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挎包

2024-12-06 00:00:00裘山山
芙蓉 2024年6期

裘山山,女,1958年生,祖籍浙江,现居成都。已出版长篇小说《我在天堂等你》《春草》、长篇散文《遥远的天堂》《家书》、儿童文学《雪山上的达娃》、小说集《琴声何来》等作品约五百万字。曾获鲁迅文学奖、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文津图书奖等多种奖项,并有部分作品在海外翻译出版。

1

婆婆走后第七天,晚上,公公突然发来一条信息:小王,你明天有空吗?我想和你说个事。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又追了一条:不要告诉家明。我感到困惑,可以说是很困惑。今天白天我们才见过,一起为婆婆举行头七仪式,他都没正眼看我。我顿了顿回复说,是要我去您那里吗?他回复说,在外面见吧,你找个可以坐坐的地方,把位置发给我,我打车过来。

如果不是明确显示着发信人是“家明老爸”,并且头像是个绿挎包,我简直无法相信这是他老人家发的。连家明都不会发这样的信息。我回了个“好的”。

有必要介绍一下,我的公公婆婆,也就是家明的父母,分别是83岁和84岁。母亲年长一岁,一周前突发心梗离世。而我和家明也都年过半百了。我半百加三,家明半百加五。所以,这中间不会有什么暧昧的事。还需要介绍一下,我嫁给家明快三十年了,平日里很少叫他们爸爸妈妈,时常随着孩子叫爷爷奶奶(背地里经常叫老张老刘)。而他们从一开始就叫我小王,没改过口。由此可见,我们并不是那种相亲相爱一家人。

因为所以,我回了一个“好的”。回了之后,心里还是觉得奇奇怪怪的。这老张要干吗?他能和我说什么事儿?还不让告诉家明?

收到老张的信息是晚上10点多。幸好我和家明各睡各的,我不用担心自己流露出忐忑不安的神情被他察觉。我洗漱完毕,跟他打了个招呼就回自己房间了。自从女儿搬出去后,我就占了女儿的房间,一个人睡舒服多了,自在、安静。一般来说,我玩儿上个把小时手机就困了,倒头就睡。

但是这天晚上我失眠了。因为公公的这条莫名其妙的信息,也因为婆婆一周前离世,往事纷至沓来,在我脑海里翻腾。不知别人是怎样的,反正我一失眠情绪就糟糕透顶,脑海里翻腾出来的全是生气的事,气得要死还无处发泄。你总不能半夜给谁打个电话倾诉吧?你也不能半夜起来逛街购物胡吃海喝吧?

自打结婚,我公公婆婆,这对一直叫我“小王”的夫妻就看我不顺眼。一个人对自己是否被喜欢是很敏感的,从进这个家的门起我就知道他们不喜欢我。尤其是婆婆,好像她儿子娶了我吃了多么大的亏,不明确表达出来就无法挽回损失。我结婚,她连双新袜子都没给我,我知道他们不富裕,可是亲切的笑容又不花钱,她也舍不得给我,只给我脸色。当然,她没有破口大骂,她是损,时常阴阳怪气地说,我们家明从小成绩好,考第一是家常便饭,这人生大考怎么就考砸了?人家说丑女多作怪,还真是有点儿道理呢。再或者:我们张家(其实她也不姓张)真是衰败了,媳妇一代不如一代啊,等等。我万分委屈。本人虽算不上明眸皓齿杨柳细腰,但是要打分的话也在良好以上,怎么就成丑女多作怪了?何况我还大学毕业,我收入也不比家明低。我在家明面前哭,家明安慰我说,这说明她把你当家人了,这个家有谁没挨过她的骂?我俩姐、俩姐夫,都挨骂好几年了。

婚后两年我们没要孩子,是家明的意思,想先积攒点儿家底再说。好家伙,这回她直接开骂了,吓得我不敢回老家。她还是不放过,写信来骂。她可不是没文化的人,会写,比如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还比如连个娃都生不出,空有一副臭皮囊。再比如,想当绝代佳人,怕是不够资格哦。群众语言加书面语言,鞭辟入里。我俩招架不住了,赶紧生吧。偏偏生了个女儿,又没讨到欢心。她从老家赶来,在产房门口听说是女儿,丢下背来的一袋红枣小米转身就走。真是很决绝。

我被伤透了心。结婚前十年,只要一想到要回老家去看他们,我就心惊胆战。回老家成了我和家明之间的一个哏。比如家明求我时会说,你帮我把这个文件整理出来,今年咱们就不回家过年。我会说,你要能把你女儿数学成绩搞上去,我今年就跟你回老家过年。

有一次过春节,我们一家三口回去了。还没过完年三十她就开始骂。由头是家明没穿新衣服,说我对家明不好,然后说我是母老虎,虐待家明,钱都花自己身上了。这次是家明造反了,拉着我抱着孩子就走。我们跑到县城汽车站已经没车了,想住旅店,那个小地方就一家旅店还住满了。只得在候车室过了年三十,第二天一早买票回城。唉,若不是家明待我不错,我哪能忍到今天。

对了,每次婆婆骂我时,我公公,就是约我谈事的这位,就在旁边一言不发,板着脸,丝毫没有劝阻的意思,偶尔会帮个腔、拉个偏架。家明私下里总和我说,其实我妈脾气暴躁就怪我爸,我爸一辈子不爱她。可是婆婆再暴躁从来不骂他,对他和蔼可亲。就骂我们几个,尤其是我。我在她面前低到尘埃里都没用,她都会拍出来给我一顿骂。

不行我难受死了,不能再这么想下去了。我拉开灯爬起来吃了半颗安定,决定把自己放倒。且看明天。

2

第二天中午,我遵旨在我们家附近找了一家茶坊,把店名和位置发给家明老爸。必须说,他老人家虽然八十多了,玩儿手机还行,基本功能都会。毕竟是有文化的人,年轻时当过技术员。

家明老爸来了,依然很精神,上身T恤下身牛仔裤。牛仔裤还外扎,系着皮带。他是一个很注重仪表的老人,体重也控制得很好,还能用上“精神矍铄”这个词。

我含含糊糊叫了声爸。他坐下,脸上呈现出从未有过的祥和之气,或者叫慈祥的神态。在此之前,这表情是非常稀有的,就连看见孙女也不一定舍得呈现。

我点了杯绿茶,昨晚没睡好,需要提神。他点了果汁。店里人不多,没人在意我们这对奇怪的组合。

我东张西望,找不出话说。家明老爸背后坐着一对年轻人,正卿卿我我,互相喂来喂去吃蛋糕。那个女孩儿正对着我,一张小脸整容过度,导致鼻子和眼睛挤到了一起,太难看了……我赶紧止住自己的鄙夷,别也跟婆婆一样看谁都不顺眼。

茶和果汁都上来了,我俩依旧沉默,好像比赛谁更寡言。我才不会主动问他找我到底有啥事,好像我迫切想知道似的,其实,其实我还是挺想知道的。以我的判断,不可能是什么好事。

终于,他清了清嗓子,叫了声小王。

小王,我首先想跟你道个歉。

我吃了一惊,抬起头看着他。是我听错了吧?

他说,其实这也是你婆婆的意思。你婆婆,家明他妈妈,跟我说过几次,她说对不住你,过去对你太严厉了。

他用的是“严厉”这个词,这在婆婆那儿可是个褒义词。我没吭声。一是反应不过来,人都走了,居然留下一个道歉。再一个,我不知该怎么反应。我总不能说“不用不用”或者“你们是为我好”,那太虚伪了。

可我总得说点儿什么,表示我听见了。我嘀咕说,为什么说这个?

他说,本来她想自己跟你说的,但她那个人你知道的,硬了一辈子,软话说不出口。然后,突然就走了,也来不及说了。这几天我想了一下,还是应该把她的意思转达给你。

我有些怀疑,我婆婆真说过那样的话吗?到我最后一次见她,她对我还是爱理不理的。但是,我乐意听到这话,尽管她说的是对我太严厉了,而不是对我太差了,也算婉转地认了错。太难得了,我愿意接受这个道歉。

不过我没说出来。我说出来的是:算了,都过去了。

片刻后我又忍不住说:但是我真的很想知道,家明妈妈,她到底为什么讨厌我?三十年了我都没想通。

家明老爸略微笑了一下说,她不是讨厌你。这样说吧,家明娶了谁她都不会满意的,娶小李小赵都一样。你问问姐姐姐夫他们,哪个没挨骂?我也一样的。她是靠骂人过日子的。

一视同仁吗?还是褒义词。我笑笑,不置可否。

也许他觉得跟我说自己老伴儿坏话不合适,又挽回说:其实她这个人心眼儿不坏,我了解她,就是脾气臭。

为什么人们总会说脾气臭的人“心眼儿不坏”?是标配吗?不过,我心里还是好受多了,忍气吞声几十年,总算听到一句道歉。

他喝了口果汁,说太甜了,不适合老年人。我说,那给你换杯菊花茶吧,清热的,也不影响睡眠。他说算了,从自己包里拿出瓶矿泉水。矿泉水一看就是旧瓶子,他们家是这样,喝过的矿泉水瓶子不扔,出门时就在家里装上凉开水带着。这是婆婆在的时候形成的家规,看来公公依旧在延续。其实他俩的经济情况还可以,不是那么缺钱的。

从我们女儿上幼儿园后,他们就离开县城到了省城。家明和两个姐姐各赞助一笔,加上老两口的积蓄,买了个小户型,名义上是可以照顾孙女,实际上就是我婆婆做出指示,她想离我们近点儿。家明还出钱给他们搞了装修,家明作为儿子还是相当不错的。老两口进城后,我的主要任务,就是每周六把女儿带过去,周日再接回来。

实事求是地说,比较过去,婆婆对我的态度改善了不少,虽然仍免不了说些尖酸刻薄的话(她已经不会正常表达了),但那种直接开骂没有了。偶尔还能生硬地表达一下关怀。在她七十岁以后,我们终于相安无事了。但我心里始终过不去那道坎儿,就是在我最需要爱的时候她伤害了我,所以怎么都和她亲近不起来,完全是理性地做媳妇该做的事,其他时候能回避就回避。尽管当媳妇三十年了,我和她从来没有交流过,我跟她说的话比和邻居都少,和公公也一样。

此刻,与公公面对面坐在这里聊天,我还是觉得别扭。尤其是和他说话的时候,我不得不看着他的脸,真的是很苍老的一张脸,皱巴巴的,还泛黄。一点儿脂肪也没有了,皮贴着骨头。眉毛稀疏泛白,额头侧面有一大块老年斑。拿着矿泉水的手臂也很干巴,布满了斑点。刚才见面“精神矍铄”的感觉消失殆尽。说来我老爸也活到87岁,最后两年也老得很厉害,我却从不觉得我爸难看,只觉得亲切。血缘这东西真的会让人变得不客观。

我等着他继续往下说。他那么认真地约我出来,不可能只是转达一个道歉,这不合情理。再说转达道歉,没必要瞒着家明。一定还有其他事,道歉只是热场。

公公背后那对小恋人仍在腻歪,不但互相喂食,还直接开始接吻了。青春的荷尔蒙如同一锅我忘了关火的粥,溢得到处都是。我赶紧把目光收回来盯着茶。老实说这茶太一般,有点儿陈,我很想换一杯柠檬菊花,又怕家明老爸觉得我浪费。想了一下,等会儿我来买单就是了。于是我举手招呼服务员。不料公公又开口了。

他说,我看到你写的文章了。

我的手顿时僵住。我这两年经常在省里的妇女杂志写点儿小故事,赚点儿小稿费。但从不拿到他们那边去,生怕让我婆婆瞧见了又生出什么是非来。他是怎么看见的?

他说,我读了两篇。你还是很能干的,会写文章。

我连忙摆手,哪里哪里,我写着玩儿的。

老张今天是怎么了?专门说我爱听的话。我心里嘀咕,连家明都不看我写的文章。难道是真的要做弥补吗?

他说,能在省级刊物上发表还是很不容易的。

他居然知道那是省级刊物。那么,我婆婆看到我写的文章了吗?她是什么态度呢?我想问,终于还是没问。不是仍旧怕她,而是感觉他们夫妻之间是不会交流的,除了过日子必须说的话,其他话一句也不说。我都没见过他们互相开玩笑。不过,婆婆这次突然发病倒下,我感觉公公还是很慌张的。婆婆走后他虽然没有哭,悲痛也是显而易见的,眼袋都明显下垂了。毕竟在一起生活了六十多年。不要说他,我都挺难过的,这么火力十足的人,怎么说没就没了?尤其看到家明在那儿哭鼻子,不免心酸。我是头一回见他哭。

他又说,我看了你写的那些故事,讲老实话,太简单了。都是小打小闹的,意思不大。

公公果然是公公,对我持续严厉。但这种严厉我一点儿不生气,我希望有人和我谈谈我写的故事。我说,您多批评。他说,我不是批评。我是对比。你要是知道我们那个年代的故事就明白了。

我敏感地意识到,他所说的“故事”是爱情故事。我马上身体前倾:真的吗?您给我讲讲?

他止住话头,开始一口一口地喝矿泉水。我只好要了一杯菊花茶,丢了几颗冰糖,慢慢搅拌着。差不多过了五分钟。两个人面对面五分钟不说话,那可是漫长的。我有些沉不住气了,想发个问打破沉默。

他先开口了,突然说,小王,我想求你帮个忙。我连忙说,别说求,有什么事您就说。他说,我想请你帮我找个人。找谁?我问。

他迟疑了,好像在下决心。

我想,这才是今天的正事。

他终于说,我记得你有一回说,你有个朋友在湖南怀化,我想找的人在芷江,也是怀化那里的。我想请你托你的朋友去打听打听。

我什么时候说过我在湖南怀化有个朋友?我不记得了,或许是业务上联系过。竟然被他记住了。我仍旧问,您找谁?

他说,就是,就是年轻的时候认识的一个人,失去联系六十年了,我认识她的时候她才19岁,我也就23岁。

公公的眼里出现了追忆的神色,那神色让他整个人变得顺眼了。

3

现在我们开始追述往事。

六十年前,23岁的公公——我还是说老张吧——23岁的老张技校毕业后,入伍在某部队当技术员。部队筑路到了湖南芷江。有一次他从驻地去县城买工具,偶然遇见一个姑娘,一下子就喜欢上了。

那姑娘在供销社当售货员,长得眉清目秀,说话也很温和。她看到老张买了好几样工具,沉甸甸的,左右手都拎着,还要回到很远的山里去,就主动从货仓里给他找了个背篓,让他背上工具走。老张背上背篓一下觉得轻松很多,可以大步流星了,一再表示感谢。

一开始,这仿佛就是个军民鱼水情的故事。但老张回去后,姑娘的影像始终在脑海里挥之不去。于是过了一星期,他又请假去供销社,说要还背篓,不拿群众一针一线。姑娘一见到他,眼里的笑意格外明亮,脸颊还微微泛红。这让老张激动不已,先前的犹豫没有了,他勇敢地做了自我介绍,同时也问了姑娘的名字。姑娘姓卞,一个不太多见的姓氏,我们就叫她卞姑娘。

显然卞姑娘对老张也是一见钟情。须知那时的老张不仅仅是解放军,还年轻英俊,还有文化。我见过老张年轻时的照片,和现在比简直判若两人。所以卞姑娘天天都在盼他出现,没想到他真的出现了。那一刻,两人什么都不用说,目光流转就足够了。

老张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就是恨不能把心掏出来送给卞姑娘。每次见面他总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直到卞姑娘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卞姑娘也同样表达了她的爱,一针一线地给他绣了一双鞋垫,鞋垫上是一朵并蒂莲。老张捧着鞋垫,把自己一个还没用过的新挎包送给了卞姑娘。算是交换了定情物吧。

交往半年多后,老张决定娶卞姑娘为妻。这辈子就是她了。他给组织上打了结婚报告,组织上就去外调。这是那个年月必须走的程序。哪知外调结果是他不能娶她,卞姑娘政审不合格,她父亲是地主出身,换句话说,她爷爷是个地主。

老张想不通,有点儿闹情绪。领导怕他犯错误,就把他派到另一个施工点去了,从地理上把他和卞姑娘隔开。老张不得不服从命令,痛苦地离开,走之前也来不及和卞姑娘打招呼。

卞姑娘突然没了他的消息,焦急万分。本来他周末总会进城去看她,如果去不了也会写信告诉她,这回连续一个月完全失联。卞姑娘不敢到部队来找,就写信,一封又一封。信到了单位,老张一封都没收到。但旁人一看,就知道信是卞姑娘写的。字迹娟秀,还写着“内详”“亲启”等暧昧字眼儿,就没转给老张,怕老张看了藕断丝连,犯错误。

又过了一个月,卞姑娘终于按捺不住找到驻地来了。驻地在大山里,没有公交车,她是搭了一辆拖拉机颠簸了一天才到的。风尘仆仆,灰头土脸,仍难掩一脸焦急。一个干事接待了她。问她,老张是你什么人?她说是未婚夫。又问,他没告诉你他不能和你结婚吗?卞姑娘一下子哭起来,他没说啊。他答应了一定娶我的。他变心了吗?他怎么能变心呢?干事说,不是变心的问题,是他说了不算,你们的结婚报告没被批准。卞姑娘说,我要见他,我要当面问他。干事说,他已经离开这儿了,你最好还是和他分手吧。卞姑娘哭哭啼啼走了。

一直到年底老张才回到芷江。那个干事悄悄告诉他,卞姑娘来找过他了,很伤心,还悄悄把三封信给了老张。老张看了信难过不已,又不敢回信。他不知道和她说什么。那个干事惋惜地说,我觉得卞姑娘挺好的,单纯可爱。你真忍心舍弃吗?他说,我不舍弃怎么办?这不是不让结吗?干事小声说,你可以下地方。

老张不是没想过,但他舍不得离开部队。何况他这种情况只能复员回老家。他好不容易才从老家出来,绝不想再回去。他的老家实在太穷了,他一辈子也忘不了有一天他顶着太阳从地里干活回来,饿得胃里发烧,掀开锅盖却是空空的,连水都没烧。妹妹说妈妈出去借棒子面了。那年他15岁,仰天倒在院子地上,发誓一定要过上吃饱饭的日子……他不能回去,为了他自己,也为了爹妈和妹妹。

但想到卞姑娘又难过不已。卞姑娘在信上说,如果他不娶她,她就一辈子不嫁。老张心乱如麻,天天失眠。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给他介绍对象了,红娘是政治处主任,他说他大姐的女儿正在找对象,想找个部队上的。大姐家就在怀化,大姐夫是个老师,家里条件不错。女孩儿比他大一岁,中专毕业。老张觉得不能一口回绝,要是一口回绝,领导会认为他还惦着卞姑娘。于是答应见。一见,那姑娘先看上了他,她跟舅舅说,我愿意。

老张本来对那姑娘也不反感,她长得端正,还有文化。听到主任的转达他有些心动。主任自然是一番力劝:不要犹豫了。男子汉大丈夫,要当机立断,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老张一想也是,干脆快刀斩乱麻,让自己不再有念想。于是迅速举办婚礼,迅速成家,迅速有了家明的大姐。

但是让老张想不到的是,他这么无情地舍弃了卞姑娘,心里会那么难受,那种难受无法形容。他成天想她,随时随地想她,还偷跑到供销社门口去转悠。终是不敢走进去。他已经结婚了,再去找她是要犯错误的。

一年后老张转业了,没有如愿提干。他想也好,离开这个地方就能彻底与卞姑娘分开了,死心塌地和家明妈妈过日子。他回到老家县城,在机械厂当技术员,家明妈妈在新华书店当售货员。一家五口生活无忧,他还资助妹妹上了大学。

可是,他期待的死心塌地没有如愿。心不死,且长寿,像一根藤蔓在他身上盘根错节,占据了他整个人。虽然结婚前,他已经把她的三封信都烧了,把定情物(绣花鞋垫)转送给那个干事了。但看不见的感情无比结实,无法转送,也无法销毁,如影随形地跟着他。

后来的生活,大致上我都看到了。他的相思病转嫁到我婆婆身上,就变成了冷漠症。冷漠症到了我婆婆这儿,成了躁郁症。难怪家明说,我妈脾气不好就是因为我爸,我爸冷暴力。

老张的故事让我唏嘘不已。不知怎么,我竟对他有几分同情。

我问,那个女孩儿,卞姑娘,后来怎么样了?他摇头说不知道。我又问,你再没找过她?他还是摇头。我说,这么多年你连封信都没写?他说,写过,没寄。我怕家明妈妈知道了生气。我再问,那你有她照片吗?他说,她给过我一张,被我撕了。我有些不满地说,那你还找她干吗?

我的潜台词是,你恨不能把她的一切痕迹都消除,还找什么找?

他嗫嚅地说,我就是想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要是她好好的,我就踏实了。我表示怀疑:要是能找到,你不打算去看她?他说,不一定能找到。我试了几次都不行。

原来,老张自己已经悄悄找过了,他去问了战友,包括当初劝他转业的那个干事。干事说他去过一次,告诉她老张走了,劝慰她一番,也想试试能不能成为她的新男友,他表示他不在乎她家的“历史问题”,他愿意为她转业。但卞姑娘始终摇头。后来,干事也随部队离开,转战他处。其他人就更不知情了。他也在网上搜索过,那家供销社早撤了。其他什么线索都没有。

我又想起个问题:这事,家明妈妈知道吗?他说,不知道她知不知道,也可能知道。她没提过,但每次吵架她就骂我铁石心肠,还骂我拈花惹草。我很冤枉,我除了她和小卞,哪个女的都没沾过,一辈子守着这个家。

我想起了他的微信头像。心不在,算守着家吗?

我答应帮他。

我答应帮他的重要原因,不是他代表婆婆向我道了歉,而是他给我讲的故事。这故事让我产生了极大的好奇心。那个19岁的卞姑娘,后来怎么样了?嫁了吗?过得好吗?还惦记老张吗?

我渴望知道的心情不亚于老张。

4

接下来的两个月,老张不断给我发信息,也打过电话,内容无外乎询问我打听到消息没有。当然每次他都先问候,吃饭了吗?睡得好吗?把这辈子没给我的关心全补上了。我不断回复:别急。我正在打听。我正在托人。我那个朋友很忙。我再问问。

幸好我已经告诉了家明,不然还得躲躲闪闪地回复他。

虽然老张再三嘱咐我不要告诉家明,我也答应了。但仅仅一周我就违背了保密协议。你想跟一个在一起过了三十年、至今还朝夕相处的人保密,我哪里做得到。我又不是间谍。就连那七天都很煎熬。

家明果然很生气,从沙发上弹起来冲着我嚷嚷:他什么意思?我妈才走他就想去找那个女人吗?渣男!

家明是不是儿子说老子渣男的第一人?我不确定,不过我也不意外,有思想准备,于是给他做心理疏导:你不能这样说你爸,不管怎么说,你爸这几十年也没去找她啊,还是守着这个家的。家明说,他还不如去找!早点儿离开我妈,我妈也不至于变成这样。

我说,看来你是知道那个女人存在的?

家明不言语了。

我说,其实你爸也没别的意思,他就是觉得很抱歉,希望她后来过得好。家明说,他还好意思看人家过得好不好,甩了人家就和我妈结婚。他就不能再等等?

也是。我也觉得。他那么慌张地就结婚,害了两个女人。其实也害了他自己。这一点,我和家明都无法理解。

不管家明怎么生气,我还是打算帮他。

首先我真的找到了那位在怀化工作的朋友,的确是很久以前因为业务有过联系的。虽然很久没联系了,但她还记得我。她姓邓,比我年轻很多,还在上班。我加了她微信,简单说了一下事由,我说就是替我公公找一位很久以前认识的朋友,他当年在芷江工作时认识的。

芷江虽然地方小,但名气不小。有个历史事件就叫“芷江受降”。1945年8月21日,日本侵华日军在正式投降之前,先派使节在芷江与中国军队商定了向中国投降的相关事宜,并在备忘录上签字。所以也称“芷江洽降”。芷江还有机场呢。这些都是我在网上看到的。

但是关于卞姑娘,网上不可能查到任何线索。我手上的线索也非常有限,就是家明老爸告诉我的供销社地址。我告诉了小邓,什么路多少号。顺便说一句,家明老爸告诉我的时候,完全是脱口而出。

过了两天小邓告诉我:那条路完全扩建了,街两边基本上是新房子。电话号码都从五位变成七位了。

我也不意外,哪个城市都这样。毕竟过去了六十年,沧海桑田。

小邓又说,芷江下面还有好多个镇,会不会是哪个镇的?20世纪60年代供销社很多。我说,老人家就说在芷江县城。

寻找似乎走入了死胡同。

有一天我脑子里灵光一闪,忽然想到一个方法:卞姑娘的姓氏不多见,如果认识公安局的人,也许可以通过户籍查找,就说是失散的亲人。我马上给小邓打电话说了,小邓也觉得可以试试,她说她有认识的朋友在派出所工作。

我很兴奋,晚上家明一回来我就告诉他,我想出个新办法。我说的时候有些得意,感觉自己有马普尔小姐的潜质。哪知家明又从沙发上弹起来了,冲我喊:你要干吗?你还真的去找啊?

我觉得好奇怪,我当然是真的找。而且我还有点儿私心,说不定能找到个好故事呢。

家明说,你给我打住。别理他。

为什么?我问。他不回答。我又开始心理疏导:你就那么恨你爹吗?其实想想他还是蛮专一的。他要是不那么用情,就没那么痛苦了。他说他希望找到以后,跟她说声对不起。

家明说,对不起有屁用!对不起也就是对你这种人有用,他跟你说个对不起你就被他收买了,居然帮他找情人。

我也火了:张家明你干吗?你这个样子太讨厌了,就算是个普通老人求助,我们也应该帮忙的。我怎么就不能帮他了?

我们俩都开始逻辑混乱了。停了一会儿我补了一句,我就是想知道那个女的,她后来到底怎么样了。

家明颓然地说,死了。

你怎么知道的?我大惊。

在此之前,我对卞姑娘的现状有过猜想,我觉得无外乎两个可能。一个是很痴情,终身未嫁。一个是早忘了他,嫁给另一个男人,好好过到现在,儿孙满堂。后一个可能应该比较大吧?却不料出现第三个。

你怎么知道的?我继续追问。

家明终于说,我妈告诉我的。当年她去找过。

我婆婆,居然去找过?

原来还有一段往事。五十多年前,我婆婆,被我叫作老刘的女人,在跟着老张转业回到河北后的第三年,借着回湖南老家看父母的机会,悄悄去找那个卞姑娘。她想看看这姑娘到底长啥样,让她家老张如此放不下,总是魂不守舍心有旁骛。结婚前听说他谈过一个对象,因为领导不同意没能结婚。她原以为过几年就好了,谁知好不了,卞姑娘始终隔在他们之间,让她无法靠近他。她就像嫁了一个木头人,比木头还不如,是铁疙瘩。

老刘去了芷江,通过熟人亲戚四处打听,很快问到了一些情况,知情人说这位卞姑娘没结婚,和父母住在一起。再继续打听,又问到了卞姑娘父母家的地址。老刘就想好一番说辞去她父母家。她期待看到卞姑娘已经成家,好让老张死心。

不料一切让她目瞪口呆。

原来卞姑娘失恋后,每日神思恍惚,郁郁寡欢,家里给她介绍对象她一律不见,茶饭不思,人一天天消瘦。有一天上班路上,她突然看到马路对面有个青年很像老张,便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瞬间被车撞倒……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我以为是他。

原来我公公惦记了一辈子的人,早已去了另一个世界。

老刘去之前的种种怨气瞬间消散,放下水果点心落荒而逃。

自此,她开始死守着这个秘密,她生怕丈夫知道了心如刀绞,也生怕丈夫知道了变得更加冷漠。虽然丈夫不爱她,她却一直爱他。也许是守着这个秘密太憋屈了,她只得骂骂咧咧来出气。

不知怎么我一下觉得很心酸。为卞姑娘,为老张,也为老刘。老刘这辈子,也太不容易了。

5

我和家明老爸再次坐进了那家茶屋。

上次见面还是初秋,暑热未消,一转眼已是满地落叶。夜里一场大雨后,风也变得凉凉的。这样的情境,让人没来由地伤感。

家明老爸依然是牛仔裤外扎,但换了长袖衬衣,条纹的。我不得不承认,老人也需要收拾,收拾一下还是顺眼很多。

这次是我主动约他的。还是那个座位,只不过我让他靠墙坐,免得他背后再坐什么人让我分心。家明老爸满眼期待,对我十分客气。他一定是认为我有消息了才约他的。或许他也做了两种心理准备,我一落座他就激动地说,怎么样?

我有些心43eb1e915649bfb15b4890121f59dd4f虚地躲开了他热切的眼色。故作从容,先给他点了菊花柠檬茶,又给自己点了杯红茶。然后寒暄了几句,说他气色很好,等等。他也只好寒暄,问了孙女的情况。

我东拉西扯,一时不知先说哪一句。

就在家明告诉我实情后的第二天,小邓告诉我,她朋友帮她查到了,在他们那个县,姓卞的有几个,但年龄、性别和名字都符合的,一个没有。会不会是改名字了?或者记错年龄了?小邓问我。我说,不会吧?有可能是去世了。我谢了小邓,叫她不要再找了。

现在,我跟家明老爸说,嗯,问是问到了。

家明老爸眼睛放光:问到了?

我说,对,问到了。

关于怎么跟公公说,我和家明商量了半天。家明虽然对爹意见很大,但本质上还是想保护他。家明让我不要告诉爹卞姑娘早已去世,尤其不能说是因他而去世的。怕他太难过太自责,现在自责有什么用?“我妈告诉我的时候一再说,别让你爸知道。”我说,不说已经去世他还会继续找的,万一他跑去湖南怎么办?家明说,说去世了他也可能跑去,要扫墓什么的。必须让他断了念想。家明黑着脸说,八十多岁的人了,别把他自己搭进去。

断了念想?我得好好想想。

菊花茶和红茶都送来了。我们各自一杯。谈话的搭子都有了,必须开始谈话了。家明老爸按捺不住直接催促我了:小王,你快告诉我,她还好吗?你见到她了?

我说,我没见到。我是托朋友问的。

我调整了一下情绪,按事先费尽心思想出的思路说,我这个朋友呢,找到了她家的老邻居,把情况都问清楚了。还真是费了很大劲儿呢。首先您可以放心,她后来过得挺好的,嫁给当地一个医生,生了仨孩子。孙子孙女都好几个了。

是吗?家明老爸的目光忽明忽暗,很难言说。

我接着说,而且她的孩子都很出息。老大是儿子,在北京当公务员;老二也是儿子,在长沙开公司;老三是女儿,更厉害,去美国读了博士,然后就在加拿大工作,在加拿大安了家。前年,老三就把父母都接过去了,打算让他们在那边安度晚年。

这个家庭情况,我是按我一个女友家说的。我女友就是家里老三,把爹妈都接到国外去了。他总不能去国外找吧。

家明老爸非常认真地听我说,生怕落下一个字。之后他的目光变得迷离恍惚,不知道落在何处,也许是遥远的加拿大?

我低下头小口喝茶,不再说什么。言多必失,何况是假话。他终于收回目光,似笑非笑地说,呵呵,她跑去加拿大了,没想到,她还能干,跑到地球那边去了。

我知道他多少还是有些失落的,但总要面对。何况,面对这个结局总比另一个好。

他忽然长出一口气,笑了一下说,小王,我觉得你这个人很善解人意,我就跟你说实话吧,我原先想,要是她现在还是一个人,不管什么样子我都要去见她,我要跟她说声对不起,然后看能不能陪她几年。

他终于说了实话。

我说,嗯,我明白,我理解。但是现在,咱们就最好不打搅人家了。

他说,对,不打搅。不打搅。

我叫了车,送他回去。

晚上临睡前,我又接到家明老爸发来的信息,很长:小王,谢谢你帮我了了这个几十年的心愿。我总算可以放下了。看来她不跟我是对的。回头一想,我最对不起的还是家明妈妈。她一心一意跟了我一辈子,我对不住她。明天我去庙里给她烧个香。

我发现他把微信头像换了,绿挎包换成一张全家福,那是家明出生没多久他们家拍的唯一一张全家福。

奇怪,我本该如释重负的,却心里发酸,嗓子眼儿发堵。我拿着手机去给家明汇报。

2024年9月于山外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