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森林
阳光落在山中
最高的几棵千年古樟
撑开巨型树冠
承接了它的恩赐
接着是稍矮的榕树
栗树、榆树,以及
被雷劈掉一半的楠木
沐浴在它的养分里
最后才会照到那些
低处的植物。当然啦
只有林中漏下来的光斑
才会让最低的野草
东一丛西一丛地生长
不过,它们似乎已经很满足
互相纠缠着,匍匐着,牵挂着
挣扎着,维持森林该有的
幽深与磅礴
而那些常年没有阳光关照的
土地,光秃秃的
像一块块疤痕,大树
落下来的叶子,将它们盖上
时间久了,腐叶之下的泥土
变得肥沃,大树提前感知
暗地里,壮硕的根须
悄然伸了过来,继续侵入
继续长高继续长粗
继续在空中拦下更多的阳光
而那些光秃秃的泥土,只能在枯叶下
年复一年地,接受覆盖
成为森林,最柔软的地方
拯救故乡
和我们在城里生活了九年
七十岁的母亲,终于再次回到老家
分开这四个月,总共给我
打过五个电话,分别是村里的
堂哥、三伯、大舅、高荣、发云
五人死的时候
故乡似乎成了前线,坚守阵地的人
随时都在牺牲,而通向它的路上
援军,唯有母亲孤身一人
葬花吟
家里养了多年的花
去年枯死后,我将
它的老根移出室内
埋在楼下的花园里
并在那儿,放了一块
石头,作为它的墓碑
但就在这个春天里
它却从石头底下
伸出一只稚嫩的小手
将一朵颤巍巍的花儿
递给仍然生活着我的
这个世界
成人教育
送儿子上学的路上,必须经过
山海湾——昆明最贵的楼盘
门口站着无数临时工
等待雇主来挑选
以前这儿尚未开发
他们站在荒地上
就像待在自己家村口
现在他们满面风尘
站在精致的城市里
像一些无家可归的流浪者
我对儿子说
你如果不努力
以后就是他们中的一员
儿子回答:
“他们已经很努力了
不然谁会那么早
站在寒风里。”
回响
房地产在中国已经发展很多年了
小区里的人们越来越老
经常都会有炮仗噼里啪啦地响起
紧接着,一个人
被抬出,停放在小区门口
等待殡仪馆的车来拉走
一会儿后,小区恢复往常
几个不懂事的孩童
在草丛里找出散落的鞭炮
立在刚刚停放过人的位置上
嘣的一声炸响
好诗,或者潜艇
一个冲动的词
在平静中,突然向上蹿起
冰面上的裂缝,围绕着
刚刚被它撞击的点,瞬间朝
四面逃窜,紧接着
破碎声里,一首诗
露出黑色而又坚硬的背脊
站在它顶部的词
湿漉漉地,闪着耀眼的光
埋在水下的身体
逐渐显形
谁会想到,一首诗
于生活中经过,却有着
潜艇出海的力量
它掀起的排浪,足以
推倒你和我
竹林赋
古代就有的竹林,蓬勃于汉语的后山
每片叶子皆有青铜的质感
清风吹拂,摇晃出金属般的声响
每粒汉字,一经读出便是笋头破土
千百年来,竹林已成
有人独坐其中,弹琴,长啸
续接身体里的断弦,在失传的残谱上
练习绝唱。酒徒们最后一次进入竹林
将刑场变成舞台,躺在铡刀下打鼾
浑然不知,春梦已被劈成两截
像蛰伏在竹节里的黑暗,获得
光照之前,必先迎接斧头和伤口
在老去的国度,肉和竹林不可兼得
肉食者胖,竹子瘦,伐竹者精神矍铄
我曾看见竹林摇晃,像一团
无法浇灭的火焰,雨滴只有从叶尖上滑落
才能窃取清澈,成为阳光的载体
也曾亲眼目睹,有人脱胎
换骨于宣纸上的竹林,一日三餐
吞烟吃墨,枯坐于后世的空阔
许多人不知道,竹子有蛋
圆滚滚的,毛茸茸的
若被埋进土里,便会生生不息
多语症患者
他用脂肪筑城,自己端坐其中
身体的疆域在骨架上蔓延
他必须持续不断说话,否则
高谈便会如一种水垢
填充他的肺腑,堵塞他的喉咙
他曾在车厢里忘我阔论七小时
司机不胜其烦,刹车
因此散发出刺鼻的焦味
成堆的废话如障碍物
将同行者的道路逼进无尽的黑洞中
他曾宣称,早已打通任督二脉
睡着了,意念还会飘出窗外
替他说话。某些聚会
朋友们容忍他狼吞虎咽地说话
他看起来意气风发,如若拒绝
便像一只不适的困兽,极力压抑着
说话的欲望。公园无人时
多语症患者独自练习与空气对峙
声音穿过河岸,柳枝摇动
两条恰巧游过的小鱼
翻着色如不白之冤的肚皮顺流而下
多语症患者越来越焦虑了
语言是存在之家,闭嘴意味着消失
某次宴会上,他刚开口
众人立即拂袖而去。此后不久
有人在诽谤厂的院子里见到他
他在搬弄是非,似乎很累
身体因为憋话形同一只蛤蟆
刚刚捏造的新鲜谎言,码在一排松树下
过些日子,会有不谙世道的小青年来此找他批发
在呈贡广场西侧
一些新来的劳动力
站在城市街边
等待雇主挑选。他们站在
八九点钟的太阳里
刚刚从出租屋出来,昨夜的饱饭
化作力气,除了睡觉打呼噜
和翻身花掉一点,大多
还存在身体里面。力气是新鲜的
劲儿是刚刚蓄满的
雇主们需要搬冰箱
搬洗衣机、搬床、搬命
只需在人群中,扔出一个
低廉的价格,给劳动力们接
若没人接,间隔三个小时
快接近中午再来(雇主们深谙此道)
还是之前的价,有几个
摸摸瘪下去的肚子,主动凑上去
跟着雇主走了,另外的劳动力
转过头去,骂他们傻逼
然后继续围在一起斗地主,体力
还能将一张废牌,高高举起
并狠狠砸出,扇耳光一样的响声
礼拜日的天空
一朵云还在天上加班
另一朵云过去代替它,很白
乡下吹过来的。一朵云
走出天空的值班室
身负雨水,不知该倒往哪里
战争后遗症
两个国家的人
都在离边界不远的地方
建起了各自的英雄纪念馆
两个国家的母亲、妻子
都在离边界不远的地方
摸着儿子或丈夫冰冷的墓碑
声嘶力竭地哭泣
两个国家的人
穿梭在相同的命运里
不问青红皂白
将彼此
视为仇敌
旧 楼
橡胶厂旧址,原本要拆迁
挖机开到门口,又踅回去了
部分房屋已坍塌为废墟
甚至被住户捯饬成自家菜园
种满大葱、芫荽和青菜———
农业文明,再次彰显它
野蛮的生命力,把属于工业的痕迹
埋进了泥土。几棵侧柏
趁着大血藤爬上围墙时
暗中长高了,它们苍劲挺拔
让旧楼在乱枝掩映中
看起来像古墓,墓中的人
刚刚下班,脸上残留着
落日的余温。我的楼上
住着一个身体漏光的青年
刷灰浆的,衣服上斑斑点点
经常擦着暮色归来
我的楼下,住着一位老妇人
灯泡瓦数低,昏昏黄黄的
人老了,就是电被耗尽
不知不觉,像灯一样
慢慢就阴了下去
每次路过她门口,都禁不住
要停下来,偷听里面的动静
每一次,都有浩瀚的枯寂
倒灌进我耳心;我的左边
是年事已高的寡居者
为了不被打扰,孩子们
凑钱买的二手房,一年
难得来一次,有事电话联系
等那天到来,再送回老家去
盒装的,路上也便于携带
我的右边,不知道是个什么人
有时熬夜打电话,或自言自语
有时推开窗子,对着夜空叹气
像是我的孤独被劈开,搁一半在隔壁
我的后边,是条土路
它隐藏在城市中,供我进出
有时几天没回去
荒草会把它封住
我的前面,也是我经常凝视的地方
巨大的窗子,防盗网,透过它
可以看到昆明破碎的天空
以及几棵高大的银桦
某些夜晚,银桦们
扭打在一起,第二天
又各自慌忙站立,甚至
来不及,整理仓促而又凌乱的枝叶
我经常待在房间里,翻最厚的书
《金瓶梅》和《圣经》交替着读
阳谷县与以色列轮换着去
一会儿宽衣,一会儿蒙头
心里似乎有个小阁楼,耶和华刚离开
西门庆就推门而入
旧楼没有门牌号
属于哪个社区,至今一头雾水
我也不知道,基于什么
我才住进这栋旧楼
没有见过的,都是些什么人
为什么他们会在深夜里
饮酒作乐,或唱悲伤的歌
若干次,清晨的鸟鸣
将周围的草木,鼓吹成森林
旧楼如巢,一觉醒来
发现身下的枯枝
摇摇欲坠。我的旧楼
悬在空中,而楼下
一直有人在伐木
我一天天看着,窗外的树
越长越粗,也一天天看着
窗子上的钢筋越锈越接近虚无
我想,等它锈成灰烬
就能还给我一个真正的窗口
我要将其放大成完整的天空
每个夜晚,在里面
安装闪亮的星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