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戟英雄塑像

2024-12-06 00:00:00林渊液
芙蓉 2024年6期

林渊液,70后作家。出版小说集《倒悬人》,散文集《出花园之路》《穿过小黑屋的那条韩江》《无遮无拦的美丽》等,曾获林语堂小说奖、三毛散文奖、老舍散文奖、广东鲁迅文艺奖。现居汕头。

1

小艾不怎么看新闻,中秋这天晚上,一条新闻在朋友圈刷屏,她居然就点开了。无外乎是城市宣传片,莲蓬峰、玄天上帝庙和三山国王庙、英雄广场、木棉花等元素都是熟悉的,文案也写得规矩套路,但那个视频拍得真好,光影驰骋,气象磅礴,又带着些朦胧和梦幻。英雄广场从眼前晃过之时,小艾的眼睛突然瞪大了,她看到站在最东边的持戟英雄塑像,她最熟悉的那一座,他眨了一下眼。

那个眨眼非常小,别人一定是看不到的。可是,它一直在小艾的心里回放,英雄不断地眨眼,一次又一次。因为他的这一眨眼,小艾的心动了。

小艾把儿子哄睡,然后告诉家里人,她要去英雄广场看塑像。

塑像的世界小艾从来不懂,那只在电视里,在报纸上,在人们的八卦中。但小艾听人偷偷说过,塑像世界是无处不在的,普通世界的背后就是塑像世界。也有一些人往返于普通世界和塑像世界之间,他们有时是人有时是塑像。小艾认识的塑像只在英雄广场,他们是真的塑像。

已经很晚了,中秋之夜,行为放肆是可以得到宽宥的。可是,广场英雄塑像,人家都当成神偷偷去祭拜求福,哪有人这么肆意去看。小艾用她执拗的口角抿了一下,家人觉得应该由她去了。这女子心里总是长着许多奇异的想法,像野草一样,拔也拔不尽。不过,她总归是明白事理的,即便是要出去发疯,也会先把儿子哄睡。家人问,载她过去吗?她说,不必了,踏着月色慢慢走。

英雄广场立有五尊雕塑,是这座城市的五位保护神。小艾以前打这里经过,去东边的菜市街买酱油,有时会停下来看看英雄们。经过日头暴晒,经过风吹雨打,他们身上都已变得古旧。那座持戟英雄塑像,他的眼窝子、鼻山、头盔上的绒缨、肩头的甲叶不时会长出青苔。有一次,小艾还看到青苔上长出了孢子,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英雄塑像那么高,怎么看得见青苔上的孢子,这事情如果告诉别人,人家肯定不信。小艾当时抱着小小的儿子,她指给他看,他眯着眼睛瞄了好一阵,说看到了,他黑葡萄一样的眼睛里像是有什么跳跃着。

月色似轻柔的水,浸没着包裹着,小艾一路提拉着长裙子匆忙奔来,近乎小跑。她一直觉得自己是提线木偶,似乎这样的姿态,便可以把后面的提线甩掉。她直接走向那座持戟英雄塑像。太近了,近得根本看不到他的眼睛,她只得往后退了几步,又往后退了几步,现在,他的眼睛是可以看到的,可是,这又太远了。小艾瞪着那双眼睛看,她自己是不敢眨眼的,生怕一眨眼,就错过了英雄的眨眼。她一直瞪着,以至于后来,她的眼肌撑不住了,合上了眼,好一阵。等到眼睛又能够睁开,她赶忙瞪大了眼睛看英雄,当然,他的眼睛还是塑像那般,一动不动。小艾有些懊恼,肯定是自己合上眼的那一阵,他偷偷眨眼了。

小艾往外走了几步,把五尊塑像都扫了一眼。像往常走过广场那样,他们既高高在上,又令人厌烦。五尊塑像的模样和着装虽然有所不同,所持武器也不同,分别是戟、长剑、斧、双锤和锏,持戟英雄隔壁的那一位是女的,铠甲上有云肩,可是,小艾还是觉得他们长得太像了,混为一片。这位持戟英雄,他与其他四位也看不出有何不同。小艾有些失望,准备返回了。或许,婆婆是对的,英雄塑像是必须当神看的。婆婆常在深更半夜,偷偷带着两只橘子、一包花生糖,到英雄广场祭拜,要求保佑老人长寿,儿子事业有成,孙子乖巧上进,一门安康。小艾心底常会暗笑,就这一包花生糖,要换那么宏大的祈愿,也太贪心了。小艾走得有些不甘心,月色在她的脚踝围拥着。突然,她转回了头看一眼持戟英雄。他并没有眨眼,但他的脸上似乎有微笑。小艾重新向他奔去。

英雄的基座虽然陡峭,但有细碎层岩。小艾围着持戟英雄的基座转了一圈,发现左边一个地方,基座的岩叶可以容下半个脚盘。如果把它当成攀岩墙,那也是可以的。小艾一脚踩了上去,身子似乎轻了,摇晃了一下单脚站定,其实不是站定,是双手扶住了更高处的岩叶,她没有摔下去。惊魂未定,小艾望着远处的建筑物喘气,那是在英雄的背后,那是这座城市最巍峨的一座礼堂,塑像们常在这里开会,很多重要决定都是从这里传达出来的。小艾看到,在白色大理石的礼堂壁上,镶嵌着的一圈黄绿相间的琉璃瓦屋檐。奇怪了,大理石在白天却是灰黑色的,小艾想,一定是月光把它洗白了。小艾一步一步地往上攀去,在即将达到基座顶端时,脚指头钩到了裙裾,整个人似要被掀下去,好一通乱抓乱踩,只听得裙子爆出撕裂声,终是站稳了。这时候,她已抱住了英雄的方天戟,顺着戟杆爬到了基座上。小艾瘫坐在上面,抓握着斜插的戟杆,往地面上看了一眼,竞似万丈深渊。她心中一凛,望着英雄高大的身躯发愁。要看见他的脸,还得继续攀岩,这一回,攀爬的是他的身体。英雄的身体披有铠甲,攀爬起来倒是甚为称手。她先爬上他的围裳,中间经过蔽膝,又沿着围裳来到他的腰部,爬到了护腹。奇怪的是,小艾竟然感到了英雄身体的一阵颤动。她继续往上爬,摸到了他的护心镜,摸到了他的护肩和护腋,她终于把手臂绕过他的颈脖,摸到了石青色的丝绸绣花护颈。小艾仰着头看他头盔下的脸,哪里有微笑,哪里会眨眼,就是一尊塑像,一尊年深日久的僵化了的塑像。小艾抬起右手食指,在他的口唇上抹过去,冰凉冰凉的。突然,整个阒寂的广场响起一个声音,扑通扑通,是心跳的声音,英雄的胸脯有着微微的起伏。小艾差点从他身上掉下来:

“你别吓我。”

“我怎么舍得吓你。”

英雄把盔甲震裂开,从里边走了出来。

月色变得朦胧起来。英雄带着小艾飞一般地跑起来,离开了广场。

2

英雄每天日理万机,还有开不完的塑像会议。塑像有塑像的规矩,那是难以破除的。他说有时忙得真想自杀,从高高的基座上跳下去。小艾一听这话吓得脸都铁青了。她的小区隔壁楼幢,几个月前有一位抑郁症姐姐,从十二楼咚地跳下来,小艾回家时,现场已经清理了,只看到楼下的杜鹃花被压坏了一大片,粉的白的花簇看起来像是拖地布。那位姐姐与小艾见面时会微笑打招呼,她儿子刚上大学。英雄看到小艾那神色赶紧说,逗她玩的。英雄在朋友圈转发的都是雕像官方活动信息、宣传咨询、老百姓祭拜时提得最多的热点话题。这是一个离小艾很远的世界,这些帖子她原本是不看的,因为英雄的转发,她有时会浏览一下。有些帖子配发了英雄的照片,他在这些场合,一应是塑像的正装,看不到一丝表情一个眨眼。

小艾给英雄发的信息,很少得他回复,即便有,也极简短。小艾发现,他的回话是与事情的重要性严格成正比的。他虽话少,却不误事。小艾问他,你不说废话啊?他说,是。小艾不知道,所有塑像都如此,还是仅他英雄一人如此。常常地,小艾不知道是不是该跟他分享自己的生活。在男生面前,她一直是矜持的女子。况且,他是不是在忙,如果他正在做重大决策,或者在重要场合发言,突然接到她的信息,会不会啼笑皆非。她最想告诉他的,她的内阳台跑进来一只大蝴蝶,从上窗盘到下窗,从东窗盘到西窗,就不出去,它好像找不到飞回花丛的路。那么大的生灵在家里扑哧扑哧,她有畏惧,又怕不小心伤到了它。她也想告诉他,那天她意外偷闲半晌,去甜水巷看人家卖菜,低头是热闹集市,一箱子一箱子的花椰菜、番薯叶和莜麦菜,一档子一档子的茶具、厨品和香烛,一派烟火气,但举头时却发现,左侧竟然没有高楼,一排围墙覆着瓦楞,大片大片的蓝天衬着几朵白云衬着几棵脱光了叶子的栾树。英雄常在两个时刻发来图标,早上醒来和晚上睡前。小艾开玩笑说,你我终成早安晚安之交,说这话时小艾脸上还挂着笑,但英雄的回复始终等不到,她的脸肌也开始僵了。小艾的朋友都不虚应,有话说话,像这般直愣愣发图标的几乎没有。

那个形迹可疑的中秋之夜,小艾必须不断拿出来反刍,以平息内心的失重。

“从你七岁那年,我便知道你了。”

那天晚上,英雄把小艾带去城市东郊的莲蓬峰下,那是小艾小时候生活的地方。七岁时的事情,距今已经三十年了,小艾完全不记得。英雄说那一天是端午,小艾与村里的两个小伙伴一早上山采艾叶,一男一女,从山道上下来时,那个女孩儿把小艾背篓里的艾叶偷抓了一把,这事情被男孩儿发现了,他仗着身体高大,不客气地要主持公道,把那被偷抓的一把艾叶给夺回来,可是小艾红着脸说:这是她的。那男孩儿气得直跺脚。英雄远远地看着,那女孩儿从桃金娘花丛后面走出来,竟然是一瘸一拐的。英雄说,他还记得那女孩儿穿着玫红色的小衫。

很快地,小艾举家搬迁到城里,那个一起采艾的女孩儿已经在生活当中弄丢了。英雄讲的故事小艾早已忘了,但这是可信的,那女孩儿果真有一件醒目的玫红色小衫。妈妈说过,小艾当年上山采草、采果子,战果被人家瓜分掉这是常有的事,但她命好,总有另一些人对她好,还送最珍贵的东西。

英雄说,小艾十七岁那年,犹豫着是否要与一同温课的大男孩填报同一个志愿,在广场上走了一圈又一圈,走到了深夜,向他诉说了许多的话。当她抬头仰望英雄时,英雄看到了她的一双眼睛,明澈的、深邃的,像酒盏一样,有着一种令人绝望的惶惑与沉醉。英雄真想奔下来抱住她,紧紧抱住她。英雄傻傻地问,如果当时抱住她,她会怎么样?

小艾说我不知道啊。

那么多年,她什么都不知道。

3

半夜时分,小艾有时会像游魂一般跑去英雄广场,可是,英雄塑像是岿然不动的,小艾不知道,那个带她飞离广场的肉身,是不是就在其中。一个人,如果真的爱了她三十年,他即便植入了塑像,也不应该这么冷漠啊。她常怀疑,那个中秋之夜莫非只是一场伟大幻觉。这种怀疑越严重,她对中秋之夜的反刍便越频密。

小艾的反刍,是分区块的。这意味着,它通过复盘、想象、延展,可能会产生许多故事脚本,这些脚本之间可能是有关联的,也可能是无关联的。

第一个脚本,是关于英雄的身世。这是小艾很感兴趣的问题,英雄问,她想知道的身世是塑像上那个英雄的还是他自己的。小艾都想知道。英雄说,英雄广场的五位将领,俱是明末从京城一路退守到这里来的,为保卫这座城,与清军浴血奋战了十日,最后都牺牲了。小艾问,当时明朝大势已去,清军要占领这座城,也无非是为了统辖权,将军们奋战自是十分英勇,可是,如果不做这种抗争,这十天内许多百姓和兵勇的死去,是不是可以避免?英雄噎住了,叹道:确实是这样子,历史是不可能改写的。他告诉小艾,三百多年来,这五尊雕塑有过几次破除和重塑,每重塑一次,都需要一个年轻的肉身去当坯子。一旦植入了,便没有了自由之身,当然,也会获得无上的尊贵和权力。英雄说,他认识小艾,正是刚刚植入塑像的时候,那年他十五岁。

小艾说起她所喜欢的方天戟,问英雄戟术如何。英雄说,戟术犹如龙,龙有八处可用,头、口、身、尾及四爪。龙头能攒,口能叼,身能贴能靠,爪能抓能钩,尾能摆能缠,戟术也是如此。古代的戟法已成绝响,英雄现在学到的只有几招:孤树盘根、拨草寻蛇、铁扫帚、懒龙翻身、黄龙占杆。英雄说,这是必须学的功夫,肉身与塑像身心合一,才能在英雄广场站得住,才能有权威感。

小艾是在过后才琢磨出英雄的弦外之音,持戟英雄与相邻的长剑女英雄是一对夫妻,在肉身植入之时,他们其实也已完美匹配。小艾倒吸了一口气。

第二个脚本,是英雄的秘密。小艾对那件事情并没有放下,她对英雄说,想不到你也会骗人。英雄说他不骗人的。小艾问,抑郁症呢?他说,是真的。然后加了一句:别外传,只有你知道。

小艾全身从头顶凉到了脚指头:看医生好不好?

英雄摇摇头,不看。

小艾心里也没有搞明白,一个高高在上的塑像怎么看医生。倒是她自己落下了心病。

第三个脚本,是英雄的表白。就在那天晚上,英雄带着小艾回到了广场,站在小艾十七岁时仰望着他的那个地方,背了一整首的诗,相传是泰戈尔所作的,《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的距离,而是,我就站在你的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我站在你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而是爱你爱到痴迷,却不能说我爱你。……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是飞鸟与鱼的距离,一个在天上,一个却深潜海底。”小艾并不轻易为文艺情怀所动,她惊讶的是它出自英雄之口,那个会戟术的塑像之口。在他这里,它并不是诗,更像是英雄在走出塑像时的牙牙学语。

爱的汪洋把小艾埋了。只是,那汪洋却是甜腻的糖浆和硌牙的石头一起搅拌的。她无助地问:那,怎么办?

英雄无助地答:我也不知道。

仿佛,小艾还在七岁,英雄还在十五岁。

一个脚本的反刍,或者几个脚本轮番上演,思绪的火星子便会在小艾的心里四下逃窜,或明或灭。而爱,它的力量肯定又会长高一些,像是大岩石底下的树苗,它没有笔直的路可走,只有一直生长的不屈姿态。

英雄的话依然很少。有几次,小艾抗议他使用早安晚安图标,即便要打招呼,那也应该说人话啊,英雄有时改为文字,有时依然用图标。有几次,小艾问他什么事情,当然都是无关紧要的,英雄记得时就回一句,不记得或者忙了就不回。那些断茬的话头像折断的树枝,带着锋利的毛刺在小艾的心底搁着。

有一天晚上,小艾去美发店洗头,坐上椅子之时,奶白的长裙子堆在膝上,层次参差,多么慵懒的一朵云,她忍不住拍了镜子里的下半身图片,发给英雄。她问:猜猜是在干吗。背景里有镜子,还有洗发师傅的一双脚。可是,发完小艾就后悔了,这纯粹就是废话。可是,她心里一直在期待,或许,或许他喜欢呢。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小艾查看了几次手机,一点信息也没有,等到她洗完了头,又发了一条信息:在干吗呢?她隐隐担心,英雄的那个秘密无人知晓,小艾是唯一的知情人。患抑郁症的人,会突然把自己关闭起来,连话也不想说。时间又一分一秒过去了,担心转浓,小艾对那一片变成拖地布的杜鹃花有心理阴影。小艾又发了一条信息:你没什么事吧?这时已经到了临睡前,英雄发过来一个晚安的图标。一切安宁静好,波澜不兴,可是小艾心里却突然掀起狂风巨浪,她应该庆幸吗,记挂着的这个人安好没事呢,可是,她难道不应该很生气很生气吗,担心了这么一个晚上,那是有多少个分分秒秒啊,他竟然一点都不理会。一夜无眠。天刚亮时,英雄又发过来一个早安的图标。小艾终于决堤了。她告诉英雄:我没办法跟你处,如果是塑像,不要找我,等人回来了想好好说话再来。英雄想必有点发蒙,他把那张一朵云的图片发回来,问道:你这是干吗?小艾正在气头上:没干吗,不值一提。我们的关系不平等,不在于做了什么事情说了什么话,在于塑像与人。英雄说:我是塑像你是人。小艾胸口像被十只瓢虫啃噬了,一气之下把他拉黑掉。各自折腾数日,英雄不知何处找来她的手机号码,发了短信:

不要生气了。

小艾一看,哭成风中蜡烛。只问道:

你到底爱我吗?

英雄说:

爱。可是……

4

谁也不曾料到,战争就在此刻来临。太平年代哪里来的战争,不使长戟不用核武器,这一次的战争竟然是应对飞毯虫。前段时间,小艾听老家的人说,当夜晚来临时,经常看见一些不明飞行物绕莲蓬峰而飞。莲蓬峰是这座城市的神山。天文、地质、农业、生态领域的专家学者都被请去考察,结果没有发现什么线索。有些专家背后对人讲,那到底是实存的还是虚幻的还未可知。等到这座城市开始流行一种怪病,医学专家发现那就是传说中的飞毯虫感染,人们这才想起莲蓬峰的那些不明飞行物。

飞毯虫并不是虫子,而是一种微生物,看不见摸不着,但它会潜入人的身体。飞毯虫症一开始表现得像流行性感冒,医院都是按照感冒诊治的,结果很多病人感冒好了,耳朵却聋了。而且,这种病有传染性,与飞毯虫症患者一米内打过照面,就可以把虫子捎走。潜伏期并不确定,有的人半天就发作了,有的人一辈子没问题。

这是最为考验塑像的时节。塑像本来是可以摆着的、供着的。塑像系统有一套巨大的石头机器,对原始的民间资料逐层收纳、分析、审核、格式化,这个过程需要漫长的时间。当然,也有大量的原始资料被大风机吹走,根本进入不到这个系统。可是,飞毯虫症是一个传说中的流行病,系统并没有现成的处理程序。整座城市一下子出现那么多的聋子,学生听不见老师讲课,超市收银员听不见顾客问什么,领导在台上讲话讲着讲着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大家都有点慌。英雄每天铠甲齐整去塑像指挥中心,白天在军中指挥作战,夜晚被召至帅营开会,研究战争策略。英雄以前的本事,什么孤树盘根,什么拨草寻蛇,全都没了用武之地。

外间传闻,英雄们早被保护了起来。在每天凌晨四点,塑像部队会准时在广场喷洒一种防治飞毯虫的喷雾,无色无味无附着感。谁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很快地,又有传言出来,说那种喷雾叫作玛雅雾,街头巷尾突然多出了许多卖玛雅雾的小店,小艾的婆婆在哄抢人群中夺得了一瓶,回家乱喷一气。小艾把空瓶子取过来看,成分表上写的是可可、盐、黑曜石、羽毛。事情到了这步田地竟是完全看不懂,小艾觉出了恐怖。

英雄更忙了,小艾给他发的信息,好几天不见回复,即便回复,也只有一个表情包,一只小猪吭哧吭哧喘着气。小艾此时才明白,英雄也是提线木偶一枚,他们的行动是不自由的。若能完全石化便好,像英雄这样塑像里裹着一颗活的心,那心啊,时不时便会被石头磨得疼痛万分。

医学专家开始了多方研究。最后,耳鼻喉外科专家首先拿出了方案,他们为一批耳聋患者做了穿刺,结果发现息者的耳蜗、卵圆窗、咽鼓管有大量的飞毯虫聚集,确诊之后必须马上做耳内手术,清洗和修复这些组织。为防止手术过程发生大规模传染,飞毯虫症患者不能使用普通手术室,必须在隔离病区另辟疆场。

在这种时候,医院是能够不去就不去的,可是小艾一家偏偏非去不可。婆婆遭遇了车祸,前臂骨折,肿胀、疼痛得厉害,赶紧往急诊奔去。疼痛是多么难忍,婆婆原是特别能吃苦的人,也禁不住一阵又一阵地呻吟,小艾听得心惊。可是,事情还往更糟的方向发展,人院常规做飞毯虫症检测,结果婆婆是阳性的。她是一个无症状感染者。婆婆抱着一个肿胀的手臂,被送到了飞毯虫症隔离病区。这个病区并没有骨科医生,婆婆的骨折怎么处置呢?急诊医生说,按规定阳性病例一定要送隔离病区,等等上面的指示吧。隔离病区的护士给婆婆送来几颗止痛片,便不见了人影。小艾跑去行政楼找领导,被办公室人员拦了下来。接待的那位大哥像是有点同情她,他说会把情况向领导反映的。隔着口罩,小艾望了望他的眼睛,觉得那同情没有血脉,是錾刻在塑像里的。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有时像人有时像塑像的怪物。

走廊上的穿堂风飕地卷来一阵,飕地又卷来一阵。医生让家属们都回家去,有事情会通知。小艾心里丢不下,在走廊上磨蹭,恨不得自己也是飞毯虫症阳性。医院里一位熟人刚好路过这里,隔着玻璃窗看到婆婆的痛苦模样,暗地里对小艾说,要等石头机器修改程序,那不知道得多长时间,外伤手术耽误不得,要找人去说情,早做打算呢。小艾从医院里回来已是深夜,英雄肯定已经睡了,她把他当成树洞,噼里啪啦写了好长的一段文字。没想到第二天刚起床,便听到英雄的语音留言。他说,我在银行有一套英雄银币,编号005,密码是××××××××八位数字,你取了去见院长,他会接见你的。你请他写成一封加急呈批件,去英雄广场祭拜后烧了。

5

小艾没有醒透,径直银行而去。限量发行的英雄银币她是知道的。这座城市被命名为历史文化名城时,银行发行过一套编号纪念币,五枚,银币正面分别是五位英雄的雕像,背面是莲蓬峰一脉逶迤,币值不高,但被收藏界炒成了天价。

公共场所对飞毯虫症防控甚严,银行也不例外。不过,一听是来取英雄银币的,厅面小姐姐指导小艾完成例行的报备和检测,便把她请进了贵宾室。西装革履的银行经理迎上来,他的身后跟着两位身穿湛蓝色制服、打着酒红色蝴蝶胸花的女孩。因为口罩遮掩,所有的人看起来都面目模糊。两个女孩手里各捧着一个椭圆漆盘,一个装茶盏,一个装糕点,器皿上的封条打着已消虫毒字样。即便是在特殊时期,他们对贵宾的礼遇也没有精简。小艾婉拒了。经理诺诺地说:不着急不着急。最后,试探地问:005号是英雄广场的?小艾回答道:是的。经理的眉眼间一扬,终于放心了,还多了一层敬畏。是经理亲自把她带进了密码房。英雄设定的八位数字密码,竟然是她的生日。出了密码房,却见四五个制服女孩在贵宾室内巴巴等着。小艾转回头看了看经理,经理羞赧地说:实在不好意思,001~005编号的银币錾刻细节是不一样的,每一枚都是手工,她们没见过世面,您能够让她们见识一下吗?

银币盒子打开时,整个房间散发着一种朗月的光芒,房间里的空间质地,仿如中秋之夜被月光洗过的大理石。经理小心谨慎地把持戟英雄取出来,有一位女孩立刻把放大镜递给他,看样子她们早就做好了准备,经理把放大镜放置在方天戟戟杆下部那里:看见了没?编号005。几个美女把头部聚拢在一起,发出了惊叹之声。很快地她们都意识到这在特殊时期是不被允许的,重新有意拉开彼此的距离。爆米花头发的女孩忍不住说:我好崇拜他,他手持方天戟的样子酷毙了,听说他有一招“孤树盘根”特别厉害,我男朋友玩《真·三国无双》,吕布用的就是这个。她左手边一个文眉女孩说:我也玩过,猛男,好魁梧好凶恶,我喜欢。戴着碧玺手链的女孩年纪稍微大一些,不屑地说:你们就知道玩游戏,咱们的历史了解一下,听说他们当年的护城之战,是持戟英雄把清军引向莲蓬山麓,才不至于屠城的,我们的祖上都是幸存者。这样啊。站在后面头发染成奶奶灰的美女接着说:听说,英雄塑像是有肉身植入的。不知道是哪一位,近乎耳语地接道:听说对付飞毯虫症的战争,人家走石头机器的程序,只有持戟英雄很多文件是用自己的齑粉写的。以前听我奶奶说,塑像肉身煅化时,他迟到了一步,就他的塑像没有完全石化,他的心……只听经理断喝了一声,几个女孩都噤了声。这么安静的时刻,小艾的心里却有一阵轻轻的哗声,跌落在大理石光滑的平面上,然后,那声音轻轻弹起,又跌落,又弹起。她们谈论的是谁?小艾觉得那个人似乎跟自己毫无关系,又像是从自己的心脏中剜出。她的胸口有些疼,无处疏散的那种疼。

6

家人看待小艾的目光,显得有点奇怪。这个女子说她怪诞吧,她又从不误事,说她执拗吧,她也不与人争执。前一段日子,她的行径有点诡异,每天只与小小的儿子说话,有时傻傻地笑,有时又委屈得快掉下眼泪。这次,婆婆车祸住院手术,竟然是她主动斡旋的。家人问起时,小艾几乎都如实说出,只有关于密码的细节是修改过的,她说那是英雄梦中告诉她的。这也不算太离谱,她一直怀疑自己与英雄的交往是一个梦境。这个说辞鬼也不信,家人觉得她可能中了邪。可是,婆婆的问题很快解决了,隔离病区手术室本来只做飞毯虫症手术,现在上面协调了,飞毯虫症患者的急诊手术,其他科室必须派员增援。婆婆被安排到单人隔离房,骨科主任跨科为她的手术主刀,更重要的是,周围的人似乎达成一个共识,对小艾一家的优待比别人垫高了两块红砖。术后婆婆不再疼痛,终于缓过劲来。婆婆认为,是自己的诚心感动了英雄塑像,才得到这份梦中神谕。她吩咐小艾一定要去英雄广场答谢,带上两只橘子和一包花生糖。

小艾当初毫无主意,接受了英雄的指引去救婆婆。但不论是在银行还是在医院,她都极不自在,她惊异地发现,他们中有很多人是半人半塑像的。她自己这个提线木偶,是套娃里面最小的一个。现在,英雄用他那根更大的提线来帮助她。这使她很是生气。可是,事件如果重来一遍,她难道不会重新做一遍吗?这股无名之气,不知是对英雄,对机器系统,还是对自己。

战争还在继续,各种信息也如云片一样在朋友圈飞转。关于飞毯的来历,是外星人的侵略还是生态的破坏。关于飞毯虫的微生物学研究,是细菌,是病毒,还是尚未被命名的物种。关于飞毯虫症,重症死亡的病例中有一半并没有发生耳聋,手术是否为必选的方法;大家颇为关注,那些发生耳聋的病例,是耳道的问题还是耳神经问题,还是……道德问题。很多内容表面上看是专业性问题,是可以放开探讨的,但有些帖子刚发出来就被吹风机吹走,有人把它们挖出来,又被吹风机吹走。小艾终于知道,每一个论争到了最后,都涉及重大秘密,还牵扯到背后的利益链。英雄用齑粉所写的文件,是不是也经常被吹风机吹走呢?

在各种可信的、不可信的,可看的、不可看的信息中,小艾终于隐隐约约嗅到了一个信息:流行病快结束,战争快结束了。这时面临的是一个最大的争论:是否应该给飞毯虫留活路?有的认为应该把其完全消灭,绝了后患;有的认为应该引导它们寻到飞毯,由飞毯带它们返回家园。对于世界的安稳宁定,这是一个重大的决定。可是显然地,关于这个问题的争议已经白热化。

这天夜晚,黑魃魃的夜幕上白云成块成块地涌动,接着奇异的事情发生了:整个天空有紫色的色块涂抹,然后又有黄色的、绿色的、红色的、蓝色的,色块们翻滚出一座云山又翻滚出一座云城。小艾站在窗前,打了一个冷战。她发了一条信息给英雄:陪我一起看云好吗?英雄发回了一张自拍照。小艾一看,吓哭了。照片上的塑像瘦了一整圈,石头皮肤松弛塌陷,看起来老了二十岁。小艾伸手想去抚摸他的脸,停在了半空中。她说:如果太难,咱们不要了,反正战争也快结束了。英雄没有回她,又发来一张照片,是他刚刚拍摄的营地上空,那里离天更近,云山和云城更加妖魅诡异。

7

这天深夜,小艾来到英雄广场,怀里藏着一把锤子。

战争结束了,可是英雄失踪了。那个一起看云的夜晚过后,他再没有任何信息。小艾一千次一万次哭喊,好像对面都是石头。

又一次攀岩,依然是一个月明之夜,只是天气寒凉,衣裙臃肿了,攀爬起来更加受阻。她干脆把外面的厚衫抛下了,寒风一吹,身子瑟瑟。后来一路跌宕,身体开始暖和,甚至出了一层细汗。终于爬到基座上面,她扶着戟杆,仰起面轻声叫道:英雄。空旷的广场连回音也没有,她只得继续攀爬。寒风又一阵吹,她的身子被榨出了一层热量,不得不偎向英雄的铠甲,石头竟然比她的身子还暖。她是贴着铠甲攀爬的,最后,终于看到了他的脸。她把手臂绕过他的脖颈,摸到了石青色的丝绸绣花护颈,她用口唇吻上了他的大唇,这时候,石头唇也是比她暖和的。可是,她却再也抑制不住心中悲愤,拼尽了微弱的力气吼道:英雄,你出来,你出来!

广场上寂寂无声。

小艾从怀里掏出锤子,开始往英雄的胸口砸。她的力气已经很小了,连一个甲叶也砸不开,可是,她依然一锤子一锤子地抡过去。突然,她感到身上有一股暖流,她被谁抱住了,抱进了塑像里。她的口被一个男人吻上,他吻得上气不接下气,然后,她的身子被一个男人包围了,那个男人说:当我褪下塑像外衣,就是裸人一个,连自己都保护不了。你懂不懂?小艾反身盯着他,慢慢地吻下去。英雄说,忘了我吧,塑像是不值得爱的。小艾不理会他,继续吻下去,英雄终于接住了她。

小艾做了一个梦,梦见英雄从塑像基座上跳了下来,就像他心底一直希望的那样。整个世界火光通红,爆炸声四起。这时小艾醒了过来,她竟不知道这一切是真是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