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副刊编辑,我发现很多来稿都有一个问题,那就是写得很不具体。
比如不久前我收到一篇稿件,标题叫作《泥瓦工》。对于这个内容我是感兴趣的,尤其是看了好几十篇写端午节的稿子之后——是的,只要临近某个节日,信箱里就会塞满关于这个节日的稿件,而且多半是回忆小时候是怎么过这个节的,看了几十篇就像是看了同一篇,令人疲倦。
泥瓦工起码是一个具体的群体,无论是装修房子,还是建高楼大厦,都需要他们。但泥瓦工又是城市里最熟悉的陌生人,我们只看到他们辛苦忙碌的身影,对他们具体的生活一无所知。我怀着很大的期待去看,结果很失望。作者对于泥瓦工的了解不比我多,一大篇文章,要么是写站在自家楼上远远看着对面灯火通明的工地,要么就是与泥瓦工泛泛的几句交谈。总之就是特别概括,特别抽象,特别不具体。
抽象写作更需要功力,写出“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这种金句,需要“撮其要、删其繁、比方出来”的本事,非大师不能有。抽象是需要看尽千帆、心有所悟、灵光乍现再以极其高超的语言艺术锻造出来,一般写作者做不到,一抽象就变得面目更加模糊。
普通写作者能做的就是具体,并不是说要你去采访,但你必须有具体的感受。毛不易有首歌《无名的人》,就是对一个群体的具体感受,我觉得送给泥瓦工也可以。
且来看看歌词:
“我是这路上没名字的人,我没有新闻,没有人评论,要拼尽所有,换得普通的剧本,曲折辗转,不过谋生。我是离开小镇上的人,是哭笑着吃过饭的人,是赶路的人,是养家的人,是城市背景的无声。我不过想亲手触摸弯过腰的每一刻,留下的湿透的脚印是不是值得,这哽咽若你也相同,就是同路的朋友。”
词作者用“没名字”“没有新闻,没有人评论”来表述默默无闻,用“亲手触摸弯过腰的每一刻”写辛劳,用“是哭笑着吃过饭的人、是赶路的人、是养家的人”,建立一条通道,让这些“无名的人”和大众产生更深的链接。虽然生存状况有所不同,但说到底,大家都是同类。
接下来,场景被继续推近:“你来自于南方的村落,来自粗糙的双手。你站在楼宇的缝隙,可你没有退缩。”这两句有一种唤醒的效果,让我想起在摩天大楼上擦玻璃的“蜘蛛人”,正午时分戴着工帽蹲在路边吃盒饭的人,他们背井离乡,在那些令人望而生畏的城市缝隙里谋生,他们的表情里可能会有畏缩,但他们是真正的勇者。
而对回家过年的期盼是这勇敢的根源:“我来自于北方的春天,来自一步一回首,背后有告别的路口,温暖每个日落。当家乡入冬的时候,列车到站以后,小时候的风再吹过,回忆起单纯的快乐。在熟悉的街头,有人会用所有的温柔,喊出你的名字。”
你看这是多么动人的具体场景,都能看到主人公听到被呼唤名字回眸时的喜悦。能写得如此具体,是因为作者对于“无名的人”有真正的感同身受,那种悲悯是平等的,入乎内出乎外的,没有一丝优越感,才会感人至深。
张爱玲是金句王者,她能把抽象的东西写得很好,但她触动我的,是她那些具体的感知。比如《半生缘》里,曼璐和祝鸿才做局,囚禁了曼桢,为了封母亲的嘴,曼璐给了母亲一笔钱。张爱玲写母亲后来见到世钧,“非常激动,恨不得马上告诉他。她心里实在是又急又气,苦于没有一个人可以商量,见到世钧,就像是见了自己人似的,几乎眼泪都要掉下来”。
就在这时,她摸到了曼璐给的那笔钱。一般人最多就能写到这里,写她摸到钱就改主意了,但是张爱玲把这笔钱写得非常具体:“那种八成旧的钞票,摸上去是温软的,又是那么厚墩墩的方方的一大叠。钱这种东西,确是有一种微妙的力量。”
这真是神来之笔,神在“温软”“厚墩墩”“方方的”这几个词。这笔钱实际上就是顾太太卖曼桢的钱,如果是新的硬的,就非常刺眼刺心,有钱的锐利感,会让人起防范心,良心会被折磨。
但它是旧的,温软的,厚墩墩的,这就体现出钱可亲的一面,更让人不能抗拒。
看到这里,总想张爱玲一定是非常顺滑地写出这句的,因为硬想是想不出来的。她把一个母亲出卖女儿的心理过渡写得水到渠成。
张爱玲写钱写得很神,写老师给她那笔钱,包起来,搁在桌上,“像一条洗衣服的黄肥皂”。很少会有人用“黄肥皂”形容一包钱,但正是别人都不会这么想,才出离套话。
这就是写作的笨方法,想要写得好,就要“看到什么,就写什么”。这其实不容易做到。首先你要看到,同样是看泥瓦工,有人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有人却能看到他们的来路和远方,看到他们内心的曲曲折折。
其次就是可能你看到了,但是你不敢写。比如你可能看到一包钱像个黄肥皂,但你不敢这么写。小时候受到的作文训练,或是阅读不够充分,人会不由自主地循着套路写。
所以母亲就永远温柔善良,勤劳节俭,父亲就永远沉默寡言,坚韧如山,说是张三李四的父母都可以。但是你看鲁迅写他父亲,在大雪天莫名其妙要他背书,弥留之际想要阻止他呼喊自己,这才是有血有肉的真人。就算朱自清写他爸也是:“用两手攀着上面,两脚再向上缩;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倾,显出努力的样子。”一个无力者的努力让人动容。
做人最重要的是诚实,写作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