荻上直子导演的电影《眼镜》里面有个场景,小林聪美起初拒绝了与罇真佐子一起吃晚饭的邀请。等到暮色四合,她走到后院的时候,才发现罇真和店家三人正欢快地吃着烧烤聊着天。罇真问:“你要加入我们吗?”画面的右下角是正在烤着的肉和蔬菜。小林聪美夹起一块厚实的肉咬了一口,嘴唇紧闭,似要锁住满口溢出的肉汁。罇真、男主人,还有女学生,接连三个镜头,每人都张口塞进整块肉,腮帮子鼓鼓的,嘴被肉汁浸得油光水滑。
他们吃得极认真,边吃边品味,用心灵感受,用味蕾咂摸,好像要记住牙齿切开肉质纤维的嘎吱声,记住舌头触碰每一颗孜然的粗粝感,以及咬合过程中爽口弹牙的筋道感。他们聊着“黎明”,聊海边的风,画面的右下角的柴火燃得很旺,是暖黄色的火焰,男主人一直坐在烤架旁边,吃几口肉,再去翻烤一下烤架上的其他菜品。从始至终的背景现场音都是木柴燃烧时的噼啪声,肉汁在铁板上发出的吱吱声,声音由一点儿一点儿,变成一团儿一团儿,再到一片儿一片儿,从听觉延伸至嗅觉,再至触觉,最后到味觉。可以想象到满院子的菜香、肉香、花椒粉的麻香、小磨香油的清香。烤架下的火苗烤热了银色的夹子、手里的托盘,也烤热了每个人的脸颊。咬一口青绿的芦笋,干脆的咔嚓声说明这笋很嫩,汁水又多。金黄的馒头片入口,焦酥。还有大块的烤茄子,软绵柔和。这哪里是看电影呀,分明是在引诱舌头用意念偷吃呢。
据史料记载,中国的饮食烹饪始于火烹,也就是烧烤。有这样一个故事,说的是远古时期的地皇伏羲。当时人们生活在物产丰富、飞禽走兽任人索取的原始社会,却因为不懂得捕捉技巧,人们只得望物兴叹。伏羲是个聪明且体恤民心的帝王,眼见子民辛苦,寝食难安,后来终于想到了将野麻晒干搓绳后编网捕食。这一方法普及之后,人们开始使用生产工具上山捕兽、下海捉鱼的生活。随着食材的丰富,新的问题又慢慢浮现。杀死兽类后取得的生肉味道不好,还难以保存,有时甚至让人罹患恶疾。伏羲为此勇取天火,教会了人们制熟,对饮食文化进行了革命性的创新。人们为纪念他就把伏羲称为“庖牺”,即“第一个用火烤熟兽肉的人”。
烧烤之所以成为烹饪历史的开山鼻祖,我想跟它的方便快捷大有关系。只要有火,怎么都成。所以武侠小说里,烧烤是各路英雄从荒山野岭突围的必杀技之一。任盈盈跟令狐冲在溪边烤青蛙:“这时她已将枯枝生了火,把洗剥了的青蛙穿在一根树枝之上,放在火堆上烧烤,蛙油落在火堆之中,发出嗤嗤之声,香气一阵阵地冒出。”尽管画面不甚美好,可若把青蛙想象成野鸡,轻咬一条小腿儿,肉质细嫩,油脂饱满,更何况还有美人相伴,着实不赖。美食美景之下,二人不禁聊天嬉笑,烤煳了蛙肉,令狐冲还是赞道:“如此火候,才恰到好处,甜中带苦,苦尽甘来。”后二人吃完蛙肉,略感困倦,暖阳和风之下,躺在地上不知不觉睡着了。在他俩所有的细节中,我唯独最爱这个场景,初次见面,却无半点生分,你烤蛙我吃肉,无油无盐,幕天席地,最原始最自然的状态莫过如此。
我的认知系统里,是不是一起吃过烧烤应该是判断一对朋友是不是知己的重要标准之一。西餐厅里,刀叉并用,先头盘开胃菜,再汤、副菜、主菜、甜品,包括坐姿、谈吐举止,都严格得像面试一般。多了优雅,少了率性,比较适合初识者,便于双方展现最好的一面给对方。
吃烧烤则不然,西装革履或者高跟鞋配洋装显然不太适宜。夏天应该光着膀子,穿着人字拖,女生套小热裤,男生打赤膊。边嚼着花生米,夹粒凉拌毛豆,吸一口花甲汁,再来十串脆骨、一盆蟹脚面、一打生蚝、一扎冰啤酒。男生相互吹牛聊聊女生,女生相互吐槽说说别人的坏话,感情就在吃吃喝喝之间渐渐融洽起来。
上大学时有一年冬天下大雪,寝室的姐妹们有的失恋,有的陷入暗恋,有的正在失恋的路上。于是,烧烤加小酒成了每天晚上的定点节目。校门口七八个冒着浓烟的大排档,老板围着油乎乎的围裙,挽着看不出颜色的袖子,甩开胳膊烤韭菜、烤香菇、烤鸡爪。鸡爪烤得酥烂,土豆片放超多辣椒,到最后大家泪眼婆娑,不知道是被烟熏的,还是被酒水辣的。搀着走回寝室的时候,路面积了厚厚的雪,踩上去咯吱作响,脚步也随之变得优柔寡断,有人在空旷的路上大喊某些人的名字。这应该是我大学期间关于烧烤最做作又最暖心的故事了。
再有一年的最后一天,我去到另一座城市,为跟另一个人吃这年的最后一顿饭,估计也是这辈子一起吃的最后一顿饭。我们在一个从没去过的烧烤店里,点了些不痛不痒的菜,说了些不痛不痒的话。余秋雨在《河畔烤鱼》中写,薄薄的面饼夹着滚烫的鱼肉,裹上几片洋葱,即便鱼肉烤煳了,还是被他吃出了情谊无限。文中引用了狄德罗的一句话:“现代的精致是没有诗意的,真正的诗意在历久不变的原始生态中,就像这河滩烤鱼。”
而我们经历的那些往事,也是真正有诗意的。就像那些年我们吃着烧烤喝着酒,踩着积雪唱着歌。
意林2024年1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