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王朝国家主导、自由成长与理性意识的多元建构中,民族之间逐渐形成了空间、文化、经济与社会的互嵌关系。从安顺屯堡文化出发,关注历史上各民族间的交往交流交融,积极汲取历史经验,对于促进国家繁荣,增强民族凝聚力,具有积极的现实意义。
明代初期,实行卫所制很短时间,全国各地就设立了许多卫所屯堡式的营寨,安顺屯堡由此而产生。安顺地区是一个典型的多民族区域,600多年的屯堡文化是各民族相互作用的结果,从安顺屯堡文化看多民族互嵌格局,可以发现不同民族的优秀文化,并从中探寻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历史经验。
空间互嵌:移民与民族结构变动
朱明政权建立之初,元朝末代统治者顺帝已遁往漠北。然元梁王把匝剌瓦尔密自恃西南云南边疆地势险远,族群复杂,盘踞云南而与北方元朝残余势力互为犄角,对新生的朱明王朝构成了严重威胁。朱元璋对元梁王多次招安无果后,决定发动统一北方战争的同时加大对云南的经略。贫苦出身的朱元璋深知底层农民生活的疾苦,考虑贵州境内土司众多,为避免出现军民间的纠纷,同时保障军队粮饷,朱元璋下令于黔境“度要地”密置卫所,在卫所附近的空地立屯堡,一边备战一边耕种。贵州与外界的联系多了起来,战略地位也得以重视,其固有格局被逐渐打破。
调北征南及调北填南政策的实施改变了贵州当时的人口和社会格局。安顺属于典型的喀斯特地貌区,地广人稀,山多地少,土地贫瘠,土酋自治,生产力低下是当时贵州的真实写照,苗族、布依族、仡佬族、回族、彝族等众多少数民族世世代代扎根于此。明革元制,明军抵达黔郡,皆立卫所,在这种情形下,黔中腹地便成了明廷经营贵州的重要地区。除了增设的守御千户所外,仅普定、安庄、平坝三卫270百户所屯军就达2万余人,占当时明廷在贵州驻军的十分之一。同时在调北征南及调北填南的“移民就宽乡”的影响下,大量来自安徽、江南地区的汉人进入贵州,改变了以往贵州“夷多汉少”的局面。卫所屯田制度的推广以及大量汉族移民先后入黔,客观上推动了各民族间的相互接触,同时使得明王朝在西南边疆的直接管理得到进一步巩固与加深,贵州与“中央”联系逐渐紧密。
文化互嵌:互动与变迁
屯堡移民与当地少数民族群众生活在共同的地理空间中的一切来往,犹如两种化学物品在一试验器具中碰撞,来往中既有目的性地选择了保守,也稍作出一些改变。通过对当地各民族间语言、建筑、服饰等方面的研究,可发现各民族在文化间的互动与变迁,各民族间的深入、友好来往对当地的和平和发展有着重要作用。
语言文化的相互影响。语言既是一个民族的文化载体,也是人与人之间沟通的桥梁。安顺的卫所及屯堡直接镶嵌于各少数民族区域之内,居住于屯堡内的“屯堡人”不可避免地会与周边各民族在语言上发生互动、学习。某些屯堡商人为了到民族地区经商而有意去了解并学习少数民族语言,而在汉民族“光荣”的身份与先进的技术影响下,众多少数民族对汉族的身份产生向往,从而在交往交流中逐渐掌握汉族语言,甚至有人摒弃少数民族的身份而“化身”为“汉族”。同时,语言文化的相互影响还可以从一些唱词中发现,如一则长期流传于屯堡人中的祭父文写道:“不能再见父容面,椎牛祭墓徒枉然。”“椎牛”一词原是苗族、布依族、仡佬族人在祭父时杀牛砍戛的习俗,随着这些民族与屯堡人的互动,一些名词也被用于屯堡人的宗教活动祝辞或祭文中;少数民族的山歌和酒歌中,也会吸收汉族儒家的辞章,使其民族文化的内涵更加丰富。此外,少数民族与汉族的语言要素也相互融合。
建筑文化的相互借鉴。当时,安顺地区布依族的房屋都是干栏式的瓦屋或石屋,偶尔也会有茅屋,但都是个别;苗族民居有茅草、石头砌成的房屋;有彝族上墙式的草房,也有仡佬族的草房。屯堡民居一般为三合院或四合院,有正屋、堂屋之分,堂屋中设有神龛。院子的两边都是上下两层的房子,下面是猪舍和厕所,上面是住家和仓库。左边的房间,比右边的房间要高一些,这与汉人讲究风水有关。民居是一种典型的石木结构,它的内部结构是穿斗式,外部的石墙起保护作用,覆盖屋顶的是一块块比较规则的方形或者是天然的形状石板。屯堡民居十分注重房屋的装饰,追求精巧,在柱子、前院的窗子等重要部位,以及显眼的部件上,都有雕刻。
屯堡地区的建筑是屯堡人心灵寄托的体现,它保留了屯堡族群母源地建筑文化的风格,又因地制宜地与黔中喀斯特自然环境相融合。历史上,屯堡人曾与周边少数民族发生过多次摩擦与激烈冲突,民族间的对抗及民族心理的隔阂使得屯堡地区的建筑的防御性功能更加凸显。以云鹫山下的本寨为例,寨子保留着江淮地区的建筑风格,白墙黑瓦,三合院或四合院随处可见,寨内巷道相连,墙壁上或隐蔽处留有内宽外窄的暗枪眼及箭孔,房屋拐角处皆是砌成半圆形以使敌人无遁形之地,寨内又建有多处瞭望台及碉堡,远远看去整个村寨凝聚成牢牢“一团”,其群体性特征异常明显。少数民族与屯堡人与周边的汉族在长久的交往交流中,在建筑文化上相互借鉴,在继承中又有创新,既丰富了自身民族文化内涵,又满足了自身的需要。
服饰文化的变迁。民族服装是一个民族用以表达民族情感的重要依托。苗族人民的服饰多彩多样,其独特的服饰风格使得其在众多的民族服装中总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安顺苗族服饰样式可达三十多种,在头饰、银饰、服饰、裙饰及花纹图案等部分都有繁多的分类。布依族人喜欢穿青色、蓝色、白色的衣服。仡佬族善纺织,明清时期着通裙,随着时间的流逝,绝大多数人的着装已与其他民族无异。屯堡人女装古朴,仍保持着明代的式样。妇女腰系丝头腰丝,喜穿长裤和长筒尖头鞋,不缠足,不绑腿。少女留长发梳长辫,几缕细发留于太阳穴边,额头的头发修剪到眉毛位置,称“三把头”或“凤阳头”。男子头绾青布帕,或戴毡窝帽,穿长衫、布鞋或草鞋。同处于一片区域内,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各个民族的服装都有了较大的改变。当地少数民族从屯堡人服装的颜色、风格等方面进行了大量地吸收与借鉴,其中一些民族的服装与屯堡人的服装有高度的相似性。在色彩、纹样和服装纹样上,屯堡人也借鉴了其他民族的服装。长久以来,安顺屯堡地区的屯堡人与周边各少数民族及其他汉人紧紧联系在一起,在服饰文化方面相互欣赏,相互借鉴,不断用他族服装特色来丰富自身服装文化,同时也展现出各民族间的友好与包容。
经济互嵌:农耕与生计
经济交往为民族互嵌提供了内生动力,也为民族互嵌奠定了基础。建省之前,贵州地广人稀,荒山遍地,人们不善精耕细作。尽管在“坝子”中也很早就种植稻谷,但耕作方法也是非常粗糙的。即使人们很早便养牛,但并不用于耕作,而是将之视为财富的象征,或专为祭祀之用。生活环境的封闭,人口的不足,观念的落后等诸多因素限制了当地的生产力,其社会发展可见一斑。朱元璋建立明朝后,着力于安定社会和组织生产,在贵州地区与之相关的措施则是实行了卫所屯田制度。
这一时期,贵州经济发展出现了巨大的转型期,同时也为其经济发展带来了巨大的影响。一是贵州大规模开垦耕地,极大地提高了社会生产力,奠定了良好的农业发展基础。二是当地的农业生产方式发生了变化。屯堡人与各少数民族杂处,他们先进的耕作方法给屯地附近的各族人民以很好的示范,并得以迅速推广,现在的安顺市鲍家屯,仍能看到当年建设的水利工程。三是屯田粮食的大量产出,为卫所军队所需的粮食供应提供了保障。四是卫所屯田均在驿道沿线,确保驿道畅通,把省内各区域联系起来,打破了封闭自守的状态,为人们的交往交流及商业贸易提供了方便。明清以来,屯堡人与其他少数民族对当地共同开发,生产方式不断优化,农业、手工业、林业、矿业等得到进一步发展,经济的互嵌已形成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局面。
民族互嵌的影响
自明代大规模汉族移民进入黔中以来,便在少数民族地区初步形成了“民族互嵌”的格局。这些外来移民不全是来自同一个地方,他们从江西、湖南、湖北、南京、北京、安徽等地而来,本身就带有各具特色的民族习惯、语言、技术、信仰等,而当他们进入黔中地区后甚至是以“插花地”的形式生活在各少数民族之间,这个时候,不仅是来自不同地方的汉文化会相互汇聚、碰撞,汉文化与当地的少数民族文化也会在长时间的相处过程中交流、互动,文化交往交流交融,为各民族的深入了解打下了基础。明代,得益于汉族人口大量迁入贵州,安顺地区的劳动力得到了质和量上的补充,农业、手工业、教育领域更是里程碑式的发展。新中国成立以来,国家实行民族平等、民族团结政策,把各民族以前所未有的姿态牢牢联系在一起。如今漫步在安顺民族区域的某些村落中,依然能够听到人们提起当年先祖的壮举,而这些故事大多附会当年的调北征南旧事。
千百年的中国历史,改朝换代似乎成了一个规律,然而不论历史怎样演化,各民族文化依然在中国历史上争奇斗艳、绵延不绝。六百年来屯堡文化能够与周边各民族文化持续迸发出顽强的生命力,正是因为多民族互嵌格局下,不同民族之间早已离不开彼此,也正是各民族间的相互依托,相互学习,让自身文化在继承传统的过程中又加入新鲜元素,其创造性和包容性让各民族共同性不断增加,差异性不断减少。
我国自古以来就是一个多民族国家,不同民族共同造就了灿烂的中华文化。不同民族之间或民族内部虽有过冲突与摩擦,但那只是短暂的,在历史的长河中和平是民族交往的主旋律。明清时期汉族移民大量进入贵州,改变了贵州“夷多汉少”的人口格局,也改变了民族的分布,汉族移民带来的丰富的劳动力及先进的生产技术历史性地推动了贵州社会的发展。人们在空间上共同生存,在文化上相互借鉴,在经济上相互依存,在心理上相互认同,不同民族紧紧团结在一起,谁也离不开谁。越是民族的就越是世界的,屯堡文化在各民族的相互作用下形成,如今更是成为中华文化的一张名片。
(作者单位:贵州民族大学民族学与历史学学院)
炎黄地理2024年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