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锐强,1970年出生于河南信阳,1988年考入解放军后勤工程学院,三十岁退役写小说。在《当代》《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十月》发表长中短篇小说两百万字。著有长篇小说《杜鹃握手》《时间缝隙》、小说集《在丰镇的大街上嚎啕痛哭》、非虚构作品《名将之死》《诗剑风流——杜牧传》等十余部。作品多次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以及年度小说选本转载。曾获齐鲁文学奖、泰山文艺奖、全国煤炭文学系统乌金奖、《中国作家》鄂尔多斯文学奖、《山花》双年奖。两度受邀到央视《讲武堂》栏目开设系列讲座。现居山东胶州。
一
这是个古老的小镇。经过漫长时间潮水般不停地冲刷,青石板街面已开始打滑,闪着幽幽的反光,即便大晴天也有湿润气息。沿街一溜的青砖灰瓦店铺被两座桥截断,桥东桥西色彩斑斓,是20世纪50年代后陆续扩建的房屋店铺以及乡镇机关比如七站八所。桥下的两条河对于当地意义深远。它们像两条动脉血管,为小镇引来数百年的财源;没有它们,鸡鸣三省就会沦为彻底的笑话。
河流虽能沟通,但终究是慢。当代人有本事挖山掏洞,弄出更粗更长的血管。自打公路修成,货船数量便开始下滑;等镇政府也搬到一山之隔以便屈尊俯就高速公路,它更是彻底沦为弃子,一天天老去。最直观的证据便是街上少有过客,来来往往的都是本地人,且普遍年龄偏大。那些苍凉的白发、陈旧的服装、篾制的背篓,正匹配字迹泛黄的招牌。
也只好如此。人来人往,便是历史本身。就像四川少妇韦睿的到来与离去。四川有四条大河,水多,女人也水灵。那一年韦睿三十出头,但看起来还像个二十七八的姑娘。如果你的眼光没那么毒辣,说她没结过婚你肯定也会相信。她确实很漂亮。是漂亮,不是美。美带着天然的低温,会产生排斥效应,让人不敢靠近;漂亮正好相反,它往往是温热的,暖暖和和,贴心贴肺,像日常的花草,看见便忍不住要靠近,甚至动手攀折。
李科第一次看见韦睿时,天刚刚下过雨,云还没有散尽,但他却感觉眼前一亮。他的脖子随着韦睿的高跟鞋踏在石板街上咔嗒咔嗒的节奏从左扭到最右,实在没好意思起身转脸继续欣赏,这才回头叹道:真他妈的漂亮,简直像个大姑娘。便宜了刘俊材这个王八蛋!李科的眼光应该是毒辣的,而且还不是一般的毒辣,是见惯生死的段位,因为他家已在镇上开了至少三代的寿衣店。
什么大姑娘!你看看那步态,肯定生过孩子的。刘俊材这龟孙,造孽呢。
说这话的是钱四婆。没有人做过详细统计,但大家公认她应该是镇上最老的人。还有谁能老到熬死两个儿子一个女儿的程度呢?最小的儿子虽然还在,但人躺在县医院,鼻孔插着管子。更神奇的是她虽已年逾九旬,但精神头好得出奇,照样在麻将桌上赢钱。只是身材枯瘦如残荷,眼窝深陷,言语便带着天然的锋利。大约因为体重减轻,行走不会扰动风,她突然出现在谁身后时都如同天降,白天带七分仙气,夜里有三分鬼气。
钱四婆夜里还出动吗?当然。镇上的人,有几个能离得开麻将。而且你知道,前三十年睡不醒,后三十年睡不着。没几个人喜欢来李科店里攀谈,唯独钱四婆不忌讳。她还经常点评李科的货品,甚至直接选定身后使用。当然,只是说说,并未付钱交割。
其实李科和钱四婆都不讨厌刘俊材。此人赌风酒风都很端正,日常言行也没有大毛病。但是那天,他们都觉得他该骂。包括从事仓储行业通俗而言就是经营冷库的马建。
那样的丑八怪偏偏拐带来这么漂亮的四川妹子,谁的心能平?
刘俊材经营茶叶起家,开春早早地南下四川收茶。那里天暖,茶叶下得早,拿回来打上本地标签,能卖个好价。人嘛,饱暖思淫欲是古谚,何况他兜里颇有几个糟钱,又有半数时间行走他乡。不过他虽跟老婆早已打到多年分居的程度,但身边的女人并不固定。像而今这样公然把一个外地女人领进家里,还是头一遭。
李科不会忘记那是个阴天。街角的毛桃树上,花瓣带着晶莹的水滴。水滴如同珍珠,堕入尘埃时寂然无声,却又似有千钧之力。
二
在镇上,男人偷情女人养汉的事情都有,可明目张胆的还是罕见。这个大山包围两河环绕的古镇是典型的熟人社会,人走不出去,流言便能回旋往复,经久不息。尤其韦睿还是从远方空降而来的:物理学说,距离越长势能越大,转化成的动能也越多。不过镇里人本能的鄙夷背后也不乏丝丝缕缕的心虚:有人生怕比照出自己生活的不堪,所以言辞格外决绝。
一时间,韦睿几乎成了镇里的公敌。很多人都希望把她赶出去。可除了派出所,谁还好管这件事?最先向肖所长表达这个愿望的是李科和马建。肖所长的名字大家明明都知道,可似乎又早已淡忘,只剩下“所长”二字,岩石般峭立。
肖所长手捏五饼,扫一眼桌面便果断拍出去,同时嘟囔道派出所更要守法。人家犯了哪一条?马建笑道非法姘居啊,重婚罪!他和李科其实并不像各自的老婆,真要把韦睿赶走,只是不希望看到她跟刘俊材出双入对。肖所长说老刘已经扯了离婚证,哪来的重婚罪。李科刚打出一张牌,立即点了肖所长的炮。他只骂了一句便不再追悔牌局,追问道,他们有手续?卖肉的老朱又接着话头,说那还有韦睿呢。难道她也离了婚?
李科跟马建都是坐贾,老朱却是行商。他不是本镇人,经常来往这一带做猪肉生意,买卖看起来不小。今天就是他张罗的局。当然,饭前饭后各有经济半小时,当时是饭后的。
肖所长嘴里咬着烟,摊开双手呼呼啦啦地洗牌,语音含混但内容坚定:韦睿的婚姻状况还不知道,可谁看见人家在一起睡了?店员嘛。少管闲事,小心点炮!
刘俊材的茶叶店后院宽敞,有好几间房子。钱四婆亲眼见过,韦睿的确有自己的卧房。
韦睿来时桃杏花影飘摇,稻田里的秧鸡子不时呜叫,声音中带着腥甜的气息。等到毛桃结出疙瘩般的果实,人们看见她跟肖所长坐在一张麻将桌上有说有笑,心里便再也没了将她赶走的心气。甚至钱四婆都改变了态度。钱四婆麻将打得小,一锅最多两块,是娱乐而非赌博,警察从来不管。她不是刘俊材肖所长他们的牌友,但跟韦睿还是能坐到一起的。那天她自摸和了一条龙的大牌,心情格外好,便对韦睿道都老大不小了,老拖也不是办法,还是早点儿把事儿办了吧。韦睿叹口气道我倒是想啊。俊材……
韦睿眉眼间闪过一丝愁绪,但很快又笑了起来,说我们俊材说得也对,生意要紧。反正人跑不掉,可钱不抓紧挣,会跑掉的。
镇子中间的川陕甘会馆始建于乾隆年间,过捻子时烧毁,光绪年间又修复一新,保存至今。关帝庙和财神庙也在旁边。会馆后面是中学,再后面的山背阴处有连片的墓地。农历七月十四那天,月亮高悬,将午夜的小镇和两条河照得一派惨白。打完牌各自回家,马建的老婆陈红珍快要经过会馆时,正好迎面碰到李科的老婆赵代华。赵代华脚步匆匆,看见陈红珍本能地停住脚步,同时啊了一声,好像见了鬼一样。陈红珍知道赵代华也是刚下牌桌,便打个呵欠,嗔怪道啊什么啊,还不到七月半嘛。赵代华看清来人,手摁住平板一般的前胸,说吓死我了,吓死我了。说完凑到陈红珍跟前,悄声说我刚才真看见鬼了。
月光清虚,赵代华的表情声调鬼鬼祟祟,很有些疹人。即便平常,陈红珍也不愿意跟寿衣店的老板娘离得太近,更何况此时此刻。她将身子略微一撤,说你输傻了吧?镇上向来平静,哪有什么神啊,鬼啊的!赵代华打麻将瘾大手臭,牌友们对她既轻蔑又有点儿舍不得。她说真的真的,不骗你。刚才经过会馆,突然看见李瘸子从财神庙出来,还以为是花了眼,揉揉眼再看,的确是他。他从财神庙出来,径直朝山上走去。虽然还是一瘸一拐,但速度很快,像是在飞。我吓死了,想喊不敢喊,想跑又跑不动,结果看见又一个人像影子般飘了上去,是钱四婆;后面不远处还有一个人,行动缓慢,分明是韦睿!
李瘸子靠祖传的手艺在镇上杀猪卖肉,唯一的儿子疯癫多年,穿女装戴女帽还留着辫子,见了女人便痴痴地笑,人称“大姑娘”。李瘸子为此郁闷半生,今年春上刚死于肝癌,按照镇上的说法,还是新灵,容易作怪。
陈红珍顿时后背出汗,呸呸吐了两口,对赵代华道你别胡说!这样咒人家,看钱四婆韦睿不撕你的嘴!赵代华说天地良心,我敢拿我儿子的命赌咒!陈红珍不敢再听下去,匆匆逃离回家,不时还转身看看身后。
三
过年时韦睿的热度终于退尽,再漂亮也只能泯然于众。赵代华她们偶尔说起,再没有别的话,只怪她的名字难写。钱四婆说难写不难写,跟你有啥关系,会念就行了嘛。赵代华说你们可以不会写,我可是不行。生意需要。钱四婆说呸呸呸,你少拐着弯儿咒人家!
赵代华两口子的寿衣店不只卖寿衣,主要利润来源还是纸扎、鞭炮、火纸,因为上坟时也得用。现在人们要求高,宝马奔驰、别墅洋房都得糊出来,名表美女也不在话下。李科这家伙还就是手巧,要啥都能做好。他最得意的作品是私人飞机和豪华游艇,目前正盯着马斯克的航天飞机。只要马斯克真把世界富豪送上火星土星,他就马上推出同款产品,相信能卖个好价钱。这些东西上面当然是要写字的。谁谁谁敬献给谁谁谁。就像信封上的寄信人和收信人。这也正常。阴间的人肯定比世间的人多,不弄仔细点儿难免混淆。这就是赵代华的任务。包括上色。
太阳一照,月夜里的一切顿时变得格外虚幻。赵代华再也不敢断定那天夜里自己没有看花眼,或者一时神思恍惚。故而面对钱四婆的抢白不仅不生气,反倒有些心安。甚至希望钱四婆的火气再大一点儿。
转眼间就到了年根儿下。拜年期间,韦睿跟刘俊材正式夫唱妇随,还经常从东到西检阅一般逛镇上的店铺,看衣服看窗帘看床品,一副要置办婚礼的架势。可次年仲春二人一同前往四川,回来时却只有刘俊材自己。半个月后韦睿现身时,不仅满脸哀怨,还迟迟不上麻将摊,逛街的时候也很少,即便出来也是失魂落魄、少言寡语。再过几天,周边的邻居便听见了剧烈的争吵,伴随着杯盘摔碎的声音。那段时间,大家觉得从稻田里遥遥传来的秧鸡子的鸣叫不似去年,声声都带着凄惨。
秧鸡子的学名应该就是鹧鸪。它的叫声好像在说,行不得也,哥哥。
类似的场面此前已在刘家那座很有些古朴的院落内发生过一次,结局大家都知道。事到如今,邻居们明白韦睿败局已定,但她本人却不肯接受。院中先是吵骂,然后打闹,直到韦睿从后门出入。
韦睿起先居住的那个房间本来是有后门的,不过已经多年不开。而今韦睿忽然由此出入,邻居们立即意识到前门不通。谁也不明白刘俊材此为何意。赶不走还是不想赶走?这算是分家吗?难道他们俩早已扯了结婚证,可以分割家产?
这事儿是赵代华最先发现的。因为韦睿现在的前门斜对着他们家的正门。镇上的房子都是前店后居。邻居间相互攀谈一般都在店里,不会贸然进入后院。所以赵代华心里急得不行,却也没有办法。好在钱四婆向来精通此道。没过几天,她就在麻将摊上发布了权威消息:刘俊材的确封住了前门。不是简单地上锁或者钉钉子,而是直接垒了一层砖。
陈红珍说不可能吧?钱四婆还没来得及鄙夷,赵代华已经接腔道肯定是真的。那两天我看见刘俊材裤腿上满是水泥点子。好像如果那个前门没有封砖,她率先发布的、韦睿被迫开了后门的消息,其权威性重要性也会动摇。
没人知道当初二人是如何好成一个头,而今又因何闹成这个样子的。既然已经失和,刘俊材完全可以将韦睿扫地出门,可又没有。至少没人亲见他对韦睿动过手。钱四婆坚信只要男人动手,女人是忍受不住的。像他们这种露水夫妻,又没有子嗣牵绊,怎能禁得起拳脚。顶多是一顿两顿不行,再来三顿四顿。
他们对于这些问题的兴趣一度超过了麻将本身。钱四婆若有所思,甚至错过了自摸。不过她并不懊恼。如果钱四婆自摸,陈红珍和赵代华要多输五毛钱。躲过一劫的她们一边庆幸,也一边琢磨打探办法。想来想去,只能搬来肖所长。
四
肖所长断然拒绝了李科的怂恿。他说这是人家的隐私权,懂吗?现在是法治社会,个人隐私受法律保护!李科讪笑道我可不是窥探隐私,只是友情提示所长消除安全隐患。肖所长没有立即回应,只把手里的牌摩挲来摩挲去。抓起的是啥牌其实他指腹掠过牌面就能知道。顿了一顿,肖所长说这话倒有几分道理。回头我问问老刘。
可肖所长居然也没能问出答案。尽管他不肯承认是问不出只说是懒得问,钱四婆她们还是有点生气。好像伤了的不是肖所长的面子,而是她们的。同为女人,起初她们对韦睿还是同情的。她们坚信责任多半在刘俊材身上,确切地说是在他的裆下。这世上有几个男人能管住那二两肉?兴头起来像房子着火,但来得有多猛,去得也就有多快。韦睿吃了亏,不肯撒泼哭诉,在她们看来便失了女人的本分。有理你为什么不说?你不说我们怎么能知道,怎么同情你?原本已经接纳韦睿,将她当成镇上人,到了这一步,她外地人的异质气息再度凸显。在钱四婆她们眼里,韦睿有理没理都应该尽快离开。镇上的女人不能这样。
谁也想象不到,韦睿还有更加惊世骇俗的步骤。
那是个傍晚,阳光经过后山与屋檐的双重收敛,已经衰减许多,寿衣店内平添几分阴森。正忙活着设计马斯克星舰纸扎的李科忽然听到韦睿的声音,后背不觉一个激灵。抬眼一看,韦睿好像刚从床上爬起来似的衣冠不整。前胸的心形本来就开得低,此刻没拉整齐,显得更低,两只奶子都呼之欲出。更要命的是,她似乎没来得及穿文胸,奶头笔挺地戳在衬衫上,像两粒子弹,打得李科全身上下都陷入瘫软,只有一个地方硬着。
韦睿手里捏着一张百元大钞,要李科给破开。她满口酒意地说,我说过多次,只要五十,他偏要给张大钞。老娘我就是不要。咱也是明码标价,童叟无欺,爽一回只要五十!
镇子虽小,却也是大码头。像李科这样久经考验的老江湖,立刻心有灵犀。韦睿在卖,而且还是贱卖。这种买卖镇上先前是有的,也有行市,至少得一张。韦睿那么年轻漂亮,居然肯打骨折。为什么?
李科赶紧做出活动身体的样子挪动双腿,将那个东西夹住,免得它挺出来。气温已经很高,大家都穿得少,能够遮羞的盔甲单薄。他不知道应该如何应对。他很想安慰安慰韦睿,可怎么安慰呢,是顺着她的话,夸她会做生意,还是反过来,劝她不要扰乱市场?
韦睿显然有些着急。她晃晃手中的老人头说李科,你难道也像他那样欺侮我女人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这点方便都不能给?李科慌忙接过来丢进抽屉,再找出几张零钱递了回去,口中说哪里哪里,韦睿你不要误会。你孤身一人跑这么远,要照顾好自己,少怄气。
韦睿接过钱,眼中忽有泪光闪现。不过她没有给李科拥抱安慰的机会,顿了一顿,扬长而去。等她的背影消失,李科抓起那张大钞,凑到鼻子上深吸了一口气。
李科很喜欢纸币的气息。说实在话,铜臭云云纯属胡扯,新钞真有香味儿。此时此刻,在幽暗的夕阳下,那种香味越发真切,是闪闪发亮的感觉,有点湿润。尽管它早已陈旧。
五
李科本来是不想告诉老婆赵代华的。潜意识里,他不愿也不能接受韦睿卖身这种事实。她满身满脸的漂亮被刘俊材糟践一次难道还不够,还得这样再被人踏上无数只脚?然而事情终于未能保密。因为赵代华识别出来,那张老人头是假钞。不是赵代华火眼金睛,主要是现在都以线上支付为主,现金交易不多,老人头格外打眼。
照李科的意思,这事儿就算了。当面交易,事后不理,银行不就是这样的嘛,难道他们这间寿衣店,规矩比官办的银行还大?不过他没敢这么说,只说你要找就找韦睿,就这点儿小事,还要烦劳人家肖所长?赵代华说卖淫嫖娼是小事儿?你们这些臭男人,心底里都是一样的花花肠子!
其实赵代华报告肖所长的主要目的并不是要韦睿好看,更大程度上还是希望解密。一个大活人,跟自己一街之隔,发生这样的变故,她居然没掌握具体原因,这绝对不行。
这些年来,镇子里空气流动的速度越来越慢,散发热度自然需要更长的时间。肖所长其实早有风闻,但他不想多事。乡里乡亲,无为而治最好。即便是真的,社会危害毕竟也小,因为韦睿没啥主顾。眼下赵代华找上门来,还牵扯到一张假币,那就无法继续坐视。都是老熟人,面子还是要讲。他没有直接把韦睿带进派出所,而是领着一位女警员,上门向韦睿讨了一杯茶喝。
韦睿承认找李科换过零钱,但说并不知道那是假钞。这话肖所长愿意相信也真正相信。双方都口说无凭,他也就没有理由强制任何一方。捉奸拿双,他满心希望韦睿能顶住,那样的话大家都能过得去,没想到韦睿竹筒倒豆子。承认自己在卖,而且只要五十。
肖所长心里一梗,上不来话。从警将近三十年,还从未碰到过这种事情。给坡不下驴,夺杆朝上爬,难道那是什么荣誉?
肖所长顿了一顿,说韦睿,你不要激动,不要说胡话……
我是有点激动,但我没说胡话!我每一句都是真的。格老子就是要让那个龟儿子好看!在他的家门口臊他的皮!韦睿一边说胸部一边晃动,激动得四川话顺流直下,而先前她都是说普通话的。这也是她起初不受欢迎的一个原因。
肖所长一阵心软,却只能沉下脸色:你知不知道法律条文?卖淫嫖娼拘留半月,罚款五千,弄不好还要上电视,甚至坐牢!韦睿说罚款我没有,拘留你随便。要是能上电视,那更好!我还怕人家不知道呢。那样的话,怎么臊他的皮?坐牢也无所谓。我反正没处去。
肖所长彻底败下阵来。不过法律规定是死的,人是活的。情节轻微的话,也是可以批评教育的。今天跟韦睿的谈话,就可以归入批评教育。他说韦睿你傻呀,既然他已经恩断义绝,你再怎么作践自己,他都不会在意的呀。你觉得这能臊他的皮,万一他根本没脸没皮呢?你还年轻,今后就不做人了吗?
韦睿没有立即答话。她沉默良久,眼泪扑簌而下。
六
回过头来,肖所长当然也要做刘俊材的工作。可这家伙的态度比韦睿还要决绝。就是肖所长曾经用过的四个字,恩断义绝。没办法,货物都不能强买强卖,何况婚姻爱情。
事情僵持着进入夏季。那天早晨,肖所长突然接到赵代华的电话,说是韦睿喝了农药。肖所长说急救你打120,打我的电话干吗?赵代华说已经打过,恐怕用不上。人命关天,你快点儿来吧。
肖所长着急忙慌地赶到时,韦睿门前已经停着一辆车,带着醒目的120标志,“大姑娘”兴奋地围着打转。肖所长避开“大姑娘”走到门前,只见房间已被人挤满。李科两口子、钱四婆,还有镇医院的两个医生都塞在里面。肖所长挤进去时,那两个医生正朝外走。肖所长赶紧把他们拦住,说你们怎么能空手回去?赶紧拉回医院抢救啊。医生说肖所长,她心跳消失、瞳孔扩散、浑身冰凉,已经出现尸斑。判断死亡时间至少已有两个小时,神仙来了也没救。
肖所长进去看看现场,只见韦睿躺在床上,脸上并无想象中的挣扎或者狰狞,表情还算安谧,只是略微有些皱眉,像是正在做一个不那么好的梦。药瓶子就在李科脚下,他抬脚欲踢,但想想还是没有,弯腰捡起递了过来。
肖所长没有接下,只扫了一眼。
救护车开走后门外越发热闹。人群聚集起来,竞有年节般的热闹。以往只有小时候过年玩旱船才有这样的场景,久违了的。马建和陈红珍站在最前面。
天热,尸体如何保存是个大问题。肖所长本来就在打马建的谱儿,见状赶紧把他叫到跟前,说老马,你有冷库,赶紧把她放进去吧。马建扫一眼陈红珍,说费用呢?肖所长说老刘的房子茶叶店,还能跑吗?马建笑嘻嘻地说那好,所长怎么安排,我就怎么办。
孩子哭抱给他娘。可肖所长一打听,怎么也联系不上刘俊材。动用一下手段,才知道他两天前坐了广州方向的大巴。原来他已上了黑名单,飞机高铁都不能坐。自然,所有资产已全部冻结,还有多起诉状,等待开庭。
肖所长顿时头皮发麻。这事儿出在自己的辖区,肯定是个大麻烦。他心里暗骂刘俊材,居然装得这么像溜得这么快。不过他从来都不会陷在自责中,转而安慰自己道,那小子打牌不就是那么狡猾的吗?再说即便能找到,他跟韦睿又没有夫妻关系,甚至连房主租客都算不上,不会乖乖就范的。
警察有警察的办法。肖所长找到了韦睿老家的派出所。那所长说韦睿的前夫吸毒贩毒,这辈子得把牢底坐穿,且双方早已离婚,也没有孩子。肖所长说那她的父母呢?不管怎么说,总得给孩子收尸呀。那所长说,她是孤儿院养大的。
冥冥之中,肖所长感觉那个所长是满脸遗憾的表情,还耸了耸肩。放下电话才想起来,这是前两天电影里面的镜头,外国大片。他想,这下是真的麻烦了。处理韦睿后事的担子,他只怕是推不出去。他很清楚县上镇上的财政窘境。欠账数目说出来已不那么吓人,是虱子多了不痒的意思。目前的状况就是保工资保运转.甚至刚刚开通没两年的旅游公交也已经停运。至于本所,还是不说了吧。
那段时间,肖所长甚至不敢跟马建打牌。因为保存费用每时每刻都在增加。入冬之后,眼看数目已经增加到要让人跳脚骂娘,肖所长只得决定就地埋葬。要是按照他的本意,直接挖个坑埋掉就好,棺材呀,寿衣呀,这些都可以免掉,唯物主义嘛。可是他没好意思说出口。
最终寿衣是李科捐的。赵代华有些不大情愿,说她还欠我们一百块钱呢。可说是说,也没有真正阻拦。甚至早已扎好的一条游艇,也同意给用上。四川水多,回家难免要过河。至于棺材,棺材铺的老板没说捐,也没说向谁要钱,就挥手让人抬了出去。当然,是最简陋的那种。
下葬那天,肖所长、马建两口子、李科两口子还有钱四婆他们都去了现场,算是送葬。除了刘俊材的牌友,就是韦睿的牌友。唯一的例外是“大姑娘”。他依旧笑逐颜开,看起来居然有点庄子的风度。
七
镇上立即恢复平静,好像从来没有过韦睿这个人。那天夜里,赵代华、陈红珍和钱四婆她们照例在一起搓麻将,其间钱四婆说头天夜里梦见了韦睿。梦中的情形是儿女给她过生日,大家举杯祝酒,韦睿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手里扬着药瓶子,说钱四婆,你那个辣,还不如我这个好喝。第一口比较冲,喝到第三口就顺了,甜丝丝的,还有回甘呢。
大家闻听都没有说话,也暂时中断了摸牌出牌的节奏。片刻之后,钱四婆说,那个苦命的女人,说得也许在理呢。怪不得现在虫子的抗药性都那么强。
那天的牌局结束得比往常早。三人结伴回家时都有些意兴阑珊,谁也不说话。其实她们三个都没有输,第四个人一直在上供。几只鞋底清脆地敲在青石板上,刚开始节奏有些乱,但很快便统一起来,让夜空显得越发悠远、越发孤寂,像是时间本身的回响。眼看就要到钱四婆的家,陈红珍和赵代华正欲道别,黑暗里忽然传来一声叫喊:
我的鞋,我的鞋!
说着话,一只绣花鞋从黑暗里扔过来,砸到钱四婆身上再落下。路灯的光芒将绣花鞋照得格外鲜亮。赵代华搭眼一瞧便魂飞魄散。自家的产品她当然熟悉,那是他们家卖的寿鞋,有荷花图案如意纹路,还有道教的符箓,钱四婆很喜欢,说过将来要穿的。可这单独的一只鞋,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呢?
叫声依旧在黑暗中响着,像叫魂,如哭丧。陈红珍眼看就要昏倒。正在此时,“大姑娘”出现在路灯的光芒之下。他好像根本没看见这三个大活人,口中一边叫着我的鞋我的鞋,一边走过来俯身捡起,再朝前一扔,又喊叫着融入黑暗。
大家都明白了是韦睿穿过的寿鞋。这儿有个风俗,横死的人下葬之前,都要把寿鞋脱下,拿到远处另行处理。这样他的魂没有鞋穿,光着脚也就没法回来寻仇。所以殡仪馆外面经常可以看见各种各样的寿鞋。韦睿的后事办得草率,这个环节疏忽。鞋虽然脱下,却没有烧掉。“大姑娘”手里拿着一只,要找另外一只配对。
回去告诉丈夫时,赵代华浑身还在哆嗦。李科看着老婆,半天没说话。赵代华捅他一拳,说你说话呀,犯癔症了吗?别吓唬我!李科说这事儿还真是邪性。今天肖所长告诉我,韦睿还得重埋。
是昨天的事儿。县土地局给肖所长打来电话,问他是不是在那里埋了人。肖所长反问道你们怎么知道?对方笑道,我们有卫星遥感啊。肖所长说那你们什么意思?对方说你得赶紧转移尸体,恢复原状。肖所长说我看过,不是基本农田啊。对方说的确不是基本农田,但那块地好不容易才卖掉,人家要搞旅游开发。要不是卖掉这块地,恐怕咱们的工资都有问题。你快点儿哈,免得惊动县领导。
肖所长内心不断骂娘。迁坟不但要另外寻地,还需要一笔费用,可是,钱从哪儿来?
八
第二天,钱四婆没有出来搓麻将。第三天,邻居发现她死在床上。根据她的年龄,按照当地风俗,这叫喜丧。现代医学习惯于给她找个死因,比方心脑血管疾病,但镇上的人都觉得扯淡。她就是到了岁数,老死的。
又过了一周多,韦睿终于迁了坟。
肖所长抓赌时抓到了老朱。老朱的哥哥把老朱和妹妹养大,为此耽误了自己的婚事,光棍终身。经马建说合,老朱决定给哥哥配个冥婚,韦睿年龄正合适,八字也居然相合。自然,迁坟的一切费用老朱全部认下,连同先前的冷冻费。赵代华也想把寿衣的钱要出来,但被李科阻止。虽然没有拘留,但肖所长还是罚了老朱五千块钱。不是他不讲交情,而是有人实名举报,不处理过不去。
冥婚很是热闹。甚至还有李科扎的星舰。原来的薄皮棺材没有打开,是囫囵个儿套进新棺材的,要是按照古礼,应该叫椁,现在的人官儿再大也没机会享用的。
挖开简单的坟墓,另外那只寿鞋赫然重现。它完全封在泥土中,此刻崭新如初。
赵代华心里一怔。她已给冥婚新娘重做了新鞋,款式全新,色泽更加鲜亮,只是荷花图案换成了桃花。大家已经商定,这双新鞋先放在薄皮棺材前面,等仪式完毕、封闭外面的椁亦即新棺材之前取出,烧到财神庙旁、学校的后墙根。学生多,阳气盛,可镇邪。
赵代华信手捡起那只寿鞋便朝“大姑娘”扔去,口中说你不是要找你的鞋吗?给你!
凛冽的冬风和地心引力共同完成寿鞋奔赴命运的弧线,末端正好在“大姑娘”的左脚。他好像被烫伤似的惊叫一声,跳到了旁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