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晓升,广东省揭阳市人,资深编审,中国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近年所著中短篇小说《红包》《介入》《身不由己》《天尽头》《病房》《龙头香》《海棠花开》《阴差阳错》《过程》《教授的儿子》等被多家报刊转载并入选多部年度选本,出版长篇报告文学《失独,中国家庭之痛》等多部,中短篇小说集《身不由己》《日出日落》《寻找叶丽雅》,散文随笔集《人生的级别》。曾获新中国六十周年优秀中短篇报告文学奖、第三届徐迟报告文学奖、第二届“禧福祥杯”《小说选刊》最受读者欢迎奖等奖项。
一
夜晚,在文友谢文光组的一个饭局上,十几个人觥筹交错热热闹闹喝了整整三个小时。
酒足饭饱之余,有人打着饱嗝、喷着酒气对涂文贵说:“文贵啊,听我说,你别再吭哧吭哧苦哈哈写什么破小说了,所谓的小说呀纯文学什么的,那都是些啥破玩意呀,能挣几个钱,能当饭吃、给老子买车买房吗?如果不能,我劝你还是尽早扔掉吧,千万别浪费时间、糟蹋生命了!”说这话的就是谢文光,一位影视编剧,与涂文贵曾是某作家班同班同学兼文友。他以前也是写小说的,成绩惨淡,反正远没有涂文贵风光,尽管他曾经也很努力地写小说,可成绩与涂文贵比就像乌龟追白兔,根本就无法追上。后来他索性不写,也没有信心再写,在一个三流导演的鼓动下,改行当影视编剧去了。不过,这一改,正印了那句“此路不通彼路通”的人生箴言,谢文光竟然如鱼得水,影视剧本一部接一部地写。刚开始他是与人合作,翅膀硬了就开始单干,干得风生水起,干得有滋有味,已经算得上是国内的二流编剧了,据称他自己正信心满满地朝着一流编剧挺进。之前他写的剧本,有不少已经投拍并已公映,有一部还在央视一频道的黄金时段播出,成了热播剧。谢文光这些年也挣得盆满钵满,他到底挣多少?每次饭局,他喝得面红耳赤、醉意蒙眬时,大家就会起哄,想方设法套他,引诱他透露真相,却屡试屡败。即便他喝得酩酊大醉,他也自始至终守口如瓶,你休想从他口里掘出一点有关他稿酬的真实信息。不过,有一点大家都肉眼可见,每次饭局,大都是他主动张罗、主动买单,而且每次他都出手阔绰,预订的都是些一般人不敢涉足的高档餐厅,像顺峰、大董烤鸭、佛跳墙等,而这一次的聚会,他竟然选择了有皇家特色的白家大院。
白家大院,涂文贵在北京生活了近四十年,以前听都没有听说过。刚才进大院时,一见那古色古香、赏心悦目的皇家园林,那身穿清官特色服装的侍女,涂文贵将信将疑,怀疑自己是否走错了地方,是否穿越时光隧道来到了乾隆时代的清官花园。正当他犹犹豫豫、裹足不前之时,一位花枝招展、眉清目秀的侍女迈着云一样轻盈的步履来到他的跟前,笑吟吟说:“先生请进,欢迎来到白家大院!请问是哪位先生预订的房间?”涂文贵这才如梦初醒,回答说是谢先生,同时还报了谢文光手机号码的后四位。侍女查了一下,当即回应道:“哦,是燕景轩,先生请跟我来!”侍女的声音似玉珠掉落银盘,美妙悦耳,听得涂文贵身心摇曳。他跟着侍女穿过亭台楼榭小桥流水及丛丛花木,来到谢文光预订的豪华雅间燕景轩,一路上他依然是身心摇曳,如痴如醉。他做梦都没有想到,如今的北京竟然还有如此别具洞天的高档餐厅,此时此刻,他像极了刘姥姥进了大观园,处处都觉得新鲜,处处都觉得不可思议。更不可思议的是,进入燕景轩,他发现谢文光这次还带来了一位年轻女子,那女子明眸皓齿,眉眼透着娇媚,颇有几分姿色。谢文光见涂文贵诧异,也不避讳,若无其事介绍说:“她姓文,在我正被投拍的一部电视剧的剧组干剧务,你叫她小文好了。”
说话间,参加聚会的十来位文友都陆续到来,在谢文光的指引下一一入座。这些人涂文贵多数认识,有写诗的,写散文的,写报告文学的,还有一两个与涂文贵一样写小说,其中有一位叫高文清,但创作成绩比涂文贵稍逊.名气也不如涂文贵大,不过因为同是写小说的,涂文贵与高文清彼此都比较熟悉。那少数的几个不认识的,据谢文光介绍,有制片、剧务和副导演。记得上作家班那阵,虽然同学之间也时常聚会,但谢文光永远是配角,每次在饭桌上,他就是个跟班的,甚至是个闷葫芦,几小时的聚会他说不上几句话,往往是有问才答。这可能是他小说创作一直裹足不前说话缺乏底气的缘故。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如今看看眼前的谢文光,哪里看得到当时的影子啊。你瞧他,在酒桌上一直呼风唤雨,春风得意,侃侃而谈,还不时插科打诨,制造笑点,弄得满桌总是欢声笑语,喜气洋洋,真可谓人逢喜事精神爽呀!由此也不难判断,谢文光当了影视编剧,这些年肯定不少挣。据坊间传闻,现如今全国一线的编剧,一部电影稿酬能挣个上百万,一部电视剧剧本,每集稿酬能有几十万,相比于纯文学创作,简直就是云泥之别。刚才进入白家大院被震惊之后,涂文贵悄悄用手机查了一下百度,发现这家餐厅人均最低消费是五百元。按照时下纯文学稿酬的标准,这五百元,小一点说,相当于一篇三四千字散文的稿费,今天这一桌按五千元计算,则相当于一部两三万字的中篇小说。对涂文贵来说,一部两三万字的中篇小说他至少也得耗费十天半月的时间。涂文贵写东西还算是快的,换作其他人,耗费个把月时间也属正常,关键是写出来还得能够发表。涂文贵眼下属于写东西不愁发表的主,要换成写得不如他涂文贵的作者,说不定发不出来,那十天半月甚至个把月的时间,岂不是就白瞎了?
要说敢花五千元请客,放在他涂文贵身上,他想都不敢想,那可是相当于他这个区文化馆创作员大半个月的工资哇!这一桌五千元的消费,还是按最低消费算的,普通消费得五六千至六七千元,如今的谢文光却花得云淡风轻,个中原因,说到底还是他涂文贵囊中羞涩,挣得太少。你瞧今天这白家大院上的菜品:凉菜有妃子笑、芥末墩、白府杏仁、香椿苗拌黄花鱼、宫廷叉烧、麻辣鹿肉;凉点有豌豆黄、芸豆卷;热菜有铁板鹿肉、白府海参、宫保虾球、黄焖鱼翅、浓汁四宝、鹅肝酱鸡腿菇、宫廷小窝头、香菠咕咾肉、清蒸多宝鱼等;汤类有御膳宫廷黄鸡汤、木瓜雪蛤。所有这些,哪里是普通工薪族消费得起的呀,即使涂文贵时不时还有稿费入账,那也是想都不敢想。至于今天喝的酒,是谢文光自带的四瓶五十三度茅台。看着眼前这一桌之前从未尝过,甚至从未见过的美味佳肴,涂文贵庆幸自己有口福的同时,内心像遭遇了强台风,汹涌澎湃,惊涛拍岸。席间他还注意到.那位有几分姿色的小文,坐在谢文光的左侧座位上,频频为谢文光夹菜,从她对谢文光的一颦一笑,明眼人都能看出他俩的关系非同一般。也难怪,之前涂文贵就听说过娱乐圈男女关系混乱,影视圈也是娱乐圈的一部分,怎么可能独善其身呢?古人说富贵思淫欲,说到底都是钱惹的祸。
记得上作家班时,涂文贵与谢文光同桌,那时他就知道谢文光有一位妻子,还有一个女儿。可眼前的这个小文,来者不善,看样子是要绑定他谢文光了。而如今有了钱的谢文光,自然也求之不得,这就如穿腻了旧衣服就要换新衣服一样,何况人家小文正青春勃发,秀色可餐,你瞧她身材窈窕丰腴,肤色温润如玉,粉色短T恤穿在身上,胸前那对丰满鼓胀的乳房一直像兔子一样活泼好动、呼之欲出。再加上她对谢文光频频送出的秋波,让人看着都不由得心生嫉妒。
这不,有人看不下去了。那位副导演开始起哄,非要让谢文光与小文喝交杯酒。小文听罢不但没有半点羞涩,反而是面若桃花,脉脉含情,笑呵呵地用热辣辣的眼神盯着谢文光说:“怎么样,咱俩喝一个!”这下屋里像炸了锅,有人尖叫,有人咣咣地敲桌,欢呼声此起彼伏。众目睽睽之下,谢文光被逼上梁山——不,应该是求之不得——他迎着小文灼热的目光,站起身来,端起酒杯,乐呵呵地与小文双双喝了交杯酒。欢呼声再次响起,但事情并未结束,意犹未尽的小文喝完酒,竟然还踮起脚尖,冷不丁凑上前去,朝谢文光胡子拉碴的脸很响亮地亲了一口。此举震惊四座,大家一时瞠目结舌。静默片刻,屋里又山呼海啸。谢文光也将计就计,投桃报李,俯下身回报小文一个响亮的吻。屋里再一次山呼海啸,欢呼声尖叫声不绝于耳。那一刻,只有涂文贵和高文清两人静若处子,静静地观察着眼前所发生的一切。上作家班那阵,因为涂文贵与谢文光走得比较近,彼此的家又都在北京,周末的时候他俩曾相约带上老婆孩子,在西单那边的川渝餐厅聚了一次。此时此刻,看着别人欢呼起哄,涂文贵脑子里却不时闪现出谢文光老婆和女儿的形象,内心不由得为那母女俩感到伤心与悲哀。
沧海桑田,不,其实仅仅是过了不到十年,时间就将人重新拿捏了一把,塑造得面目全非,涂文贵忽然意识到,谢文光早已经不是先前的那个谢文光了。可那又如何,又与他涂文贵何干?人各有志,随着时间的推移与淘洗,人都是会变的。只是有的人会变得更好,有人则会变得更差或更坏。谢文光是变得更好还是更坏?涂文贵一时说不清楚,至少不是靠一两句话能说得清楚。反过来问,他涂文贵自己是变好还是变坏了呢?他自己似乎也说不清。可有一点是肯定的,在写作这条路上,他至今仍痴心未改,尤其是在作家班毕业之后,他更加勤奋,写得也更多了。他发表的中短篇小说,几乎上过全国所有的大刊、名刊,有的还被权威选刊转载。只不过这一切,似乎并未给涂文贵一家的生活状况带来根本性的改变。除了多挣了些稿费,让他手头稍微宽裕了一点,其他方面依然如故。
涂文贵是外来户,妻子同样是外来户,只不过他俩一个来自南方、一个来自北方。他是湖南人,妻子是山西人,名叫许红梅。年轻的时候,他俩双双上了大学,双双以优异的成绩幸运地留在了北京工作。他俩是参加工作之后才认识的,因为毕业后都分配在北京同一个区的文化馆,不仅成了单位的同事,还被安排在同一个办公室,每天上班,抬头不见低头见,形影不离。因为都是未婚男女,年龄相当,自然是日久生情,最终走到了一起,这就是人们所说的缘分吧。他俩虽然是志同道合、志趣相投,但经济上无依无靠,彼此的父母都是地道的农民,提供不了经济援助,只能是白手起家,同心同德,共筑爱巢。不过他俩还算幸运,在单位赶上了福利分房的末班车,可分到的也就是一套使用面积不到五十平方米的两居室,虽然位于三环以内的繁华地段,地点就在三里屯,却是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旧房,还位于楼房的最顶层,没有电梯。糟糕的是若赶上雨天,主卧室屋角还有一处屋顶漏雨,这些年虽然没少报修,房管所每次也都派工人前来勘察维修,漏点却像不治之症,至今仍未能彻底根除。眼看着自己的儿子正日渐长大,涂文贵内心的紧迫感也像破土的春笋,正日复一日地顶着他,时时激励着他勤奋拼搏,不断前行。
在小说创作这条路上,涂文贵倒是蛮有信心,相信自己未来一定能写得更多,也写得更好。可经济上,他却不敢奢望有更大的改观,尤其是不敢奢望像谢文光那样,几乎是一夜之间暴富。虽然谢文光眼下比他涂文贵有钱,可在涂文贵的内心深处,谢文光的形象并未因此高大起来,至少,在文学的江湖上,涂文贵感到自己还是比他谢文光有成就,至少名气比他谢文光要大。因此,这些年即使多次参加谢文光张罗的饭局,吃着他花钱为大家提供的美味佳肴,涂文贵并未对谢文光感恩戴德,也没半点“吃人嘴软,拿人手短”的感觉,反倒像是参加作家采风团到基层采访时,接受东道主的宴请,不仅觉得理所当然,甚至还感觉是给对方赏了面子。涂文贵这种良好的自我感觉,也是上作家班那阵形成的。当年涂文贵小说创作成绩好,隔三岔五有新作发表,时常受到老师的表扬,并且在众同学的起哄之下每回都掏稿费请客,虽然每回请客都只是在街边小店,算不上什么档次,但同学们依然是吃得津津有味,喝得也心满意足。相比之下,那时候的谢文光却很少有机会请客,因为他很少有机会发表作品,投出去的稿子时常石沉大海,根本发不出来。天长日久,谢文光不免自惭形秽,每回涂文贵请客,他只有像小跟班一样默默地跟着前去蹭饭的份儿。天长日久,涂文贵内心的优越感便像森林里雨后的蘑菇,渐渐地长了出来。即便谢文光近些年改弦易辙,靠写剧本咸鱼翻身,多少带着显摆和报复的心理隔三岔五张罗饭局请客,也都回回不落地招呼涂文贵参加,请的也都是当初涂文贵在学习时望而生畏的高档店高档菜,可时至今日,涂文贵内心的优越感依然坚如磐石,没有丝毫的动摇。或许正是他内心的这种笃定,那种自以为是的优越,慢慢地让谢文光意识到了,也终于激怒了谢文光,方才谢文光才会说出那番之前从未说过的话,他竟然看不起涂文贵,要让涂文贵放弃写小说。
坦率地讲,谢文光刚才对涂文贵说的那番话,在涂文贵听来异常刺耳,那种刺耳的感觉不亚于被对方操了爹妈、挖了祖坟,涂文贵内心的愤怒可想而知。可涂文贵从来就是个理性的人,他处事稳重,说话从不信口开河。虽然此刻他内心不乏愤怒,但他审时度势,立即意识到此刻是在酒桌上,虽然坊间有“酒后吐真言”之说,可酒后胡言乱语,却是更多人的共识。此时此刻,涂文贵更倾向于后者,他冷冷地看着谢文光面红耳赤、满脸醉醺醺的样子,忽然打起了哈哈,并且转守为攻:“得了吧,我哪里有你那本事。我写不了剧本,天生恐怕只会写小说。”
谢文光听罢,却认真起来:“扯,写小说才难呢,写剧本可比写小说容易多了,不仅容易,还比小说来钱快。你没看我先前写小说像老牛拉破车,老费劲啦,可改写剧本却轻而易举,钱还不少挣!”
涂文贵听了,依然是摇了摇头:“俗话说,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人与人不一样,可能你更适合写剧本,而我更适合写小说吧。”
谢文光哧的一声,撇着嘴冲涂文贵翻起了白眼,一脸的不屑:“你这纯粹是瞎扯!看样子,你涂文贵还是不差钱啊。既然你不差钱,今天这单就该你买了,你看如何?”说罢,他斜睨着他,意味深长。
这话像一记重锤,冷不丁打在涂文贵的胸口上,同时也准确地将了他一军。他的脸“唰”地红了,感觉到热辣辣的,幸好他刚才也喝酒了,或多或少掩盖了他此时的窘态。他讪讪笑着,多少有些尴尬,不无自嘲说:“得了吧,我哪里有你小子的本事,我天生就是个穷文人!”作为一个男人,大庭广众之下,承认自己穷是需要勇气的,尤其是当着小文这么一位有姿色的年轻女子。那种羞愧的感觉,无异于与风流女子上床前却承认自己性功能不行一样。可面对此情此景,涂文贵却觉得自己只能有这样的台阶下,也只能这么说。只不过说出这句话时,他内心依然淡定,丝毫没有自卑的感觉。
谢文光倒是没有乘胜追击,反倒是像解围一样对涂文贵说:“既然你承认自己是穷文人,却又不屑于干编剧挣钱,牛逼,有骨气,不愧是清高文人。来,我敬你一杯!”他将杯举至涂文贵面前。涂文贵赶忙举杯,但听谢文光那么说,他反而不好意思起来。双方都一饮而尽。喝完酒,涂文贵抹了抹嘴,讪讪笑着:“你谢文光净瞎扯,我哪里是清高,哪里是不屑于挣钱?我是没本事挣钱呀!”
谢文光听罢,认真起来:“兄弟,跟你说实话,钱真是个好东西,有了钱,要啥有啥。没有钱,其他都是瞎扯,没听人说吗,‘有什么,别有病;没什么,别没钱’。哪天你要是想明白了,想挣钱,就告诉我,我教你写剧本!”
听他这么一说,涂文贵也认真起来,当然多少也带着逗趣的心态问对方:“好啊,你倒是说说,到底该怎样写剧本?”
谢文光说:“很简单,先从枪手干起!”一般情况下,编剧是不会这么说话的,毕竟是业内秘密,但喝多了酒的谢文光此刻却口无遮拦,意图刺激一向清高、自我感觉良好的涂文贵。
涂文贵一头雾水:“枪手,什么枪手?我胆小,可打不了枪。”话音刚落,有几个人笑了起来,包括小文在内的几个人还笑得前仰后合。涂文贵感到莫名其妙,不知道他们到底笑什么。
谢文光倒是没笑,他意味深长地注视着涂文贵,像教师谆谆教导学生:“我说的枪手,不是你认为的那种打枪的枪手。枪手是行话,其实就是代笔的助手。人家给你剧本思路、大纲,你按人家要求去写,写完了交稿,检查合格,人家给你钱。但你不能在剧本上署名。”
涂文贵似懂非懂,问:“不署名,为啥不署名?那写出的剧本,署谁的名?”
谢文光哈哈大笑:“操,这还用说吗?谁掏钱让你写,自然就署谁的名呀!”
涂文贵像刚出水的青蛙,不停眨巴着眼睛:“凭什么,那我干吗不自己写?”
谢文光又笑,这笑多少带着鄙夷的成分:“我问你,你知道写什么、怎么写吗?即便写出来了,钱呢,谁投钱给你拍?剧本拍不成影视,那不等于一堆废纸?”
涂文贵听罢。不吱声了,一会儿又喃喃自语:“代笔,不署名,枪手,那……那太亏了吧,傻子才会这么干!”
谢文光哧的一声,瞪着眼冲他嚷:“亏啥亏?人家一集给你两三万、三四万,可一集剧本多少字,才万把字啊,你觉得亏吗?我问你,你写个中篇小说,按三万字算,吭哧吭哧至少得写个十天半月,甚至更长时间吧,即使发表了又能挣多少钱,你自己应该比我清楚吧?”
涂文贵听罢,彻底不吱声了,他久久地望着谢文光,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内心反复回味着对方刚才的那番话,也不由自主地盘算起经济账。这一算不要紧,若按相同字数计算,写剧本的收益是写小说的好几倍甚至近十倍,如此高的收益,确实是挺诱人的。
谢文光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又加了一句:“刚开始写剧本时,我也是从当枪手干起的。管他署名不署名,给足了钱我就干。诸位可听好了,不瞒大伙儿说,眼下请我写剧本的影视公司多了去啦,我都写不过来,不得已有一些被我推掉了。在座的各位,如果有兴趣并且愿意当枪手,就言一声,给我打电话、发短信都行。我是看在咱们是多年文友的分上,不愿意看到各位一直受穷。我主张有福同享,有钱大伙儿一起挣,把各自的小日子过好。什么文学不文学的,如果各位都费劲巴拉,小日子却依然是过得捉襟见肘、穷哈哈的,这样的文学又有啥意义?”他话音刚落,有几位便迫不及待起哄,纷纷举杯给谢文光敬酒,夸他够哥们儿,表示只要有钱挣都愿意当枪手。
涂文贵既没有起身,也没有向谢文光敬酒,只是面露微笑,静静地看着他们。他发现高文清与自己一样也未起身给谢文光敬酒,抢着上前敬酒的是那几位写诗或写散文的文友。谢文光虽然礼貌地起身,一一给他们回敬着酒,却有意或无意地补了一句:“其实,写小说的最适合改写剧本,因为小说和剧本都要会讲故事。可惜呀……”他故意收住话,将目光意味深长地投向涂文贵,继续道,“可惜人家涂大作家还是无动于衷。也罢,也罢,人各有志嘛!”这话等于又将了涂文贵一军,涂文贵只得“嘿嘿”一笑,将计就计,将酒杯举向谢文光:“既然谢大编剧这么说,我也敬谢大编剧一杯,哪天我缺钱了,想挣大钱,就向你学习写剧本!”
谢文光一听,这一回满意地笑了:“这就对喽,我就看不惯你小子老是端着作家的臭架子,其实金钱无罪,钱多了又不咬人。你多挣些钱侍候老婆孩子,将小家庭拾掇好,将小日子过滋润,这有啥不好?”一席话,将涂文贵逗笑了,大伙儿也不由得跟着笑。只有高文清独坐一隅,默默无语。
二
饭局结束的时候,偏偏赶上下雨,还是大雨,这是涂文贵最不愿意看到的天气。因为每下一回雨,他家就将遭一次灾,主卧室的屋角处如同有位隐形的老人躲在那里滴滴答答撒尿,要命的是他还撒个没完,雨不停他也不肯收兵。所以每回下雨天,涂文贵家里必须早早备着接雨的脸盆,而且不是一个,是两个。两个脸盆才能轮流接班上岗,接满雨水的那个必须及时撤下,另一个空盆及时接上。不用说涂文贵便猜到了,家里眼下肯定又遭灾了,妻子许红梅现在肯定也正闹心。他不由得有些心急,巴不得尽快赶回家去。
涂文贵家里没有车。平时外出,他一般是乘坐公交或地铁,今晚他来参加聚会,就是乘坐地铁。北京的地铁四通八达,乘坐地铁既准时又省钱。不到万不得已,他平时不打车,打车太费钱,虽然他也付得起打车的车费,但他一般舍不得。其实,涂文贵也盼望着自己有私家车。他家之所以至今没有私家车,是因为早年间实在买不起,后来买得起十来万的低档车了,可北京机动车却开始限购。不得已,他开始像众多的市民一样参加摇号,同时也参加了新能源车购置的排号,全家三口人天天盼星星盼月亮,那愿望却像中彩票一样遥遥无期。不过话说回来,因为每回聚会总要喝酒,即使他家里有车,今晚也不可能将车开来。要不是赶上下雨,他打算继续乘坐地铁回家,可走出燕景轩,白家院子里大雨滂沱,这下他犯难了。他没有带雨伞,来的时候天空晴朗、云淡风轻,他哪里料到老天那么不讲情面,这雨说下就下了,而且还是大雨,这可怎么办?他首先想到的是打车。他打开手机的打车软件,呼叫了出租车,可平台却迟迟不给派车,散席的其他文友也与他一样打不到车,都急得抓耳挠腮。只有谢文光若无其事,因为他有专车接送,是他正在拍摄的一部影视剧的剧组包租的车。这时候,一位中年男子一只手正打着伞,另一只手抱着几把长把雨伞送到谢文光、小文和剧组的那几个人跟前。眼看将落下涂文贵等余下的几位文友,众目睽睽之下,谢文光多少有些不好意思,便笑着扭头朝他们打招呼:“各位不好意思,我们那辆车只坐得下我们几位,只好委屈你们了,我们先走一步,你们再等等啊,雨小了你们再走!”说完,他们几个人打起伞,冒雨离去。
余下的几位无奈地挤在燕景轩门口,抬头看着不停的雨发愣。有人看着消失在雨幕中的谢文光等一千人,不由得嘀咕了一句:“操,还是谢文光牛逼!”另有一位附和道:“唉,有钱就是好,说到底有钱就是爷。谢文光以前不也跟咱们一样穷哈哈的,哪有现在这样风光。还不是黑狗爬上岸——抖起来了!”有人插话说:“唁,只怪咱们自己没本事,说到底还是人家谢文光精明。不是有一句话吗?‘变则通,不变则壅;变则兴,不变则衰;变则生,不变则亡’。咱们要是愿意跟着他一样转行干影视,没准哪天也能跟谢文光一样牛逼!”
听各位议论纷纷,涂文贵五味杂陈,反复琢磨着“变”与“不变”的辩证法,以及其中所隐藏的玄机,内心深处忽然冒出了两个字:枪手。是的,枪手。谢文光说了,如果跟着他干影视,那就得先从枪手干起,这意味着写了东西,付出了劳动,除了拿酬劳,不能署名。作为一名写作者,不署名,你就永远籍籍无名,这与旧时皇帝家的太监有何区别?写作要是不能出名,那还写作干什么?涂文贵当初可就是冲着作家能够出名,甚至名垂青史才迷上写作的,那些古今中外的经典作家,像浩瀚宇宙中熠熠生辉的恒星,多么令人崇敬,多么令人羡慕!如果写出作品发表只拿稿酬却不能署名,那么写作只能沦落为挣钱的工具,对于这一点,涂文贵内心就很抗拒,他无论如何难以接受。
雨仍不停地下,出租车仍呼叫不来。涂文贵越等越急,他掏出手机给妻子许红梅打电话,电话刚通,妻子就在电话那头就冲他大声嚷嚷:“你快回来,家里都遭灾啦!”可雨这么大,时针又快指向晚上十一点钟,地铁和公交即将关停,他纵有三头六臂,也毫无办法,唯一的选择就是硬着头皮,用手机软件一遍遍呼叫出租车。直至半小时之后,他才总算呼叫到了出租车。
三
涂文贵回到家里时已接近午夜十二点。
一进家门,妻子许红梅正闷闷不乐坐在沙发上喘气,见丈夫回来,她瞪他一眼,气不打一处来:“你怎么这时候才回来?下这么大的雨,家里都遭灾了,你怎么就不管家里死活?!”涂文贵自觉理亏,他讪讪笑着,一个劲向妻子赔不是,也向她解释说真没料到老天会突然下雨,还下这么大,实在是打不到车,并非自己不想早点回家。他边说边直奔主卧室察看妻子说的“灾情”,发现屋角床头柜上一只脸盆仍滴滴答答地接着漏下的雨,屋顶的漏雨处,天花板的白色石灰已经被洇湿了一大片,一些石灰皮已土崩瓦解,开始剥落。再看看地板,床头柜附近的一大片还湿漉漉的。妻子跟在他的身后,比比画画,不停抱怨:“刚才雨下得大时,我根本不敢离开半步,都得在这里严防死守,两个脸盆轮流接漏雨。这破房子真没法住了,再住下去不仅闹心,恐怕还折寿!”她脸上气哼哼的,一脸不满,一脸委屈。涂文贵只好好言相劝,不停安慰她,只是连他自己都觉得这种劝说苍白无力,甚至像不停地在打自己的脸。
这时候儿子也从自己的房间走出来,闷闷不乐地喊了涂文贵一声“爸”。涂文贵见状,关切地问:“儿子,都这么晚了你咋还不睡?”儿子噘着嘴嘟囔道:“家里漏雨,我妈忙得团团转,我怎么睡得着?再说我还有事找你呢!”涂文贵忙问:“啥事?”妻子抢先替他答:“学校组织他们到云南、贵州和西藏一带搞野外生态调查,前后大约二十天时间,儿子需要八千块钱。”涂文贵一听,要钱真不少,可在儿子面前,只要是学习上需要的费用,他从不吝啬,该给就给。自打上小学一年级起,无论在哪一级学校,儿子一直是优等生(现在流行称“学霸”),一路顺风顺水,他现在是北京大学生命科学院二年级学生,学的是生命科学专业,前程无量。眼下儿子要钱,涂文贵没有不支持的理由,虽然八千元都快相当于自己一个月的工资,但他仍然注视着儿子,爽朗一笑:“就这事呀?没问题,我马上手机转账给你!”儿子一听,脸上松弛下来,还礼貌地说了声:“谢谢爸爸!”涂文贵说:“甭谢,都这么晚了,你赶紧回屋睡吧。”
看着儿子进自己房间,他又扭头问妻子:“你洗澡了吗?”妻子摇了摇头。他说:“那你快去洗吧,漏雨的事我盯着。”妻子道:“我还有事说呢。”妻子收住话,欲言又止,转身进了卧室。涂文贵皱了皱眉,跟着追了进去,问妻子:“啥事啊?”妻子哭丧着脸:“刚才我弟来电话,说我爸突发心梗住院了,让我赶快回去,呜呜……”话没说完,她低声抽泣起来。涂文贵瞪大眼睛,只感觉身上的血液呼的一声,直往上涌,脑袋像一只急剧鼓胀的热气球。他本能地一把将妻子搂进怀里,一只手轻轻地抚着她,一边不停安慰,一边询问她详情。
妻子仍在他怀里抽抽噎噎,待逐渐平静下来,她才说:“我弟弟说,爸今年初心脏就发现异常,有时候会胸闷或胸痛,但一般吃点丹参滴丸或救心丹,挺一挺就过去了。可今天傍晚他刚刚吃完晚饭,心就绞痛得厉害,痛得面红耳赤、大汗淋漓。幸好弟弟刚好也在家,他发现情况不妙,当即打了120急救,送进了县第一人民医院。医生说爸是心梗,幸好送医院比较及时,不然恐怕就没命了。但医生说爸必须住院,等待做心脏搭桥手术。我已经订了明天早上七点半的高铁票。这次肯定要花钱,少说几万,多则需要十几万,具体要花多少现在还很难说,不过你得有思想准备。”妻子说的这番话,像一块突然从天而降的大石,重重地压到涂文贵的心头,让他感觉到极度压抑,几乎快要喘不过气。可他极力控制自己,尽可能用平静的口吻安慰妻子:“红梅,爸病得这么重,那你明天就先回去吧,人命关天,该怎么花钱就怎么花钱,先别急啊,但愿咱爸能渡过难关。如果情况紧急,需要我也回去,你及时打电话告诉我。噢,对了,这事你告诉儿子了吗?”妻子摇了摇头,说:“没有。”涂文贵听罢,“嗯”了一声,若有所思道:“也好,先别让儿子知道,以免影响他外出的心情。”说完这句,涂文贵便催促妻子赶快洗漱,洗完快上床睡觉,说明天一早还要赶火车呢。
因为房子是两室一厅,只有一个卫生间,涂文贵安排妻子先洗,自己则在书桌前等着。他家没有独立书房,夫妻俩仅有的一张书桌和连体书架安排在主卧室里,平时主要被他占用。其实妻子许红梅也是文人,也需要书桌,只因为许红梅平日里主要是忙工作,参与区文化馆群众文化活动的组织以及文化馆内部的日常事务,不像涂文贵是文化馆的专职创作员,所以许红梅也不与丈夫争书桌。需要看书或写东西的时候,许红梅只好自觉地坐到客厅的餐桌上完成。等候妻子洗澡的时间,涂文贵本打算静下来看一会儿书,或者看看手机信息。可人端坐在书桌前,内心却电闪雷鸣、风起云涌,一想到今天的经历、家里所遭遇的事,他的内心无论如何无法平静下来。
涂文贵出身农村,妻子许红梅也出身农村,双方的父母都只是普通农民,收入低微并且无任何保障,老了只能靠子女。涂文贵还是家里的独子,他的一个姐姐和一个妹妹,早就嫁作他人妇了。在他们湖南农村老家,自古以来,“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这种传统观念根深蒂固,父亲早就将养老的担子压到了涂文贵的身上,他甚至不忘早早教导涂文贵:“老话说,多子多福。将来你结婚成家了,最好能多生几个儿子,多多益善。”涂文贵早就记住了父亲说过的这句话,但他不重男轻女,他认为只要健康聪明孝顺,生男生女都一样,他曾经希望自己能有两个孩子,最好是一儿一女。无奈他生不逢时,赶上了独生子女时代,他同妻子只生了一个儿子,这让他心存遗憾。值得庆幸的是,他这辈子端上了国家的铁饭碗,而且是在令人羡慕的京城,将来退休了会有退休金,不用像他父亲那样只能养儿防老,而他现在的独生子,只不过是他家族血脉的自然延续和自然传承。涂文贵也庆幸自己年过七旬的父母至今身体尚好,相比之下,自己的岳父就没那么幸运了。疾病降临之前,涂文贵总觉得自己的父母和岳父岳母只有七十多岁,身体尚好,没感觉到什么真正的压力。眼下岳父突发疾病住院,他瞬间感觉到压力巨大,那些岁月静好和云淡风轻的日子,忽然间也被这种变故赶走了。岳父这次住院,即使经过手术治疗能康复出院,钱肯定是会不少花的。虽然岳父也参加了新农合,但住院报销至多恐怕只能报一半,另一半还得自费。这还仅仅是岳父一个人呢,要是自己的父母和岳母哪天也都突然生病住院,那天岂不是得塌下来?而对自己来说,防患这种灾难的最好办法,没有别的,只有钱。现在想来,“没什么,别没钱”这句话,果真是至理名言啊!可他涂文贵有钱吗?他不由得扪心自问。他与妻子即便都上过大学,都在京城工作,但都像京城里千千万万的人那样,只不过是普普通通的工薪族,夫妻双方的月工资都没有过万。虽然涂文贵时不时还有稿酬的额外收入,少则几百数千,多时有两三万,但频率很低,每年稿酬的总额,都超不过自己的薪酬,还没有薪酬稳定。自己与妻子大学毕业,辛辛苦苦工作了二十来年,满打满算,家里目前的存款恐怕也只有三五十万吧?这么点钱,要想抵御全家乃至夫妻双方老人随时可能出现的生活风险,显然是杯水车薪。何况接下来,儿子还准备出国留学,那得多大一笔费用啊!一想到这些,涂文贵的脑子又像正充气的热气球,不断膨胀,他感觉脑袋都快要爆炸了。
这天晚上,他一直晕晕乎乎,脑子里乱糟糟的,他失眠了。
四
第二天一早,涂文贵分别用手机银行给妻子和儿子转了账,儿子八千,妻子六万,他好不容易攒下的存款,像海边沙滩上堆起的沙塔遭遇海潮冲刷,瞬间又矮了下来。涂文贵感觉到了生活的无奈,忽然间也有些郁闷。妻子离开之后,他忽然间心血来潮,打通了谢文光的微信语音电话,谢文光刚一接通便笑声朗朗:“哈,是文贵啊,无事不登三宝殿,你有事找我?”
涂文贵说:“是啊,我缺钱,想向你学习写剧本,挣点钱花哈。”
谢文光说:“哈哈,你小子终于想明白了,很好呀,欢迎!不过酒桌上我说过了,写剧本得从当枪手干起,你可愿意?”
涂文贵说:“既然你当初也是从枪手干起的,只要有钱挣,我也没有什么不可以哈。”
谢文光说:“那好,刚好我有一个新的电视连续剧的剧本提纲,四十集。你要是有兴趣,上午到我的工作室来一下,我先讲讲剧本的大致内容和写剧本的基本要求。”
涂文贵说:“好的,谢谢!请告知地址,我这就动身。”
谢文光的工作室坐落在北京四季青那边,附近有西四环路和昆玉河,而涂文贵家住三里屯,一个在西,另一个在东。涂文贵出了家门,乘坐地铁,大约用了一个小时才气喘吁吁地赶到了谢文光的工作室。谢文光所谓的工作室其实是他的第二居所,一套三室一厅的商住房,小区是近年新落成的高档小区,园区里绿树成荫,鸟语花香,洁净清爽,让住惯了老旧小区的涂文贵一下子感到赏心悦目,羡慕不已。按照谢文光提供的楼号及房号,涂文贵在小区花园里穿行,来到楼下,按房号揿响门铃,很快有一个女声接听,电控门打开了。
进了工作室,涂文贵发现里面除了谢文光和昨晚酒桌上见过的小文,还有另三位不认识的男女,他们正围坐在客厅里喝茶聊天。出于礼貌,谢文光一一做了介绍,末了说他们都是他的合作者。合作者是好听的叫法,涂文贵立即意识到,所谓的合作者大概也都是枪手吧。原本以为谢文光只找了他涂文贵一个人呢,没想到一下子来了这么多枪手,涂文贵不免纳闷。谢文光却继续介绍说:“这三位已同我合作多年,合作得也很好很愉快,你初来乍到,我看咱俩还是先单独聊会儿吧。”说完,他将涂文贵引进书房。借着进书房的间隙,涂文贵迅速打量了这套房子的格局和设置,除了客厅、书房,还有一间卧室和一间茶室兼棋牌室,每间房间都有阳台,书房里除了门和窗户,有两面墙是通顶的定制书柜,L形排开,书柜里摆满了各种图书。他不无羡慕地问谢文光:“你这套工作室,是租的还是自己的?”谢文光说:“当然是自己的呀,租房干什么?房东随时都可能赶跑你,居无定所,那跟流浪汉有何区别?”涂文贵不由得吃惊:“这么好的房子你干吗当工作室,让家里人住这儿多好呀!”谢文光撇起嘴,鼻孔挤出哼的一声,颇有几分不屑:“就这,你就觉得满意?我家里住的是上证面积二百五十平方米的跃层高端住宅,地点就在北京奥林匹克公园附近,你觉得哪里住更舒适呢?”话音刚落,涂文贵一脸惊讶,双目睁得像探照灯,他不懂什么叫上证面积、什么叫跃层,但听到面积高达二百五十平方米,瞬间便被惊着了。想想自己目前住的房子,他不由得自惭形秽,忽然间后悔刚才问了一个自取其辱的问题。自己是缺钱才来到这里的,干吗不直奔主题呢?
涂文贵讪讪笑着,也不由得夸了一下谢文光:“操,还是你谢文光牛逼,能住如此高端的豪宅。”说着他跟着谢文光在书房里落座,两人开始聊剧本和要求。
谢文光说:“文贵啊,写小说我承认不如你,你是我的老师。可写剧本嘛,你毕竟没写过,我可以当你的老师。你不介意吧?”
涂文贵笑道:“介意啥?介意我就不来了,今天我就是来向你学习的。”
谢文光说:“那好,那我先简单向你介绍一下写影视剧本的基本要求,以及小说与影视剧本的异同。”说着,他开始侃侃而谈。他说,小说与影视剧本,相同的地方是都要求有故事、人物、对话、场景、情节和细节,但两者的表现形式不同:小说是通过文字来叙述情节和描述人物内心世界,而影视剧本是通过对话和场景的描述来展现故事,推动情节。因此,小说可以描述、揭露人物内心最隐秘的变化,甚至通过叙述者直接对人物、事件加以评述。而影视作品只能描述可视听镜头的场面、情节,在改编时不得不删去过于抽象、哲理化的文字,等等。谢文光讲的这些基本特点,涂文贵其实早已有所了解,但为了表示自己的尊重与虔诚,他像学生听老师讲课一样专注地听着,时不时还微笑着点了点头。末了,谢文光开始讲他构思的新剧本,这个长四十集的电视连续剧,剧名暂定为《情场悲歌》,讲的是一起婚外情引发的凶杀案:某公司一位已婚高管看上了一位长相姣好的本公司未婚年轻员工,不惜成本千方百计引诱她、骚扰她,女员工从开始的回避、拒绝到最终不得已屈从并疏远了原本热恋多年的男友,备受刺激的男友获悉真相之后丧失理智,某天带着一把铁锤守候在女友所在的公司门口,等到女友跟着那位高管手挽手双双走出公司大门后一路尾随,乘他俩不备时用铁锤双双敲开了他俩的脑袋,他俩瞬间双双毙命,而行凶的男友也被抓获归案,最终被判处死刑。这么一个既流俗又毫无新意的狗血故事,竟然要注水拍成长达四十集的电视连续剧,涂文贵一听便大倒胃口,心想若是小说题材,自己根本不可能去写,也不屑于去写。虽然内心这么想,可他仍不动声色,佯装很认真地听着,听完了他问:“文光,这个剧本若写出来,会有人投资拍摄吗?”谢文光反问:“你觉得呢?”他故意停顿了一会儿,斜眼瞟了一眼涂文贵,有一丝不满,有几分得意,末了吊起嘴角,“哼”了一声,说:“笑话,没人投资我干吗接活,又干吗将你们通通找来,我吃饱了撑着啊?你放心,我谢文光干这一行早不是一年两年了,没投钱开空头支票就想找我?坑别人还行,想坑我?哼,门都没有!”他说得振振有词,底气十足,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末了还从书桌的抽屉里抽出一个大信封,将已经签好的那份剧本创作合同出示给涂文贵看。除了合同的具体内容和总金额被他刻意用手盖上了,合同的第一页和最后一页,包括落款处甲乙双方的签章,涂文贵都看得一清二楚,甲方是北京皇城影视文化传播有限公司。涂文贵这回完全相信了。他不由得将拇指举向对方,道:“厉害,还是你谢文光牛逼!”
谢文光不乏得意,一只手拍着涂文贵肩膀,说:“跟着我好好干吧,我保你一年致富,两年发财,三年买车购房,至于能否成为富豪,那还得看你的造化。依我看,你爹给你起的这个名字,涂文贵涂文贵,不就是希望你靠写文章挣钱发财嘛,你整天苦哈哈地写了那么多东西,却挣不来钱,过穷日子,那叫什么文贵啊,哈哈哈……”
涂文贵猛一愣,回味着谢文光刚才说的这番话。他可从来没探究过父亲给他起这个名字的真正含义,虽然自己不完全认同谢文光的这种理解,可现在让谢文光这么一说,似乎确实是有他说的那么一点意思。但不管怎么说,自己眼下有求于对方,只能“嘿嘿”笑着,权当默认。见涂文贵温顺得像个听话的学生,谢文光很是得意,他开始给涂文贵派活:“咱们这个剧本,共四十集,包括你在内,我找了四个助手,你们每人干十集,要求两个月内拿出初稿。稿酬嘛……”他停顿了一下,探着脑袋瞧了一眼客厅那边,又注视着涂文贵,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看在咱俩是同学和哥们儿的分上,剧本若达到我的要求,我每集给你三万,给他们嘛,每集我只给两万五。你看我够意思吧?”
涂文贵随口说:“谢谢!”又问,“每集大约要求多少字呢?”
谢文光回答:“通常是一万字左右,最长不会超过一万五千字。”
涂文贵点了点头,内心却迅即盘算:若是写小说,三万元至少相当于两个三万字的中篇小说的稿酬,干剧本一万多字就能挣到三万元,简直就是天上掉馅饼呀!如果这十集两个月内能顺利拿下来,意味着自己就将挣到三十万!这么一盘算,涂文贵喜不自禁,那掩盖不住的喜悦像大山里喷涌而出的山泉,一下溅到了他的脸上。他瞬间喜形于色,拍着胸脯说:“文光,没问题,我努力,争取按规定时间完成任务!”说这句时,他气宇轩昂,信心满满,像极了出征前向首长表决心的士兵。
谢文光满意地说:“好。不过,你毕竟是初次‘触电’,剧本写得怎么样我心里还没谱。这样吧,这个四十集的剧本,你负责前十集,你回去后先试着写一两集,先发给我看看,我觉得可以了,咱们正式签个协议,签了协议,我先付给你六万元的定金。”
涂文贵回答说:“好。”
谢文光道:“那就这么定了!”说完他向涂文贵伸出一只手,涂文贵也将一只手迎上去,双方握手为盟。
五
那天从谢文光的工作室回到家,涂文贵放下手头之前已经写了近一半的一个中篇小说,像上足了发条的时钟,争分夺秒、紧锣密鼓地开始写剧本。作为区文化馆创作员,平时他不用坐班,每年只需要完成文化馆计划中的文艺创作任务和群众文化活动的策划及演出时的串词,他也是区文化馆目前唯一的创作员,因为文化馆最近并没有紧要的工作,所以他可以专心致志猫在家里写剧本。儿子昨晚收到涂文贵的八千元,今天一早也已经回校去了。而昨天紧急回山西老家看望手术住院父亲的妻子,也已经给涂文贵来过电话,告知岳父的情况还好。在县城医院,岳父的心脏搭桥手术做得还算顺利,病情已趋稳定,但医疗费已花了近十四万元,此外住院康复还需要十天至半个月。涂文贵又一次感觉到了生活的重压,妻子的弟弟是农民,种地之余也只是在县城打零工,经济上捉襟见肘,岳父手术和住院的这些费用,除了寄希望于新农合报销一部分,另一大半最终毫无疑问会落到涂文贵夫妇的肩上。好在这种无形的压力,眼下已经逐渐转化为涂文贵转变观念、努力挣钱的动力。
按照谢文光的内容提示与情节要求,涂文贵埋头苦干,快马加鞭,夜以继日,努力写作四十集电视连续剧的开头两集。男女主人公的名字也是谢文光事先确定了的,公司的男高管叫史太光,年轻的女员工叫温文雅,温文雅的热恋男友、最后行凶杀害史太光和温文雅的年轻男子叫段文江。从写小说转向写剧本,涂文贵开始的时候还是感到了别扭。写小说时,他习惯于开头渲染环境,把握叙事节奏,然后直接潜入人物的内心深处,展开细致的心理描写,为下文埋下伏笔、制造悬念。写剧本时,仅仅是为了第一集的开头,他就左思右想,久久地看着电脑屏幕上的空白稿纸,足足愣了三分钟,拿不准到底该如何下手。最终,他搜索枯肠,决定将第一集的第一个镜头和场景落在公司高管史太光的办公室里:“繁华都市,高楼林立。镜头缓缓推进到其中一幢写字楼的一间豪华办公室。某公司高管史太光正埋头看着手里的一份资料。有人敲门,史太光瞅着房门的方向说:‘请进!’一位眉清目秀、长发飘飘、身着藏青色长裙的女孩手里拿着一份资料,袅袅娜娜地走近史太光,笑吟吟说:‘史总,这是销售部新传来的报表。’女孩将报表递了上来,交给史总,转身即欲离去,一直目不转睛的史太光突然叫住她:‘稍等,你叫什么名字?’女孩转回身,嫣然一笑:‘温文雅。’……”涂文贵对这个开头比较满意,他似乎找到了写剧本的感觉,接下来文思泉涌,双手并用,手指在电脑键盘上快速跳跃、按键如飞。
三天之后,涂文贵就写完了第一集,一万两千字,他第一时间将稿子发给了谢文光。当天下午,谢文光就给涂文贵打了电话,让涂文贵马上赶到他的工作室。涂文贵原本想问他剧本看了没有,感觉如何,可谢文光不由分说就将电话匆忙挂断,看样子似乎正忙什么。涂文贵寻思着是否将电话再打过去,想想还是放弃了,觉得人家可能正忙,而且已经明确说过让他现在去工作室,他却又打电话催问,难免会招人烦。何况自己现在有求于人家,正处于弱势,还是少说废话,赶紧动身吧。这么一想,他当即出门赶路。一路上他忐忑不安,搞不准自己写的这第一集剧本是否能让谢文光满意,此刻他的心情一如赶考的学生,内心反复猜想着见到谢文光时出现的各种可能。
真正见到谢文光的时候,谢文光见到他便笑呵呵的,还不吝夸奖道:“你写的第一集我看了,比我预想的还要好。本以为你从未‘触电’,可能还得折腾一阵子才能找到写剧本的感觉,不料一出手便上路了,很好。看样子能将小说写好的作家,写剧本更容易上手。不过,你的这第一集稿子,个别地方还留有明显的小说痕迹,可以一笔带过的地方你却非得多描述几句,纯属多余,需要再打磨打磨。总的来说,我觉得你写剧本没问题,完全能够胜任,你就照这个路子写下去吧。我叫你来,是让你来签协议的,签完了,我即可将六万元定金转账给你。”谢文光的这番话,说得云淡风轻、波澜不惊,却已经在涂文贵内心掀起了激动的狂澜,这股狂澜将多日来积压在他内心的一块石头掀翻了,他不仅有一种久违的解脱感,欣喜之情也溢于言表。他对谢文光再三道谢,并表示将按要求努力赶稿,力争按质按量按时完成任务。谢文光说到做到,他将一份创作协议递给涂文贵,让他先细看其中的条款。涂文贵接过协议,仔细看了一遍,除了甲乙双方的权利与义务,他特别留意了每集的稿酬标准和支付时间,没错,正像谢文光事先许诺的那样,每集稿酬三万元,十集共三十万元,协议一经签署甲方即预付总稿酬的百分之二十作为定金,即六万元,余下的二十四万元支付时间与交稿时间同步,相当于一手交稿一手拿酬,当然稿子得由甲方验收合格。涂文贵一听喜不自禁,内心瞬间冒出两个字:痛快!写作二十多年来,他还从未拿过如此高额的稿酬,也未如此快速及时地拿到稿酬,假若真像协议签订的这样兑现稿酬,那简直是立竿见影呀!
涂文贵尽量抑制着内心的欣喜。他看完协议,对谢文光说:“文光,我看过了,挺好,我没意见。”说完,他将协议递给对方。
谢文光说:“那好,咱们签协议。”说着他拿过一支签字笔,自己先在甲方签章处签下自己的名字,又将签字笔递给了涂文贵,指着协议末页乙方的位置,让涂文贵签字。
协议一式两份,甲乙双方签字后各执一份,谢文光将其中的一份递给了涂文贵。之后,他掏出手机,让涂文贵报出账号,他在手机银行上划划拉拉一通操作,六万元定金当即转入涂文贵账户。放下手机,他当即告诉涂文贵:“六万元定金已经转给你了,你查一下,看是否到账。”涂文贵当即查看了手机,回答说:“到了,刚收到银行账户到款通知信息。谢谢你!你这儿还有其他事吗?若没有其他事我这就回去了,我抓紧时间写剧本。”
谢文光说:“也好,你走吧,我这儿也还有事要忙呢。”
工作室很安静。刚来的时候,涂文贵发现没其他人,离开的时候也以为屋里除了谢文光,没有其他人。不料此时他忽然听到卧室里面的卫生间传出马桶的冲水声,还有两声咳嗽,听声音可以断定是一个年轻女人。涂文贵一愣,不由得浮想联翩,猜想一定是小文,抑或别的年轻女人,反正绝不是谢文光的妻子。他妻子涂文贵见过,那还是上作家班那阵,涂文贵与谢文光双双带着老婆孩子在西单川渝餐厅的那次聚会。谢文光的妻子是北京海淀区某中学的一名语文教师,叫何文秀,长得虽不像她名字那样文雅、秀美,但显得落落大方,谈吐得体,人也热情健谈,给涂文贵和许红梅夫妇留下了不错的印象。联想到眼下谢文光的所作所为,涂文贵不由得为他的妻子何文秀感到悲哀,刚才的喜悦瞬间从他的脸上消失了。
谢文光似乎并未注意到涂文贵此时情绪的异常。由于与作家班同学、国内知名小说家涂文贵签下了剧本创作协议,谢文光心情大好。虽然之前已有几位枪手与他合作,但水平和名气都没法与涂文贵比,可以说比涂文贵起码差了一个档次。谢文光早在多年以前就动员过涂文贵,让他放弃小说改写影视剧本,表面上是想劝说他“触电”挣钱,实际上则是想寻找高水平的枪手,自己可以更轻松地挣钱。无奈之前涂文贵刀枪不入,执着于写小说。谢文光也承认,涂文贵的小说确实写得不错,反正他一直自愧不如,甘拜下风。之前看着他一篇接一篇地在全国各大名刊发表小说,而自己投出去的小说却时常碰壁,谢文光不免心生嫉妒,后来他及时改弦易辙,干起了影视,不料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他很快尝到了甜头。现在,涂文贵脑瓜开窍,终于同意跟着他干影视了,麾下多了一位得力的枪手,谢文光能不高兴吗?其实,他巴不得早点签下涂文贵,因为放眼全国文坛,能够写好小说的绝大多数作家,大都不屑于“触电”干影视,他们认为就文学品质而言,影视剧本档次太低,文学性不足,甚至都称不上文学,写影视剧本除了挣钱,没啥价值和意义。因而,一些优秀的小说家,即使偶尔被人拉下水写影视剧本,大都也只是偶尔为之,客串一把,见好就收,干一两单便逃之夭夭。现在,涂文贵被他谢文光拉下水,太不容易了,谢文光打算同涂文贵签下这单,接下来还得继续签,争取将他长期套牢。虽然干影视编剧远比写小说来钱,也相对轻松,但如果眼下众多影视公司纷至沓来的约稿都要亲力亲为,那未免太累了。干不过来,少接些活吗?扯,送到嘴边的肉,岂有打翻在地的理?傻瓜才会这么干。谢文光与众多的一、二线老油条编剧一样,自然首先会想到找枪手。自从有了枪手,那就轻松多了,这就如同旧时地主雇了长工,重活脏活尽可交给长工干,你自己尽可以轻轻松松当甩手掌柜,只管坐地收钱。虽然像地主给长工付酬一样,谢文光也需要给枪手付酬,那也只不过是九牛一毛,相比于自己的收益,几乎不值一提。通常情况,谢文光同影视公司签下的剧本创作收益,只要拿出其中的百分之二十或至多百分之三十打发枪手就够了,余下的收益,通通被他收入自己囊中,他何乐不为?谢文光常常津津乐道,庆幸自己这辈子迷途知返,放弃那些狗屁小说改写影视剧本,正因为这人生中的重大转折,让他从羊肠小道一下子走上了康庄大道,这几年生活上鸟枪换炮,购置了好几套房产,家里的轿车也不断更新,从最初的夏利、桑塔纳到奥迪A6,再到宝马和保时捷,可以说是日新月异。吃饭穿衣就更不用说了,他全家人想穿什么就穿什么,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山珍海味,美酒佳肴,从来不缺,可以说他享尽了世间的荣华富贵,甚至连女人也不缺。
与涂文贵一样,谢文光也出身农村,来自四川的大巴山区,因为考上大学并且成了文青,他有幸与文学结缘一路闯荡,才有了今天。他的妻子何文秀是他到北京工作之后,经朋友介绍才认识的。何文秀是地地道道的北京女孩,父母是北京的普通职工,即使如此,来自大巴山农村的穷小子谢文光能够找到何文秀这样的配偶,可以说是百分之百高攀了。那时候,谢文光在北京西城区的一所重点中学当语文老师,年轻时他也是一个朴实本分、性格开朗、积极上进的男人,虽然身材并不高大,但五官长得还算周正,浓眉大眼的,一看便是个精明干练的人。婚后的谢文光对妻子宠爱有加,也视女儿如掌上明珠。每天他除了上班,其他时间基本上守在家里,与妻子同心协力,分工合作,分担家务,称得上是一个勤快爱家的好男人。可自从干上了影视编剧,挣到了钱,他完全像变了个人。他首先是辞去公职,专心于写作,后来购置了几套房产,有了自己的工作室,他便以创作忙为理由,日不归家,夜不归宿,长时间在外面折腾,十天半月都回不了一趟家。好在他给妻女也建了个高档舒心的安乐窝,时不时还给妻子女儿丢些钱,一丢就是三万、五万的,出手阔绰,让妻女心满意足的同时,自己也获得了足够的自由。而妻子也明白,但凡干大事、挣大钱的男人,都是不怎么归家的。而事实上,谢文光除了干大事、挣大钱,在外面其实也没少拈花惹草。为此,他常常自鸣得意,感觉自己眼下过的才是神仙般的生活,自己称得上人生赢家。眼下,他又成功签下涂文贵这样一位高水平枪手,这意味着他接下来,钱会挣得更多更顺利,所以涂文贵与他分手告别时,他喜不自禁,高高兴兴地将涂文贵送出门外,甚至还亲自下楼将他一直送出小区门口。
六
与谢文光签下协议之后,涂文贵像吃下了一颗定心丸。这颗定心丸也成了他写剧本的动力,驱使着他夜以继日,一个人猫在家里专心致志地赶写剧本。
十天之后,妻子许红梅也回来了。妻子说经过医生的精心治疗,岳父已经康复出院,在家休养。妻子为父亲付清了这次所需医疗费用的自费部分,近八万元,还留下了两万元,嘱母亲和弟弟照顾好父亲,自己便回到了北京。知道岳父终于康复出院,涂文贵也放心了,他安慰妻子说:“谢天谢地,咱爸总算渡过难关,你也辛苦啦,这两天你好好休息。”妻子却一脸疲态,叹着气说:“唉,难关是暂时过去了,可我的钱包也被彻底掏空了。往后咱们的日子,就更难过了。”看着妻子垂头丧气的样子,涂文贵不免心疼,他将妻子搂进怀时,轻轻抚摩她的肩膀,安慰她,还将自己正在写剧本的事告诉了她。妻子一听,脸现喜色,双目放亮:“真的?”涂文贵说:“我骗你干吗?”他索性将手机掏出来,打开手机银行,将谢文光转到他账户上的六万元定金转账记录指给妻子看。妻子喜出望外,终于惊叫起来:“太好啦!”末了她紧紧地搂住丈夫,还禁不住往丈夫的脸上亲了几口。涂文贵也紧紧搂住她,回报了妻子几个吻。
有了目标和责任,涂文贵干劲更足了。与写小说相比,他觉得影视剧本更容易写。写小说时,他充满敬畏,有一种神圣感,落笔之前,他日夜思虑,反复斟酌。落笔之后,语言韵味,叙述节奏,该详还是该略,人物的言谈举止、内心活动,他都得谨慎从事,反复拿捏,他必须调动一切文学手段,最大限度地营造出氛围与气息,让小说呈现出细腻鲜活的质感。相比之下,写影视剧本就简单多了,因为是视觉艺术,编剧只要搭出故事的框架与场景,把握情节的脉络,靠人物的行为、对话和细节,一步步推动故事的走向。至于氛围感啊,气息啊,还有心理活动什么的,那都是导演和演员的事,与编剧无关。这么说吧,如果将小说比作是中国画中细密的工笔画,那影视剧本则更像素描,粗枝大叶,简单明快。或者打个更形象直观的比方,小说如同盛夏的森林,葳蕤密实,千姿百态;影视剧本则是冬天树叶凋零之后的森林,虽然只剩下枯枝,看上去缺少生机,但树干和枯枝却依然傲寒挺拔。所以,相比于写小说,涂文贵感觉写影视剧本相对简单,更加随意轻松,写作的速度也更快,不到一个半月时间,《情场悲歌》的前十集,便被他轻轻松松完成了。
涂文贵在第一时间将已经完成的前十集的初稿发给了谢文光,谢文光不由得吃惊:“你这么快吗?”涂文贵嘿嘿笑着,很低调地说:“你交给我的活,我不敢怠慢,紧赶慢赶地写。不过这只是初稿,是否已经达到你的要求,我心里没底,所以先发你看看。”谢文光满意地说:“那好,这几天我抓紧看。”
三天之后,谢文光给涂文贵发来微信:“稿子看了,不错,辛苦你啦。你很适合干编剧,可惜你醒悟太晚了,这几年少说也损失了几百万,你冤不冤呀!”这句话之后,跟着一个坏笑的表情包。
看完这则微信信息,涂文贵既高兴又五味杂陈。高兴的是他写的十集剧本得到了谢文光的肯定,他如释重负,也备受鼓舞。说五味杂陈,是谢文光后一句话给了他意外的刺激,想想那“损失”的几百万,再看看眼下自己住的这套破败旧房,再想想人家谢文光眼下过的日子,涂文贵不可能无动于衷。人活在世上,说到底还得先解决好衣食住行,满足自己和家人物质上的基本需求,否则你难以给家人创造真正的幸福,也难以给家人遮风避雨、带来真正的安全感。这么一想,他意识到自己从现在起,确实需要将挣钱作为当务之急。一想到钱,涂文贵忽然意识到与谢文光签的协议中有一手交稿一手付酬的条款,他想:既然我已经交稿,谢文光也已经验收满意,那余下的二十四万元稿酬,该给我了吧,他何时能转账给我呢,他不会坑我吧?他要是坑我,那我可就惨了,不仅空欢喜一场,还浪费了一个半月时间,少写了两部中篇小说。正当他忐忑不安之时,手机响了,是谢文光打来的。涂文贵赶紧接通手机,只听见对方说:“哥们,我刚才已经将二十四万元稿费转账给你了,你查下账户信息。”涂文贵大喜,“是吗”两个字脱口而出,“那你稍等,我查下!”他迅速划拉着手机屏幕,结果发现二十四万元到账的信息明白无误。他激动得心像快乐的小鹿,都快要蹦出胸口了。他冲电话那头大声说:“收到啦,非常感谢!你真够哥们儿,果真说到做到。”谢文光不乏得意:“那是,咱俩谁跟谁呀!不过我告诉你,别的枪手我不可能这么快就支付稿酬,起码得交稿三个月以后。所以,你这事可不能对外说,你知我知、天知地知就可以了。接下来我这儿还有活呢,你就等我招呼,接着干吧!”涂文贵千恩万谢,说:“好的好的,那太谢谢你啦!”
这天恰逢周末,星期六,妻子和儿子都休息在家。涂文贵将手机银行上二十四万元的到款信息举到妻子和儿子面前.母子俩一看高兴得手舞足蹈,那久违的欢乐让这套破旧的房子,忽然间充满了喜气。涂文贵提议说:“走,咱全家今晚到外面撮一顿,好好庆贺一番。你们娘儿俩想吃什么,尽管说!”母子俩七嘴八舌,商量了一番,最终还是选择了多年前与谢文光一家聚会去过的西单川渝餐厅。妻子突发奇想,提议说:“要不将谢文光一家三口也约上,一是对谢文光表示感谢,二是可以重温往日时光,毕竟两家人好多年都没聚过了。”涂文贵说:“你的主意不错,但谢文光太忙,他整天在外面干大事挣大钱,平时都很少回家,他可不是你之前见过的那个谢文光了。”涂文贵说的这句话,细究带着刺,明显是话里有话,只是他不便展开,更不可能将谢文光在外面拈花惹草的事告诉妻子。好在妻子并不理会和深究,一家人高高兴兴地到西单川渝餐厅狠撮了一顿。涂文贵还破天荒叫了两瓶啤酒(平时他很少喝酒,更很少主动买酒),一家人热热闹闹,边吃边喝,边喝边聊。聊得兴奋了,涂文贵打着酒嗝对妻子说:“红梅,这回我总算找到挣钱的路子了,你放心,用不了几年,我一定将咱们现在住的破房子换一换。”
妻子一听就乐,深情地瞥他一眼,顺水推舟说:“那太好了,我早就盼着有那么一天。咱们家眼下这破房子,我是受够了!你要真是有本事早点给我们娘儿俩买新房、买大房,那我这辈子也算是没白嫁给你!”说完她扮着鬼脸,冲丈夫挤了挤眼。
儿子看了看母亲,又注视着父亲,接话说:“爸,那咱家要是买了新房,我……我还有没有钱出国留学啦?”
涂文贵一听,先是一愣,接着嘿嘿地冲儿子笑:“儿子你放心,只要你好好学习,保证能考上美国或英国的名校,咱家就是砸锅卖铁也必须保证你上。你是咱涂家唯一的子孙,是咱们涂家一位可能光宗耀祖的后人,爷爷奶奶都天天盼着你能早日成才呢!即使暂时换不了新房,也要先保证你出国留学的费用。红梅,你说是不是?”这一回,是涂文贵扮着鬼脸,冲妻子挤眼。妻子剜他一眼:“哼,你最好是既能保证儿子的出国费用,又能保证咱们家能够尽早住上新房!”她又转向儿子,笑着说,“儿子,你说是不是?”儿子心领神会,眉开眼笑:“是的是的。爸,你可得多多挣钱。来,我和我妈敬你一杯,拜托你啦!”
涂文贵没想到不经意间被妻子和儿子狠狠地将了一军,面对娘儿俩举过来的酒杯,他无路可退,索性哈哈大笑,举起杯迎了上去。只听咣的一声,三只杯响亮地碰到了一起,三个人都一饮而尽。喝下酒,涂文贵龇牙咧嘴,一边抹着嘴一边注视着妻子和儿子,道:“唉,我压力巨大呀。不过你们放心,为了实现你们娘儿俩的愿望,从现在起,我要努力挣钱。哪怕是豁出去,我也不让你们娘儿俩失望!”
心动不如行动。接下来的日子,涂文贵接二连三地接到谢文光派给他的剧本订单,他也来者不拒,接二连三地写,他已经彻底放弃先前的执念,心无旁骛地将写作作为发家致富的手段。自然,稿酬也如同他家打开的水龙头,源源不断地注入他的账户,他家的存款也如同滚雪球一样快速增长,从最初的六位数增加到七位数,八位数的目标也正朝他不断招手。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受到挣钱的成就感以及由此带来的快乐。
七
两年后,儿子涂志刚从北大本科毕业,如愿以偿考上美国普林斯顿大学硕士,主攻生物基因遗传工程专业,做父母的自然是喜不自禁。涂志刚出国之前,涂文贵和许红梅带着儿子衣锦荣归,马不停蹄地先后到湖南和山西向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报喜,如此争气的孙子和外孙,自然是给双方老人带去了巨大的荣耀,让老人喜出望外,高兴得合不拢嘴。涂文贵的爷爷尤其兴奋,他紧紧地握着唯一的孙子再三叮嘱:“志刚啊,到了国外你要好好读书,将来学成回来报效国家,争取早日成为国家栋梁,也为咱们涂家争光。还有啊,毕业后早点娶个漂亮贤惠的媳妇回家,早点为咱们涂家传宗接代,记住了没有?”老人的这番叮嘱,让周围的人哈哈大笑,涂志刚却很不好意思,他的脸“唰”地红了,机械地在爷爷面前点了点头。
儿子出国虽然是好事,但每年至少四五十万元的留学费用,让涂文贵两年间积攒的存款,瞬间像被太阳灼热的雪球销蚀下来。涂文贵深知,唯有继续努力,不断挣钱,他才有能力支撑儿子每年的留学费用,同时,继续向下一个目标——购买新房的方向挺进。自打涂文贵当了枪手、干上了影视编剧,妻子许红梅也主动承担了更多的家务,尽可能让丈夫能有更多的时间、更专心致志地写作。毕竟,她心里明白,家里的财富增长,儿子的留学费用,未来新房子的购置,都得靠丈夫的笔杆子。所以,与过去相比,许红梅对丈夫明显更加关心,更加体贴了。丈夫埋头写作时,只要许红梅在家,她都会尽可能主动为丈夫端水倒茶,甚至将洗好的草莓、削好的苹果送到丈夫的电脑桌上。每每这个时候,涂文贵也知冷知热,说声“谢谢”,并回头报妻子深情一瞥。而后,会加倍努力,“嗒嗒嗒”勤奋敲打键盘,而电脑屏幕上光标边吐出的那行字,也一如春蚕吐丝,源源不断,不断伸长,不断前移。
虽然谢文光给的订单,涂文贵一张张地接,剧本一个个地写,稿酬几十万几十万地挣,可时间一长,最初的那份兴奋劲也像大海退潮,他慢慢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他成了一部写作机器,每天只是机械地按部就班,维持着自己日复一日的写作状态。某天晚上,晚饭后的他坐在客厅里的沙发上小憩,他随手拿起电视遥控器随意地揿着按键,无意间发现自己写的一部电视连续剧正在播放,编剧的名字只写着“谢文光”三个字,而这部名为《爱情游戏》的六十集电视连续剧,前三十部都是涂文贵执笔完成的。那一刻,涂文贵感受到一种莫大的侮辱,脸唰的一下红了,自尊心遭到了深深的刺痛。他气得将电视遥控器往沙发上一甩,脱口骂了声:“他妈的,这也太欺侮人了吧?!”他的叫骂声惊动了正在收拾餐桌的妻子,妻子睁大眼睛走过来问:“怎么啦,发生了什么事?”涂文贵气哼哼地,将刚才的事如实告诉了妻子。妻子愣了一下,笑着安慰他:“唁,那有啥呀,你同他的协议原本就是那么签的,光拿钱,不署名。人家谢文光也没有错,只能说人家有本事呗。其实你也不亏,这些年你几十万几十万地从他那儿挣钱,上哪儿找这么好的路子啊?不管怎么说,比你写小说那会儿挣得多多了。”涂文贵愤愤不平:“可我他妈的一点成就感都没有!我都好几年没有发表小说了,辛辛苦苦写的这破电视剧又不署我的名字,我他妈还算什么作家啊?那些原本喜欢我的读者,都他妈快把我的名字忘记了!”涂文贵阴沉着脸,如丧考妣。妻子一时语塞,望着丈夫喃喃道:“那……那你说怎么办?”涂文贵叹着气,他望了一眼妻子,嘟哝道:“唉,反正得想办法,不能再这么不明不白写下去了。”
之后的一段时间,涂文贵一边继续当谢文光的枪手,一边努力留意影视界的各种信息,寻找着各种可能改变现状的机会。某天,他从网上发现一则北京市委宣传部和北京市文联公开征集影视剧本的信息,一等奖的电影剧本奖金达到五十万元,三十集以上的电视连续剧剧本达到一百万元,涂文贵双眼放光,一拍大腿高兴得从自家的电脑椅上蹦了起来,那股兴奋的劲儿,一点儿不亚于当年哥伦布发现了美洲新大陆。按照主办方征集剧本的要求,他开始构思电影剧本,他想写的是一个北漂青年的励志故事,那个来自云南农村进京寻梦的青年,从最初捡垃圾和收购垃圾开始,克服种种困难,成立废品回收和废品再生公司,一步步发展壮大,多年后成为京城废品再生领域屈指可数的行业领头雁,公司年利税高达八千万元,就业职工规模达到一千人。涂文贵写的这个长三万字的电影文学剧本,一举夺得了那个影视剧本征集活动的一等奖,那也是获得一等奖的唯一一个电影文学剧本。涂文贵因此声名大振,他不仅获得了五十万元的奖金,而且收到了多家影视公司的邀约,开始独立为影视公司创作剧本。而谢文光那边的邀约,涂文贵以忙不过来为由,婉言谢绝了,当然,他也不忘感谢谢文光这几年将他带入影视行业。
八
思路一换,海阔天空。
涂文贵之前做梦都没有想到,干影视编剧,稿酬竟然高得离谱,一部电影剧本,稿酬最高他能拿到七八十万,一集电视剧本,他最高能拿到十七八万!知道了行业秘密,他既兴奋又后悔,兴奋的是自己终于开窍了,不然至今还蒙在鼓里,老老实实给谢文光当枪手。后悔的是他恨自己怎么不早点开窍,让这狗日的谢文光生生盘剥了这么多年,自己这些年的损失何止几百万。不过,吃一堑,长一智,涂文贵眼下也有了新的打算,活多的时候,他也打算雇枪手,向谢文光学习,反正眼下想挣钱的穷文人有的是。
接下来的几年,涂文贵的影视剧本创作干得风生水起,他如鱼得水,不断收到全国各地影视公司的创作邀约,他担任编剧的影视作品也频频在全国各地的影院或电视台播出。看着自己的名字出现在银幕或荧屏上,他的成就感和虚荣心得到了巨大的满足。不过,即便如此,与写小说相比,冥冥之中他还是感觉到有些不愉快、不满足。最大的问题是,自己创作的影视剧本,到拍成影视作品与观众见面,观众看到的已经不是自己作品中写的那个样子,有的甚至已经被改得面目全非。为此,涂文贵曾经很不满,也曾经抗争,为某处情节或某个人物的改动与导演和制片人争论,却往往都败下阵来。有时候人家甚至理都不理你,甚至随意改动都不打招呼,即便涂文贵并不认为导演和制片人改动后的作品比原稿好,甚至都不如原稿,可他们都一意孤行。每每这个时候,涂文贵只能是干着急、干生气,他无可奈何。没办法,人家是投资方,是导演,你虽然是人家邀请的编剧,但说到底还是个打工的,干完活拿钱而已,跟其他行业普通的打工仔没啥两样。虽然涂文贵已经写了那么多的剧本,作品也都已经公映,可自己的名字却往往只是在银幕或电视荧屏上一闪而过,作品播出之后,涂文贵从未收到过观众的反馈。即便那部在央视热播的连续剧《京城白领》,能够走到聚光灯下,接受记者采访、媒体热炒的都只是导演和演员,压根就没有他这个编剧的份。其实,涂文贵自己想表达的东西很多,自认为也更新更深,他曾经想像写小说那样在影视剧中表达出来,可制片方和导演对他的想法却并不买账。如此一来,涂文贵不免感到有些失落,有时候甚至感觉到苦恼。俗话说雁过留声、人过留名,所谓的作家,写作是内心表达的需要,而发表与出版,不就是要留名的吗?一个作家,如果写了几百万字甚至上千万字,你自称是作家,并由此自鸣得意,自我感觉良好,可大多数读者却不知道你姓甚名谁,那不等于是自欺欺人吗?这么一想,涂文贵确实有些扫兴。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个世界上,鱼和熊掌从来就不能兼得,现在看来,作为一位终身将以文字为生的人,到底是要钱还是要名,自己只能二选一。涂文贵权衡再三,觉得眼下还是钱更重要,毕竟儿子在美国读博士还未毕业,自己和妻子双方在农村的父母已经年迈、疾病已逐渐缠身,农民出身的他们,虽然辛苦了一辈子,但不像城市退休职工那样有各种保障,只能靠自己的子女为他们遮风挡雨。这些年,涂文贵没少给自己的父母和岳父岳母钱,一两千、三五千的,那是常事,遇上老人患病,三五万元上十万的,那都得给。自己的一个姐姐、一个妹妹,虽然早都出嫁了,可现阶段她们家境也不好,他时不时还得接济一下。妻子的弟弟,更不用说了,买房娶媳妇,所需要的那一大笔钱,作为姐夫的他能袖手旁观吗?当然不能。思来想去,涂文贵的内心也慢慢趋于坦然,他终于认定,当务之急,还是要继续干影视编剧挣钱。管他有名无名,有钱便是爷。名是虚的,钱是实的,当有钱的爷多好啊,出手阔绰,一掷千金,要什么有什么,跟当个穷酸的文人比,那简直是云泥之别,不知要风光多少倍。至于写小说,留待以后挣够了钱再说吧。
自此以后,涂文贵不再纠结,他只顾一心一意挣钱。那几年,中国的影视市场红得发紫,国内外的热钱纷至沓来,到处寻找影视投资项目。众多影视公司也都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四处寻找剧本,编剧便也成了那个时期的香饽饽。涂文贵也不例外,三天两头有影视公司找上门来,邀请他写剧本,有的还带来了现金,厚厚一大捆人民币,往涂文贵跟前的桌子上一拍,诱惑实在是太大了,涂文贵难以抵挡,只好来者不拒。如此多的邀约,他自然是应接不暇,光靠一己之力是无法完成的。好在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他效仿了谢文光的做法,雇来了几个枪手,分头给他们派活,完了给他们支付稿酬,比例也像谢文光打发枪手那样,拿出自己签约稿酬的百分之二十或三十,每集给个两万或三万,因人而异。与谢文光不一样的是,涂文贵并不当甩手掌柜,只挣钱不写稿。当年谢文光至多是将众枪手交来的稿子,再统一遍、修改一遍。而涂文贵分头给枪手派活的同时,他还要亲力亲为,执笔写其中的一部分。他通常是将开头的几集留给自己,以便给作品定下基调,后面由枪手分头完成的稿子,统起来或修改起来,也更加顺风顺水。涂文贵认为,文人说到底还是要写作,如果不写作,长此以往,笔就锈了,文思也慢慢枯竭了,那对自己是有百害而无一利。所以,他不赞同谢文光当甩手掌柜的做法,他觉得那样无异于影视掮客,不是文人应有的做派。
随着涂文贵的不懈努力,他的财富也有了几何级的快速增长。两年前他就在远大路那边购买了一处一百三十平方米的三居室,总价一千二百万元,还是一次性付清的,这让天天盼着换房子的妻子着实兴奋了一番。涂文贵家原先住的那套老旧两居室福利房,屋顶漏雨的顽疾两年前也已经得到根治,他们搬进新居之后,那套旧房已经交由房屋中介出租,因为房子位于三里屯,京城的黄金地段,月租金达到八千元。他还购置了一辆沃尔沃轿车,报考了驾校,拿到了驾照。如今涂文贵外出,再不用挤公交地铁或打车了。
有了新房子和私家车,涂文贵便寻思着尽孝。他利用写作间隙回了一趟湖南老家看望年迈的父母,还特意将二老接到北京身边居住。早年虽然父母也来过北京,但因为房子过于逼仄,只能短暂居住数天。现在有了新房,儿子出国留学,家里只有涂文贵夫妻两人,一百三十平方米的三室一厅房子还是足够再容纳两个老人的,即便再请个住家保姆也没问题。涂文贵这次特意将自己的父母从老家接到北京,希望二老能长久住下来,以尽孝心,毕竟自己是他们唯一的儿子。为了稳住二老,涂文贵百忙之中还隔三岔五特意开着车带二老外出兜风观光,故宫、北海、天坛、大观园、颐和园、香山植物园,这些地方都逛了个遍。他还与妻子一起陪着二老外出品尝北京美食,全聚德烤鸭、北海仿膳饭庄、顺峰粤菜馆、莫斯科餐厅等,都让二老先后尝了个遍。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之时,涂文贵还特意开车带二老外出观看北京夜景。车从自家小区出发,沿着远大路一路往东,上了北三环而后绕到东三环央视大裤衩办公大楼和CBD楼群,又从国贸桥折返上了建外大街往西,一直开到长安街,经东单、王府井、天安门、西单,一路上车水马龙,霓虹闪烁,华灯璀璨,美轮美奂,直看得二老心花怒放合不拢嘴。回到家,趁着二老心情正好,涂文贵问:“爹,娘,感觉北京好不好?”二老不明所以,高兴地说:“好。”“好得很。”涂文贵说:“那你俩就别回老家了,从现在起跟我们一起生活吧。”末了他趁热打铁,侃侃而谈,说北京物质生活好,医疗条件好,冬天室内有暖气不挨冻,等等。不料二老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之后都低头不语。涂文贵追问道:“怎么啦,你俩怎么都不吱声?是不是我和红梅对你们不好?”二老的头摇得像拨浪鼓,母亲说:“北京好是好,可我们没有伴,住不惯。”父亲接话说:“北京门口没有地,不能种菜,不能养鸡。”涂文贵哈哈大笑:“爹,你都种了一辈子菜,养了一辈子鸡了,还种啥菜养啥鸡呀,那多累啊。再说,你们想吃啥菜吃啥鸡,咱们可以随时买啊。”他又将脸转向母亲,“娘,至于你说在北京没伴,我和红梅不是伴吗?再说我还可以请个保姆伺候你俩,你俩啥都甭干,每天只顾吃喝玩乐,过神仙一样的日子。这有啥不好?”不料二老仍无动于衷。儿媳许红梅见状,也插话说:“爹,娘,文贵说得没错,你们年纪都大了,回老家身边没有子女,姐姐和妹妹也没有在你们身边,剩下你们二老单独生活,我们实在不放心,你们就留在北京养老,享受晚年生活吧。”二老仍继续摇头。
第二天,二老便闹着要回老家,涂文贵实在拗不过,不得已放下手中的写作,购买了第三天回湖南老家的高铁票,亲自将父母送回老家。回到老家,他与姐姐和妹妹商量,由他出钱给父母请了一个保姆,还在家里安装了视频监控,以便自己能远程关注父母的日常起居和安全。同时,涂文贵还嘱咐姐姐和妹妹,要她俩勤回家看望二老,好在姐姐和妹妹的家都距离二老家不远,她们也都答应了,涂文贵这才放心启程返京。
九
儿子涂志刚博士毕业的时候,特意邀请自己的父母到美国出席他的毕业典礼和博士学位授予仪式。平生一直都未曾出国的涂文贵和许红梅夫妇,自然是欣然答应。只不过涂文贵觉得到了美国也不能久留,因为他新签约的一个剧本项目正处在紧张的创作阶段,如果他时间耽误得太多,即使他临时多雇几个枪手,也未必能完成任务。而原本,儿子是希望利用这个机会,顺便带父母在美国观光旅游的。获悉父亲时间宝贵,儿子很是遗憾,他甚至建议父亲推迟或放弃眼下的这个剧本项目,不料父亲一听冲视频中的儿子大声嚷嚷:“那怎么可以,人必须讲信用,再说那个项目都签字了,人家还提前支付了定金,根本不可能改变时间,更不能放弃!”意识到自己说话可能太过激动,涂文贵缓和口气说,“只要挣到钱,以后还有的是机会,美国以后再去就是了。”许红梅也对儿子说:“你爸确实没时间旅游观光,那就算了,我们去美国参加完你的毕业典礼和博士学位授予仪式,完了就直接回国。”儿子说:“妈,你们好不容易来美国一趟,花了那么多钱,光参加我的毕业典礼和博士学位授予仪式,实在是太可惜了。要不届时让我爸一个人先回,我带你在美国到处转转,开开眼界?”许红梅说:“算了吧,你爸不能一起去,我一个人去转有啥意思?以后再说吧,我不可能向文化馆请太长时间的假。等过两年我和你爸都退休了,有大把时间,我俩再到美国去旅游观光也不迟。”话说到这个份上,儿子也不再劝说。
六月初,正值盛夏,天气炎热,万木争荣。
涂文贵和许红梅夫妇乘坐中国航空公司的航班飞抵美国,到了普林斯顿大学参加儿子涂志刚的毕业典礼和博士学位授予仪式,共享儿子的荣光。作为家里唯一的儿子,农民出身的父亲本希望涂文贵能多生几个儿子,无奈事与愿违,涂文贵眼下只有涂志刚这个独子。令他欣慰的是,这个独子最大限度地继承了他父母最优秀的基因,一出生便让涂文贵看到了涂家血脉的新生和家族振兴的希望。他也暗自思忖,涂志刚是涂家优秀的传人,一定要好好呵护,待他结婚成家,一定要让其多开花多结果,为涂家多生几个优秀的后代。眼下儿子已经博士毕业,涂志刚和许红梅都希望他学成回国,早成家早立业,早结婚早生子,好让爷爷奶奶早点看到涂家血脉的延续,而做父母的他们也好早日抱上孙子,共享天伦之乐。涂文贵与许红梅内心早就规划好了,按照涂文贵目前的发展趋势和家里的经济实力,明年准备购买一个三百平方米的大房子,那个高端楼盘,之前他们夫妇俩都看过了,周围环境好,房间格局好,地点也好,就在北京的国家奥林匹克公园那边。想想吧,如果一切顺利,儿子学成回国在北京的名校或研究所工作,然后娶妻生子,一家人生活在奥森公园旁边面积达三百平方米的高端住宅之中,三代同堂甚至四代同堂,其乐融融,那该是多么美好的画面啊!早在涂志刚去美国留学之前,涂文贵和许红梅夫妇就与儿子谈过,希望儿子将来学成之后回国就业,那时候儿子也答应了。
然而到了美国,涂文贵夫妇在与儿子谈及就业问题时,儿子却告诉他们,美国导师希望涂志刚能留在他身边工作。涂志刚的导师是国际知名的生物基因遗传工程专家,由于涂志刚攻读博士学位期间成绩优异,希望涂志刚毕业后能留在普林斯顿大学当他的助手。能被导师看中,涂志刚感到很荣幸,如果能留下来,他觉得对自己专业的发展肯定大有帮助,他自己觉得机会难得,希望能留在美国。趁着父母来美国,涂志刚想当面做父母的工作,以取得父母的理解与支持。当涂文贵和许红梅获悉儿子的打算时,夫妇俩内心异常纠结,他俩一方面很高兴自己的儿子能得到美国导师的赏识,另一方面不希望儿子留在美国,理由是他们只有涂志刚这么一个独子,希望儿子能回到他们身边工作。为了缓解父母的焦虑,涂志刚没有完全拒绝父母的要求,而是采取了缓兵之计,说按照业界的惯例,如果能留在美国与导师一起工作几年,积累资本,将来再回国就业肯定更受欢迎,也能进更好的大学和研究所。做父母的也觉得不无道理,只好勉强同意了儿子的想法。
在美国参加完儿子的毕业典礼和博士学位授予仪式,涂文贵和许红梅夫妇便匆匆回国。此次没能按计划将儿子一起带回国就业,夫妻俩内心有一百个不愿意,在他们看来,儿子的事业虽然重要,但亲情同样重要,甚至比事业更重要。一个人如果不重亲情只埋头干事业,绝不会有完美的人生,也绝不会有真正的幸福。只有将事业与家庭生活完美结合的人,才会获得真正的幸福。因此,在回国的航班上,在长达九个小时的归国途中,涂文贵与许红梅反复讨论着儿子未来的设计与发展,夫妻俩已经达成一致:最多让儿子在美国暂时工作两到三年,两三年后无论如何必须让儿子回到北京工作。为此,涂文贵准备在未来的几年里,抓紧时间继续挣钱,多多积累财富,为儿子将来回国创造更优越的条件。涂文贵还用“栽下梧桐树,引得凤凰来”这句谚语,进行自我激励。
回到家里,涂文贵又紧锣密鼓开始了写作。因为去了趟美国,前后耽误了一周时间,涂文贵快马加鞭,埋头苦干,他要将过去一周损失的时间夺回来。他除了吃饭睡觉和上厕所,其他时间都猫在家里,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写影视剧。因为影视公司的邀约太多,他的活也接得太多,他几乎成了一部写作机器。他与五六位枪手合作,组成创作团队,流水线作业。经由涂文贵的策划、设计、统筹、组装,一部部影视剧源源不断地创作完成并提交给各影视公司,而影视公司的高额稿酬,也按约定如期打进涂文贵的账户,涂文贵又将占总稿酬百分之二十至三十的份额,分头支付给他的那些枪手。这时候的涂文贵,身价已经水涨船高,电影剧本每部稿酬高达八十万元,电视连续剧每集也已达到二十万元。他家存款及财富的增速,已经不亚于一家经营良好的中小型企业,形势异常喜人。为了全力照顾并支持丈夫的创作,还差两年才到退休年龄的许红梅向文化馆申请提前退休,顺利得到批准,她回家成了全职太太,一心一意陪伴丈夫。
第二年,涂文贵如愿以偿,按计划在国家奥林匹克公园旁边购买了一套三百平方米的高端大平层,总房价近三千五百万元。这套豪宅,独占单元楼中的一层,拥有两部电梯,凸显了极致的隐私性和尊贵感。内部布局包括一个非常漂亮的玄关,端正的大边厅,南北通透的餐厅、吧台及沙发厅,以及一个全尺寸的空中观景阳台,站在阳台上,奥林匹克公园青翠碧绿的园林景观尽收眼底。这套房子的北侧,还有一个宽敞的中西厨房、生活阳台,以及四个卧室,中部还设有一个内部花园。每间卧室都自带私密的明窗卫生间及衣物储藏空间,主卧还设有步入式衣帽间。这样的布局设计,既体现了极致的艺术品位,又确保了功能性与舒适性。
拿到房子钥匙的那一刻,涂文贵和许红梅高兴得像孩子一样在自己的新房里手舞足蹈,四下里奔跑。许红梅还在第一时间给远在美国的儿子打了视频电话,并用手机镜头将房子的每一处布局逐一展示,边展示边对儿子说:“儿子啊,咱们家现在是万事俱备,就等你回北京工作,早点娶妻生子了。”涂文贵也夺过妻子的手机,朝视频中的儿子兴奋地说:“儿子,咱们这套房子高端大气,在北京能住这样的豪宅已经是贵族式的顶级享受了,再说房子就挨着国家奥林匹克公园,周围的环境可好啦!设想一下,你若回北京工作,早点娶妻生子,咱们全家住在这里其乐融融,再请一两个保姆照顾咱们,那不就是贵族生活吗,中国历代的皇亲贵胄也不过如此吧?儿子,听爸妈的话,你可得尽早回来,我和你妈都盼你尽早回来,享受亲情,享受舒适生活,我们还盼着能早点抱孙子呢,哈哈哈!”涂文贵和许红梅都有些得意忘形,视频中的儿子虽然也很高兴,却一直只是憨憨地笑着,直到最后才回复了父母一句:“爸、妈,我迄今连女朋友都没有呢,你俩想抱孙子我一个人也生不出来呀。”许红梅马上说:“这好办,只要你答应马上回来,我立马能给你找个漂亮媳妇。我们文化馆的那些同事,最近还三天两头来打探你是否有女朋友呢,他们手头的未婚女孩都一大把,你尽可随便挑。告诉你,北京眼下最不缺的就是女孩,条件好的漂亮女孩有的是。你还是听我和你爸的,早点回来吧,要不然咱们家这么一套大房子,光我和你爸也住不过来呀!”做母亲的说得眉飞色舞,唾沫星子横飞,可儿子也只是静静地听着,末了竟然冷冷地来了这么一句:“妈,可惜……可惜我眼下对女孩子没有什么兴趣。”当妈的仿佛冷不丁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瞪大眼睛冲儿子嚷:“什么?你说你对女孩子不感兴趣,那你对什么有兴趣?”儿子说:“我只对自己的专业有兴趣。”大概是意识到母亲有些不悦,儿子也将自己最近专业上的进展告诉母亲,说自己最近在SCI的国际顶级科技期刊先后发表了两篇论文,目前正忙着继续协助导师做实验搞科研,想争取更多的成绩早点评上副教授呢。一直站在妻子身边的涂文贵抢话说:“儿子,你专业上能不断取得成绩,爸爸妈妈都打心眼里为你高兴。但你绝不能只埋头干专业而置自己的终身大事于不顾,你都三十出头了还不找女朋友,这说不过去啊!”儿子说:“我现在这么忙,哪有时间找女朋友,以后再说吧。抱歉导师来找我了,我挂电话了啊。”说完不由分说,儿子将电话挂断了。涂文贵和许红梅一时愣在那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双双都摇头叹气。
十
既然已经拿到新房钥匙,房子又是精装修,涂文贵和许红梅决定乔迁新居。人住之前,夫妇俩走马灯似的在北京多家家居商场物色、购置了整套齐全的现代风格家具,将新居打扮得赏心悦目、富丽堂皇、温馨舒适。人宅之后,夫妇俩还分期分批告知众多亲朋好友前来温居。首批前来温居的是涂文贵在京的十来位作家朋友,其中包括谢文光等几位早年在作家班的同学。见到涂文贵能住上如此堂皇阔绰的高端豪宅,众文友一个个无不咋舌,啧啧称赞,眼里都不无羡慕。谢文光睥睨着双眼,一副倚老卖老的样子,他拍着涂文贵的肩膀说:“我说兄弟,说到底你还是得感谢我吧,想当初若非我谢文光将你带入影视这一行,还苦哈哈吭哧吭哧地写那些破小说,你涂文贵能有今天吗?”涂文贵听罢立马认(尸+从),讪讪笑道:“那是那是,我是得好好谢谢你,一会儿在酒桌上,我多敬你几杯哈。”
参观完新宅,涂文贵将文友们带到了事先预订的乐满堂餐厅,餐厅位于奥林匹克公园南面不远处盘古七星酒店的第二十一层。这是北京一家地标式高档餐厅,这家餐厅不仅以优雅的环境和高档的西餐闻名,还为客人提供了俯瞰北京全景、观赏奥林匹克公园美景的绝佳位置。虽然餐厅最低人均三四百元的消费水平让不少人望而却步,但餐厅独特的装修风格和美味菜品都受到了顾客的好评,尤其是奶油龙虾汤和菲力牛排,让人品尝起来满口留香、赞不绝口。
那天中午,一干文友兴高采烈,聚在一起推杯换盏,吃吃喝喝好不尽兴。涂文贵特意向谢文光多敬了几杯,感谢他的引路之恩。众文友则以羡慕之心,纷纷举杯向涂文贵和谢文光表示祝贺,希望他俩致富不忘济贫,最好也能手把手将他们往影视编剧的路上引一引,给他们也分一杯羹。谢文光率先拍起胸脯道:“没问题,各位如果真想干,那就都先当枪手,我和涂文贵随时都可以给你们派活。”众人“耶——”的一声欢呼雀跃,纷纷举杯,争先恐后地向谢文光和涂文贵敬酒。涂文贵注意到,只有写小说的高文清平静如水,只是微笑着端坐在自己的位子上,默默地看着其他人喝酒。涂文贵索性举起杯,主动走到高文清面前,向他敬酒,高文清这才笑着起身,举杯回敬。高文清当年也是涂文贵和谢文光在作家班的同班同学,当时他的小说创作水平还不如涂文贵,但眼下小说创作成绩已经甩了涂文贵不下一条街,他的作品不仅是全国各文学大刊名刊的常客,一经发表还经常被权威选刊转载,有一部长篇小说已被某影视公司购买了影视改编权,有一部中篇小说还曾入围某届权威文学奖前十名,因此他声名大振。两人喝下酒,涂文贵关切地问:“文清,祝贺你入围权威文学大奖。不过,写小说太苦了吧,再说也挣不了几个钱。你想不想试试影视,也多挣点钱?”不料高文清一翻白眼,一脸不屑:“我小说写得好好的,干吗去写影视?”涂文贵一愣,既惊讶又不解,继而笑道:“哈哈,看样子你并不差钱!”高文清平静地瞟他一眼,回答道:“我确实没你和谢文光有钱,但丰衣足食足矣。话说回来,人这一辈子,钱到底多少是个够?钱这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挣那么多有用吗,再说眼下我又不缺吃穿!”高文清说这话时,脸上云淡风轻,既不刻意也不造作,让涂文贵猛地一愣,若有所思。继而,他向高文清竖起大拇指,啥也不说,默默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实际上,在高文清心目中,那些所谓的影视剧本压根就称不上文学,但刚才出于礼貌,他没有当着涂文贵把话说满。
入住新居的涂文贵,享受着宽敞舒适的豪宅,欣赏着奥林匹克公园周边的美景,心情大好,干劲更足。他深知眼下自己所拥有的这一切,都是奋斗得来的,唯有继续努力,明天才会更美好。挣钱,已经成为他最大的人生动力。因而,像以往一样,他依然是来者不拒地接纳各影视公司剧本的创作邀约,依然是夜以继日地猫在自己明亮宽敞的书房里写剧本。虽然奥林匹克公园近在咫尺,可为了赶进度,按协议约定时间交稿,入住新居半年,涂文贵至今都未涉足公园半步。妻子许红梅多次劝他、催他饭后一起下楼到公园里散步,涂文贵每次都固执地谢绝了,哪怕涂文贵有时候已经明显地感觉到腰累,甚至还隐隐约约感觉到腰椎有一丝丝疼痛,仍旧对妻子说:“我实在是没有时间,你自己去吧,我在阳台看看公园景色就可以了。”这让许红梅时常很扫兴、很无奈,她只好一个人到公园去散步。
十一
时光像悄无声息的流水,缓缓前行。岁月静好,人间平安。
忽一日,涂文贵却出事了。他先是在自己的电脑桌前连续写作三小时不曾挪窝,忽然想到要去上厕所了,却站不起来,他咬紧牙根想站起,腰间却似有千刀万剐,只感觉到锥心的钻痛。他数次挣扎,都败下阵来,尿一急,竟决口而出,尿湿了裤子。他不由得大声呼叫,妻子许红梅闻声而至,试图扶丈夫站起,可刚一碰丈夫,丈夫便痛得喊爹叫娘。许红梅大惊,迅速打电话呼叫120急救,将丈夫紧急送到了医院。医生检查的结果是,涂文贵患了腰椎间盘突出症、腰椎管狭窄综合征,这都是长期以来久坐不动造成的疾病,而且很严重。按照医生的意见,涂文贵需要住院手术治疗。
经过近两个月的住院综合治疗,涂文贵的病情得以缓解,可以出院,但算不上康复。走路的时候,涂文贵不敢用力,也不敢放松迈开大步,只能借助托举腋下的双拐,才能勉强独立走路。即便如此,他每天还得用药,每周还得两次到医院做推拿理疗。这样的情况,仅靠妻子许红梅一个人显然是不现实的。夫妻俩开始想到要请保姆,他们首先想到家政公司找保姆,可许红梅去了几次,都未能找到中意的,她忽然想起山西老家有一个表妹,是许红梅姑妈的女儿,叫夏秋菊,今年四十五岁,数年前离异,自己带着一个女儿,不过女儿已在太原上大学,夏秋菊自己也在太原的一家餐厅打零工。许红梅想,何不将自己的表妹夏秋菊请来,哪怕工资高一些,也比请外人可靠。涂文贵一听,觉得在理,记得以前与许红梅一起回山西岳父岳母家时,他也见过夏秋菊,长得挺顺眼的,人很勤快,性格也不错。涂文贵一同意,许红梅即给夏秋菊打了电话,将意思告诉了她,还许诺月薪八千。夏秋菊一听也很高兴,只是她有些放心不下一起在太原的女儿,她更希望自己与女儿能生活在同一个城市。涂文贵一听,说那也好办,她女儿不是还有一年就毕业吗,毕业了到北京来,他给她找份工作。许红梅当即将涂文贵的意思说与夏秋菊,对方一听满心欢喜,当即便答应第二天辞职来北京。
夏秋菊的到来大大缓解了许红梅的压力,除了买菜购物和照顾丈夫等活许红梅留给自己,洗衣,洗菜,做饭,三百平方米房间的拖地擦灰,几个阳台花花草草的浇水养护,都交给了夏秋菊。夏秋菊里里外外都帮主人收拾得利利索索、清清爽爽,除此之外她还时常对主人嘘寒问暖,帮着照顾涂文贵,让涂文贵和许红梅都很是满意。主雇之间相处得亲如一家,异常和谐。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就到了次年夏秋菊女儿刘文丽毕业的季节,涂文贵果真不食言,帮助刘文丽在北京某影视公司找到了一份工作,虽然是合同工,但待遇尚可,月薪也达到了七千。刘文丽在北京原本需要租房,出于对母女俩的关心,许红梅与涂文贵一商量,决定暂时让刘文丽住到家里来,一来可以节省房租,二来下了班她可以与母亲在一起,三来回到家她可以帮助母亲干家务照顾主人。对于这种安排,母女俩高兴地对涂文贵和许红梅千恩万谢。母女俩也知冷知热、知恩图报,都特别勤快,每天鞍前马后,笑容可掬,主人有求必应,家中添了人气,增加了笑语欢声,主人感觉不错,主雇之间相处得热热闹闹,比以前更亲切、更和谐了。
唯一让涂文贵和许红梅耿耿于怀的是,儿子涂志刚至今既不想结婚成家,也没有归国工作的迹象。每次与儿子视频联系,做父母的都不免要催问这两件事,问多了儿子也心烦,索性回避问题甚至干脆啥也不说,逼急了还会扔下一句:“我眼下一个人在美国过得好好的,干吗要回国要结婚?!”说完便将电话挂了。夫妻俩气得干瞪眼,他们寻思着必须亲自到美国去,将儿子捆押回来。只是眼下涂文贵走路都觉困难,如何能够同许红梅一起去美国呢?
屋漏偏逢连夜雨。正当涂文贵和许红梅夫妇为儿子的事愁肠百结之时,涂文贵半夜里又突发脑梗,惊恐中的许红梅依然呼叫120急救,将丈夫送到附近的安贞医院,在该院一住便是三个月。虽然经治疗与康复,病情趋于好转,无奈涂文贵先前已身患腰疾,如今又遭遇脑梗,多症并发,再也无法站立走路。他每天仍需医生治疗、专业护理,出院回家显然已不现实。经医生介绍,涂文贵人住昌平区一家康养一体的高端养老院,那里环境优美,条件优越,医生护士二十四小时值守,住在这里,后顾无忧。但无论如何,许红梅也不可能留在家了,她得到养老院陪伴照顾丈夫。于是,夫妇俩在养老院选择了一套两房一厅一卫一厨的独立房间,每人每月费用两万元,虽然价格高昂,可这已经是他俩的最佳选择。
那天登记入住养老院时,涂文贵意外见到小说家高文清,他是前来看望住在这里的一位文学界恩师。两人一阵寒暄,高文清获悉涂文贵近况以及入住养老院原因,惊讶叹惜之余,也只能好言安慰。
来访登记名字的时候,前台一位漂亮的小姑娘一眼见高文清这个名字,眼睛一亮,欣喜地打量着他,忽然惊叫:“咦,您就是小说家高文清老师吧?”高文清注视着小姑娘,微笑着点了点头。那小姑娘立马欢呼起来,说:“老师您等等,我这儿有您的书,请您帮我签个名哈!”说着她从柜台的抽屉里拿出了高文清的一本小说集,笑呵呵地央求高文清签名,高文清欣然应允,在他那本小说集上龙飞凤舞地签上了自己的大名。涂文贵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也羡慕不已。轮到许红梅上台登记入住,在表格上填写涂文贵的名字时,那位刚才让高文清签名的漂亮小姑娘却无动于衷,根本不知道涂文贵是何方神圣。那一刻,涂文贵感到受冷落的滋味,同时也为自己愤愤不平。他禁不住问:“小姑娘,你看过央视热播的电视剧《京城白领》吗?”小姑娘瞅他一眼,随口回答说看过呀,导演是某某,男女主角是某某和某某。她就是没有说编剧是谁。瞬间,涂文贵感觉如坠冰窟,心彻底凉成冰坨。
涂文贵和许红梅夫妇不得已提前住进养老院,他那套三百平方米的高端豪宅,也不得已暂时交给夏秋菊母女代为看管和打理,毕竟居室里众多的花卉绿植,需要精心养护,房间每天需要透气,门窗需要随时关闭。建筑专家说过,新房子如果长期没有人住,没有看护打理,很容易老旧。只是涂文贵做梦都没有想到,多年来辛辛苦苦奋斗换来的这套豪宅,从今以后自己恐怕再无福气回去享用了,自己或许只能在这座养老院里度过余生。想到这里,他五味杂陈,内心也不由得泛起阵阵酸楚。他忽然意识到,如果儿子涂志刚迟迟执意不归,家里的这套豪宅恐怕只能让夏秋菊母女俩长住下去,一直由她们母女打理看护,她俩无形中也可以拥有豪宅带来的一切舒适与享受,而这种享受,恰恰是涂文贵给她们带来的,母女俩只是坐享其成。由此看来,在房子的问题上,自己何尝不是夏秋菊和刘文丽母女俩的枪手?
一想到这些,涂文贵近乎失魂落魄,联想到自己此生的波折和浮沉,他懊恼至极。入住这座高端养老院的第一个夜晚,他彻底失眠了。而他身边的妻子许红梅,则满脸愁容、面如死灰,仿佛一夜之间老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