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杜亚泉是近代著名出版家、思想家、教育家、翻译家、编纂家,20世纪科学先驱。杜亚泉一生鞠躬尽瘁,致力于“为国家谋文化上之建设”,对近代中国的科学、文化、教育、出版等事业做出了巨大贡献。杜亚泉担任商务印书馆编译所理化部主任28年,主编《东方杂志》9年,其科学救国、教育救国理想的施展,其关于中西文化关系等主要洞见的发表,均是以商务印书馆为中心舞台展开的。相对于篇幅宏富的杜亚泉思想研究,有关杜亚泉生平主要活动以及对商务印书馆企业发展的历史贡献的研究不多;其凄凉晚景,亦构成学界不大不小的历史公案,有关史实亦值得进一步厘清。本文对杜亚泉先生的生平史事及历史贡献做一点考订,亦藉以为相关研究提供更为明晰的史事背景。
【关键词】杜亚泉 商务印书馆 编译所 东方杂志
杜亚泉(1873—1933),原名炜孙,字秋帆,浙江绍兴人,近代著名出版家、思想家、教育家、翻译家、编纂家,20世纪科学先驱。杜亚泉一生鞠躬尽瘁,致力于“为国家谋文化上之建设”,对近代中国的科学、文化、教育、出版等事业做出了巨大贡献。20世纪90年代,杜亚泉思想重获学界关注,此后相关研究成果宏富。应该看到,杜亚泉并非“书斋型”知识分子,其思想形成和嬗变与其生平事业关系极大,而学界对其生平史事的考订梳理仍较薄弱。从1901年受邀为商务印书馆编纂教科书,直到1933年病逝,杜亚泉服务商务前后三十余年,其中在馆内任编译所理化部主任28年,主持《东方杂志》约9年。其科学救国、教育救国理想的施展,其关于中西文化关系等主要思想洞见的发表,均是以商务印书馆为中心舞台展开的。可以说,杜亚泉和商务印书馆是互相成就的。一方面,他的平生事业大多以商务印书馆为依傍,其主要思想亦在商务工作期间形成和发展,并藉商务的书刊广为传播;另一方面,他也是商务成为当时中国重要文化机关的推手之一,其个人毁誉荣辱亦系于此间。杜亚泉思想的形成、变化及影响,亦很难脱离他在商务印书馆三十余年的事业背景。杜亚泉在商务印书馆及前后兼及的事功,涉及科学普及、普通教育、编辑出版、文仪制造等多端,既是文论家,又是实干家,考订周详,亦非易事。本文以“杜亚泉与商务印书馆”为题,对杜亚泉的生平史事以及历史贡献,择其大端做一点考订和考察,亦可为相关研究提供略为详尽的史事背景。
一
杜亚泉进商务前,已立志教育,从事出版。1900年在上海办有亚泉学馆,出版《亚泉杂志》。《亚泉杂志》于1900年11月29日(清光绪二十六年阴历十月初八日)创刊,共出10期。亚泉学馆编印、发行各类以教科书为主的自然科学图书,是杜亚泉从事出版的端始。杜亚泉最早的文章,便出自杂志创刊号。在《亚泉杂志》创刊号卷末“辑录余谈”里,他谈到对出版的认识:“试观近年来出版新书甚属寥寥,著作之权落于书贾之手,大率任意抄袭,改换名目,而士林争购之。其弊之由来,因吾等读书之人胶固成见,不肯著出新书,又不留意于印刷之事,意谓著作盛业不可妄,希且必藏之名山,传之后世,方可不朽。此意虽甚盛重,而实阻碍文化之进步。”然而,“书籍者,记录事物、传布意旨、交换知识,非必务冀不朽,且世界中除经典史册外,亦断无传之不朽之书。东西书册,岁岁更新,陈编旧简无过问者,盖精益求精,每数年必须修改也。至印书之事,我辈尤宜留意图表行幅之类著作者,皆自具匠心,若任他人为之,多失本意。我辈际此时会,当以将来文学之汲引者自任,若非广播书籍,何以发达民智,故印刷之事实为吾辈求进步之脚踏车矣”。正是由于“铅字石印之法兴,士风一变”,“吾观西来教士,到处设书会印书,廉价广布,其精到者士林皆珍为鸿宝,有名之印字馆皆教士所立,窃恐将来进步之事,借外力以成之”【杜亚泉:《辑录余谈》,《亚泉杂志》第1期封底,1900年11月。】,杜亚泉迫切地认为,如果不发展中国人自己的出版事业,进步之事就会被传教士越俎代庖,取而代之。
创刊号《〈亚泉杂志〉序》里,杜亚泉首先阐明了科技之于社会发展的重要性,认为:“存活我社会中多数之生命者,必在农商工业之界。”杜亚泉简要说明了办刊宗旨:“揭载格致算化农商工艺诸科学,其目的盖如此。”【杜亚泉:《〈亚泉杂志〉序》,《亚泉杂志》第1期,1900年11月。】亚泉学馆出版有杜亚泉译《化学定性分析》《支那文明史论》,蔡元培著《学堂教科论》,以亚泉学馆名义编译的《普通矿物学》《普通植物学》《普通动物学》《普通质学》《普通化学》《普通数学》《普通英文典》《普通生物学》等。1901年4月,亚泉学馆因经营困难停办,杜亚泉受父亲杜锡三资助,改办普通学书室。普通学书室因袭了亚泉学馆的办学宗旨,但内容上有所扩展。1901年10月,创刊了“注重科学,兼载时事及政治”【蔡元培:《杜亚泉君传》,许纪霖、田建业编:《一溪集:杜亚泉的生平与思想》,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年版,第1—2页。】的《普通学报》,1902年5月停刊,共出5期。但普通学书室继续经营,仍编印发行以自然科学为主要特色的教科图书,有《普通新历史》《数学揭要》《代数学揭要》《合数术》《微积备旨》等【赵学舟、王细荣:《普通学书室出版与发行研究》,《中国出版史研究》2022年第3期。】。
《亚泉杂志》和《普通学报》均委托商务印书馆印刷,杜亚泉开始与商务印书馆发生联系,并与夏瑞芳、张元济熟稔起来。他应邀为商务印书馆编写教科书。1901年还与张元济、蔡元培等合办《外交报》【起初拟定名为《开先报》,创办时正式定名为《外交报》。《蔡元培日记》(上),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184页。】。由张元济主编,拟由蔡元培任主撰,由商务印刷。《外交报》初期由普通学书社发行,1902年底改为由商务发行。1903年10月商务印书馆出版了杜亚泉编纂的《绘图文学初阶》(简称《文学初阶》)。《文学初阶》旨在培养国人的识字、造句、写作等“应世”语文能力,早于1904年出版的《最新国文教科书》,是商务印书馆出版的第一部国文教科书,也是最早由国人自编的近代语文教科书之一。《文学初阶》共6册,供小学堂每半年一册,用三年。该书就儿童身边常见的浅近事物编写识字课文,并穿插各科浅近知识、伦理修身、读书学艺等内容,其自然科学知识的广度、深度和通俗性,都是前所未有的。《文学初阶》不断重印,被汪家熔称为“从教育学的原理讲,是我国小学课本史上划时代的一部课本”【汪家熔:《商务印书馆史及其他——汪家熔出版史研究文集》,中国书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338页。】。1904年普通学书室“营业疲顿”濒临破产,杜亚泉受夏瑞芳、张元济邀请,带着普通学书室的“生财”入股商务。彼时商务印书馆编译所成立不久,出版事业尚处起步,夏瑞芳、张元济、高梦旦等在日本编辑家的襄助下,正在编撰一套旨在以新知识培育新国民的新型教科书。10月,杜亚泉进编译所,参加最新教科书编纂,旋被聘为理化数学部主任。
杜亚泉为商务所倚重,不得不提及他的学问造诣,以及他教育救国、科技救国的志向。近代西学东渐,在船坚炮利的压迫下,国人民族意识觉醒,最感切肤的是科学技术之于救国图存的重要性。中华民族数千年繁衍生息,产生过灿烂的科技文明。但有关知识的传承,或属畴人之学,例如天文历算,往往在与宫廷王室有特定关系的家族中传续;或在民间以师徒相授,如营造、农业、工商业、医学等,均从未纳入过普通教育;近代西方科学陆续传入,至18世纪末,也未及推广到普通教育当中。与同时期绝大多数知识分子一样,杜亚泉起初也致力“清初大家之文”“治训诂”,且“考经解,冠阖郡”,即在乡试中获得过经解全郡第一【蔡元培:《杜亚泉君传》,许纪霖、田建业编:《一溪集:杜亚泉的生平与思想》,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年版,第1页。】。但他很快意识到,传统经学、小学于兴邦救国无裨实用,旋即自学数学。不几年,“君考算学,又冠阖郡”【蔡元培:《杜亚泉君传》,许纪霖、田建业编:《一溪集:杜亚泉的生平与思想》,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年版,第1页。】。蔡元培曾评价他,“脑力特锐。所攻之学,无坚不破,所发之论,无奥不宣”【蔡元培:《杜亚泉君传》,许纪霖、田建业编:《一溪集:杜亚泉的生平与思想》,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年版,第3页。】。杜亚泉学习数学,“由中法而西法,读李善兰、华蘅芳二氏书”【蔡元培:《杜亚泉君传》,许纪霖、田建业编:《一溪集:杜亚泉的生平与思想》,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年版,第1页。】。杜亚泉常以西方代数运算的结果,与习中算的叔叔杜山佳用中国古代天元术方程运算相印证。“自是而后,兼习理化,兼习东文”【蔡元培:《杜亚泉君传》,许纪霖、田建业编:《一溪集:杜亚泉的生平与思想》,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年版,第1页。】,杜亚泉很快熟识日语且初通英文,进而接触到整个西方文化。
杜亚泉入商务前,在科学教育普及方面已颇具声名。清末教育转型,自然科学成为新教育的难点和焦点,杜亚泉投身教育救国,锁定了科学救国的方向,亚泉学馆便是首次把自然科学引入到普通教育范畴的教育出版机构。亚泉学馆、普通学书室均以出版“科学书及教科书”【蔡元培:《杜亚泉君传》,许纪霖、田建业编:《一溪集:杜亚泉的生平与思想》,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年版,第1页。】为主业。此外,杜亚泉还历履中西学堂算学教员、浔溪公学校长、越郡中学办学及理化博物教员、上海爱国女校不支薪之理科教员等职,拥有实际科学教学的经验。杜亚泉教育救国的抱负,与“吾辈相约以扶助教育为己任”的商务领导层志趣相投,而杜亚泉人文与科学并举的复合知识视野,在上下急欲引进西学以求自强,而士林学问仍以传统经学为主流的20世纪初叶,无疑是极为稀缺的。对商务来说,杜亚泉可谓主持出版自然科学新教科书的最佳人选。
办新教育至少需要两个条件:新知识教员和新知识教科书。这两者中,教科书尤要先行。翻译—编译—自撰,是近代教科书发展的一般路径。与后来接受外部来稿的“编辑部”不同,“编译所”承担了书稿的翻译和编著工作。加入到人才济济、设备齐全、资金雄厚的商务印书馆,杜亚泉摆脱了经营的琐碎,得以专心从事理化、博物等各自然科学教科书的编纂。
“理化数学部”,常被简称为“理化部”。编译所设立之初,规模不大,书稿以外包为主,常任编辑仅有高梦旦、蒋维乔等寥寥数人,同时聘谢洪赉、伍光建、夏曾佑、庄俞、徐隽等为馆外编辑(部分人不久进馆),编撰蒙学、历史、地理、算学、英汉读物等以教科类为主的图书。不久又分设国文、英文、理化、字典等部。高梦旦任首任国文部主任,杜亚泉为理化部主任,颜惠庆、邝富灼先后负责英文部,陆尔奎负责字典部。在早期编译所,杜亚泉是除张元济、高梦旦以外,也参加过编译所会议的编辑,其在编译所的地位,仅次于高梦旦。与其他科目相较,理化数学人才较之其他科目更加稀缺。好在数学在绍兴杜家有一定家学基础;而“实学”这条新出路,想必在绍兴亦有一定的跟随效应。杜亚泉热心扶助乡族读书人以科学立身,引荐了杜山佳、杜山次、杜就田、寿孝天、骆师曾、章锡琛、杜其堡等绍兴人士入馆,他们大都进了理化部,被称为“绍兴帮”,与国文部的“常州帮”形成了有趣的对比。“绍兴帮”实为商务印书馆科学编译人才的重要来源。
所谓“理化数学”,即物理、化学、数学。但“理化部”的范围,却广泛涵括理工各科,实为编译所学科范围最广、工作难度最大的部门。商务印书馆的出版事业,本即以教科书起家,教科书的编纂、发行及其相关事业,向来是核心业务。杜亚泉所负责的理化部教科书,小学有算学、笔算、格致、理科等,中学有数学、物理、化学、生物、生理、动物、植物、矿物、博物、农业等。1919年,理化部分为理化、博物两部【理化数学部在20世纪20年代又分为数学、博物生理、物理化学三部。】,留日归国的郑贞文接任理化部主任,杜亚泉专任博物部主任。杜亚泉不仅负责出版博物书籍,还提议开办标本仪器传习班,充实馆内教学仪器标本和模型制造人才【杜耿荪:《杜亚泉:商务印书馆初创时期的自然科学编辑》,许纪霖、田建业编:《一溪集:杜亚泉的生平与思想》,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年版,第33页。】。郑贞文谈及,早期理化部“理化和博物合为一部,部长杜亚泉能阅日文,商务初期的理化教科用书,都是由杜据日文书籍参考编成”【郑贞文:《我所知道的商务印书馆编译所》,《1897—1987商务印书馆九十年——我和商务印书馆》,商务印书馆1987年版,第201页。】。胡愈之回忆,“商务印书馆初期所出理科教科书及科学书籍,大半出于先生手笔”【胡愈之:《追悼杜亚泉先生》,许纪霖、田建业编:《一溪集:杜亚泉的生平与思想》,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年版,第10页。】。章锡琛回忆,“自是终其身凡二十八年,馆中出版博物理化教科参考图籍,什九皆出君手”【章锡琛:《杜亚泉传略》,许纪霖、田建业编:《一溪集:杜亚泉的生平与思想》,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年版,第16页。】。周武教授从1911年第1期《东方杂志》所附《商务印书馆出版图书总目录》统计,仅在七年中,杜亚泉编纂、编译的教科书即有《绘图文学初阶》《格致》《矿物学》《中学生生理教科书》《动物学教科书》《中学植物学教科书》《新撰植物学教科书》《最新教科书·矿物学》《初等矿物学教科书》《化学新教科书》《物理学新教科书》《实验植物学教科书》《盖氏对数表》《最新笔算教科书》《最新笔算教授法》15种,校订的有《实验化学教科书》《最新理科教科书》《最新理科教授法》3种【周武:《杜亚泉与商务编译所》,《科学》2016年第1期。】。除了这些教科书,杜亚泉还编译了《盖氏对数表》《中外度量衡比较表》《化学工艺宝鉴》《高等植物分类学》《下等植物分类学》《动物学精义》等。杜亚泉还编写了《格致教授法》《博物学教授法》之类的教学法书籍,供教师参考。1934年3月,王云五为杜亚泉遗著《小学自然科词书》写序,言道:“杜亚泉先生提倡自然科学最早,三四十年来,编著关于自然科学的书百数十种。”【杜亚泉、杜其堡、杜其垚编:《小学自然科词书》,商务印书馆1934年版。】其用力之深、涉猎之广、著述之多,在名人如织的商务编译所,亦无有出其右者。杜亚泉因此被誉为“中国近代编译教材第一人”【陈镱文:《〈亚泉杂志〉与近代西方化学在中国的传播》,科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33页。】。
杜亚泉在馆服务期间,正值四万万中国人接受新教育者,由零星的数百上千人,发展到数千万人。而商务印书馆教科书在全国占比最多时高达80%,这其中理科教科书品种占到全部教科书品种一半以上。商务印书馆的营业,亦由最初数千元发展到1200余万元。杜亚泉对近代科学教育事业的贡献、对商务印书馆的发展,可谓居功至伟。
随着研究的深入,杜亚泉对近代科学普及和教育文化事业的贡献,不断为世人所了解。其中未曾引起注意却尤为值得一提的,是杜亚泉对传统科技知识的重视和传承。以数学为例。得益于对中国传统算术的学习和了解,杜亚泉系统引进西方自然科学的同时,同样关注中国传统算学的传承和应用。他力主将珠算纳入“新教育”体系,又发明了珠算的开平方和开立方的方法。18世纪末19世纪初,社会倡导新教育,在中国连贩夫走卒也须臾不能离手的珠算术,在一般学堂却未设课程。1901年杜亚泉在《亚泉杂志》第8、9期【见北京大学期刊数据库《亚泉杂志》第8、9期。】连续发表《珠盘开方法》,介绍自己发明的珠算开平方和开立方的方法,并提倡将珠算列入学堂课程。他说:“我国向有之普通算学,即珠算是也。但珠算中仅于加、减、乘、除四事,立有成法,其他则未闻。……若添以开方一门,以期完备,不亦善乎。”他对比日本学校对珠算的重视,指出将珠算列入普通课程对于我国自定教育宗旨、自立教育方法的象征意义:“珠算为我国最便于应用之事,而现在学堂中学生,仅学笔算而不学珠算,甚为非是。其故因我国初创学堂,或系延请西人教习,或沿用西国成规,故将珠算遗弃而不列课程之内,可见本国之人,不能自定教育宗旨,自立教育方法,殊可愧也。日本之中小学校,珠算教科甚重,有特许专利学校用之悬算盘,及学生用之长算盘,其教科书不知若干种,与笔算相须而用,其法甚善,愿教育家之留意也。”清末北洋官报局所编在文教界颇具权威的《学报汇编》曾转载此文,其“校者志”对杜亚泉的主张表示支持:“算学一切法门,不外加、减、乘、除、开方五法而已,吾国向以珠盘为普通算器,便捷远过于筹笔,然而畴人家率弃置不屑道者,以其能加减乘除,而不能开方,则于他术多所障碍也。杜君亚泉为补开平立方二法,珠盘之用,始为完全。日本中小学校,珠算列于专科,与笔算相须为用,法至善也。矧吾珠算祖国,可不设法表章,以保国粹之一端乎?”1904年商务出版了蒋士荣编《普通珠算学》【见“孔夫子旧书网”,注明1904年第三版。因未展出版权页,编者不详。从冠以“普通学”字样判断,很有可能由普通学书室编,初版在普通学书室出版。目前所搜寻到的普通学书室出版的图书目录,未见此书。】;1905年、1907年先后出版最新教科书珠算初小版和高小版,分别为杜就田编《最新珠算入门》(初等小学堂用),1907年杜综大、杜秋孙编《最新珠算教科书》(高等小学用)。此后历次教科书翻新,如“共和国教科书”“新学制教科书”“新法教科书”“复兴教科书”等,都会编订新版珠算教科书。同样以教科书出版见长的文明书局、中华书局、世界书局等,也都出版了多种珠算教科书。传统珠算在西学东渐的滚滚潮流中摆脱了被淘汰的命运。1949年后,在计算器发明之前,我国许多重大科技突破的复杂数学计算,均运用了珠算。当下,珠算被普遍认为能够提高人的心算能力和计算效率,在珠算基础上发展的“珠心算”亦被广泛用于学前儿童的数学启蒙。仅据此,杜亚泉在数学史上应有一席之地。
有人形容杜亚泉之于20世纪的中国科学,犹如“盗火者”普罗米修斯:他系统引进近代科学,通过商务印书馆这个推行新教育的平台,点燃了科学教育和科学普及的燎原之火,为传播科学知识、培养科学编译人才、影响国人形成科学观念,做出了奠基性贡献。
二
吸收新知识,产生新概念,汉语整体面貌急遽地发生变化,中西杂糅、古今交织,概念极为混乱。“癸卯甲辰之际,海上译籍初行,社会口语骤变。报纸鼓吹文明,法学哲理名辞稠迭盈幅。然行之内地,则积极消极、内籀外籀皆不知为何语。”【陆尔奎:《辞源说略》,《辞源》卷首,商务印书馆1915年版。】语言的混乱即知识的混乱。新词汇累积到一定程度,必须加以整理:一方面,新概念亟须统一名称和明确定义;另一方面,经由各种管道进入汉语的错综杂糅的新知识也需规范化和系统化。与此同时,本土知识体系迫切需要与西来知识体系衔接整合,以沟通古今、汇通中外。而辞典是知识整理的最佳载体。1906年陆尔奎进馆,发出“国无辞书,无文化之可言”的呼吁,商务印书馆规划编纂各科专门工具书,“公司当局,拟即着手编纂专门辞典二十种,相辅而行”【方毅:《辞源续编说例》,《辞源续编》卷首,商务印书馆1931年版。】。
基于“吾国编纂辞书,普通必急于专门”的考虑,“与字书之性质,则迥乎不侔”【陆尔奎:《辞源说略》,《辞源》卷首,商务印书馆1915年版。】的“词”典《辞源》受到馆内重视,商务调集各部人员参加。与1979年第二版之后《辞源》的语文工具书性质不同,老《辞源》是以语词为主、兼收百科的综合性辞书。辞书编纂,最主要的学术性工作是两项:一是定词,根据编纂宗旨确定所收词汇;二是释义,给每个词分出义项并加以解释。杜亚泉负责理化博物等百科词汇。他参考日文和西文文献,吸收晚明以来近代科学研究和外来科技名词整理的成果,将这些科学概念用汉语固定到辞典条目中;本土的汉语科技名词,则整合古、今、中、外能够触及到的知识进行梳理融合、分项释义。因史料阙如,杜亚泉编纂《辞源》的具体情形已不可还原,沈国威教授注意到老《辞源》专科词汇存在词源不清的问题并对其溯源【沈国威:《〈辞源〉(1915)与汉语的近代化》,《中国出版史研究》2017年第4期。】。但毋庸置疑,这是一项前无古人的浩大的知识整理工作。《辞源》在近代辞书编纂史的各个方面都是开创性的、具有划时代意义。如其百科释义,第一次摆脱了传统字书的体例。以“水”为例,传统字书“水”多释为:“水,准也。”其科学属性向来不列义项;《辞源》释为:“水,轻气氧气化合之液体,无色无臭。摄氏表百度则沸,冷至零度凝为冰。”——全然是科学意义上的“水”物质了。这一释义角度被沿用至今,被几乎所有工具书列在“水”条的首义项【《现代汉语词典》“水”条第1项,沿用了《辞源》解释,增加了化学式H2O和“在标准大气压下”冰点、沸点等(商务印书馆2016年第7版,第1224页)。】。
在编纂《辞源》的过程中,各分科辞书的眉目逐渐清晰了起来。国文部通晓古汉语、古籍及传统典章社会制度,决意编纂《中国人名大辞典》《中国古今地名大辞典》等;理化部通晓科技和外文,于是以杜亚泉为主,编纂完成了《植物学大辞典》和《动物学大辞典》;又在杜亚泉指导下,以杜其堡为主,编纂了《地质矿物学大辞典》。嗣后商务陆续出版的专科大辞典,还有哲学、医学、教育等。杜亚泉主持的《植物学大辞典》和《动物学大辞典》,被誉为“科学界空前巨著”【胡愈之:《追悼杜亚泉先生》,许纪霖、田建业编:《一溪集:杜亚泉的生平与思想》,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年版,第10页。】。
《植物学大辞典》于1918年2月出版。1917年第14卷第10期《东方杂志》,刊登了预售广告,称辞典“编辑时期,始于前清光绪三十二年丙午,成于民国六年丁巳,前后共十有二年。编辑人延请科学专家及通东西文字者,分任编辑,先后共十三人”【《植物学大辞典预约出版广告》,《东方杂志》第14卷第10期(1917年10月),第15页。】。从中可以看出,《植物学大辞典》虽然1918年才出版,晚于《辞源》(1915年),但其启动时间为1906年,早于《辞源》(1908年),可见是商务印书馆最早着手的现代意义上的大型工具书。
杜亚泉领导的理化部编纂中小学教科书,主要参考资料为日本及西方有关书籍。他们发现,日语和西语的名称术语,往往很难找到对应的汉语植物名称,于是萌发了编纂中日西植物名称对照表的想法。编纂中不断发现新问题,于是不断修改计划。中国动植物种类繁富,中华民族是农耕民族,历史上积累了大量以植物学为中心的农业、工业和药用知识,分散在众多典籍中,但名称却不确定。同一种植物,此书所称与彼书不同,所谓“同物异名者甚多”【《植物学大辞典·凡例》,《植物学大辞典》,商务印书馆1918年版。】。西方植物学家一度热衷于考订中国植物,根据其科属定以拉丁学名。日本明治维新后亦出现一批涉及中国植物的名物考订及科学成果。《植物学大辞典》便是要整理、连通这些古今中外的植物学知识,形成以本国语言为主体的多语言对照的植物学名称术语和基础知识体系。这部辞典洋洋300万言,以8980个中文植物名称术语为主体,在中文条目下,注有4170条日语名称和5850条西文名称术语(所谓西文,指植物名称下所附西文为学名,即拉丁文;植物学术语下所附西文为英语和德语,德语为斜体)【《植物学大辞典·凡例》,《植物学大辞典》,商务印书馆1918年版。】。六、七种文字【《植物学大辞典·凡例》,《植物学大辞典》,商务印书馆1918年版。】,每种文字又分学名、普通名、别名、术语等,仅各语种的植物名称术语,便形成了大量的错综复杂的排列组合关系,但这不过是第一步。辞典还要标注植物科属,述其形态特征,说明用途和原产地等,部分本土植物还要标注词源,重要植物更是配以图片。辞典所附1000余幅植物白描图片细致精美,一旁注有手写体的植物名称。在百余年前的排版和印刷技术条件下,这部大辞典排印是相当复杂而浩大的工程。幸而商务以印刷起家,美术图画、排字制版、印刷装订,样样独步中国,不遑让世界任何先进。今天翻开这部辞书,依然目不暇接、赏心悦目。
《植物学大辞典》出版后,引一时轰动。伍光建、蔡元培、杜亚泉以及东吴大学美籍教师、生物学家祁天锡【祁天锡英文名为Nathanile.Gist Gee。】均作有序言。蔡元培称之为科学巨制,认为“吾国近出科学辞典,详博无逾于此者”【蔡元培:《植物学大辞典·序二》,《植物学大辞典》,商务印书馆1918年版。】。祁天锡作序,言“自有此书之作,而吾人于中西植物之名,乃得有所依据,而奉为指南焉”【祁天锡:《植物学大辞典·序三》,《植物学大辞典》,商务印书馆1918年版。】。诚然,正如杜亚泉所言,作为本国第一部大型植物学辞书,“挂漏在所不免”【《植物学大辞典·凡例》,《植物学大辞典》,商务印书馆1918年版。】。但“脑力特锐”、禀赋异常、博学广闻、冷静执着的杜亚泉,借助商务印书馆这艘文化航母,带领理化部同人,秉守“为国家谋文化上之建设”的信念,从编一本植物学名词对照手册的初衷出发,一步步完成了这部前无古人的植物学科学巨制。一百多年过去了,商务在清末擘画的包括《植物学大辞典》在内的几部大型专科辞典,至今无可替代者【汪家熔:《杜亚泉对商务印书馆的贡献》,许纪霖、田建业编:《一溪集:杜亚泉的生平与思想》,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年版,第211页。】。而主持这部科学巨制的杜亚泉,在科学史上堪称巨擘。“在中国科学发达史中,先生应该有一个重要的地位。”【胡愈之:《追悼杜亚泉先生》,许纪霖、田建业编:《一溪集:杜亚泉的生平与思想》,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年版,第11页。】
三
在担任理化部主任,编纂教科书、工具书的同时,杜亚泉在商务印书馆的另一个重要身份,便是担任《东方杂志》主编。
《东方杂志》创刊于1904年日俄战争期间,终刊于1948年解放战争期间,是近代发行时间最长、影响最大的综合性期刊。20世纪20年代,戈公振称之为“杂志中时期最长久而最努力者”【戈公振:《中国报学史》,商务印书馆1927年版,第128页。】;30年代,清华大学图书馆毕树棠称其为书店杂志中“标准最高,出版最好的”【毕树棠:《中国的杂志界》,《独立评论》1933年第64号,第12页。】。可见《东方杂志》在当时便享有盛誉。《东方杂志》“不仅仅是信息交流与扩散的重要渠道,而且在知识传授与传播、意识形态灌输与教化、社会舆论导引与控制诸方面发挥着重要的作用”【姜义华:《宽容与理性——〈东方杂志〉的公共舆论研究(1904—1932)序》,洪九来:《宽容与理性——〈东方杂志〉的公共舆论研究(1904—1932)》,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1页。】,这不得不归因于《东方杂志》的文化品格和现实定位。有研究认为,其“渗透了稳健与渐进完美统一的文化品格,始终秉持着既不激进又不保守的调和主义态度”【周为筠:《民国杂志:刊物里的时代风云》,金城出版社2009年版,第237—238页。】。洪九来教授总结《东方杂志》“有容乃大、万流归一”的胸襟【洪九来:《宽容与理性——〈东方杂志〉的公共舆论研究(1904—1932)》,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68页。】和“稳健深厚的内在定力”【洪九来:《宽容与理性——〈东方杂志〉的公共舆论研究(1904—1932)》,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81页。】,使得其在跌宕起伏的复杂环境里,始终游刃有余,成为杂志中的“老寿星”。的确,在波诡云谲、气象非凡的近代中国,《东方杂志》历任主编均秉持多元、开放、宽容、平和、稳健、理性、务实的风格,使之呈现出一种罕见的大家风范。而这种风范和品质的形成,其贡献最大者,公推杜亚泉。“《东方杂志》是在先生(杜亚泉)的怀抱中抚育长大的。”【胡愈之:《追悼杜亚泉先生》,许纪霖、田建业编:《一溪集:杜亚泉的生平与思想》,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年版,第12页。】
一部杂志的定位,取决于办刊人的初衷,而其风格和品质,往往取决于主编者的知识视野和思想能力。作为《亚泉杂志》《普通学报》的主编、《外交报》的创办人之一,杜亚泉进商务前,已经是颇有名望的科学杂志出版人。但不止于此,杜亚泉对时代有着敏锐的观察和透彻的分析,笔力不凡。仍以目前可考的杜亚泉公开发表的第一篇文章——1900年《〈亚泉杂志〉序》为例。这篇不足800字的短文,系统论证了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政治与艺术之关系,自其内部言之,则政治之发达,全根于理想,而理想之真际,非艺术不能发现。自其外部观之,则艺术者固握政治之枢纽矣。航海之术兴,而内治外交之政一变;军械之学兴,而兵政一变;蒸汽电力之机兴,而工商之政一变;铅字石印之法兴,士风日辟,而学政亦不得不变。且政治学中之所谓进步,皆借艺术以成之。……”【杜亚泉:《〈亚泉杂志〉序》,《亚泉杂志》第1期,1900年11月。】(按,此处所谓“艺术”当时系用作“技术”解)胡愈之曾评论:“这是三十五年前所作的文字,在那时先生已揭发生产技术决定了政治和社会关系。至于先生对当时朝野的批评,在现在看来,也还是非常正确。单从这里,就可知先生是怎样的一个前进的学者了。”【胡愈之:《追悼杜亚泉先生》,许纪霖、田建业编:《一溪集:杜亚泉的生平与思想》,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年版,第12页。】在同一篇文章,杜亚泉还谈及中国的隐忧,在于不懂得全球视野下国与国之间的竞争,“吾恐吾国之人,嚣嚣然争进于一国之中,而忽争存于万国之实也”,并认为“苛使职业兴而社会富,此外皆不足忧。文明福泽乃富强后自然之趋势”。杜亚泉看出资本乃我国发展的软肋,忧虑国人对资本认识不足:“天下无不可为之事,惟资本之缺乏为可虑耳,吾愿诸君之留意焉。”至今读来仍具启发。
杜亚泉的知识结构,融通传统中学与西来的社会科学新学说、自然科学诸原理,具有很强的学理性。其文章往往追本溯源,偏重逻辑推演,形成一种抽象、理性、透彻、冷峻的风格,所思所议不囿于一时一事,鞭辟入里又立意深远。以1901年发表在《普通学报》的《无极太极论》【杜亚泉:《无极太极论》,《普通学报》1901年第2期,第7—14页。】为例。杜亚泉从“试燃一烛于太平洋之海中”开篇,论证了宇宙之无限(无极)和人生之有限(太极)的辩证关系;继之层层递进,得出“竞争者,无极也,天则也;秩序者,太极也,亦天则也”的结论。以“今之人闻竞争之说,以为天则,而吾欲举秩序亦天则之言以匹敌之,故为此论”结尾,对名噪一时的“社会达尔文主义”从学理和逻辑的层面给予含蓄的纠正和批评。这篇仅3000字的文章,运用了物理(光学原理以及时间与空间概念)、数学(无理数和微积分)、生物学(动植物、脊椎动物)、史学(唐虞以及诸朝代等)、经学(中庸)、佛学(恒河沙、无量数)、西方的社会科学(斯宾塞进化论)等原理和学说,在古今中外、社会科学与自然科学之间穿梭整合,环环相扣,逻辑谨严,意境辽远。这种融会文理的知识结构、连通中西的思想视野、贯穿古今的敏锐观察,使得杜亚泉的思想能力远超同时代绝大多数知识分子,也必然会体现在杂志编辑中。
虽然杜亚泉对《东方杂志》的贡献为同时代人和当今学者所公认,但关于杜亚泉何时担任《东方杂志》主编,却众说纷纭。《东方杂志》创刊时以“启导国民,联络东亚”为宗旨,初期为“选报”性质,保留了不少旧式“宫门抄”特点,每月剪集报章杂志上的记事、论文,分类刊登,供留心时事者查考。每期仅有一两篇本社撰译的“社说”。栏目亦按官衙事务分类,如论旨、内务、军事、外交、教育、实业等,另设小说等文学栏目。杂志不署主编。1908年7月,从日本回国不久、投身立宪运动的孟森担任主编,刊出《东方杂志改良凡例》,对杂志进行改良,即调整了栏目,新设记载、法令、记事、调查、言论等纪实性、学术性内容,又设杂俎等杂闻新知类栏目,并设各表(官职表和金银时价表)【孟森主编的第一期即第5卷第7号上新设“京官表”“外官表”“金银时价表”。本栏目一直持续至1911年1月第8卷第1号。“京官表”和“外官表”有时合并为“京外官表”。】增加其工具性。这些栏目内容仍然以选载综述其他报刊内容为主体。张元济和孟森均支持立宪,这期间发表了大量立宪文章,孟森亲自撰稿连载《宪政篇》,记载宪政实录,杂志内容与往期相比有了不少创新。1909年孟森当选为江苏省咨议局议员,当年第三期(1909年闰二月)始《东方杂志》编辑者署名便由“湖阳孟森”改为“华阳陈仲逸”。
“华阳陈仲逸”作为编者化名,一直用到1920年8月第17卷第15号,前后12年。在此期间《东方杂志》曾经停刊,1920年后又改为半月刊,笔者统计,12年内共出139期。这段时间仅有一期署“绍兴陈仲逸”,有42期署“绍兴杜亚泉”(为期三年零五个月),其余96期均署“华阳陈仲逸”。由于目前有关研究中,关于“华阳陈仲逸”署名的起始时间较为混乱,故笔者详列下表以说明。
根据上表,杜亚泉任主编期间“编辑者”栏署“华阳陈仲逸”超过一半,由此引发了关于杜亚泉担任杂志主编具体时间的不同观点。章锡琛回忆“原名炜孙,字秋帆,别号亚泉,版权页上用‘华阳陈仲逸’的假名”【章锡琛:《漫谈商务印书馆》,《1897—1987商务印书馆九十年——我和商务印书馆》,商务印书馆1987年版,第112页。】,可证明“华阳陈仲逸”确为杜亚泉化名之一。有学者据此认为,杜亚泉担任《东方杂志》主编的时间,应从1909年第6卷第3号“编辑者”署“华阳陈仲逸”起始。汪晖教授则认为杜亚泉实际负责《东方杂志》应当从第6卷第5号开始,适孟森履江苏省咨议院议员之职【汪晖:《文化与政治的变奏——战争、革命与1910年代的“思想战”》,《中国社会科学》2009年第4期。】。这便与蔡元培、胡愈之、章锡琛等同时代人说法相抵牾,他们明确说到杜亚泉主持《东方杂志》,始自1911年即辛亥年第8卷第1号,或1910年底【参见蔡元培、胡愈之、章锡琛、张梓生相关文章,许纪霖、田建业编:《一溪集:杜亚泉的生平与思想》,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年版。】。笔者倾向蔡元培等同时代人的说法。其一,这些文章作者都是与杜亚泉有过深厚交往的人,如蔡元培,既是同乡,又是中西学堂同事,还同为《外交报》的创始人,同为商务印书馆股东……彼此生平交集甚多;章锡琛、胡愈之均为《东方杂志》编辑、绍兴同乡。且他们的纪念文章都写于杜亚泉去世后不久,在杜亚泉何时开始主编《东方杂志》这样大的事件上出现集体记忆偏差的可能性很小。其二,“华阳陈仲逸”究竟是杜亚泉专用笔名还是编辑部同人共用化名?由上表可见,杜亚泉主持期间和陶惺存主持期间(1920年上半年)【商务印书馆因中西文化论战而给《东方杂志》换帅,详见《张元济日记》下册1919年10月数处,商务印书馆1981年版,第668—671页。】,“编辑者”署名均用了“华阳陈仲逸”,因此可以肯定“华阳陈仲逸”为编辑部同人共用的化名。“一·二八”事变后《东方杂志》复刊的头两年即1932—1933年,“仲逸”在杂志上还发表了数篇以白话文撰写的关于国际关系的文章,从行文和内容判断,很有可能为这一时期实际担任《东方杂志》主编的胡愈之所作。1935年新知书店出版“陈仲逸”等著《意阿问题与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及1938年2月胡愈之组织复社翻译出版《西行漫记》,译者之一“陈仲逸”,皆为胡愈之笔名。其三,1909年“编辑者”署名更换为“华阳陈仲逸”之后,杂志栏目虽然有变化,但大体还是因循前例。这一年,杜亚泉还以“杜炜孙”署名发表了两篇科普小文章。1910年1月(第7卷第1期)杂志刊出《改良序例》,增加了新闻性,也增加了实用科技的内容,但杂志内容依然以选刊为主,杂志整体上看不出明显起色。这种情况一直延续至1910年底。因此结合这次改良前后的内容,判断不出杜亚泉起了主导作用。但从杜亚泉署名发表科普文章来看,较之前杜亚泉或在更大程度上参与了杂志编辑。
1910年12月,《东方杂志》第7卷第12期在卷首刊出《东方杂志之大改良》【《辛亥年东方杂志之大改良》,《东方杂志》1910年第7卷第12期。1911年第8卷第1期再刊《本杂志大改良》,内容与前者同。】,说:“国家实行宪政之期日益迫,社会上一切事物有亟亟改进之观,我《东方杂志》刊行以来,已七阅寒暑,议论之正确,记载之翔实,既蒙当世阅者所许可,顾国民读书之欲望,随世运而俱进,鄙社同人不得不益竭绵力以谋改良。兹于今春扩充篇幅,增加图版,广征名家之撰述,博采东西之论著,萃世界政学文艺之精华,为国民研究讨论之资料,借以鼓吹东亚大陆之文明。”具体改良办法有五:“一、改32开本为16开本,每期80页20余万字,字数较前增加一倍;二、每期卷首列铜版画10余幅,随时增入精美之三色图版,各栏内并插入关系之图画;三、各栏内揭载政治、法律、宗教、哲学、伦理、心理、文学、美术、历史、地志、理化、博物、农工商业诸科学最新之论著,旁及诗歌、小说、杂俎、游记之类,或翻译东西杂志,或延请名家著作,以启人知识、助人兴趣为主;四、记载时事,务其大者,近自吾国,广及世界,凡政治上之变动、社会上之潮流、国际上之关系,必求其源委,详其颠末,法令公文亦择要附录焉;五、定价特别从廉,仍如曩例。”改良后的《东方杂志》从内容到形式均有很大变化:内容方面,取消了谕旨、奏章等“宫门抄”式的官方文件,同时压缩时事资料的篇幅;大量发表原创署名文章,使之成为内容主体,且这些文章以时论性与学术性见长,旁及知识性和文学性,使杂志的思想性、可读性大大增强。版式方面,由32开本改为16开,字数翻倍,容量大增。图片方面,以前仅在卷首列数幅图片,现在不仅增加卷首铜版图片有10幅以上,而且随时插入精美的三色图版若干,各栏目内也配以相关图片。改良后第1期,署名文章达35篇之多,仅杜亚泉一人就有4篇,另有张元济、高梦旦、蒋维乔、长尾雨山这样的编译所元老,也有杜就田、孔庆莱、黄以仁、寿孝天这些理化编辑,以及山木宪、松田舟山这样的日本作者。他们或谈论国是,如高梦旦《利害篇》,杜亚泉《减政主义》《政党论》;或发表历史地理研究论文,如张其勤、慎庵氏《西藏宗教源流考》;或介绍最新发明和自然科学论文,如杜就田《空中飞行器之略说》、黄以仁《苜蓿考》、寿孝天《代数之谬误》等。张元济发表《环游谈荟》,介绍欧美考察经历;而蒋维乔、长尾雨山等则在“诗选”栏目捧场。杂志面目焕然一新,销量很快增至一万余份。胡愈之评价:“当时中国杂志界还是十分幼稚,普通刊物都以论述政治法令,兼载文艺诗词为限。先生主编《东方》后,改为大本,增加插图,并从东西文杂志报章,撷取材料。凡世界最新政治经济社会变象、学术思想潮流,无不在《东方》译述介绍。而对于国际时事,论述更力求详备。对于当时两次巴尔干战争和1914年的世界大战,在先生所主编的《东方杂志》,都有最确实迅速的详述,为当时任何定期刊物所不及。《东方杂志》后来对于国际问题的介绍分析,有相当的贡献,大半出于先生创建之功。”【胡愈之:《追悼杜亚泉先生》,许纪霖、田建业编:《一溪集:杜亚泉的生平与思想》,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年版,第10—11页。】有学者认为杜亚泉的这次大改良,“对中国当时的杂志界而言,实质上是一次革命,它代表了一种现代杂志的崭新理念。此后创办的综合性杂志如《大中华杂志》等等大体都套用《东方杂志》的模式。单凭这一点,杜亚泉在中国期刊史上就应该有一个重要的地位”【周武:《杜亚泉与商务印书馆》,许纪霖、田建业编:《一溪集:杜亚泉的生平与思想》,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年版,第199页。】。
主编《东方杂志》,使杜亚泉终得一自主抒发思想的平台,从此开启了他的思想家模式。他在主持杂志期间共发表“讨寻哲理针砭社会”【蔡元培:《书杜亚泉先生遗事》,许纪霖、田建业编:《一溪集:杜亚泉的生平与思想》,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年版,第6页。】的思想言论和观察文章300余篇,最多时仅一期便有十数篇。“不但在其早年生活中,对于自然科学的介绍,尽了当时最大的任务,此外在政治学、社会学、语言学、哲学方面,先生亦致力于科学思想的灌输。”【胡愈之:《追悼杜亚泉先生》,许纪霖、田建业编:《一溪集:杜亚泉的生平与思想》,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年版,第11页。】“所撰文字,自国际时事、经济、政治以至哲学、教育、科学、语言、考古,靡不具备。”【章锡琛:《杜亚泉传略》,许纪霖、田建业编:《一溪集:杜亚泉的生平与思想》,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年版,第17页。】“在中国学术界中,无论就自然科学言,就社会科学言,就文哲思想言,固皆有其适当之地位也。”【张梓生:《悼杜亚泉先生》,许纪霖、田建业编:《一溪集:杜亚泉的生平与思想》,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年版,第18页。】
杜亚泉一生有两次大的思想转变。第一次大转变是受甲午战败的刺激,放弃科举考试转向实学,由经学转而小学,再到数学、理化生物和外语等。此时其思想倾向与洋务派“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相类,急迫地引进、学习西方科学的同时,对传统文化持肯定态度,言论侧重于维护本国文化的主体性和现代价值,试图结合西方科学与中国文化,形成一种“绝新之文明”【杜亚泉:《浔溪公学开校之演说》,《普通学报》1902年第4期,第75页。】。第二次大转变发生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后,虽然对中西文明基本关系的看法并没有颠覆,但目睹国际秩序的混乱和战争的惨烈,对西方政治乃至西方文明产生了强烈的负面认识,言论的重心转向对物质主义、社会达尔文主义、帝国主义等西方文明的警惕和批评,并不惜与陈独秀发生了那场著名的大论战。这场论战以《东方杂志》滞销、稿源枯竭【见《张元济全集》第7卷“日记”1919年8月5日“编译”:“《东方杂志》事,惺翁告,亚泉只能维持现状。又云外间绝无来稿。”《张元济全集》第7卷,商务印书馆2008年版,第105页。】、杜亚泉落败而告终,商务管理层不得不将杜亚泉调离《东方杂志》,专任编译所博物部主任,远离了思想舆论场。杜亚泉从此专心著述、用心教育。但这场争论埋下了杜亚泉晚年悲剧的伏笔。
有关这场大论战的研究,争论过程、双方观点及其思想价值等研究已达数百篇,在此不作赘述。时间是最好的试金石。20世纪80年代,龚育之、王元化等人率先评述,杜亚泉思想引起了思想界、学术界的广泛关注,形成了一股研究热潮。从20世纪80年代到今天,中国的发展和世界的变迁,如白驹过隙一日千里。然而只要翻开杜亚泉文章,仍时有醍醐灌顶之感。近年出版的由戴逸、柳斌杰主持的“中国近代思想家文库”丛书里,《杜亚泉卷》与张之洞、康有为、梁启超、蔡元培、王国维等一百多位杰出思想家著作一起入列。可见,杜亚泉在近代思想史上已享有相当之地位了。
回望这场论战,陈独秀等新文化派选择《东方杂志》和杜亚泉作为对手,在一定程度上是有策略性的:为了博取舆论,言论并非无过激之处;其理性、科学的外表下,带有强烈的浪漫主义色彩,故其方法论上具有一定的绝对化倾向。两者的历史贡献在不同历史时期、不同文化维度上均有所展开。汪晖教授认为:“两者建立历史叙述的方式截然不同:前者紧密追踪战争发展与共和危机的轨迹,反思战争与现代文明的关系,而后者以革命(先是法国革命,后是俄国革命)为线索,试图从革命所带动的历史变动和价值指向中探索摆脱战争与共和危机的道路;前者在危机之中重新思考中国‘文明’的意义,注重传统的现代能量,构思中国的未来,而后者立足于‘青年’‘青春’,以‘新文化’‘新思想’召唤‘新主体’,为新时代的创造奠定地基。”【汪晖:《文化与政治的变奏——战争、革命与1910年代的“思想战”》,《中国社会科学》2009年第4期。】笔者认为,或者可以这样界定两者的区别:杜亚泉的言论是以构造理想社会模型为目的导向的、相对纯粹的理性层面的学术探讨;陈独秀等新文化派的言论,是以诉诸社会实践为目的导向的、偏有策略色彩的实践层面的思想动员。在新文明即将破壳而出的历史时刻,更为简明、激进且更具行动指向的学说,更容易掌握舆论成为时代主流。但这并不意味着对立一方是不合理的、落后的甚至“反动”的。放大到长时段观察,杜亚泉的许多学说反而表现得更具时空穿透力,具有一种温和隽永的说服力。历史是在动态平衡中行进的,在任何历史节点,或者迈左脚,或者迈右脚,不可能并步跳跃。如此,微观视野中的个人便会陷入具体的历史情景,选择不同的立场从而获得不同的命运。但拉回长时段视野,任何社会都蕴含着至少两种相对来说所谓“左”或“右”的势能,历史便是在两者所维系的微妙平衡中运动。过度保守或过度激进,如若达到一定烈度和长度,均会造成巨大的社会破坏,构成巨量的历史沉没成本。
四
商务印书馆除了印刷和出版,其印刷机械制造和仪器标本制作也曾非常发达。两者最早均为舶来技术:前者与印刷业务关系密切,在馆内主要推动者为鲍氏家族等;后者与中小学理科教学相关,杜亚泉在其制造的标准化、国产化,以及与本土教育系统相适配的过程中,发挥了主导作用。
在学习引进近代教育的同时,仪器标本等教学辅助用具也伴随着理科课程的开设逐渐得到应用。中国近代第一家经营仪器标本的机构是科学仪器馆,这是由钟观光、虞辉祖、虞和钦等几位立志学习理化博物知识的宁波人在上海创立的,杜亚泉亦是其创办参与者之一,担任过该机构的董事。这几位宁波籍的科学爱好者,一边学习科学知识,一边尝试做理化实验,并试图创立造磷厂。在这一过程中,他们深感国内仪器设备的缺乏,也初通了仪器经营的门道。1901年他们创立科学仪器馆,先从英国继而从日本进口相关仪器向国内销售,后来便根据西方和日本的仪器图录尝试自行制造。杜亚泉热心其事,在《普通学报》第2期上刊登了科学仪器馆开办的消息;1902年农历二月又在《普通学报》第4期再刊科学仪器馆广告。不几年,商务印书馆的仪器标本经营,随着教科书的畅销亦开始跟进。1908年两家曾经合署经营,1912年科学仪器馆和商务印书馆又各自办理【张元济:《在民国元年商务印书馆股东常会上的报告》,《张元济全集》第4卷,商务印书馆2008年版,第290页。】。当年,商务印书馆编译所理化部分出博物部,印刷所又成立铁工制造部,制作印刷机器和理化仪器。
商务印书馆的仪器标本订制和销售很快便初具规模,发行所各门店均设有文具仪器柜台,销售科学仪器馆和部分自产的仪器、教具、标本和教学模型。但此时国内仪器标本制造依然是据西方和日本的图录进行仿制,馆内相关用品的进货、制造和经营均与教科书编辑部门不通声气,自然与本版教科书的教学内容不能匹配;国产的仪器模型等在品种和质量等方面也存在一定问题。因此,商务印书馆仪器标本模型的市场表现,在其品种、质量、规模和影响等方面,均与商务印书馆在教科书领域的绝对主导地位不相匹配。换句话说,这条产品线,全然没有规划和设计,内容上与本版教科书未形成呼应,停留在仿制加工的初级阶段。在具体经营上,也存在诸多弊端。《张元济日记》中,反复记有处理仪器部门经营混乱和相关人员任用等问题。
1916年4月,商务仪器部同人向张元济反映,商务物理、理科、手工等教科书内所举器械与仪器部购得或自制的不相匹配。张元济便致函高梦旦、杜亚泉、庄伯俞等编译所元老,请他们与仪器部同人沟通,解决这个问题【张元济:《张元济全集》第6卷,商务印书馆2008年版,第48页。】。经过调研,杜亚泉注意到理学各科辅助教学用具的适配和质量问题是一个亟待解决的大问题。他观察到商务在仪器标本制作和经营方面存在着六大问题:(1)目录陈旧。“当时同业公用的仪器目录,沿用已久。所用名称,大都根据制造局译名。有完全译音的;有过于冗长不便称述的;有译名含混与同类的器械不能分别的。”(2)仪器标本目录名称混乱,且与教学需要分离。未区分中学应用和小学应用,有关产品随机性很大。“馆里编译的理科教科图书,和仪器标本的制作,当初是完全隔膜的。”“教科图书内,关于器物名称的改良,和学术名词的改译,制作部全无所知。”商务的标本目录,“不过列普通植物三百种、五百种,工艺植物五十种,高山植物二十种,食肉植物十种,哺乳类二十种,鸟类三十种,鱼类十种,昆虫五十种、一百种等名称。这本是从贩卖日本货时期沿袭而来。那时候非把日本制品,检查汉名,改换台纸,除去没有汉名的,凑成数目发卖。因此没有汉名的植物、昆虫等,存积颇多。到了制作时期,就是由家庭小工业家把他在传习时所认识的,以及能检查名称的若干种动植物,采集凑数,能凑五十种,就算五十种一组;能凑到一百种,就算一百种一组。有时一组当中,同科属的倒有一半以上;重要的科属,却一种没有;学校上应用的模式植物很少;而且只有腊叶、花、果实,以及特别应注意的部分,多不具备”。(3)各类矿物岩石标本,中国物产情况不明。标本说明书中所标注的矿物产地,竟全是日本地名。中国本土何地有矿出产,从未有过调查,因而一无所知。“大概一径贩卖日本货,并没有制作的(科学仪器馆曾搜集中国矿物标本若干种,但也非依教育上应用的目的去采集的)。说明书中所注产地,都是日本地名,在中国是完全用不着的。”(4)制作大多为雇工或包工制作,质量不稳定。“有时不重要的部分,材料可以省减的,却用很结实的材料;因此多耗成本。那容易损坏的和吃重的部分,材料反不结实,以致不能耐久。……至于模型,大概照西洋模型仿造;在中小学应用,程度过高;而且经过若干次模仿,渐渐改变原样。至于说明书的翻译,符号的黏贴,常有不妥当不明了的地方,都是应该改良的。”(5)订购的成套仪器,有大量不适用的品种,大大增加了经营成本和销售价格,影响经营。“目录内,第一件仪器往往分列甲乙丙等三种或四种;因此每种预备几件,存货就很多,吃本就很重。仪器的购买力既然有限,存货多是很吃亏的。目录中应该每一件只定普通应用的一种或二种,其余统可删去。”(6)精致的仪器,仍以进口为主,且存在进销不对路的问题。“精致的玻璃器械,仍然向外国输入;有时竟有大学专门学校应用的器械,价值很贵的,存积五年十年,无人顾问。甚至逐渐朽坏,不堪再售。而中小应用的玻璃器皿,因为抵制日货,或因欧战时输运不便,竟致缺货。”【杜亚泉:《商务印书馆筹备新制高小应用仪器标本的经过》,《自然界》第1卷第1号(1926年1月),商务印书馆。】
为了克服这些弊端,杜亚泉向张元济等提出建议,宜根据本版教科书内容,重新编订目录,成系统地研制仪器模型,自行采集动植矿物标本,并提出分级营业的方针。杜亚泉将仪器标本制作分为三个等级:高小、中学和大学。建议商务先从高小一级入手,自己制作;成熟后再着手中学级别的制作;大学一级一概进口舶来品转售。“凡属于高小应用范围以内,一切须用国产,非万不得已,不许参用外国材料。高小应用的准备完全以后,再着手于中学应用的。馆中制作方面,当以中小学应用的为限;高等专门应用的,专售舶来品,与欧洲名厂订约代理。”【杜亚泉:《商务印书馆筹备新制高小应用仪器标本的经过》,《自然界》第1卷第1号(1926年1月),商务印书馆。】这一思路,得到馆方支持。杜亚泉遂着手修订仪器标本目录。仪器方面,变更不大;但标本方面,则需完全另起炉灶,经过多次考察和论证,终编订出高小应用目录,其中有理化试验仪器、动植物标本、人体模型、矿物标本、手工业品制作标本等。许多变态动植物,如昆虫的各种变态,以及陶瓷制作的各个环节等,还需要采集过程标本。
目录编订完成后,交由制作部筹备。杜亚泉原以为是一个小型的改革,很快便可以完成,没想到两年过去了,虽然杜亚泉编订的仪器标本模型目录,取代了旧有的翻译图目,为上海仪器标本模型的同业公用,但制作采集方面却并没有成功。原来这看似简单的事情,实际操作起来却充满困难。“仔细考察,照新目录筹备,有几处的确是不容易的。例如鲮鲤、刺猬等兽类,鸢、鸮、啄木鸟等鸟类,凤蝶、衣鱼等昆虫,都并不是稀有的种类,不过若定规要每种备办一二百件,那就不是一定办得到的。况且像蛙、螟蛾、蚕蛾的发育标本,蜜蜂、蚁的分类标本,更非仓卒间所能成就。尤其难的,就是矿物标本和岩石标本。不必说别的,即如砾岩,我们平常游山的时候,似乎常常见到;等到要采集了,却不知在那里找寻。若不是平日对于这地方的地质很有研究的,决不能仓卒得着。鄙人曾经把砾岩的样子,给山里人,叫他们去找;结果六个人找了两天,找到的没有一块是砾岩。”【杜亚泉:《商务印书馆筹备新制高小应用仪器标本的经过》,《自然界》第1卷第1号(1926年1月),商务印书馆。】
高小仪器标本制造尚无结果之时,学制再次改革。高小由四年制改为三年制,很快又改为两年。编译所迅速编订新制教科书。四年缩成两年用,内容自然减省了许多。杜亚泉将这些情况报告给张元济,建议尽早修订新学制适用的仪器标本目录。为保障计划顺利实施,提议开办仪器标本实习所,以培养充实采办、制作、发行仪器标本模型的人才。馆方对此非常重视,拨出专款一万元筹办,并在宝山路总厂划出一片空地,作为标本植物的培养园。1923年冬季,实习所开学,招实习生四十人,定半年毕业,由庄百俞、杜季光负责筹办。杜亚泉则亲自上课,传授相关知识。仪器标本实习所办得有声有色,培养了大批工作人员,“对于社会贡献颇多”【周榕仙:《杜亚泉先生传》,《仪文》1948年第2期。】。
杜季光负责仪器制作,他参考各类图书目录等,配合材料,一边做一边摸索着设计仪器的功能,由仪器员周榕仙监制出图样,再发给制造部门和馆外厂家,最后竟然完成了。采办标本则需要大量人手,有了实习生,这个问题便迎刃而解。其中有一位名叫周俊生的实习生,办事极为勤勉负责,他被派在夏季于嘉兴一带采集螟蛾标本,因为螟蛾出现时间很短,只有4天左右,所以格外紧张辛苦。杜亚泉曾着墨介绍这位实习生的工作情形:“勘定地点后,每夜十二时即起,由旅馆步至田野,提灯携网补蛾,至黎明归旅馆,即时行临时制作。同时采集蛹、幼虫和卵等。前后约旬日,天气酷热,同行诸人,每夜不过睡三四小时,勤奋殊甚。”可惜这位“成绩特优,任事最勇”的实习生,竟在秋季时因感染脚气去世,同人莫不悲痛。另一位绍兴籍年轻同人周榕仙,为采集陶瓷制作的过程标本,赴宜兴、景德镇两地考察。其中去景德镇考察期间,因为被当地人误会,他反复沟通解释交涉,大费周折,但终有所得。不料归途中于夜间行舟返航,突遇山洪,几乎覆于河滩。当然商务在各地的分馆也纷纷施以援手,但许多事情,最终还是派专人亲赴当地才得以实现。比如去湖南采集矿物标本,“我们知道凡事非从实地上做起,不会成就。遂决计派实习生姜茂生,前往湖南,亲至各矿地采集。差不多走过湖南大半省地面,把我们所定目的地,一一亲到;所要目的物,一一办到,成绩最好”【杜亚泉:《商务印书馆筹备新制高小应用仪器标本的经过》,《自然界》第1卷第1号(1926年1月),商务印书馆。】。对于采办标本一事,杜亚泉从始至终均予以极大的支持和指导。
经过了一年半左右的筹备,适用高小教学的全套仪器标本基本完成。这是国人自编目录、自行制造的第一套中小学校教学用的仪器和标本模型。
1926年,商务创办《自然界》杂志,由周建人担任主编。这本杂志的主要目的,是配合理化博物教科书发行和辅助教学的,几乎可被视为理化博物部的“机关刊物”。杂志刊载各类与教学相宜的科普文章,辟有“自然教学实验资料”栏目,介绍各地动植矿物特色,如连载《扬子江下游常见的鸟》等。杜亚泉非常重视,创刊号共12篇文章,其中3篇为杜亚泉所撰,另3篇为周建人所撰,其他6篇均出自理化部同人之手。杜亚泉的《商务印书馆筹备新制高小应用仪器标本的经过》,便是他所撰3篇文章之一。当期还有一篇与本题相关的内容,即周榕仙《宜兴制陶记略》,记述其赴宜兴考察陶器制作过程标本的情形和收获。
除了本馆的教学仪器和模型标本的制作,杜亚泉一直对实用科学的应用和相关实业的兴办饶有兴趣。但他从未利用自己掌握的实用科学技术开办任何企业为自己营利,倒是经常提携鼓励其他人兴办实业。堂弟杜春帆家境贫困,想找工作,杜亚泉就建议他制造墨汁,并从日本图书中抄引生产工艺和配方相送,又出资助其办起了家族作坊。这个作坊后来发展了起来,成为1949年后上海墨水厂的前身。由仪器标本实习所毕业后留在商务从事仪器标本模型等相关工作的一批工人,于“一·二八”国难全员解雇后,合股创办了一家制造理化仪器的小工厂,后来也发展得很好,1949年后成为一家制造石油和地质工业仪器的企业【杜其在:《回忆我的父亲杜亚泉》,许纪霖、田建业编:《一溪集:杜亚泉的生平与思想》,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年版,第43页。】。这些是杜亚泉不太为人注意的利用科学知识成功扶助实业的事迹。
杜亚泉推动了商务印书馆科学仪器标本制作的标准化和体系化,使之与本国教学内容相适配;其推行的标本自行采集工作,使有关教学内容与本土的动植物物种和矿物物产相结合,实则在丰富科学教育内容的同时,增进了学生对本国国情的了解。这些科学仪器与标本的设计、制作与运用,促进了我国科学仪器标本制作工业的国产化,在近代新式教育萌芽阶段丰富了科学教育的手段,至今仍具借鉴意义。
五
“一·二八”国难中,杜亚泉于仓皇中携眷归乡。商务复业后,杜亚泉未能受聘馆中,而是居乡担任馆外编辑。1933年,杜亚泉患肋膜炎于穷乡僻壤去世,家中赤贫,借棺入殓,身后甚为凄凉,于商务、于中国教育事业“功业彪炳”【胡愈之:《追悼杜亚泉先生》,许纪霖、田建业编:《一溪集:杜亚泉的生平与思想》,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年版,第9页。】的杜亚泉如此凄惨离世,家人、旧同人、旧友以及当今学界等,耿耿于怀。20世纪80年代以来的杜亚泉纪念活动,亦以杜氏后人及上海、浙江学者为主导,商务未曾参与其中【商务印书馆在成立专门的馆史部门之前,未参与组织过除张元济之外的其他馆史人物的纪念活动。】。这笔人事旧账遂成一段不大不小的历史公案。
中西文化论战后,商务管理层迫切希望延请新派人物进馆主持编译大局。1921年,经胡适介绍,王云五进馆主持编译所并进行改革。理化部此时已分为物理化学、博物生理、数学三部,杜亚泉负责的博物生理部范围大致包括动物、植物、生理、矿物等。杜亚泉仍兢兢业业从事教科书、工具书等的编纂,不断推陈出新,对商务“新法”“新学制”“新撰”“新时代”等各版教科书均有贡献。1922年历时5年编纂的《动物学大辞典》也付梓出版。1922—1923年,《东方杂志》编辑部选编杂志上有分量的文章,辑成“东方文库”出版,杜亚泉所译《社会主义神髓》《战争哲学》《处世哲学》均被收入文库。
主持编译所的王云五,与杜亚泉有一些相似之处:他们同样是自学成才,同样精通外语,同样有意于编纂百科类工具书。但他们分属两代知识分子,性格差异也很大。作为新派代表被请进商务,王云五眼界自然更新也更广。王云五大规模聘用新一代知识分子,尤其是海外留学的知识精英。20世纪20年代,现代高等教育和研究机制已获长足发展,受杜亚泉新式科学教科书影响成长起来的知识精英业已学有所成。1922年,任鸿隽进馆担任理化部主任,竺可桢进馆担任史地部主任。任鸿隽为中国科学社和《科学》杂志创办人,先后求学于康奈尔大学和哥伦比亚大学;竺可桢为浙江绍兴人,当年正是受了杜亚泉鼓励参加留美预科考试,后毕业于哈佛大学,亦为中国科学社活跃人士。这一时期进馆的还有杨贤江、郑振铎、周建人、杨端六、朱经农、段育华、周鲠生、陶孟和、顾颉刚、叶圣陶、何炳松等,编译所风气为之一变。引进新人的同时,一些资深的老编辑被退职。同在理化部服务近二十年的数学编辑、绍兴同乡寿孝天即为第一批辞退人员。1929年,英文部主任邝富灼因不满于王云五越级干预本部事务,在退休前几个月与之大吵后拂袖而去。杜亚泉提出的一些工作计划,在理化部内部受新人掣肘,外部也未获王云五支持,在沪办学又遭破产并欠下数千元外债。杜亚泉心情颇为低落,在服务满25年之际,提出退休。根据公司规定,可获退休金1万元,这笔巨款足可偿还欠债、颐养天年。第一次退休申请被王云五以公司倚重之类的理由挽留。1930年2月,王云五担任总经理,赴欧美考察几个月后,于1931年1月在馆内疾风暴雨地推行科学管理改革。馆方出台《科学管理计划》和《编译所编译工作报酬标准试行章程》,不料遭到四大工会组织的联合反对。杜亚泉也卷入其中并公开发表了反对意见。1931年杜亚泉再次萌生去意,两次提出退休,同样遭拒。杜耿荪著文称,内部同人有说,是因王云五不愿支付1万元退休金有意不允杜亚泉退休的【杜耿荪:《杜亚泉:商务印书馆初创时期的自然科学编辑》,许纪霖、田建业编:《一溪集:杜亚泉的生平与思想》,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年版,第35页。】。
1932年“一·二八”事变,商务遭日军飞机掷弹焚毁。商务在宝山路建厂二十多年以来,闸北为多事之地,二次革命、齐卢战争、北伐战争,均被卷入战事。居民隔三岔五,便“率眷属携细软避居于租界,仰帝国主义者之鼻息,受租界二房东之掯勒,同时为爱国志士所讪笑”【方叔远:《一二八闸北避难追忆》,《东方杂志》第31卷第3号,1934年2月。】。因此,虽然事变前社会上传言四起,且不少人已避入租界,但商务亦有编辑于司空见惯中坐守家中。1月27日上午,编译所里还有不少人上班,但至午饭后便几无一人。杜亚泉起初不相信这些传言,也希望即便发生战事,亦能保持镇定。但这次不同,闸北紧邻虹口日本人聚集的公共租界,日人觊觎已久【方叔远:《一二八闸北避难追忆》,《东方杂志》第31卷第3号,1934年2月。】。欣欣向荣的商务印书馆,被认为是中国文化教育的大本营,日军更欲毁之而后快。杜亚泉所居宝兴里为商务人自己开发的本馆员工集中寓居的小区。待及附近陷入一片火海,杜亚泉才于漏夜中挈妇将雏,混入难民队伍,为馆中最后一个撤离闸北的人【方叔远:《一二八闸北避难追忆》,《东方杂志》第31卷第3号,1934年2月。】,因此回乡之路格外辗转艰难。两天后一家人终于逃回久不住人的会稽伧塘乡间老屋,全家仅每人一身衣服,家里衣被、家具、食物、燃料、医药均需从头添置,杜亚泉只好变卖十几亩田产应付困境,从此沦为赤贫。
商务对“一·二八”事变的反应极为迅速。1月29日被炸当天,即宣布给被难职工维持费十元。1月31日,董事会特别会议,王云五即提议为复业计,先将上海一切职工全体解雇;2月1日东方图书馆大楼再遭纵火,商务已烧成一片残垣断壁。董事会决定所有总馆同仁全体停职,总馆总务处、编译所、印刷所、发行所、研究所、虹口和西门两分店一律停业,总经理与两经理辞职照准。组成董事会特别委员会处理善后,并付商务职工1月份工资,再加每人半个月薪水【见《申报》1932年2月5日第2版、2月10日第2版;商务印书馆《董事会议录》第九册第37—39页(民国二十一年二月一日,紧急会议),商务印书馆藏。】。
张元济、王云五等董事会成员均在第一时间着眼复兴。“一·二八”国难造成商务印书馆损失计1632万余元,商务上海各机构职工3700余人遭此劫难,但账上可用现款仅200余万元,各项债务500万元左右。复兴前景不甚明朗的情况下,一方面,公司无法同时安排所有职工迅速复工;另一方面,未脱离商务又实际处于失业状态的职工,与公司关系不定,定会持续产生纠纷,如此对公司复业不利,也有误于职工另谋生路。3月16日,董事会决议将总馆停职之职工全体解雇,废止原来酬恤章程;储蓄及存款余额停发,再发半月薪水作为最后补助。同时也宣布,将来复业,优先雇用旧职工。商务大部分职工都住在公司附近,对他们而言,“国难就是家难”【见张稷、崔珊对鲍咸昌孙女鲍爱妹口述采访记录。未刊。】。20世纪20年代,劳工是一股新兴的社会力量为各界所推重,商务工人素有争取权益的传统,在大火中失去了室家财产的职工,把希望寄托于公司复业。忽然间被宣布正式解雇,部分职工不能接受,遂成立解雇职工的善后委员会与馆方谈判,并通过媒体发声,聘请律师申诉,成为当时上海各界关注的一大社会事件。馆方将解雇酬恤方案报请上海社会局以及虞洽卿等名流予以调解,双方来回拉锯数月,最后均作出妥协,馆方再行补偿,职工接受被解雇。馆方最后为此付出现金150万,其中67万为公司对解雇职工的各种酬恤补助费用【商务印书馆《董事会议录》第九册第52—53页(民国廿一年九月二十日,第四百○二次会议),商务印书馆藏。】。
5月5日,中日签订淞沪停战协定。5月8日,社会局批准总馆职工解雇决定及有关待遇办法。5月12日,商务在宁波路24号发给总馆解雇职工退职金及特别储蓄等款。5月,杜亚泉于国难后第一次回到上海,在沪寓所虽未炸毁却被抢劫一空,昔日繁华的宝山路重回一片荒地,他只得住在族叔杜山次家。杜亚泉听闻商务的善后退职金给付办法后大为失望。按照公司本次酬恤章程,退俸退职金按17.8%的比例发放【董事会第三九九次记载:“一、议王祖勋、薛嘉圻等律师代表、解雇职工来信要求二十年份花红及补发退俸金百分之八二·二等项案。”商务印书馆《董事会议录》第九册第48—49页(民国二十一年八月三日),商务印书馆藏。】。杜亚泉一度拒绝领取这笔退职金,然而特别时期下,杜亚泉的诉求淹没在1200多名追诉权益的职工中,公司一切措施均置于内部职工、外部舆论以及上海市府当局的监督中,完全透明。此时公司若开例外,势必引起连锁反应。王云五派了杜亚泉莫逆之交董事丁榕前来劝说,晓以公司困难,允将来聘为馆外编辑报酬从优等。与前面三次提出退职时一样,杜亚泉被说服了。据杜耿荪记载,共领各项款项4000元左右。领到款项的杜亚泉转身即去虹口内山书店购得四百多元各科书籍返程归乡。
杜亚泉于国难中的境况极为困窘。按退俸金折扣,杜亚泉退职金损失高达8000余元。1901年,时编译所尚未成立,杜亚泉就应邀为商务印书馆编纂教材,已达32年之久;1904年进馆主持理化部,也已28年。编译所创业元老不过六七位,如今他们要么是商务印书馆董事会成员,居于公司管理层,不必退职,如张元济、高梦旦;要么在公司鼎盛时期,领取高额退职金正常退休,如陆尔奎因编纂《辞源》致盲早已退休;蒋维乔也离职多年专心治学;邝富灼于国难前与王云五决裂,也领取全额退俸金果断退职。而更为意难平的是,杜亚泉于国难前三次提出辞职三次被拒,作为服务商务三十余年的创业元老,年近六旬勉力应馆方要求留馆服务,却落得损失8000元退休金的下场。这于欠下外债复在大火中一贫如洗,变卖了田产勉强让一家六口活命的杜亚泉来说,不外当头再挥一棒。不管从对公司贡献论,从损失金额论,从其曾经三次提出退休三次遭拒论,从其年近六旬却面临一家生计的窘境论,杜亚泉实为国难中至为委屈、损失至为严重的!杜亚泉酬恤金一事,董事会上未见记录;从杜亚泉于国难后退职的最终结果看,至少没有循商务往日对公司贡献卓著者旧例,予以深切体恤——这或许是当时公司形势使然,亦或许是科学管理精神使然。在当时乃至往后很长一段时间,思想文化的潮流一路向左,杜亚泉的中西文化论争中的思想价值不仅不为世人重视、予以称许,更被视为“保守”派代表而失去话语地位。此时主持商务印书馆复业大计的总经理王云五,恰为新文化领袖之一胡适介绍入馆,是否对败阵之保守派存有定见,或视之为负资产之一部分,则不得而知。无论如何,商务的各项事业,本身是近代文化史至为重要的组成,其主事者以长远的眼光看待这些事业,对待当中的历史人物,抱以适度的温情与敬意,或是更为明智的态度。
8月1日公司宣布复业。数月来解雇职工仍在以各种方式追诉权益,公司复业后,即遭他们的集体诉讼。8月2日,杜亚泉亦提笔给公司管理层写信,他历数为公司服务之经过,请求公司发给生活费每月80元,“俾亚泉夫妇无冻馁之忧,子女无失学之苦”【杜亚泉1932年8月2日致公司信,商务印书馆藏。】。读来真是满纸辛酸。
全信如下:
商务印书馆有限公司总经理、经理诸位先生台鉴:
径启者,亚泉自光绪辛丑年始为公司编辑教科书籍,计距今已三十二年之久;甲辰以后在公司编译所服务,迄今亦满二十七周年。流光迅速,现时年已六旬。自问毕生精力,除求学时期以外,大部分皆消耗于公司之中。满拟退职以后,得藉公司之退职金以赡养余年,且润及子女,俾其成立。讵料骤撄国难,公司既备受摧残,亚泉私计复大遭损失,申家服物,荡也无存;书籍稿件,亦多残缺。嗣因公司停业,退职所得退职金,仅得百分之一七有奇。鄙眷老弱六人,伏居乡间半年以来,制备生活必须之衣被、家具,及支出生活必须之食物、燃料、医药等费,已耗去太半。学校下学期开学,子女四人,均在就学期间,预备学费已虑不足,欲从事编译投寄稿件,藉资生活。则因亚泉平时耗用脑力,不自摄卫,在馆时已屡患头痛,春初避难又感冒风寒,以致屡染流行性疾患,身心益就衰弱,不堪重理旧业,自分前途有委填沟壑之惧。伏念亚泉自壮岁以还,完全在公司服务。当时公司日就发展,亚泉亦与有荣施。今因公退职,以国难之故,所减少之退职金,乃在八千元以上。现时公司尚有相当财产,得以规复旧业;而亚泉乃仅余衰弱之身,至将不能维持其生命。揆之情理,当在诸公矜念之中,为此奉函,请求公司给与生活费每月八十元,俾亚泉夫妇无冻馁之忧,子女无失学之苦。在公司既念旧不遗,在亚泉亦慰情聊胜。此项生活费如蒙俯允,希望终亚泉天年而止。如亚泉在民国二十七年以前去世,则希望继续至民国二十七年,俟亚泉幼子成年而止。
诸祈裁示,并颂
筹安
八月二日
旧同人杜亚泉敬上
王云五没有答应杜亚泉的生活费请求,而是以每千字三元翻译费和每千字一元的校订费,请杜亚泉翻译未完稿日本惠利惠《动物学精义》。商务复业后到次年秋天,是年近六旬杜亚泉居家两年高产而忙碌的一年:一方面,应付馆内交代的翻译工作;另一方面,对教育需求和编辑工作均了然于胸的他,组织千秋编辑社编纂出70万字的《小学自然科词书》,于1933年夏交给商务印书馆(该书于1934年杜亚泉去世后第二年出版,且很快重印)。与此同时,因年长体弱,再加之操心劳累,杜亚泉反复生病。1933年6月,赴沪结算稿费,因住旅馆条件恶劣而染上喉炎;1933年秋,小病终聚成大病,“初患感冒,后转肺炎,继而并发肋膜炎”【施亚西:《文化前辈杜亚泉》,施亚西、田建业编:《杜亚泉重要思想概览》,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16年版,第150页。】,终至卧床不起。
1933年12月5日,预感自己不久于人世的杜亚泉向家人交代后事,提起自己身后家人可领人寿保险6000元,可还清亲戚处的欠债,又提笔给王云五写信,请他在自己死后,给家里发生活津贴每月80元,为期十年,至子女成年,这笔钱亦大致相当于商务在国难中折扣的退职金数额【杜亚泉1933年12月5日致王云五信,商务印书馆藏。】。这封信寄出的第二天,杜亚泉溘然长逝。家中仅剩十几块钱,不得已借其族叔杜海生寿棺入殓。杜海生写信向蔡元培及馆方求助,请求商务帮贴以了后事。蔡元培闻讯,立即发函呼吁张元济、寿孝天等旧友捐助抚恤,作为偿还医药费及丧葬之用。而商务因国难巨亏,为职工所上的人寿保险业已全部撤回,董事会早已于1932年6月议决“以本公司被难,本届结账亏耗甚巨,原有同人子弟学校基金、总馆同人教育补助金、扶助同人子女教育基金、尚公学校基金、尚公学校津贴准备基金、同人寿险基金、同人俱乐部基金、公益存款等均应由公司如数收回”【商务印书馆《董事会议录》第九册第51—52页(民国廿一年六月廿五日,第三九三次会议),商务印书馆藏。】。不得已,张元济、王云五联名复信,乃愿以个人名义发起,向在馆和离馆旧友告助。1934年1月,蔡元培、张元济、夏鹏、高梦旦、王云五等12人联合署名,为其子女募集教育基金,启事如下:
杜亚泉募集子女教养基金启【高平叔编:《蔡元培全集》第六卷,中华书局1988年版,第376页。】
(一九三四年一月)
旧同事杜亚泉先生不幸于上年十二月六日在籍病故。念先生服务商务印书馆垂三十年,遭国难后,始退休归里,然犹任馆外编辑,至弥留前不辍,可谓劳且勤矣。今闻溘逝,身后萧条,尚赖其族戚亲友为之经纪其丧,文士厄穷,思之可慨。顾其夫人亦老而多病,稚女未嫁,二子在中学肄业。同人等久契同舟,感深气类,悯其子女孤露,不可使之失学。因念先生遗风宛在,旧雨甚多,或以桑梓而悉其生平,或以文学而钦其行谊,必有同声悼惜,乐与扶持。为此竭其微忱,代申小启,伏希慨解仁囊,广呼将伯,集有成数,即当储为基金,使其二子一女,皆可努力读书,克承先业,则拜赐无既,而先生亦必衔感于九原之下也。
蔡元培 郑贞文 钱智修 高梦旦 张元济 傅纬平何炳松 庄 俞 周昌寿 李宣龚 王云五 夏 鹏 同谨启
杜亚泉的家人虽然无从领取6000元的人寿保险,但很快收到了由馆方代集的赙金一千多元,其中张元济出力最多【杜耿荪:《杜亚泉:商务印书馆初创时期的自然科学编辑》,许纪霖、田建业编:《一溪集:杜亚泉的生平与思想》,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年版,第38页。】。杜亚泉生前义务讲学的稽山中学,召开了隆重的追悼会,会上有悼词、悼歌,称杜亚泉“人才乐育,著作等身”,并对其二子杜其在、杜其执均免予学费【杜其在:《回忆我的父亲杜亚泉》,许纪霖、田建业编:《一溪集:杜亚泉的生平与思想》,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年版,第48页。】。如此再加之其他救济和照顾,终使弱妻幼子渡过难关【施亚西:《文化前辈杜亚泉》,施亚西、田建业编:《杜亚泉重要思想概览》,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16年版,第150页。】。
杜亚泉壮年去世,在旧同事、亲友等中引起一片唏嘘!蔡元培、胡愈之、章锡琛、张梓生、周建人、杜山次、寿孝天、周榕仙等纷纷撰文,追叙他的平生,对其平生贡献,给予充分的肯定,同时对于其淡泊名利、一心为国家谋文化上之建设的崇高品格,予以很高的评价。张元济在其所撰《杜亚泉先生诔辞》中,回忆早年朝夕相处时“与君同舟,汪汪在望”,一同编研学术时“缉柳编蒲,学术相饷”,与先生订交时间长久“功系人文,卅年以上”,事业发展时“遥想阶前,芝兰茁壮”,事业有成时“培养成林,大宗足亢”;而杜亚泉去世后“渺渺予怀,临风怅悢”,表达了深切的哀悼怀念之意。胡愈之则重点回忆其对《东方杂志》的贡献。20世纪60年代,其堂弟杜耿荪回忆杜亚泉热衷办学及居乡二年,着墨较多,谈到杜亚泉自费为稽山中学讲课,“往返一次,要他自己付出舟金三元多,并供应船工膳食。他既不领讲课报酬,稽中当局虽几次要送旅费,他也婉谢。一学年末,稽中赠送银盾做为纪念”【杜耿荪:《杜亚泉:商务印书馆初创时期的自然科学编辑》,许纪霖、田建业编:《一溪集:杜亚泉的生平与思想》,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年版,第37页。】。周榕仙对杜亚泉的淡泊名利有更细致的评说:“先生对于后进,恒讲述科学哲理,就近取譬,娓娓不倦。族中子侄之教养培植,悉力资助,俾能自立。而自奉淡泊,不喜功利。有热中者,辄面斥之。故拜金主义之徒,见先生莫不有愧色也。先生对于工商企业,只谈如何改进,不谈如何获利,尝谓赚钱非人生最终目的,不论何业,应以服务社会发展社会为职志,须善用财而不为财所役,中国之守财虏,外国之托辣斯,均失中庸之道,慎弗学也。”【周榕仙:《杜亚泉先生传》,《仪文》1948年第2期。】哲人其萎,国人冷淡,张梓生大为感慨:“国人对于人物之崇仰,久失其正鹄。当曲园之死,举国淡然,时王静庵已深有所感。近则时局幻变,人心愈趋卑下,对数政客官僚之死亡,报纸争载,市巷纷谈;而对于品格崇高、行足讽世之学人之逝世,除三数熟友外,类皆无所感怀。呜呼!此亦叔世应有之现象乎!”【张梓生:《悼杜亚泉先生》,许纪霖、田建业编:《一溪集:杜亚泉的生平与思想》,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年版,第22页。】蔡元培悲痛呼号:“嗟乎!人师几人,斯人憔悴,人琴叹逝,笔述斯人。我国人览此传文,倘亦肃然而恻然欤。”【蔡元培:《杜亚泉君传》,许纪霖、田建业编:《一溪集:杜亚泉的生平与思想》,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年版,第4页。】
杜亚泉弥留之际向商务提出发其及家人生活费之要求,去世后家人亦一再向商务求助,可见,在杜亚泉及家人心中,他终身为商务服务,始终还是商务人。这是在商务服务三十余年耳濡目染所形成的执念。对于杜亚泉的请求,商务没有以公司名义允以关照,这终究还是历史黯淡的一页,总归来讲,是一件憾事。杜亚泉本人曾在去世前半年,赴龙山诗巢雅集时,和友人诗有云“鞠躬尽瘁寻常事,动植犹然而况人”,想必对自己一生为教育为文化呕心沥血而至穷困潦倒的人生结局,早已有所参悟;内心深处,或已释然。
张元济《杜亚泉先生诔辞》手稿,刊于《杜亚泉先生讣闻》,生活书店,1934年2月(施亚西提供)
〔作者单位,南京大学历史学院、商务印书馆〕
An Investigation of Historical Facts about Du Yaquan and The Commercial PressZhang Ji
Abstract:Du Yaquan was a prominent modern publisher, thinker, educator, translator, editor, and a scientific pioneer of the 20th century. Throughout his life, Du Yaquan was dedicated to “the cultural development of the nation”, making significant contributions to the advancement of science, culture, education, and publishing in modern China. He had served as the director of the Physics and Chemistry Department at the Compilation and Translation Office of The Commercial Press for 28 years and been the chief editor of The Eastern Miscellany for 9 years. His aspirations for saving the nation through science and education, as well as his key insights into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Chinese and Western cultures, were primarily realized through his work at The Commercial Press. While extensive research has been conducted on Du Yaquan’s ideas, studies on his life and his historical contributions to the development of The Commercial Press have been relatively limited. His tragic later years also remain an unresolved historical issue, with related facts yet to be clarified. This article aims to investigate Du Yaquan’s life and his historical contributions, providing a clear historical context for further research.
Keywords:Du Yaquan, The Commercial Press, Compilation and Translation Office, The Eastern Miscellan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