,一对青年男女吸引了我的注意力,他们身着淡蓝色衬衣,神情镇定,显然是工作人员。我上前问道,为什么大家都要跑,他们神秘一笑,说到点后大门会锁,如果不走的话就要住到第二天。我说,这真是酒店?他们说,对,这是酒店。我低头看手腕,不见手表,一摸兜里,手机还在,掏出来一看,手机是我的手机,但熟悉的木色屏保主题却换成了海底世界。我原本打算看一下时间,却听见脑中轰的一声响,震得我连手机都拿不稳了,巨大的压力如泰山压顶般从头顶袭来,我本能地挺直脊背,把力量导往大腿。股薄肌的一阵颤抖,差点让我一个趔趄摔倒。青年男女反应很快,一下上前搀住我,走了三四步后,那股气压才消散。向他们道谢后,我进到房里,从床垫上翻出鞋袜,套上后奔向电梯间。

电梯按的是一楼,出门却到了天台。水泥灰从地面延伸到天际,到处都是集装箱、石墙,远处浓烟弥漫,火光若隐若现。整座大楼不过几千平方米,天台却辽阔无边,宛如末世。我按捺住心中的骇然,小心翼翼往前行走,才七八步,就看到空中悬浮着一堆金属零件,正在不断变形,先是变成一把手枪,继而变成一个拉手,拉手下方又凭空生出一大片马赛克方块,最终成为一个手提箱,在空中旋转起来。又往前走几步,看见空中又有一堆零件在变形,这次变成的是一把冲锋枪,黑色锃亮,寒气逼人。来不及惊叹,一声闷雷般的低吼从云端传来,我抬头望去,只见一头形似霸王龙的巨大怪兽正瞪着猩红的眼睛,张着血盆大口向我咬来。我顺手拿起眼前的冲锋枪,朝着怪兽扣动扳机。连珠子弹朝天射去,源源不竭,可是力量并不强,根本没有穿透力,子弹触到怪兽的皮肤就掉落下来。还好,子弹虽然对怪兽没有实质性伤害,但是明显产生了一定的威慑,阻止了它的进攻。趁怪兽昂首嘶吼之际,我抱着冲锋枪开始逃亡。

冲到天台的边缘时,我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奋力一跃,竟跳上了相隔几十米的另一幢大楼的天台。怪兽还在后面紧追不舍,我就一直往前狂跑,从一幢楼跳到另一幢,每一次跃起似乎都脱离了地心引力,而且落地时没有半点痛感。

终于,在我跳到地面,混入一个类似集贸市场的人群中时,我猛然意识到,自己要么在梦里,要么在一个游戏世界,此刻的我只是一个虚拟玩家。做出这个判断并不难,毕竟我从楼顶跳下来时,所有人都熟视无睹,一副司空见惯的样子。他们该讨价还价的还在讨价还价,该打牌的还在打牌,怪兽的靠近、我的出现并没有引起他们的恐慌。我不禁揣测,那头凶猛的怪兽是不是只有我才能看见,而它的唯一目标就是我,如同现实生活中的厄运一样,除了自己,其他人根本感受不到。

我站在人群中,警惕地东张西望。突然,一只手把我拽进了廊檐下,又一把将我拖进一个屋子里。身形站稳,惊魂甫定,发现拉我的人是向华。他脸上沾满灰尘,眼睛凹陷进去,似乎刚经历一场长途奔袭,很长时间没有休息。向华说,兄弟,没想到在这碰上你。我说,你遇到怪兽了吗?他说,是的,我正被一条巨型眼镜蛇追赶,远远看见一头霸王龙在追另一个人,我就跟过来了,没想到是你。

向华曾是我的偶像。我进初一那年,他读初三,一个傍晚,我被三个校园恶霸拦路勒索,他赤手空拳以一敌三,一战成名。向华的妹妹是我同班同学,之前我去她家玩耍,看到他捧着一本《天龙八部后传》在读,忍不住凑过去问他后来发生什么大事了没,他愣了一下,跟我说乔峰没死,那支箭刺穿了左胸膛,但其实他的心脏长在右边。我听得目瞪口呆,问过几天能不能借我读一下,他把书一合,说你先拿去看吧,我觉得这本书除了写乔峰还不错外,其他都是鬼扯。他说得没错,那位叫全庸的作者水平跟金庸差得不止一点,读完乔峰复生的故事后我也弃了。还书时,我给他带了一本《笑傲江湖》,那是我藏了好几年的一本书,封面泛黄,书名是金庸先生清癯的毛笔字,内页有几页残缺。我跟他说,这本书就送给你了,令狐冲是我最喜欢的侠客,他的潇洒是长在骨子里的,跟他会不会孤独九剑没关系。向华露出难得的笑容,说人生难得知己,我也最喜欢令狐冲。从此,我们经常在一起读武侠聊武侠,他从一个不太爱说话甚至有些孤僻的人,变得开朗起来。初中时代我被人找过几次碴,他总是义无反顾为我出头。他跟我说,如果遇到欺负你的人,千万不能畏缩,即使打不过也要勇敢还击,等你的拳头上沾满鲜血的时候,那些人以后再也不敢欺负你。向华的几句话,教我成为一个有血性的人。

初中毕业后,我们一直保持着断断续续的联系,我知道他读了职专,去深圳当了销售经理,又去了北京一家国企的二级机构,他也知道我考上重点高中,又读了大学,兜兜转转后去了一家不错的公司。一次,我去北京出差,专程去跟他吃了一顿饭。我当时住国家图书馆附近的一家酒店,他租住的房子在上地,我坐了十九个站的地铁,又搭摩的跑了十五分钟才到他的住所。房子很小,一室一厅,厅当仓库用的,摆着各种白色塑料制品,还有一些化学试剂,卧室里摆着一张折叠床,床头几条板凳上搁着电磁炉等厨房用品,开封和未开封的泡面桶叠在地上,有好几层。那天他买了羊肉卷、冻排骨、牛百叶和新鲜的蘑菇、生菜,我们两个坐在小板凳上吃了一顿火锅,喝了两瓶牛栏山。

去年底,他给我发信息,说得了胃癌晚期,医生说他只剩几个月时间,懒得治,已经回家了。我心情沉重地赶回去看他,他有说有笑,说自己什么都想通了,不怕死。他父母在小小的厨房里忙活,我进去送人情钱,他妈妈不敢看我的眼睛,只是背身过去擦眼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问向华,你现在怎么样。向华说,还能怎么样,随时做好死的准备。我说那倒也是,先想办法甩开霸王龙和眼镜蛇再说吧。向华大笑,说是的。随着几声地动山摇的颤抖声,集市上的房子纷纷坍塌,刚才熙熙攘攘的人群倏忽不见踪影,向华扯上我又开始了逃亡。几个纵跃,我们从一个屋顶跳向另一个屋顶,轰隆声在身后不绝于耳,烟尘滚滚,似乎随时要把我们吞噬干净。直到我们从一堵大石墙上跳下,倚着墙根坐好,霸王龙的脚步声才止息。我们听到它发出的低吼,抬头看见它的下颚投下巨大的阴影.它来回摆头搜寻,在确定不见我们的踪迹后转身跑远。我和向华对视一眼,长长嘘了一口气,可不等剧烈颤抖的胸膛平静下来,正前方毫无高大建筑遮掩的地方,一条银白色巨蛇吐着鲜红的芯子,朝我们急遽游来。向华猛地一拍我的肩膀,大叫一声快跑,接着我们又竭尽全力开始逃亡。听见响动的霸王龙掉转头也追了过来,一时间,它们形成包夹之势,一股浓烈的腥臭之气离我们越来越近。就在我们二人即将落入血盆大口的紧急关口,向华拉住我的手,奋力朝天空一甩,我只觉身体像出膛的子弹般飞向天际,身体破风,竟有了气浪。回头看,只见向华嘴角含笑,在巨兽的森白利齿间散作砂砾。我眼前一黑,在飞行中昏死过去。

点燃一根黄鹤楼,猛吸一口。泪珠朝外奔涌,从下巴尖脱离我的身体,像绝望的坠楼者栽向地面。不算宽敞的办公室里挤满了人,他们是跟随我出来创业的第一批员工。此刻,他们的脸上挂满悲戚,有人在抽噎,有人用空洞的眼神瞭望窗外。我招呼他们坐下,没人回应。我抹了一把眼泪,开始烧水沏茶。水壶呼呼地响起来,空间里有了沸腾的声音,且渐渐急促。

田总,你真的打算关掉公司吗?汤萱的话,给压抑的氛围撕开了一道口子。我沉默不语。她又问,你甘心吗,看着我们大家的心血付诸东流?我把烧开的水壶端下电磁炉,呼呼声慢慢转为嗡鸣,直至平静。我说,还能怎么样呢,他们根本不给我们活路,公司没了不要紧,可以换个城市东山再起,人要是进去了,一切都完了。

六年前,二十六岁的我怀着满腔热血加入椋海集团。从小主管开始,历经万千辛酸,终于在第五年被任命为事业部总经理。前几年,我负责的项目在集团处于边缘地带,我带着十来个员工野蛮拓荒,老板几乎从不过问。那时,我和两个朋友租住在某批发市场边一栋安置房的七楼,每天穿衬衣打领带,早上背着一台笔记本电脑下楼梯,深夜拖着疲惫的双腿爬上来。有一次,由于睡得太沉,早上没起得来,猛然想到上午有个合同要签,胡乱洗了一把脸就往外冲,左手攀着扶手,三大步跳半层,踉踉跄跄,终于在第三层某级台阶崴了脚。尖锐的痛感往脚踝的骨头里钻,我分明感受得到骨头开裂,像眼球上的血丝一样开枝散叶。可顾不得痛,更没想过请假去医院,我跛着脚,一瘸一跳下了楼,招手上了出租车。还有一次,在应酬局上喝到凌晨两三点,回来时醉眼蒙咙,爬上隔壁单元的七楼,钥匙快拧断锁芯仍纹丝不动,久叩也不闻回应。后来凭着仅存的一丝理智摸爬下楼,兜转几圈才找到正确的单元入口。说实话,我非常珍惜椋海集团给我的机会,它是一根救命稻草,也是一张单程船票,不能错过。

大学毕业后的头几年,我不甘心进入职场,举债创业,磕碰到头破血流。漫长的一段时间里,只要手机铃响我就心跳加速,后背冒虚汗。直到信用卡的催款电话打到了家里,父母关切地问我最近是不是过得不好时,我才决定踏踏实实开始上班。我太执着于向父母证明自己,从来报喜不报忧,本质上,这也是一种欺骗。谎言的楼愈建愈高,旦夕倾圮间,我必须付出更多的心血去修葺。

事实证明,凭借我还算精明的脑子,加上务实精神,没有干不好的事。还清债务、买房、买车、卡里余额不断增加,是四年时间给我的回报。第五年,成为事业部总经理后,我的生活更是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不再团购,不再看商品吊牌价,也从不问折扣。在旁人眼里,我成了小说中的逆袭男主。这样的生活我无比满意。

第六年,集团其他业务线全面下滑,一片颓局中,我掌管的这块异军突起,形势光明。老板开始频繁地找我开会,偶尔单独请我吃饭,小酌一杯。老板全名叫曾仁兴,近四十岁时从国企辞职,一手创办椋海集团,不到十年就成为省内知名企业家,能跟他在私下场合面对面沟通令我受宠若惊,毕竟这是难得的学习机会。越往后,我却越来越警惕,因为老板告诉我,他要把整个公司的资金、资源集中投到我这个事业部来。在椋海集团有个怪现象,但凡老板讲要重投的项目,最后都黄得特别快。有同事打趣说,只要老板深度介入某个项目,项目负责人就会成为红人,然后红得发紫,成为紫人,不久后变成废人,最终成为死人。反之,只要老板不管的项目,往往就能野蛮生长,增势喜人。可我只是一个卒子,我的担忧无用,帅要你向前,只能冒死过河,没条件可讲。

某个下午,老板在会议室交代我做一个方案.主题是如何把年营业额从五千万提升到十个亿。我说,老板,这个目标是不是太大了?现在的五千万营收都是兄弟们拿命搏出来的。他斜睨我一眼,说十个亿算什么,这个项目未来的目标是一百亿,是咱们公司的核心业务,必须有这样的想象力。我说,您要从实际出发,我可能不具备这个能力。他突然暴跳如雷,说如果你做不了,我就自己来做。会议室里所有人都不敢作声,老板拿起笔,继续在玻璃白板上绘制蓝图。

那次正面冲突后不久,有相熟的总部同事悄悄告诉我,老板已经秘密组织了一个调查组,正暗中查我。心中袭来一阵寒凉之气,我问他,为什么要查我,目的是什么?他叹了一口气,说还不是要揪你的小辫子,让你乖乖听话。我说随他查,我问心无愧。他说,兄弟你太天真了,他只要有心弄你,白的也能给你弄成黑的,听说过孙宏斌的事吗,几万块钱糊涂账就能把你送进去,千万大意不得。那晚,我喝了个酩酊大醉,迷迷糊糊斜躺在洗手间地板上痛哭了一场。

一个月后,法务部负责人叫我去一趟总部。在一间四壁空荡的座谈室,隔着两米宽的环形方桌,他端坐着,双手放在笔记本键盘上,冷冷地看着我。我问,有水吗?他不情愿地起身,到外面给我端了一杯水进来。我接过纸杯,仰头喝了一大口,顺势从口袋里掏出烟和打火机,缓缓点上,吸了一口,把燃烧得不均匀的一点烟灰弹进杯子。这里不能抽烟,他言语冷峻。我没搭理,又吸了一口烟,往杯子里又弹了一下烟灰。他似乎被激怒了,声音有些颤抖,说你大难临头了知道吗?我冷笑一声,说,你有什么话就快点说,老子忙着呢。他腾地起身,把笔记本一合,说,你等着坐牢吧。我说,去你妈的,老子不是被吓大的。

翌日,老板给我发来消息,让我去他办公室。在他的大班台对面坐下后,他递来一根烟,我们各自点火,凝视对方。你是不是收了几个外地客户的钱,授权他们使用项目品牌?老板单刀直入。我说是的,这个事我在会议上做过说明,是为了探索业务扩张的新模式,您当时同意了的。他眉头一蹙,说我怎么不记得这回事,有会议纪要吗?我说那我不知道,看当时是谁做的会议记录。他又问,你后面发了办公邮件没有,我说没有。他说钱都去哪了,我说本来就收得不多,几次团建用掉了。他停顿了一会儿,直勾勾地盯着我,似乎在窥探我有没有隐瞒,又或者,他根本不在意真相,只是在观察我内心的波动。

看来,你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按法务部的意见,这个事我们可以直接通过经侦来处理。一旦他们介入,谁都保不了你,至少判个两三年。老板神情威严,语气不容置疑。

我一言不发,静静等待他往下说。

他把一份红头文件推到我面前,说,你是公司不可多得的人才,我真心想重用你,这份文件你看看,按这个方式处理你觉得怎么样?

这是一份通报批评。说是批评,不如说是表扬,前半段说我兢兢业业,为公司做出了卓绝的贡献,列了各种数据做佐证,后半段说我一心为了拓展公司业务,违反公司规章制度,授权哪些客户使用品牌,最终决定罚款五万块。等我看完,老板从抽屉里拿出三沓紧紧用白纸条捆紧的百元钞,丢到我面前,说,公司也不是想真正罚你,你自己出两万意思一下就行了,大家都有台阶下。以后继续好好干,一起做个大事业。

回去的路上,我使劲琢磨,为什么老板要玩这么一出,这是哪个成功学大师教的帝王术?野心家总喜欢制造斗争,为自己提供一个当仲裁者的机会,趁势收买人心。可惜这一招在我身上并不奏效,毕竟我在公司赤诚奋斗了五六年,从未有过幽暗的私心,所以我全部的感受汇聚起来,只有“寒心”二字可以描述。走出门的那一刻,我就做出了离开椋海集团的决定。

再次醒来,我正躺在天台的凉席上。暮色四合,近处和远处的高楼里灯火闪烁,车子在街道上排起了长龙。身边,三个年轻人正凑在一起玩手机游戏,两男一女,正是我前几天在酒吧认识的新朋友。

唉,这一关太难了,怎么都过不了。其中一人抱怨道。我起身,看向手机屏幕,只见霸王龙和眼镜蛇正摧枯拉朽般毁灭一座城市,界面一黑,悲凉的音乐响起,游戏结束的英文由淡转亮。我愣了愣,问他们,刚才是你们在操控游戏世界里的我?女孩笑了笑,说哥你怎么了,玩个游戏怎么魂不守舍的。她一边说着话,一边从我太阳穴上撕下两张指甲盖大小的粘片。我这时才注意到,那两张粘片连着一根数据线,接在一个闪烁着蓝光的像充电宝一般的装置上。记忆这时才如涨潮时的浪一样,层层涌来,把我拉回现实世界。刚才的所有经历都源于一个真人体验版游戏,名字叫《异次元的逃亡》。

这款游戏的精妙之处,在于双玩家模式。一个玩家操控,一个玩家进入元宇宙亲身体验,游戏的场景、剧情既定,但潜意识里召唤出的同伴各异。在游戏中,角色会有个体意识,但这种意识并不能决定行为,角色以为是自己的意识在主导行为,但事实上是行为在牵引意识。角色的行为与意识之间有毫秒级的时间差,由于相隔太近,以至于它们完美重叠,让角色以为自己是真实的。

向华很仗义啊,是个真兄弟,我玩这个游戏好多次了,还没遇到过一次像向华这样的。他们开始讨论起向华,说这个辅助角色往往都很分裂,大难临头各自飞的居多,落井下石的也不少。因为是从潜意识里召唤出来,所以基本接近真实人设。向华现在怎么样?他们问。

他应该还活着吧,也可能已经死了,我不知道。说这句话时我有些紊乱,我确实不知道他近期怎么样了。我第二次去看他时,他的情绪变得沮丧,说还有一些事没办,心中不甘。他托我找个买癞蛤蟆皮的渠道,不吃激素的那种癞蛤蟆,皮要晒干晒透。我问他要这个干啥,他说得了一个偏方,把晒干的癞蛤蟆皮碾碎了泡水喝,对治疗胃癌有效果。我点头答应,问他还有什么事没办,他说还想找到女朋友,跟她道个别。

向华的女朋友是在北京认识的,谈了好几年。到谈婚论嫁的节点时,向华查出癌症,女朋友从此人间蒸发。跟我聊完后的一个清晨,向华背上行囊,踏上了北上的列车。最后见面那次,据向华说,人在将死之际,坐火车的感觉是迥然不同的,窗外的景致不停变换,会让人想到很多回忆,有不堪的,有甜蜜的,车轮与铁轨摩擦,发出如古老咒语的声音,把尘封在心底的回忆一件件召唤出来。有一段路,向华感觉火车漂浮起来了,窗外的树林和农田被蓝色的波涛湮没,浪一层层拍打车身,不时把车上的人送人黑暗,又推向光明。下车时,向华双腿发软,似乎站在虚空之中,身形摇晃。打车去到曾经两人合租的地方,朱红色的防盗门紧锁,敲开门,一对年轻的情侣说,大哥求求你别来了,上次来我们就告诉你这房早就是我们在住了。向华不顾他们的阻拦冲进去,在不大的房子里四处查找,像个疯子。物业公司的保安最后把他拉出去,他号啕大哭,像个孩子。后来,向华又去了女朋友老家所在的县城,由于不知道具体地址,他只能在县城里四处打听,最终一无所获。

回到家的时候,向华脸上寡白,不见一丝血色。见到我,他说的第一句话是,我想杀人。我说别傻了,到时你倒是一了百了,你父母怎么抬头做人。他低头不语,良久后他跟我说,你现在是我在人世间唯一的朋友了,你的话我听。向华所言非虚,听他妈妈说,自从他得胃癌后,只有几个同学匆匆来看过他一次,留下一笔集体捐款就走了,甚至没聊几句天。

三个年轻人听我讲向华的事后,怂恿我再来一局游戏,他们说这一把我潜意识里的向华战斗力肯定更强,有希望通关。我木然点头,示意他们可以贴粘片。

眼前一道白光闪过,我又出现在那栋环形公寓里。穿上鞋袜,我直奔电梯而去,下一楼,眼前依旧是那个无边的天台。这次我选择的武器是手枪,刚拉开保险栓,霸王龙就来了。我抬手击出一发子弹,不料威力惊人,一枪竟打穿霸王龙的下颚,巨大的嘶吼声让我鼓膜震裂,于是发足奔逃。顺着印象中的逃亡之路纵跃,终于在落地时回到那个熟悉的集贸市场。

剧情重演。向华如期而至,巨蛇也再次出现,它和嘴角淌血的霸王龙合围而攻。我猛拽向华的衣襟,叫他赶紧逃,向华侧目微笑,身形纹丝不动。只见他从背后拔出一把闪着寒光的长剑,斜下一挥,挡在我的身前。排山倒海般的气往外翻涌,形成一个巨大的气罩,两头巨兽竟被隔绝于外,近前不得。向华缓缓屈膝,两腿向下蓄力,蓦地腾空飞起,带起一片迷蒙的烟尘,几声刺啦的沉闷声响后,空中飘下一阵浑浊的雨,带着血腥味。尘埃落定,我看见向华沾满鲜血的脸,冷峻而孤绝。不远处的大地上,躺着两颗巨兽的头颅。

周遭的事物像马赛克颗粒一样变幻,只一瞬,我们已经身处一片金黄的沙漠之中。日头偏西,气温并不炎热,沙丘一座连着一座,浑然天成。遥遥的远方,可见一抹苍翠,是绿洲无疑。我和向华向着绿洲走去,脚下松软,每一步都留下一个沙坑,细细的沙子往里回填,直至变成浅浅的痕迹,经风一吹,最终平滑得似乎无人来过。

你不要有执念了,向华。也许你女朋友只是不敢面对你,或许她比谁都难过,才会把自己藏起来。我宽慰他。

其实,我得不得病,她都会离开我的。向华嘴角泛过一丝苦笑。我们在之前谈论结婚的事,就已经爆发了很多矛盾。房子、车都没有,存款少得可怜,买不了北京的一个厕所,正因为如此,我们双方的家长都没见过面,连对方的老家都没去过。说来悲哀,从深圳到北京,一开始对生活满怀希望,可任凭我怎么努力,都实现不了理想。你看那片绿洲,它牵引着我们朝前走,可是你发现了吗,它和我们的距离从未缩短。我心中一惊,极目望去,竞发现向华说的是真的。那一抹苍翠,视觉面积没有扩大分毫。

一阵有穿透力的风从耳边呼啸而过。身后,越来越多的沙子被卷起,形成一个悬浮在空中的旋涡,越来越大,越长越高,它以迅疾之势朝我们追来。我对向华说,快跑吧。向华神情凄然,跑有什么用,反正逃不脱被卷入沙尘的宿命。我说,有一片绿洲可以奔赴总是好的,就算到不了,起码我们努力过。风声渐大,向华大声喊道,这就是我们之间的区别,尽管你也会悲观,但是你从来不会绝望,奔跑吧,我的兄弟!像此前那样,向华用尽全力把我往天空一甩,我凌空飞起,而他消失在风沙的旋涡中。

场景出奇地相似。人力总监坐在我的对门,似笑非笑地说,你以为整个事业部是靠你做起来的吗,我告诉你,靠的是组织的能力。别把自己想得太重要,地球少了谁都会照常转,不信你试试自己干,看有没有一个人跟着你。我说,行吧,话已经说到这份上,再谈下去也没意义了,我先去办手续,祝公司越来越好。

这次谈话是我发起的。我问他需不需要跟我签订一份竞业限制协议,按我现有的底薪发就行,最好只签一年,最多能签两年。我主动提出这个的原因,是因为我觉得人资太不专业了,像我这种级别的管理干部离职,按道理要签个竞业才对,否则另起炉灶的话对公司利益肯定有损害。没想到,我的好心建议成了一个笑话。他的似笑非笑,分明表达了两种态度:一是就凭你,还想公司白养你一两年;二是组织的能力永远能覆盖个人能力,少了你我们照样玩得转。

谈完后,我的内心更加坦然。甩开膀子干就对了,不用再顾忌什么。接下来的半年,我夜以继日,马不停蹄往前赶,原来的核心团队成员几乎没等我吆喝,纷纷投身过来,资本、资源也找上门来,很快我们就打开了新局面。

得知被立案侦查的消息,是汤萱被传讯问话后。她说椋海集团把之前的事提交到公安局去了,经侦已经收集了厚厚一摞材料,像一座小山。我强压内心的惊惧,问她确定立案了吗。她说是的,我已经看到立案告知书了。问她讯问的过程,她说办案民警言之凿凿,似乎已经掌握了我的犯罪证据。汤萱是我身边最亲近的员工之一,在之前的部门跟随我干了五年,我自立门户后,她义无反顾跟出来,没有二话。经侦从我身边最亲近的员工人手调查,合情合理。汤萱出办公室门后,我陷入一种复杂的沉默当中,压迫、愤怒、无力等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风暴,将我心底的砂砾、碎石、刀枪、斧钺一一卷起,在五脏六腑间横冲直撞。我想起自己六年多时间的付出,想起命运发生转折的始末,想起那几张桌子的距离、色泽,想起对面坐着的阴冷的脸,烟一根接一根地烧,直至窗外的天色暗沉下来。

我无心工作,每天都去拜访企业家前辈、律师,每天都收到不同的忠告。有人告诉我做好跑的准备,用时间换空间,有人告诉我不能跑,清者自清,有理到哪都讲得清,有人告诉我自己在看守所的亲身经历,有人告诉我赶紧向曾仁兴低头认错,凡此种种,不一而足。忠告一多,人反而麻木了,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我成了行尸走肉,浑浑噩噩,失魂落魄。做出解散公司的决定,是在某个深夜。我实在挨不住担惊受怕的感觉了,一个人在陌生的酒店里辗转反侧,难以成眠,所以爬起身给曾仁兴手写了一封信,大致内容是我错了,求你放过,我将带团队离开这座城市,再也不会影响椋海集团的利益。

当我向核心团队宣布这一结果时,他们一群人进了我办公室,于是有了先前那一幕。我给椋海集团的总经办主任打电话,拜托她帮忙转交信件,她允诺一定送达后,我自己开车跑了一趟,站在门外和她寒暄了几句,故作轻松地走了。

事情并没有像预期那样顺利。几天后,总经办主任给我发来消息,说老板怒气难消,不肯向公安机关做说明,而且她还说,因为已经立案,所以不是谁想撤就能撤。在这种局势下,我召集核心团队开了一个会,说我们没有退路,唯有向前冲了。我把股份做了调整,自己辞去一切职务,避免因个人的问题牵连公司,又部署了紧急预案,但凡发生事情,该怎么应对。他们安慰我,今天是法治社会,公安机关肯定会依法办案,不用太担心。我心中恍惚,想起大象与蝼蚁的寓言,眼眶潮润。

我决定去一趟衡山。每逢心中有郁结之事,我会选择两个去处,某个海岛或者某座寺庙。海是有疗愈功能的,辽阔无边的蓝色水面,从不平静的由远及近的浪花,涛声和日色,装得下尘世间所有忧伤与烦恼。海是倾听者,是洗濯者,它替人分担,但是真正的问题终结者是人自己。寺庙不同,在我心里,海提供了一种空间的辽阔,寺庙则提供了一种时间的辽阔。我其实并不迷信神佛,也并不确信神佛能听见我的祝祷,赐我福祉,我只是觉得,每次跪倒在高大庄严的人形雕像前时,我能真切感受到自己的渺小,感受到永恒的无涯和个体生命的微不足道。神佛的精神永驻,或为善,或为正义,它们在漫长的岁月中永不寂灭,得到无数善男信女的香火供奉,给手持屠刀的人和匍匐前行的人以敬畏之心。这是它们存在的最大意义。

汽车在广济寺山门外的停车场泊好,我步行前往山腰。不宽的水泥路两侧,杂草丛生,没有太多人工雕琢的痕迹。到庙外边时,一名身穿灰色布衣的僧人已经在等候我。来之前我托了朋友打招呼,自己将在这座久负盛名的寺庙中住上几晚,当作清修。迎客僧领我进门,穿过一条幽静的走廊,在转角处上二楼,再经环形连廊到达一扇赭黄色木门前。推开门,右手边是一个独立卫生间,再往里走就看到一张大通铺,约莫六十厘米高、五六米长,上面铺着五床被褥,间距不宽。靠窗户的位置摆着一张书桌和一把椅子,窗外,一棵老樟树枝叶蓊郁。迎客僧说,住持交代了,这间房不会安排其他人同住,早课和过堂时会有人通知您。说罢双手合十,口诵阿弥陀佛,转身离去。

过堂就是吃斋。跟吃食堂不一样的是,吃斋前的流程非常烦琐,住持要先呼僧跋,跟老生唱戏一样,冗长乏味.大部分的词听不懂,偶有一句“我若贪着,当堕地狱”之类的话出现,如当头棒喝。吃斋时,只有筷子和铁钵碰撞的声音与咀嚼吞咽声,整个斋堂安安静静,众人像在集体完成某种仪式。等用斋完毕,众人起身,双手合十,照着桌面贴着的《供养偈》齐声唱喏。头天晚上,因为白天舟车劳顿,所以我很早就洗浴睡觉了,次日天不亮,外面就热闹起来,翻身摸到手表一看,方才五点。敲门声响起,屋外迎客僧唤道,菩萨,该做早课了。急忙起床,胡乱洗漱一通后冲了出去。大堂之上,住持在中,两边分列僧人、着海青的修行者以及少数我这样的便服香客,一起三四十人。漫长的两个小时,念《楞严咒》《大悲咒》《十小咒》,最后到《心经》。经书上大多是音译过来的梵文,对我来说如看天书,几乎全然不解,只得跟着念。住持声如洪钟,有时念得极快,如闸门刚开,水流滔滔,有时拖长了尾音,甚至绕上几周,如缠丝结环。末了,众人跟随住持转圈行走、叩拜,每次我以为到此为止时,新的仪式又启动了。

三天的时间,每天都在重复。在此期间,我的手机一直处于关机状态,除了参加僧人的活动外,大部分时间我都在房间里泡茶、看书,书里讲的是一个谁也无法逃脱宿命的故事,杀手摇摆不定,旁观者冷漠,被害人迷茫,悲剧在荒诞的生活里发生,却又合情合理。我在拿起书时心潮澎湃,端起茶时陡获平静,一拿一放,眼睛总免不了看向窗外的老樟树,风似乎从不止息,树叶总在摇曳晃动,地上的树影细细碎碎,是阴影,也是阳光的边界。临行前,我突然觉得该拜会一下住持,跟他聊聊天,于是不顾冒昧地去了。住持说,这几天我其实都在等你来。他煮水泡茶,笑着看我,眉宇间洒满慈悲。我盘腿坐在他的对面,几案上檀香炉里烟雾氤氲,禅意悠然而起,轻叩我的灵台。我问住持,您每天都是这样生活吗?他笑着说,你是想问我,怎么耐得住这样周而复始的枯燥生活,对吗?我点点头,不做申辩。其实,周而复始即轮回,它是生命的常态。苦也好,乐也好,向来互为因果,彼此依附,难以割离。住持一边说着,一边给我斟茶。后来,我不停递过问题,他轻轻接住,用一句句偈语答我。

从广济寺下山,我的郁结散去不少,虽不至通达,但已开阔许多。开机后信息提示音很多,我甚至都没点开瞧一眼。

汤萱给我发了好几条微信,说一个叫向华的人来了公司,自称是我的好朋友,问了椋海集团的地址和老板的姓名。我看完信息后暗呼大事不妙,赶紧拨打向华的电话。嘟嘟几声后,电话接通了,是向华熟悉的声音。我心急火燎问他,怎么到我公司来了?他在电话那头淡淡地说,你什么都不跟我说,我都知道了。我问他,你现在在哪,千万别做傻事。他说,你别管,我去杀了他。

摆在我眼前的是一道难解的题。我不能报警,万一他们采取措施,对向华不利。我也不能通知曾仁兴加强防范,无论他防范成功与否,都一定会认为我是同谋,最多算一个临阵反悔的同谋。我更不能跟向华的父母说起此事,万一事情败露或刺杀成功,他父母一定会怨恨我,毕竟事因在我。其实,我自己还有另一桩心事不可言说。我跟向华关系是还行,可是真没到过命的交情,毕竟那么些年都是断断续续地联系,直到他确诊癌症晚期后我才多探望了他几回。至于在游戏里他几次舍命救我,那也只能证明他在我潜意识里是个保护者的角色,跟现实中的舍生取义有本质区别。所以我不由得怀疑,向华并非想帮我杀人,而是他需要杀人,恰巧我这倒霉的前老板撞上枪口。在这个敏感期,倘若向华真的一刀让曾仁兴命归黄泉,我是断然脱离不了干系的,这与向华会不会独自扛下来没有关系。谁会相信不是我唆使的呢?将死之人为兄弟插仇人两刀,放在江湖上肯定是一件义举,在法庭上就该另当别论了。

我叮嘱汤萱,向华来过公司的事务必保密。公司里反正每天都有迎来送往,向华的出现不算稀奇,解释得清。对我来说,当务之急是找到他,劝他收手。我驾车驶向椋海集团总部,沿途一直用目光密密搜寻,到园区后,又兜了几个圈,只盼发现向华的身影。我清楚椋海集团管理严格,进出门都要经过电子闸口,向华贸然闯进去的可能性不大,他大概率会先盯梢,掌握老板的进出规律,然后伺机下手。我现在要确定的是向华在哪里盯梢。因为椋海集团地处开发区,是独立园区,四周没有高建筑,所以没条件隐匿在某个房间架设高倍望远镜。黄昏日暮时,老板的宾利车驶出园区,我远远跟着,屏息凝神。

车子驶离开发区,在一个路口拐进一条车迹稀疏的小路。我远远跟着,目送它最终开进一个私人会所的车库。入口处,一个中心镂空的金属招牌散发橘黄色的光芒,上面写着两个字:非相。我想起住持跟我讲的最后一句偈语: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非相,即见如来。心中不觉冷笑,哪有那么多的菩萨流浪在人间。

把车停在路旁一棵树下,熄了灯后,我给向华打电话,提示无法接通。我打开车窗,点上烟,夜色静谧,除了会所里不时传来一阵男女的欢笑声外,只剩树叶摇曳的窸窣声。几支烟抽完,头有些昏沉,影影绰绰间,我仿佛看见住持手持木鱼立于树下,洁白的光晕环绕周身,天边有梵音传来,庄严肃穆。

凌晨一点,宾利车从车库驶出,我揉揉眼皮,远远跟了上去。大约半小时后,车子开进一个别墅区。我准备跟进去的时候,车闸旁的显示器上提示临时车无法进入,值班保安走过来询问我去哪一栋,有没有邀请码,我说不记得哪一栋了,要进去才找得到,保安再次询问我有没有邀请码,我说没有,保安说那您进不去。想到向华也进不去,我一颗悬着的心终于平静下来,于是掉转头离开。往前走了不到十米,只见路旁的女贞丛中趴着一个人,凭直觉判断他是向华。我一脚刹车把车停住,冲过去把人拉起来,果然是向华,他脸色苍白,已无呼吸,身旁,躺着一把用报纸裹着的尖刀。我把刀往远处的树林里奋力扔去,双手揪紧头发猛抓两把,声音像一团凝固物堵在喉咙里,出不来,也憋不下去,来回踱了许久,脸涨得通红,才把它吐出来。那是一阵低沉而悲怆的哭声。他手持屠刀,却死于癌症的埋伏。生门紧闭,需要身份的电闸门也没为他开过。

向华的丧事操办了三天。他父母自始至终没有问过我为什么他会死在那里,想必在向华弥留之际,他们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坦然接受离别。

水晶棺前的方桌上,摆着一坨藕煤,孔里插着三根草香,燃烧并不均匀,有一根香的灰烬已经倒垂,只待一丝空气的波动将它抖落,另外两根香红色的焰心被白灰遮蔽,显出有气无力的颓丧。在三根香后面,是向华的黑白照片,浓眉大眼,脸形棱角分明,很有质感。按我们当地风俗,无子嗣的年轻人夭亡不设灵牌,所以方桌上的陈列有些单调。灵堂外的棚子里,只摆有两张麻将桌,插头趴在地上,并未接通电源。与老死的人相比,向华的葬礼实在过于凄清,除了帮忙的邻里乡亲,前来吊唁的人屈指可数。可以感觉得出,做道场的几个和尚道士也不走心,嘴里的唱词含糊不清,几乎没有一个完整的音节蹦出齿缝。不过怨不得他们,做道场的班子最盼孝家人丁兴旺,因为有一个唱赞后人的环节是需要给赏钱的,他们熟稔激将之道,往往能让灵堂里外弥出攀比之风,赏钱越打越多。向华跟前一个披麻戴孝的人都没有,显然没油水可捞,对付一下走个过场合乎情理。

最后一天,八抬喊着号子,把向华的遗体从水晶棺转到木棺材里,倒入细石灰。在场的所有人,无论跟死者有无交情,都会忍不住落泪。那天,我看见一个黑衣女孩远远站在人群之外,一个体态肥胖的男人替她撑开一把粉色的伞。我抬头看天,既没日晒,也没有雨落。他们跟在送葬队伍的后面,始终保持一段距离,没跟任何人交流。到向华的棺材被放进深坑,黄土一锨锨把坑填平,他们转身走开,上了远处一台宝蓝色轿车。

广济寺之行,向华之死,让我的心态产生了微妙的变化。回到工作中,我不再关心经侦的调查过程,也不再关注椋海集团的任何风吹草动,只是专注于自己的事情。显然,一个人只要足够专注,往往会有意外的收获。这一年,我公司业绩直线飙升,团队越来越大,整个事业版图呈现出勃发之态。

几个月后——具体几个月我说不上来,只记得那天阳光普照大地,一只浑身白羽的鸟扑棱着翅膀从一棵树飞向另一棵树,往楼下俯瞰,车顶像青鱼的脊背,游得顺畅。民警打来电话,告知不予立案,请我有空过去办一下相关手续。挂完电话,心中释然。过往的那段岁月,何尝不是一场梦,或者,何尝不是一场逃亡。在平凡无奇的生活里逃亡,在轰轰烈烈的黄金时代逃亡,在当下,在异次元,不停奔逃,谁也无法止步。

昨夜,我躺在环形公寓的房间里,听到笃笃的敲门声。拧开把手,向华站在我面前,手持尖刀,满身鲜血。我急切地问他发生什么了,他不吭声,表情怪异,像冷笑,又像哭泣。我拉他进屋,他身后跟进来一个人,我定睛一看,竟也是向华。他穿着一件白衬衣,手里拿着一本封面泛黄的《笑傲江湖》,头发梳得水亮,眸子里闪着温暖的光泽。我愣住了,不知该跟谁说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