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贝里尼法翁”(Barberini Faun)这座雕塑也被称为“熟睡的撒提尔”(Sleeping Satyr),现藏于德国慕尼黑的古代雕塑展览馆中(Glyptothek in Munich),一般被认为是约公元220年至230年之间的作品,但它的具体创作者、来源和出土地点至今尚未有定论。按照学界惯常的说法,巴贝里尼法翁是于17世纪20年代在罗马圣天使城堡(Castel Sant’Angelo)的翻修过程中被发现的,此地的前身是哈德良皇帝陵墓;之后,这座雕像被教皇的侄子红衣主教弗朗西斯科·巴贝里尼(Francesco Barberini)收藏并将其放在他的花园中展出,因此这尊雕塑得名于巴贝里尼家族。在被发现时,这座雕塑已经遭到了严重的破坏,右腿、双手和头部都部分缺失,目前我们所看到的版本是经由罗马的一系列修复者修复而成的,它刻画了一个因醉酒而倚靠在石头上睡着的半人半兽的形象。通常认为,它的原型是希腊神话中的撒提尔(satyr),而非罗马神话中的牧神(faun),撒提尔在古希腊神话故事中是酒神狄奥尼索斯(Dionysus)的随从,经常与女祭司(maenad)的形象一同出现在古希腊艺术品的画面当中。
虽然巴贝里尼法翁于罗马时期被发现,但无论是从雕塑的主题、形态的创新还是情感表达的方式来看,它的风格都体现了更明显的希腊化时期特征,因此布鲁尼尔德·李奇微(Brunilde Ridgway)等学者提出,该雕像要么是先前希腊化时期雕塑原件的罗马复制品,要么是希腊化风格复兴时期的罗马雕塑。与早先古风时期(Archaic Period)和古典时期(Classical Period)的雕塑有所不同,由于希腊化时期的社会弥漫着一种更宽容、更不排外的气氛,这种气氛也体现在艺术之中,人们对自然主义的兴趣与对异族形象的兴趣加在一起,因此才诞生了以撒提尔为主题的一些雕塑。而巴贝里尼法翁这尊撒提尔雕像也与之前的雕像风格有很大的不同,早先的古希腊雕像即便也呈现的是人的裸体,但几乎都不具有色情的意味,他们的表情单纯而平静,不带有强烈起伏的情感,最典型的表情就是“古风式微笑(Archaic smile)”,那时的裸体雕塑似乎更注重表现人体的“美”而非“性感”,直到巴贝里尼法翁的出现才让这一情况发生改变,他的面部表情、形体和姿态都散发着前所未有的性诱惑力。剑桥大学古典考古博物馆(Museum of Classical Archaeology)的馆长苏珊娜·特纳(Susanne Turner)曾经在一篇文章中表达了她对巴贝里尼法翁的迷恋,她把这篇文章比作一封情书,甚至在带领游客参观博物馆时拒绝过多关注巴贝里尼法翁,她说:“也许,真的,我只是想把它留在我的身边。”那么,这尊雕像为何会在观者的心中唤起欲望和性感的感觉?这种感觉究竟从何而来?文章试图通过对比几个不同的撒提尔形象在古希腊传统艺术中的呈现方式,并结合希腊化时期的时代背景,分析巴贝里尼法翁之所以诞生并能唤起观者欲望的原因。
撒提尔在古希腊艺术品之中的传统形象
撒提尔的形象从古风时期(Archaic Period,600BCE-480BCE)开始就不断出现在古希腊艺术品尤其是花瓶之上,这种半兽人通常以一种狂野而富有侵略性的形象示人(如图1所示),他们赤身裸体,毛发浓密,性欲旺盛,有着与身体比例极不相符的巨大生殖器,总是试图在女祭司(maenad)睡着时侵犯她们,但时常遭到女祭司的反击,无法得逞。在古希腊的艺术作品中,撒提尔似乎都是一种诙谐而下流的丑角,他们几乎没有处于静止或睡眠的状态,总是精力旺盛、纵情狂欢,要么喝酒,要么跳舞,要么对女祭司恶作剧,他们的性欲旺盛到甚至连双耳瓶也不放过,并且经常成群结队地出现,他们的形象有时表现为半人半马,有时表现为半人半羊,带着未经退化的尾巴、动物形态的腿和蹄,这种生物与其说像人,倒不如说更接近兽,他们对欲望不加节制、甚至也没有羞耻心和人类道德感的动物性情在这些图像中被描绘得淋漓尽致,他们看起来原始、天真、狂野、下流,具有威胁性,他们是情欲的发出者,性侵略的实施者,从未被看作是性感的、能够唤起观者情欲的对象。
熟睡的撒提尔,从欲求者到欲望的对象
在这种传统之下再来看图2中的巴贝里尼法翁这座雕像,就能更明显地看到它与过去艺术品当中撒提尔形象的不同。首先从外形上来,他的身体更接近人而不是兽,他已经不像传统的撒提尔那样拥有动物的腿和蹄,取而代之的是人类的腿和脚趾,他的面部光洁,不再有浓密的野人般的胡须,他的生殖器也看起来较为朴素和温和,唯有从他身后露出的一小节尾巴以及在他卷发当中若隐若现的角能够让人识别出他是撒提尔而非人类的身份。除了外表,他的状态也并不再是处于狂欢或者纵情声色之中,现在他安静了下来,毫无防备,可能是经过一夜的醉酒之后身体已经筋疲力尽,我们甚至可以想象,他是在眩晕和踉跄之中因为支持不住而醉倒在这块石头之上的。他微微张开的嘴和略微皱起的眉暗示着他也许是处于一种半醉半醒的状态之下,他的肌肉还没有完全放松下来,腹部和小腿的肌肉由于用力因而显得紧绷,仿佛也随时准备从石头上跳起来,他用头枕着右臂,表情宁静而无助,可能正在逐渐陷入昏睡,我们似乎可以听到他轻微的鼾声,他的表情暗示他正处于一种无意识的睡眠状态之下,甚至可能因醉酒而正在承受一些痛苦。他的双腿分开,使他的生殖器暴露的一览无余,但睡眠却使他丝毫无法察觉他人的目光,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处于一个被偷窥的位置上,然而也许正是由睡眠所引起的这种毫不设防的脆弱感,唤起了我们心中对他的渴望。正是因为脆弱才使得我们有了机会敢于接近这样一个强大而危险的生物,失去意识使他变成了一个性感的、可欲的对象,因为当观者站在他的面前时并不会感到危险,毕竟他只是石头做的,而且还在睡觉,于是他的危险性被双重地削弱,足以使观者感觉到安全和自由。这时我们可能会感到自己完全可以大胆地走上前去接近他、注视他、抚摸他,但同时,如果我们了解撒提尔,尤其是了解他原先在传统中是如何被塑造的,就会立即把眼前这个美丽、性感的形象与那些粗野、顽劣的性格联系在一起,虽然他现在因为喝醉而睡着了,但我们仍然可以想象当他清醒时可以是何等的嚣张、下流和危险。他在清醒时是一个无法无天的偷窥者和侵略者,但现在他的力量被酒精暂时地削弱和压制了,于是角色对调,我们成了偷窥他的那一方,获得了近距离观察他、接近他、甚至是侵犯他的权限。站在他的面前,角色的对调、状态的反差、带有性暗示的表情,无懈可击的美好肉身,撒提尔在传统背景之下所继承的故事性加上精湛的雕刻手法让我们头脑中的想象空间被无限地延伸,性感的感觉也许正是爆发于这多股张力的拉扯之中。
同时期艺术品中的其他撒提尔形象
此外,当我们拿巴贝里尼法翁与希腊化时期出现的其他撒提尔雕塑相比,也能很清楚地观察到它的与众不同。图3是在赫库兰尼姆发现的一尊以撒提尔为主题的雕塑,它的来源同样可以追溯到公元前2世纪的希腊化时期。与巴贝里尼法翁非常相似,他的外形也同样更接近人而不是兽,只有从他卷发当中若隐若现的角才能判断他的身份是撒提尔而不是人类。从造型上来看,他也同样倚靠在石头上,左腿弯曲,把右臂枕在头后方,这也是古希腊艺术中典型的用来暗示睡眠的姿态,但是与巴贝里尼法翁不同的是,这座雕像所刻画的撒提尔形象显然不及巴贝里尼法翁成熟并且富有性暗示,他的身体线条柔和,小臂圆润,腰间甚至还有一些柔软的脂肪,看起来是正在发育过程中的青少年身体,完全不像巴贝里尼法翁的身体那样拥有明显而发达的肌肉轮廓,从分明的线条中我们能感受到巴贝里尼法翁相对来说更加紧实而坚硬的身体,这种硬朗的质感强调了他的成熟。并且,从身体姿态的细微差异来看,前者的双腿并拢在一起,并不会使观者把注意力过分停留在他的生殖器官上,他的表情也看起来更加天真温和,在这种对比之下,巴贝里尼法翁的狂野和性感已经一目了然。
性感而成熟的巴贝里尼法翁体现的不仅是希腊化时期人们在艺术风格方面观点的转变,而且还强调了整个希腊化时期人们在性的观念、在生活的理想上发生的转变。随着亚历山大大帝征服的范围从希腊、小亚细亚、埃及、波斯、两河流域、阿富汗以及印度西北部这一整片辽阔的土地,希腊人看待世界的方式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原先,希腊人对城邦生活的重视要远大于对个人生活的重视程度,因为国家的政治、城邦的公共事务对他来说是非常具体的,正如丹纳所言“一个城邦的大小不过是一个镇附上几片海滩和几个农庄,在一个如此狭小的区域之内,一切都清清楚楚映在脑子里;国家的观念不像我们心目中的抽象,渺茫,无边无际;那个观念是感官所能接触的,和地理上的国家混在一起的;他既熟悉一邦的疆界,也认识一邦的公民。”在这一时期,人与人之间性关系的建立也在很大程度上是为了社会效用而考虑,公元前5世纪到6世纪左右,最被社会接受的是男同性恋关系,类似柏拉图在《会饮篇》中描绘的情形,这种关系通常建立在一个年长的男人和一个年轻男孩之间,他们的关系除了性关系之外还包含有教育的作用,年长的伴侣指导年轻的伴侣履行希腊公民的义务。与丈夫和妻子的关系相比,这种关系也受到更严格的来自公众的监督。但到了希腊化时期,希腊人原先小国寡民的城邦和政治体系被打破了,统治者变得遥远,国家的观念变得模糊而抽象,公共事务的界限不再是头脑中具体的一山一水,一物一人,所以希腊人开始把目光从外部世界收回来,聚集在个人的生活上,性爱和浪漫关系的建立为的不再是城邦的利益,而是个人的幸福,于是家庭、婚姻、异性恋、浪漫爱情中的性爱开始得到了重视,成熟的男性不再像过去那样仅仅是爱欲的发出者,他们也开始被视作是欲望的对象,他们可以是男性的欲望对象,也可以是女性的欲望对象,这样的时代背景也是巴贝里尼法翁这样性感的成熟男性雕像之所以诞生的原因。
总体而言,巴贝里尼法翁的性感是希腊化时代的一个综合发明,既得益于当时的时代背景,也源自他在传统希腊神话故事当中的顽劣和雕像本身处于熟睡状态下的脆弱感之间所产生的张力,是多重的矛盾和复杂的故事性得以让我们的想象力肆意地游荡,得以让我们对它想入非非,当从各个角度观看这座美轮美奂的雕塑时,我总是不禁想到苏珊娜·特纳的发问:“如果你叫醒他,他会怎么做?”
(作者单位:上海师范大学)
炎黄地理2024年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