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星、尘埃与风笛手

2024-12-04 00:00:00王文
文学港 2024年11期

宇宙万物中的一切,从开始到结束都被一种我们无法控制的力量所决定。从昆虫到恒星,从人类、蔬菜到尘埃,都早已被决定。我们都不得不跟随着一个遥远无形的风笛手所吹奏的神秘乐章而翩翩起舞。

——阿尔伯特·爱因斯坦或21世纪佚名人士

宇宙中没有概率为零的事件,哪怕是空前绝后的大爆炸也至少发生过一次。所有你能想得到的事都曾经或将要发生,只是你无法确定时间和地点。意识到这一点时,我刚结束抑郁症治疗回到酒店上班,一整天没有顾客,对着空气微笑。于是我对着旋转门的入口说,下一个进来的人会叫我的名字,能让我挣一大笔钱。尽管我知道这是一个小概率事件。

下一秒推门进来的是一个中年男人,穿着陈旧的不能调节颜色的纤维衣服,应该是被好奇心驱使来的观光客。突然他喊我的名字,像是某个我不认识的远房亲戚。AI大堂经理试图把他拦下,在一秒钟内通过他的瞳孔识别他的国籍、年龄、宗教信仰、个人财富和征信数据,再用大数据匹配最适合他的客服经理——或者说怎样迅速地把他的钱全部掏空的人,但因为他穿过人群喊我的名字,丝毫不愿停留,只得作罢。

在中庭巨大的落地窗前,他告诉我他叫阿尔金,这是一个通古斯语系的陌生名字。我递给他一杯低度数的金汤力,问他是不是婺城人。二十年前我离开老家来到好景,此后再未接到过那边的音讯,也许他是从我老家亲人那里得知我的下落。但是他立刻摇头,并告诉我一个更加陌生的名字,阿尔贝。我说这个人不认识。他盯着我的眼睛,好像要看到我的心底。我有点慌,眼镜无法识别他的个人信息,让我大脑高速运转猜测他的背景——究竟是一个隐姓埋名的赏金猎人、游走在边缘地带的军火商,还是黑入系统抹去自己存在痕迹的通缉犯?但他很快就交代了自己的背景,“两年前阿尔贝来过这里,他是我儿子。”

是的,我想起这个人了。两年前有个叫阿尔贝的北方人来到酒店,系统匹配他是一个个人存款低于10000MOP且嗜赌如命的劣质顾客,推送给了急于揽活的我。大概是一贯能发掘人的潜力,我非常耐心地引导阿尔贝在古典博彩区一试身手。不得不说他的智商很高,手气也好得惊人,很快就成为大厅区域的明星玩家,几晚就赢了相当于本地外劳一年的收入,激动之余送我一面从古董铺淘的波斯手织地毯。我陪他继续在大厅大杀特杀。过了一段时间我察觉到阿尔贝似乎把我当做了他的情人,语气暧昧,老是约我去吃饭。这是我意想不到的结果,于是开始对他避而不见。那时阿尔贝的胃口越来越大,也许是为了证明自己的实力,进入了本不是他这个阶层该涉足的贵宾厅,玩起了恒星游戏,结果一夜之间输掉了自己的身家,从酒店塔楼最高一层跳河自杀。

我一边紧张地四处寻找保安的足迹,一边跟阿尔金解释说,“你儿子不是我害死的,他自己去贵宾厅赌钱,我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偷偷溜进去的。”阿尔金说:“他离开老家前从没谈过恋爱,后来一直把你当作他的女朋友,还发过你们在一起的合照。”我低下头说:“那是他误解了,我从未答应过他的追求。”阿尔金说:“我就知道是这样,怎么可能会有客服经理爱上自己的客户。”我关闭了有监控功能的眼镜,胆怯地说:“对不起。”阿尔金叹了口气说:“责任不在于你。我不是一个称职的父亲,在他很YCsDDOGzvDIx8BqTg0y/7w==小时候就出国打工,没有注意到他缺少爱和自信,如果我早半年回来,就根本不会让他来好景。”

大概是因为愧疚,我牺牲了工作时间带阿尔金去了他儿子待过的地方,抵达第一晚时住的底层普通标间,过了一周搬进去的海景套房,窗前能看到整个好景,这座千百年来引人堕落的销金窟。最后打开通往天台的密封门,在呼啸的风声中沿着边缘走了一圈。阿尔贝坠楼前在栏杆上坐了很久,不知道是什么让他坚定了决心,是被立体全息投影染成玫瑰色的夜空,还是包围整座城市的大海?毕竟四面八方都不见出路。

本以为阿尔金看完这一切就会回去,没想到他在急速下降的电梯中突然对我说他要去大厅玩一把。我心一沉说,这样不好吧。他说他想知道儿子当年坐在赌台前的感受。于是我带阿尔金去古典博彩区,那是普通赌客最爱的地方,人人都能在这延续数千年的朴素博弈中找到乐趣。

阿尔金似乎从来没有光顾过这一类地方,面对大厅里一字排开的数百张赌桌显得茫然失措,每个客人都沉浸在各自的游戏中,面红耳赤,像是在和看不见的敌人做斗争。去哪一台呢?选择哪一种玩法呢?我告诉他,这一切千变万化的玩法背后都是概率,而掌握概率的是楼上的庄家,你不可能赢的。就像在六合彩中,一共有13983816种可能性,普遍认为,如果每周都买一个不相同的号,最晚可以在13983816/52(周)=268919年后获得头等奖。事实上这种理解是错误的,因为每次中奖的概率是相等的,中奖的可能性并不会因为时间的推移而变大;就像在轮盘游戏中玩家普遍认为,在连续出现多次红色后,出现黑色的概率会越来越大。这种判断也是错误的,即出现黑色的概率每次是相等的,因为球本身并没有“记忆”,它不会意识到以前都发生了什么,其概率始终是18/37。即使在看似讲究技术的德州扑克中,也可以轻松计算出同花的概率约为19.1%。看到了吗?概率永远站在庄家一边。

阿尔金终于朝着一台无人光顾的古老角子机走去,我给他兑了一部分筹码就离开了。筹码用尽时他自然要呼唤我,而我会立即止住他。

整整一晚阿尔金没有联系我,我在休息室睡着了,半夜惊觉醒来看了眼时间立马冲过去。阿尔金已经从大厅的古典博彩区抽身,步入几十步外的现代随机玩法区,佝偻着身子坐在台前,双眼充血,面前的筹码似未减少。

“扑克是我一直都擅长的,但系统给我匹配的对手都是新人。我本来赢了三倍本金,感觉没多大意思,就换了一张台,很快又输回去了。”在我印象中新客似乎总会赢些小钱,似乎是算法的一种照顾,而这种照顾会在随后加倍弥补过来。他继续说:“我真的搞不懂阿尔贝为什么会迷上这个,就像你刚才说的,这个游戏是不公平的。”

我看到阿尔金对面是一个机器人,故意设计成了笨拙的样子,光滑的合金表面布满焊接的痕迹,像脂肪堆积成的一叠叠褶子,手势还在维持着拳头的形状。我知道他们在玩的是剪刀石头布。

“即使是这个也是不公平的。”我说。

即使剪刀石头布也是不公平的,看似是完全随机的游戏,规则简单直观:石头打剪刀,剪刀剪布,布包裹石头。表面上看,没有一种姿态是绝对主导的,三者相互制约,形成公平的“双赢链”。但这里完全忽略了心理因素,只要聪明的选手掌握了对方的心理状态和概率定律,就能抓住先机,把概率的天平倾斜给自己。

阿尔金不信,继续鏖战,不一会就输光了面前的筹码。我告诉他有没有发现你是患得患失型人格,如果赢了总是下意识地选择前后不同的招数,如果输了则会保持一致,因为你认为对手会改变。阿尔金思考了一会,悻然点头,站起身准备去取钱兑换更多筹码。我一把拉住他,“到此为止吧,你忘了阿尔贝是怎么死的吗?”他无言以对,转身离开了。

好几天没有看到阿尔金,我渐渐淡忘了这段经历。其实遗忘也是可以刻意完成的,比如说转移焦点,而这是我一向擅长的。

我去总监办公室找安东尼,他坐在大班椅上,轻蔑地看着我如何讨好他。之前我们已经冷战了一个月,处于实质分手边缘。我的衬衫瞬间从深沉的暗夜灰变成透明,领口下坠。安东尼把我带到酒店天井花园里的月季树下,四面环绕着一楼大厅的落地窗,但室内强烈的光线和BGM让我们隐身,我们撕咬、蠕动,把月季摇得跟下雪一样,并像笼中兽一样引吭高歌。所有人从我们四周走过,并无发觉。

结束之后,安东尼趴在我身上软塌塌地说,公司已决定对我进行心理测试以决定我的去留。我说我的抑郁症已经治好了。安东尼说,不,心理测试测的不是这个。

很多年前我第一次来酒店应聘保洁,当时安东尼已经是大堂领班了,头发梳成与年纪不符的中分。他在面试时告诉我,酒店已经完全用机器人取代了保洁,我说我会做粤菜、西餐,也可以当厨子。他耸耸肩说厨子也被取代了。我仍然不死心说,那传菜员、引导员、舞台助理呢。安东尼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没有回答。当我心灰意冷地准备离开时,他从背后叫住我说,你可以做一名客服经理,或者用更古老的称呼“荷官”,你永远不会被替代。

安东尼是对的,这么多年“荷官”从未被替代,因为客人们不喜欢机器人,哪怕做得再接近真人都会被认为是庄家控制的机器,被写入了疯狂榨取金钱的算法,而且拥有远超于人类的智力,是完全不可信的。他们想不到人类同类更不可信。

安东尼告诫我在测试中要注意控制自己情绪化的一面,特别是在观看残酷的案例故事时避免展现出同情心,努力冷静下来。这是过去的我自信可以做到的,但现在我忽然有点担心。我跟安东尼说了不速之客阿尔金的事,并自我安慰道他大概已经回家了。

安东尼在眼镜上查看调取了客户资料,皱着眉说阿尔金没走,现在正坐在贵宾厅。我吃了一惊:“这是怎么回事?”安东尼帮我进一步查到阿尔金过去几天一直住在酒店,从另一位客服经理那里兑换了相当于贵宾厅进入门槛的筹码,那大概是本地劳工10年的收入,天知道他在外面打工多久挣的。至于进入贵宾厅后的流水,公司对外严格保密,即使是他也查不到。我恳求他:“你必须帮我制止他。”安东尼犹豫了一下说:“他现在是我们的客户,我无权制止他。”

于是我自己去了贵宾厅,那是我鲜少涉足的地方,在酒店垂直中庭的最高一层,坐观光电梯上去,能看到一楼大厅越来越远,一切都变小了,堆积如山的筹码像尘埃。这是整个好景最接近天堂的地方。穿过九龙戏珠影壁之后,首先会被天花板上那台模仿太阳系运转的吊灯系统所吸引,入场时只有海王星发出微弱的蓝光,随着步入房间亮起火星暖煦的橘光,等访者准备看清地毯上的花纹时,太阳突然光芒万丈,把地面照得纤毫毕现。他们浑然不知待会开party时,九大行星会交相辉映。

贵宾厅里没有赌注,也没有筹码,客人们端坐在大理石餐桌四周,一边切战斧牛排,一边谈笑。独自用餐的人大多心事重重,占据角落,还有潜心研究黄宫十二星图的老者。但无不讲究礼仪,不像大厅里那些大呼小叫的赌徒。

唯一和普通餐厅不同的是正面墙上悬挂的仿古海报板背景屏幕,每隔一段时间更新一次,那是无限下拉的表格,列举着诸如15:00猎户座α参宿四X、17:00船底座星云η星(海山二)X之类的参数。过一会,表格渐渐褪色,背景显出宇宙深空的画面,一个火红色的星球突然张开血盆大口。如果你足够聪明应该不难猜到X的意思是毁灭。

是的,贵宾厅热衷的赌注是恒星的毁灭,这才是世界上最公平的赌博。根据科学家的推算,宇宙中每一秒钟就会有一次超新星爆炸,一年三千万次,在银河系这种较为普通的星系中,超新星爆炸只有一两次,而且下一次爆炸无从得知——无人掌握超新星爆炸的概率,更别说何时何地发生了。当然,这里所显示的时间是被观测到的时间,实际上,那些现在“预测”爆炸的星球可能早在数千年前就已经消亡了,而它们濒死一瞬迸发出的电磁信号在宇宙中跋涉了很久来到太阳系边缘,进入射电望远镜的视域,触发算法机制,由系统自动生成分析报告,继而被转发到好景赌场上方的大屏幕上。也就是说,这里的输赢是早已确定的,先于好景甚至于人类世界的诞生,就像不可违背的命数。

我拍了拍阿尔金的肩,同时看到他面前摆着一碟寿司,那是贵宾厅里最便宜的食物。我努力克制住自己问:“你怎么会来这里?”阿尔金放下刀叉,用餐巾抹了抹沾满绿色芥末的嘴角说:“你的意思是我没有资格来这里吗?但我能进来说明我的资产达到了认证门槛,现在我是你的客人。”我说:“我不是这个意思。”附在他耳边说:“这里一夜之间的输赢远远超出我们常人的想象,而且没人说得清规则,曾经有一位南半球首富来这里尝鲜,一晚上就输掉了旗下三百多家上市公司的股权。”阿尔金说:“这不也正说明了这个游戏很公平不是吗?庄家和富人都决定不了结果。”

此时,坐在阿尔金对面剔东星斑鱼骨的老人抬头对我说,“小姐,这个天才你认识吗?他已经连赢三场了。”我认出老人是整个餐厅最资深的玩家,叶奇,听说以前是塔罗牌占卜师,关于他有许多传说。阿尔金纠正道,“也输了一场,第一局的时候。”我有点不太相信,拿起阿尔金放在桌上的眼镜,登录查看后台的虚拟筹码,确实多出了很多很多,是阿尔金首次兑换金额的五倍。

如果早点过来我一定会劝阿尔金见好就收。也许就晚了一会,这一轮他押上了所有这一切,赌注是半人马座α星系未来三天将有恒星爆炸,赔率很高,大概是因为去年刚观测到爆炸迹象,不可能那么频繁发生。我隐约有不好的预感,无数张熟悉的面孔掠过我的脑海,那些人都在短暂尝到甜头后踌躇满志,决定孤注一掷搏出命运的巨大转折。是的,他们如愿以偿了,不过是急转直下的命运。

距离下一场游戏出结果还有三个小时时间,我拉着阿尔金出去散步。酒店里永远璀璨夺目,亮如白昼,而外面已经是深夜,路上行人寥落。阿尔金刚走到斑马线尽头,就在安全岛上对着辐辏的车流愣住了,大力推他才回过神。来到好景这么久他第一次出来逛。

两年前,阿尔贝第一次在玩牌的间隙离开酒店,我带着他穿过亚马逊前地的废弃工地,月光下有许多向地下延伸的入口,大都被重物封死或拆毁,门口挂着“军事用地、禁止入内”的铭牌。阿尔贝问我这些入口通往哪里,我跺了跺脚下坚硬的水泥地,隐约有回音。阿尔贝问,是空的?我说这下面曾经是粒子加速器实验室的环形隧道,从这个节点出发绕好景一周。阿尔贝说,我还以为这个城市对科学技术不感兴趣。我说,加速器是酒店秘密修的。“恒星游戏”横空出世后,吸引了天文数字的赌资,各方玩家都想掌握恒星爆炸的规律,攫取更大利益。一时间涌现出许多恒星爆炸预测学说,其中利用量子纠缠技术进行预测的方案颇受重视,简单来说,就是把一些电子两两配对,将其中一个加速至光速并发射到深空后,通过观察留在地球上的另一个何时受到波动来确定目标星系何时发生爆炸。为了检验这一办法是否可行就在这建了实验室。阿尔贝好奇地追问,那最后成功了吗?我说,当然没有,要不然酒店现在也不会为了盈利焦头烂额了。“恒星游戏”仍然是世界上最公平的游戏。

我没有告诉阿尔贝,我在下面住过几个月。那时八岁的我刚随父母从一座太平洋小岛偷渡到好景,偷渡船严重超载,在临近好景水域时发生海难。我在父母相继葬身海底后被当地水警救出,之后作为非法入境的难民被关在由粒子加速器隧道改造成的临时安置点里。那时实验室才废弃不久,成百上千个可怜人在冰冷的真空管道中睡觉,在观察粒子轨迹的操作台上吃罐头食物,偷窃来不及拆卸的超导磁铁材料,呼吸带着生锈金属和鱼腥味的浑浊空气,等待自己的命运宣判。年久失修的隧道外层早已渗进海水,源源不断从天花板上滴落,持续打在太阳穴上,像一种残酷的水刑。他们无一知道获得合法身份重回地面是绝对小概率事件,那一批难民到最后只有像我这样的幼童因人道主义原因被收留。

海风稍微吹散了回忆里的腥味。我带着阿尔金走过柯西耶总督大桥。人行道仅一人宽,一侧是大海,一侧是滚滚车流,往来的汽车紧贴着手臂吹起寒毛,挠痒痒一般。轰鸣声湮灭了我试图讲解沿途风景的声音,“这是半岛最高的……,一共……九座桥,这是……人工岛。”语言在此时此地是乏力的,它无法形容超出我们想象的真实之美。

我们不时回头看,半岛上林立的高层酒店如一根根金刚杵般,沐浴在成千上万高照灯所营造的煦金色光芒中,傲然挺立,直指天庭。爬过长坡,在大桥的高点望过去,整座城市在天际线上呼之欲出,无数灯火勾勒出道路走势,连成密网,仿佛一座巨型的金刚坛城。

阿尔金告诉我日本《古事记》里记载的传世神话。很久很久以前伊焋诺、伊焋冉二神受最高天神的命令,把漂浮海上的大地固定下来。二神站在天庭浮桥上,以天之沼矛伸入海中搅拌,海水发出声响,矛提起时,矛尖滴下的盐水凝聚成岛,称淤能吕岛。水珠共四千二百二十三滴,因此日本共有四千二百二十三个岛。之后这对神祇下凡,竖立天之沼矛作为他们住所的中心支柱。日本于焉成形。而在我们脚下的这座岛也是这样形成的,它从当初的不到十平方公里生长为现在的两百平方公里,绝大部分土地都是人类填海得来,远处昼夜不息的绞吸式挖泥船仍在源源不断制造出陆地。这就是现代人类所持的天之沼矛。

终于过桥来到离岛,沿着海岸滩涂前行。阿尔金的侧脸被月光勾勒出凛冽的弧,像一条银白色鱼线掷往不远处的海。真的很像他。走着走着,阿尔金把佩戴的耳钉递给我,两片温润的玉环自动夹住我的耳骨,旋律缓缓流淌出来。

我从未听过这样的音乐,像是在一望无际的旷野里演奏的交响乐,风笛嘹亮的声音盘桓其间,是那种如潮汐般循环往复的,没有休止符,似乎也没有完全相同的两段。“这是什么?好像不是这个时代的音乐风格。”阿尔金故作神秘地说:“这是宇宙思考的声音。”我笑着说:“宇宙是一个乐团吗?我以前听过一句古老的谚语,人类一思考,上帝就会发笑。你这是反过来,上帝一思考,人类就沉醉。”阿尔金说:“我们总以为神的语言和人类语言别无二致,但其实语言是一种信息密度很低的交流方式,也不够丰富,你知道吗,星星之间是通过旋律传递信息的,宇宙就是这样思考的。”我说:“你是说一闪一闪亮晶晶吗?”阿尔金颔首道:“从居高临下一览无余的上帝视角看,星星闪烁的频率就是一种旋律。”

路过大潭山下的坟地,我们看到满山的神龛。阿尔金若有所思地说起本地居民都有虔诚的信仰,其实外来者何尝不是,虽然信的东西不一样,却是同等狂热。坟地边有人跪倒祭拜并烧纸,仔细看是隔壁拉普拉斯纪念馆,俗称“拉神庙”门口。1812年法国数学家、天文学家拉普拉斯发表了开天辟地般的巨著《概率的分析理论》,该书有七百万字,奠定了近代统计学的基础,书中附带引进了求解常微分方程的拉普拉斯变换。后来拉普拉斯被民间尊称为“赌神”,这不难理解,实际上,他所开创的概率论曾经简单地被看作是赌博的直接产物。

我领着阿尔金走过这条熟悉的路线,最后停在墓园。阿尔金突然问我,“你还没有告诉我他最后埋在什么地方。”我指了指远处在建的第四人工岛,阿尔金疑惑地问:“你是说在对岸吗?”我说:“不,他的骨灰无人认领,很快被抛撒海中了,之后可能会随海底泥土一起被捞起,作为造陆材料使用。”

在海堤上坐了一会,阿尔金将头没入双膝,似乎在啜泣,但又像是一种癫狂的笑。他起身离开时轻轻说了一句,我不太确定是否是谢谢。

新一轮“恒星游戏”的结果整整延迟了三个小时才公布,原因是捕捉信号的射电望远镜在太阳风暴中出了故障。我陪阿尔金等到凌晨三点,试图安慰他提前接受失去一切的结果,阿尔金却始终不以为然地望向窗外的大海。当屏幕上的数字毫无征兆地更新时,原先沉默的餐厅爆发出惊叹声。

“你赢了。”我告诉阿尔金,他没回头,我在玻璃窗上看到他眼中噙满了泪水,也可能是外面月光的倒影。

第二天,我收到部门总监的简讯,任命我为VIP阿尔金先生的专职客服,这是酒店对于交易流水达到一定额度的客人提供的特别服务,意味着我要全程陪同阿尔金在酒店内进行的所有游戏行为,处理相关财务问题。

我找到安东尼希望他能帮忙阻止这项任命。安东尼不以为然道:“我可以帮你,但公司高层会加深对你情绪不稳定的印象,你会很难通过接下来的心理测试。”我说:“你不觉得阿尔金很奇怪吗?”安东尼说:“这个老头只是现在时来运转而已。”我说:“没这么简单,你相信人的好运能维持这么久吗?”安东尼耸耸肩说:“我在这里工作了三十多年,每隔几年都会遇到一个这样的幸运蛋,手气特别好,人们会认为他是受妈祖或哪位神祇保佑,但再过一段时间就会跌落巅峰,这就是一个小概率事件。从公司的角度来说,新人大获全胜是一个很好的噱头,能帮我们吸引更多普通游客,没什么不好。”

果然,整个好景很快就开始流传起北方赌神的传说,这位神秘赌客来路不明,岁数大致为中年,穿着古朴,似对天文学有一定研究,抵好景不久就在“恒星游戏”中挣得盆满钵满。据说他预言哪个星系要发生爆炸就一定会炸,当然“预言”这个词并不准确,因为他其实是往回看,因此外界为他起了一个绰号“Janus”(雅努斯)。阿尔金对此嗤之以鼻,他说他从未研究过天文学,也不是开天眼的巫师。

我并不相信这些玄乎的说法。我从阿尔金提供的有限信息里得知他来自北方一座内陆小城,在建筑工地担任监工,这是为数不多的还需要人类从事的职业,因为机器人总是无法很好地理解人类设计方案的隐含意图,例如哪些建筑材料可以不按图纸布置、哪些施工程序可以大幅简化等,两者之间需要沟通桥梁。我也通过那座城市的征信机构证实了阿尔金所言非虚,他就是一个非常普通的基层工程师,属于社会中低阶层,没有天文学或考古专业背景。

阿尔金赢来的钱全部存放在酒店为他开设的账户内,他从不调取流水资料,也未提过一分钱,似乎毫不在意。他没有更换高级的住房,一直蜷缩在刚来时住的临海半地下室,像苦行僧一样生活。除了餐厅,他哪里都不去。

我每天陪阿尔金去餐厅。在诸多高端玩家中阿尔金只算一个初出茅庐的新人,没有引起过多注意。人们总是围绕在叶奇,那位塔罗牌占卜师周围,试图套出一些有用的信息。“大师,现在到底哪个星系状态最不稳定?”叶奇总是语焉不详,心情好时会展开手上的塔罗牌,口中念念有词,但无人可领会其含义。

到了早茶时间,也就是每天投第一注的时段,穿高开衩旗袍的仿生人服务员拿过来平板菜单,任客人选好茶点。之后大屏幕上就浮现出我们人类迄今所观察到的宇宙,当然是缩略示意图,继而三维化投影到空气中,成为一个立体的可以从中穿过的空间。赌客们一边喝茶一边从中选择自己心仪的星系,有巨无霸如室女座草帽星系,也有和太阳系差不多个头的小兄弟,根据区域大小、恒星数量、形成时间等因素,赔率自然是不一样的。

阿尔金对这些规则一无所知,且不屑一顾,而我的职责就是告诫他不要盲目相信自己的运气。“你的好运快要到头了,你如果不尽快学会规则,很快会输个精光。”我直截了当地告诉阿尔金,并将《恒星游戏的前世今生》这部行业巨著传输给阿尔金的眼镜接收器,让他尽快通读一遍。

关于阿尔金面临的形势,我在餐厅里指着眼前的赌客直观描述过,他们和一楼大厅那些听天由命的随机性爱好者不同,大都追求以规律性认识取胜,因此还产生了几大主流学派。他们在餐厅中占据不同位置,科学实证派一度实力最强,且成员高度自律,往往能提早预约,因而占据了临窗的观景位,又称“保皇派”;古籍索引爱好者是新兴势力,他们另辟蹊径,试图从散落于数千年前中国、玛雅等古老文明的观星记录中钩沉恒星爆炸的线索,前期斩获颇丰,但线索渐渐被利用殆尽,颓势已显,这些人喜欢沉思,因此抢占了两侧靠边的安静位置,又称“冥想派”。叶奇等以占星术之类旁门左道决胜者则相当少见,却行事高调,多占据中心位置,又称“天道派”。还有一些像阿尔金这样的散客,不混圈子,也没有特别的理论素养,座位则飘忽不定。

阿尔金吃完早茶一盅两件,等待游戏开局。此时叶奇漫不经心地踱步过来,轻声道:“你相信星球的运转自有命数吗?”这当然是“天道派”的套话,我以为阿尔金不会搭茬,可能像过往一样一笑了之。但未料阿尔金突然正色道:“我相信,儿子去世那晚,我在工地塔吊驾驶室里,不知怎的遥望火星看到了一道闪烁,像有一丝眼泪滑过。我很肯定不是幻觉,那一刻我突然感到心里陡然被抓紧。”叶奇显然有些诧异,沉默了一会才继续说:“他是何时何地去世的?”阿尔金说:“两年前,就在这座楼的天台上。”

叶奇点头,“我知道你说的是谁了。”两年前就活跃在此的赌客现在已所剩不多,叶奇是其中一个,实际上他和阿尔贝交过一次手,不过是他众多胜利中微不足道的一次。

叶奇要带阿尔金去他的包间代为卜卦,我试图拦下阿尔金未果,就跟着一起去。在门口,叶奇对我做了一个“请”的姿势,他说他接下来的占卜必须是和当事人之间进行,不能有第三人在场,阿尔金亦示意我离开。

过了很久,也许是半天,也许是半小时,我一直注视着天花板上的火星看,它拥有宛若铁锈般的表面,像一个打满补丁的穷人,盯久了会因酸痛流出眼泪,时间也紊乱了。阿尔金从包间走出来,依旧沉默寡言。我问他叶奇都瞎说了什么,他不语。

在急速下降的电梯里,阿尔金转身问我:“阿尔贝去世的时候身边还有一个人,是你吗?”他连问了三遍,我都低头讪笑。他明明心中已有答案,却仍然执意刨根问底。门开了,我们谁都没跨出去,任凭电梯带领我们在这座大楼里横冲直撞。最后我艰难地点头,“他跳楼前,我就在旁边。”

那你为什么不救他?

我知道阿尔金没有问出的问题。我也曾经反复问自己这个问题。甚至不只是因为阿尔贝,还有另外一个人也被我辜负了。

回到家,我感觉大脑昏沉沉,似有感冒迹象,就先打开浴室的花洒,喝了几口红酒就去泡澡。浴缸里的水已经满了,我躺下来,水位没至肩部。外面昼夜不息的码头工地和我侧卧的倒影重合在窗上,那些巨型塔吊和起重机仿佛正在我的身体内施工,开膛破肚,挖出血管,嵌榫骨骼,将心室凿空后重建。

我凝视着夜色,缓缓沉入水里。酒精在高温中快速蔓延,麻醉每一个细胞和毛孔,我感觉自己变成了一丛海藻。身体持续下坠,呛了几口水,我睁开眼睛,猛然看到浴缸底部一张浮肿的脸。

“那是你父亲,你之前提交的治疗日记里写过。”

眼前场景切回到了几天前的心理诊所。我躺在45度倾斜的沙发椅上,同采取故事疗法的心理医生对话。

“我不确定,因为已经记不清他的样貌了。”

“但那时你已经八岁了,应该会有深刻的印象。你最后一次见到父母是什么时候?”

“在偷渡船的甲板上,船好像要沉了,爸妈突然丢下我消失了。”

“但你一再梦见父亲在水下的场景,仿佛在向你呼救,你知道那不是你大脑虚构出来的。在你的潜意识里,你认为你对父亲的死有过错。”

“怎么可能?是他先丢下了我跑掉了。”

“你不必跟我争辩,我们有时候可能会修改自己的显性记忆,欺骗自己,但潜意识里的东西是很难改变的。”

“如果我来接受治疗就是想改变自己的潜意识呢?”

AI秘书自动记录的沙沙声停下了。

“你知道宇宙中什么物质最多吗?”

“尘埃。”

“不,根据普朗克卫星的观测数据,暗物质包括暗能量,占整个可观测宇宙质量和能量的95.1%,而普通物质只有4.9%。”

“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潜意识和暗物质一样没用?反正我不想要了。”

“潜意识就跟暗物质一样,看不见,摸不着,几乎不和其他物体互动,却占据着内心最深最基础的层次,你的所有过去包括以为已经遗忘的那些童年回忆,都构成了潜意识的一部分。你永远无法摆脱它们。”

是的,我曾经有机会救我父亲,也曾有机会救阿尔贝,但我都没有尝试。

我从浴缸里站起来,摁住左腕上持续渗血的伤口,用毛毯fTL3lAH4VjJOmZfzLs3hMw==包扎起来。身后浴缸里的水已经完全变成了红色。

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我没有再见过阿尔金。他开始夜不归宿,跟着叶奇一起厮混。我经常看到他躺在叶奇的复古敞篷汽车里,懒洋洋地晒太阳,手上渐渐多了名表、绿宝石戒指和植入神经的多巴胺注射器,打多了“每日好心情”浓缩汁会歪嘴流出涎液。

叶奇跟阿尔金联手创造了新的辉煌。我后来才知道,叶奇发明了类似于二十一世纪早期“对冲基金”的玩法,他不相信任何人包括他自己的运气。为了分散风险,叶奇从餐厅的赌客里选出不同流派、不同背景的合作者,提供资金给他们投注,并从最终收益里收取分成,这样一来虽然某一笔投入可能血本无归,但总体来看却能保持极高的回报率。

彼时我并不了解这些背后机制,只是单纯感觉叶奇这个人很邪恶,他那么张扬,不是在餐厅里蛊惑人心,就是带着客人和许多年轻女孩穿梭于不同酒店。没人能说得清他的岁数,好像自从好景诞生了“恒星游戏”他就已经在这里活动了。

我好几次去餐厅找阿尔金,他都正在帮叶奇出谋划策。通常是闭上眼睛在无边无际的星云里穿梭,有时会伸手触摸那些闪烁的星球,尽管都是虚拟影像,却好像牢牢握在他手中一样。有时他突然停下,笃定道,这颗星球在五千年前发生过爆炸,将在未来三天内被射电望远镜观测到。叶奇瞧见我,朝我微笑,“阿尔金对恒星的运转有第六感,能够预知遥远时空里发生的事,感谢你帮我挖掘了一个天才。”

我愤怒地拉起阿尔金往外走,却被他用力甩掉。“你忘了你儿子是怎么死的吗?他就是被这些人用利欲引诱,一步步陷进去,榨干了最后一点钱,还有希望。”

阿尔金不动声色地说:“那当他站在悬崖边缘的时候,你有拉他一把吗?”

其实当晚我尝试过去救阿尔贝,但没有成功,而且阿尔贝已经陷得太深了,早已超出了我的拯救能力。

犹豫了很久,我终于下定决心把阿尔贝去世时的场景共享给他。这段影像早前被我从眼镜中导出,存放于一个绝对安全的区域。

画面摇晃,阿尔贝在酒店房间里向我歇斯底里地吼叫,能听出是要借钱。他说这是他绝地反击的关键,被我拒绝后他喃喃自语已经无路可走了,而我没有管他。时间线不断加快,来到深夜,我收到阿尔贝发来的视像简讯,似乎来自天台。我迅速上楼,抱住在天台边缘踟蹰的阿尔贝。他痛哭着推开我,说一切已经结束了,他错过了最后一轮游戏,明天一早债主就会来索要巨额欠款。我说要不你现在逃走吧,可以游泳出去,也可以去外港找偷渡船。是的,因为自私我没有说“我们”。阿尔贝摇头说他没有别的路可走了。我们在天台边缘站着,阿尔贝的身体已经冻僵了,皮肤变得冰冷而坚硬,像一个经历过漫长冬日的雪人。我说要回去拿个毛毯,一边走一边紧张地往回看。还没有到达楼梯入口,阿尔贝已经越过栏杆摔了下去。其实到现在我也说不清他是自杀,还是失温后身体承受不住自然往前倾倒。当时我下意识地伸出手,中间大概只隔着几步路,握住的只有寒霜般的月光。

“你还是没能拉他一把。”阿尔金冷冷地说。

安东尼下班后来到值班室,在落地玻璃前和我一起观察餐厅里的景象。安东尼突然揽住我的肩说:“其实我明白你所忧虑的,你对阿尔贝一直心有愧疚,你觉得是你一手导致了他的堕落和死亡,而现在连他的父亲也在你手上重蹈覆辙,就像是一种宿命。”我点头。安东尼继续说:“我记得很早之前就跟你说过,这个酒店、这座城市就是一面欲望的放大镜,如果你无欲无求,你在这里看到的就是一个风平浪静的岛城,可以整日享受美食和海风,但那些赌客看到的则是一扇扇背后堆满金钱的门,激起了内心无尽的贪欲,他们选择的道路与你无关。”

是的,安东尼曾经带我久久矗立在酒店大堂,观察一面用上千个生蚝壳拼接打磨成的落地镜子,足足有三层楼那么高,这据说是整座城市名字的来源。有人从镜中照出了黄金,随着细小褶皱里衍射出的光线呈现出源源不断流淌的样子,所以才动了贪念,开始有了第一张赌台,直到第指数级数字赌台。它们起初都来自这面镜子。

安东尼侧身对我说:“但这次你并非只有束手无策。”

我问是什么意思。

安东尼附耳道:“叶奇最近会有危险的大动作,如果你愿意,可以保持密切注意,把阿尔金保护起来。”

“你说过你很欣赏叶奇。”

“是的,叶奇天生就是一个赌客。他曾经是真正尊重概率的人,不肯逾越底线一步,所以概率之神拉普拉斯给了他巨大的回报,但现在的叶奇已经疯狂到快要以为自己可以凌驾于概率之上了,他随时都可能内爆。”

“我在这里待了这么多年,一直搞不清他妈的到底什么是概率?”

“概率就是奇点,它是世间最小的点,却产生了宇宙里所有的可能性。”

我布置在城里的眼线——那些低空无人机向我汇报,叶奇的飞艇正以每天几趟的频率从他的房间和库房往私人码头运货,最终在夜色掩护下出海不知所终,大抵是他这些年的收藏品,原因不明。关于叶奇将要跑路的传言时而有之,最终都因叶奇稳坐钓鱼台而破灭,但与过往不一样的是,这次的传言提到他身边一位亲信向当局举报他的偷税情况,作假的账本复印件直接投进了政府邮箱里,本地税务局已经开始着手调查,这为他的出走增添了一丝合理性。但叶奇仍然跟往常一样准点出现在餐厅,用塔罗牌算出一天的运势——结果不出意外,一年三百多天扣除休息的节假日基本都是尚佳。

因为入境签证即将过期,阿尔金主动联系我帮忙,作为名义上的客服经理,我仍有义务协助他完成这些狗屁工作。于是周末我开车送阿尔金去边检站。这是旅游旺季,边检口一直在塞车,进入好景的十二车道已经如灌香肠一般塞满了车辆,缓缓向前蠕动着。不远处是分割好景与大陆的海面,波光粼粼,只有几十米阔。

阿尔金在后座上突然说他心中一直有一个疑问,为什么阿尔贝最后没有选择逃离这里,他从小就是游泳能手,游到对岸不成问题。我说我不知道,但很少有人会选择逃走,大概他们认为自己最宝贵的东西已经消耗在这里了,即使出去也没有别的活路。阿尔金问,“你是说运气吗?”我对着反光镜点头。

办完续期签注,我和阿尔金跟着出关的大军往外走。本来说好顺路去外面的临濠海鲜市场买点鱼,阿尔金却停在标注好景地界的一侧不肯跨出去。外面是宽阔的临濠广场,属于另一座城市,无数居民楼像扑克牌一样压在天际线上,横平竖直的棋盘式街道依次排开,没有穷奢极欲的建筑装饰和光陆离奇的人造景观,不再让人感到身处好景街头的密集恐惧。我总是以为向前一步就是正常的生活,走了几步后回头催阿尔金。

但阿尔金没有踏出去,他放弃了,说是想起来下午还有事,就不去采购了。我直截了当问,你现在在为叶奇做事吗?阿尔金压低声音说,叶奇正在做一件大事,从未有人做过。

多多保重,他若有所指地说。

回到酒店,我去找安东尼,发现他的办公室门敞开着,里面一片狼藉,问人方知警察刚刚来过,把安东尼带走调查了,说是涉嫌协助洗钱。这个罪名并不意外,意外的是为什么是这个时间点?

我辗转托人帮忙,终于在离岛的重刑犯看守所见到了安东尼,他的头发没有打理,几根白发从头顶涡旋中努力挣脱出来,整体老态了许多,终于让人记起他的真实年龄。安东尼把橡胶桌子捶响,“一定是叶奇那个卑鄙小人干的,我帮他做过事,收了点回扣,现在他得寸进尺要我帮他洗更多的钱,因不同意就把我告发了。”我说:“要我去找叶奇说情吗?”安东尼咆哮道:“不可能,我今天开始就跟他杠上了,叶奇大概不知道我在之前合作时也留了一手,我拷贝了他全数行贿证据,还可以去做污点证人。”

通过安东尼告诉我的系统后门,我查看了餐厅最近的几笔大额流水,发现一些身份不明的散户陆续兑换了堪称天文数字的虚拟筹码,金额足以买下半个好景甚至更多,很容易看出是帮某位大佬代持的。虚拟筹码是以“去中心”原则设计的,无数字标记,亦无法跟踪下落,比金钱更容易在黑市轻松流通。调取这些散户的交易记录,一层层往上扒,最后会发现树状图的顶端都指向叶奇的朋友们,包括阿尔金。是的,叶奇从来不主动上场,应该是为了避免事后受到任何指控。

毫无疑问,叶奇正在策划逃离好景之前干一笔大单,几乎押上了所有身家财产。他笃信自己会赢,甚至放弃了对冲风险的原则。这一战是背水之战。

大战前夜,酒店里依然和往常一般平静。我想了很久,也无法确认他们到底要做什么。

直到有天下班后路过大厅中央的天文台,忽然想起来从数据后台调出近期客人观察最多的空域。结果很快提供过来,大部分客人在意的都是距离地球大约153光年的金牛座毕宿星团。这是绝对小概率事件。我一下子明白了,这个遥远星球应该就是他们的目标了。问题是何时发起战争。

过了三个月后,阿尔金连赢了二十多场“恒星游戏”,创造了一个史无前例的纪录,这当然也是绝对小概率事件,甚至是反概率论的,无人能够对此作出合理解释。业内开始流传阿尔金是一个隐姓埋名的杰出天文学家,他发现了恒星爆炸的终极规律,这将在根本上动摇这个游戏。还有人说阿尔金是考古学家,在华北中条山的上古墓地挖出了一些未曾面世的简帛古籍,里面记载了大量奇异天象,他就据此下注。酒店门口甚至出现了示威游行,要求当局彻查阿尔金的身份,否则将终生不再参加“恒星游戏”。

为了平息众怒,接替安东尼的新任总监命令我调查阿尔金的一举一动,必要时设局把他送进监狱。此事尚无定论,一件具有里程碑意义的大事就发生了。餐厅里的散户联合投下巨额赌注,押金牛座拥有300多颗恒星的毕宿星团将于未来三天内发生超新星爆炸,由于AI评估系统将该事件列为近乎不可能事件,赔率创下了新高,这一赌注涉及的资金流几乎可以买下整个好景。

与此同时,超大规模的反常赌注严重动摇了市场信心,“恒星游戏”已经走到尽头了,好景街头弥漫着末日气氛,“打砸抢烧”事件急遽增加。

一日傍晚阿尔金走出酒店去海边散步,在海堤上被一伙蒙面人士袭击,拖到城市下水道的入海口。当我带保安赶到现场时,这群人正将阿尔金绑在管道上,远远地听到拷问的回声,在地下空间反复回荡,像是经过无数镜面反射似的。

“你到底是谁?”

“阿尔金。你们不是搜出了我的身份证件吗?”

“你跟叶奇是什么关系?”

“合作者。”

“他从来不相信任何人,为什么会对你言听计从?”

“因为我赢得多,概率站在我这边。”

“你到底掌握了什么能预知这些恒星的死亡?”

“一种魔法。”

“说详细一些。”

“都说了是魔法,跟你解释不清楚。”

在这里一点声音都会被放大,我们尽管压低步伐,但靴子在水里走动还是会发出窸窣的声响,我们被发现了。射线弹从四面八方包抄过来,击穿了两旁排污管道,粪水漫出来,成了奇臭无比的水帘洞。但那伙人并不知晓我们的确切方位,只能漫天扫射,在对方火力网难以为继后,我们就开始反击,在烟幕弹的掩护下往下冲。

蒙面匪徒边抵抗边后撤,准备把阿尔金拖到入海口的快艇上,那是完全暴露在我们视野中的区域。一连射杀了几个试图登船的人后,匪徒终于放弃了,把双手被缚的阿尔金推入海中,然后就爬上梯子往陆地方向逃走了。

我匆忙脱下外套跳入海中。阿尔金已经快要触底,看着他浮肿的脸在水下吐出泡泡,我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那艘偷渡船。深夜沉没时大家都在睡觉,等反应过来船体已经严重倾斜,我被爸妈抱起来往外走,爸妈突然放下我,叫我先到甲板上,然后要回去拿行李箱——那是我们唯一的财产。小船沉没速度很快,等我再见到他们,是几分钟后在甲板最后一块尚未沉没的区域,我紧紧抱着桅杆。父亲在水底挣扎,腮部膨胀得跟热带鱼一样,像是在呼救。我准备潜下水去救他,但此时父亲突然朝我挥手,那是告别的姿势,然后就闭上了眼睛。我知道他的意思,没有再动弹。三分钟后救援船赶到,我得救了。

不会再发生第二次了。我猛扎下去,拉起阿尔金的手,向着日光方向前进。浮力越来越弱,同时阻力加强,我感觉已经带不动阿尔金了。此时他闭着眼睛,毫无知觉。但我没有放手,我们一起缓缓下坠。在快要呛水时,我看到一根绳索从上方抛下来,就用尽最后的力气去够。

终于摸到绳子了。

回到岸上是风平浪静的好天气,大海和二十年前一样浩渺,只是不再无端咆哮。

阿尔金醒了。他看了一眼时间,喃喃自语道,还有半天。

我把准备好的一套实时渐变环境色的新衣服递给他,郑重其事道,就现在,赶紧逃走吧。你可以游泳出去,也可以去外港坐偷渡船,需要的话我给你联系船主。

阿尔金推开我,踉踉跄跄往外走,“叶奇还在等我。”

我说:“你就不要自投罗网了,酒店已经查清楚了,安东尼是你举报的,你从叶奇手里拿到了安东尼协助洗钱的证据材料,复制了一套寄给税务局,连累整个酒店被调查。高层很生气,要我把你带到海边无人地带干掉。按照公司的行事风格,接到命令的肯定不止我一个,还有别的杀手在暗处。”

阿尔金说:“但你不会做,只要我在叶奇身边,也没杀手敢对我动手。”

我说:“叶奇也不会放过你,今晚结果一公布你就会被杀掉。”

阿尔金叹了口气说:“你比我想的要聪明。”

我说:“其实我从一开始想到,你接近叶奇不是为了赚钱,而是复仇。你刚来餐厅就到处隐晦地打听阿尔贝生前的事,了解到阿尔贝最大的债主是叶奇,也正是叶奇把他捧成‘天才’,带他一步步滑向深渊,并在榨干其剩余价值后一脚踢开。为了复仇,你精心策划了这场局,一步步取得了叶奇的信任,引诱他赌上自己的身家。今晚他一定会输。”

“所以今晚我必须去找他。”

“他会杀了你的。”

“我知道叶奇仍有一部分钱没有投进来,他还是给自己留了一条后路,我要去现场才能说服他押上一切。”

“叶奇没有必要听你的,他很贪婪,但并不蠢。”

阿尔金笃定地说:“他会听我的,因为他恨这个地方。再加一点赌注,他就有希望赔光庄家的储备金,让这家巨无霸公司破产。仇恨会蒙蔽他的理智。”

我自知无法阻止阿尔金去实现他的复仇计划,就把藏在写字桌下面的手枪拿给他以防万一。临走前,我下定决心问出那句困扰已久的疑惑,“你究竟是如何做到准确预言星星的毁灭的?”

阿尔金笑着说:“所有人都会问我这个问题,我本以为你跟他们不一样。”

我不无惭愧地说:“毕竟我也是愚蠢人类的一员。”

阿尔金没有正面回答,他说他的所有智慧都藏在酒店房间中,在那简陋的方寸空间里,他走后那些私人物品就全权委托我来处理,相信我可以从中找到答案。

距离游戏结果公布还有两小时,我进入阿尔金的房间,闷热的半地下室,房间收拾得很干净。靠窗位置摆着一架天文望远镜,似乎特意调好了角度。窗台上有一盆鸢尾,花盆边上放着一枚颀长多孔的风笛,我试着吹了一阵,咿呀不成调,不一会窗外有海鸥飞过来。旋律停下,海鸥也飞走了。

写字桌上散落着多种胶囊药物,我拉开抽屉,看到一张阿尔贝的照片,是热敏成像的相纸,现在已从彩色褪成了灰白色。再下面压着一张脑部全息造影,我拿起来对着日光看,高亮的脑髓呈弥散状,像是深空中孕育群星的星云。

房间角落里放着一只上锁的行李箱,我尝试了几次,输入阿尔金父子的生日日期等,都显示密码错误,最后我不小心碰到解锁键,行李箱一下子弹开了,原来压根就没设置密码。行李箱里码着叠放整齐的老式衬衫,还有贴身衣物。

我环视四周,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而后我注意到床头放着一本纸质的书——这在当下已经很少见了。那本书因为反复翻阅显得皱巴巴的,我拿起来随便翻翻,发现是本短篇小说集,在名为《思考者》的小说的某一页折了一个角。

距离游戏结果公布还有一小时,我坐在窗边读小说,海鸥在玻璃窗外啄着面包屑。起初我读得很慢,这种平淡的叙事口吻已经很难打动后现代的影像读者。但很快我沉迷进去,书中的文字是有魔力的。小说讲述了一个简单的故事,任何一颗恒星都可能会成为初始闪烁的产生者或其他恒星闪烁的传递者,就像人的脑细胞一样。巨量神经元的简单连接使人产生了意识,而宇宙深渊中漂浮着的千亿颗恒星,它们闪烁的产生和传递将整个宇宙连成一个大脑。

眼睛酸痛,视线越来越模糊,我拿起床边的眼镜。在重新注视纸页的刹那,眼镜上浮现出浩瀚的星河模型,大概是自动触发了算法机制。我看到闪烁的亿万颗星星之间被一段波点线条勾连起来,那是它们的神经触突么?像是一双看不见的手在宇宙中玩连连看,它们的闪烁似乎维持着一种固定频率,是一种属于神的语言,不,“是音乐,有人在漆黑的深空中吹奏风笛,而那些星球随之摇曳”,眼镜视窗弹出了阿尔金所作的书评。即使是爆炸的恒星也并未破坏乐章的完整性,它们只是一些不易察觉的爆破音,在消逝前迅速将一阵涟漪发送到下一个星球,中间跃过几个“传送门”加快速度,一阵一阵接力穿过时空,直至传遍整个宇宙。我忽然明白了阿尔金预测星星爆炸的关键,他制造了这个庞大的预测模型解出了风笛的旋律,或者说是宇宙之脑通过遍布宇宙的神经元传递信息的声道。风笛声戛然而止,曲终显出版本号第19交响曲,应该是已经迭代了19次。

距离游戏结果公布还剩半小时,我感觉到大脑因接收了巨量的信息而超载,昏昏欲睡,就躺下来小憩一会。过了会,我忽然觉察到房间里漫进了海水,水位一点点上涨,而我浑身乏力,难以动弹。接着我的床一点点缩小,直到变成一块小舢板。我抱紧桅杆,往下看水底漂浮着父亲的脸。

我惊恐地望向四周,父亲的声音悠悠传过来。

“我同你挥手作别,是希望你替我们好好活下去。”

夜雾渐渐散去,我艰难站起来,走出房间。

此时楼上传来一阵巨响,我感到左肩上有一丝冰凉的痛感,摸了一下好像是片玻璃渣,而我满手是血,环视四周地上全是碎片。

审讯又开始了,换了一个警官,这是第三个。重复问了我在事件发生时所处位置以及活动情况。我像一个坏掉的AI卡在上一段指令里。

所谓的事件就是刚刚那起摧毁了整个餐厅的爆炸,实际上这栋超高层建筑也受到了严重破坏。大约是在惊心动魄的“恒星游戏”结果宣布前,餐厅的AI系统突然通知,由于处于太阳系边缘的射电望远镜群发生了故障,公布结果的时间将无限期延后,许多赌客随即表示不满,怀疑是酒店动了手脚,和管理方爆发了冲突。此时大批军警突然出现,宣布以杀人、洗钱、逃税等十多项罪名逮捕叶奇犯罪集团,现场秩序大乱,所有人争先恐后往外逃。这时爆炸发生了,威力巨大,那一层除了少数重伤送医者外大多当场死亡,靠近爆炸源的人几乎被高温气化,没有完整的躯体留下来。但事后的DNA检测结果显示少了两名主犯,叶奇和阿尔金,他们应该是在爆炸发生前转移走的。

酒店里的闭路监控显示两人最后消失在通往天台的密封门前,阿尔金好像受伤了,捂着肚子,被叶奇架着走了进去。而天台上是没有监控的。

“叶奇或阿尔金事后有没有联系过你?”

我摇头。终于出现了一个新问题,看来当局已经确认两人不在大楼里。

很快我被公司保释出来,戴上电子脚镣等待聆讯。我在家看到媒体报道,“7·13世纪大案”最大主犯叶奇的残缺尸体被人在人工岛工地上发现了,差点被推土机当填海材料捣碎,警方推测他是从89层楼上坠入海中,随水流冲到岸上。至于坠海与死亡的时间先后就无法判定了。

我知道现在只剩下最后一个谜团了。果然,警方很快对我传讯。现场布置了测谎仪,故意让我看得很清楚以保持心理威慑。

“你有没有参与阿尔金的计划?”

“没有。我只是隐约知道他的计划。”

“你知道多少计划内容?”

“阿尔金认为是叶奇逼死了他儿子,所以决心复仇。他设法取得了叶奇的信任,骗他将全部身家投在一片不可能发生爆炸的星系,好让他倾家荡产。这个计划差点就成功了,不过没想到你们提前到了。”

“恐怕你的推测并不成立,因为根据天文望远镜延迟发回的报告,那个星系确实发生了超新星爆炸。而且阿尔金自己也投了一大笔进去,他赶在我们冻结结算系统前迅速把那些虚拟筹码转走了,他应该是这场游戏中唯一全身而退的。”警官自以为幽默地补充一句:“毕竟其他人都已经死了。”

我感觉意识一下子僵住了,因为完全没想到。接下来我一直凭着潜意识机械作答,完全听不进去,直到警官拿出一张平板,上面显示出一本古老笔记本的一页,放大后能勉强辨识出阿尔金潦草的字迹,大概是我此前看到过的那个短篇的读后感:

关于人脑和宇宙的近似点已有很多文章论证,究竟宇宙是否可视作一个无限放大版的人脑,我们永远无法在实验室里得到验证。先看看这些数据吧,人类小脑有690亿个神经元,可观测的宇宙网络也包含多达1000亿个星系,二者相差不多;两种结构排布形式都高度雷同,那就是一种网状结构,人脑中的节点是神经元,宇宙结构的节点是星系,节点之间都是通过丝状结构连接在一起;星球有诞生、衰亡,但随即孕育出新的星球,细胞则有新陈代谢,不断更新着肌体……

更让我感到兴奋的是,暗物质(包括暗能量)被认为是宇宙研究中最具挑战性的谜题,它代表了宇宙中90%以上的物质含量,而人类意识中的潜意识虽难以量化,但普遍认为其占比要远远大于显意识。我一直在琢磨,如果宇宙能对应为人脑,暗物质是否能对应为人类的潜意识?可以设想我们所生活的、可以观察和触摸的宇宙其实就是“宇宙之脑”的显意识,而那隐藏在冰山之下的暗物质则是“宇宙之脑”的潜意识。

在古埃及神话里,死亡并非终点,人死后还要经过漫长的旅程,包括火的历练、凶险的关卡以及最大的考验——如果他的心脏比羽毛重(这根羽毛来自玛特女神,任何不当行为会加重心脏的重量),那心脏将会被恐怖的阿米特吞下,逝者将永不得安息。而如果能顺利渡过这些难关抵达彼岸,我们对此所知甚少,《亡灵书》里只说将到达一片“芦苇荡”,可能像生前一样劳动、吃饭、睡觉,并不是升入极乐世界。

逝者并非真正的消失,这是先人的智慧。实际上,在每个古老民族的思维里都存在着“灵魂”的概念,灵魂是不会随肉体消失的。我想科学家已经证明熵增是宇宙必然的发展趋势,也就是说信息不会真的消散,那些死去的人的意识或者“灵魂”应该会被永久储存在一个地方,可以称之为“天堂”或是“彼岸”。如果真的有这样一个地方,应该就是在暗物质中了。

这篇读后感似乎没有完成,在下方又潦草地缀了一句,如果可能的话,我想自己驾驶飞船去验证,也许我爱的人都没有死,仍在那里等我。

“你怎么看?”讯问的警官问我。

“胡言乱语,全是臆测。”

“但是阿尔金成功预言了二十多次超新星爆炸,就是依照这个宇宙-人脑理论,他把恒星的诞生与毁灭等同于细胞的新陈代谢,从中发掘了规律。如果他完全是瞎蒙的,那么全部蒙对的概率大约只有一万亿分之一。”

一万亿分之一的概率,相当于在恒河水中随手摸出唯一特别的沙子。

大约停顿了半分钟,我回答道:“几乎不可能发生的事就不会发生吗?连空前绝后的大爆炸也至少发生过一次。”

眼见无法得到有价值的情报,讯问的方向发生了改变。“你认为阿尔金如果还活着,有可能会去哪里?”

“他可能会想去天上找他儿子。”

我笑了,警官也笑了,像是在面对一个谵妄症患者。

我通过了测谎,但提供的信息毫无价值。警方在反复搜查我的住处和网路资料后也排除了我参与叶奇犯罪集团的嫌疑,终于宣布解除对我的强制措施,我重获自由了。

从此以后我再未听闻过阿尔金的下落。大家普遍认为阿尔金已经死了,这个名字也渐渐被人遗忘了。有极少数阴谋论者认为阿尔金当日将叶奇杀死后成功逃脱,带着相当于不少国家GDP总量的巨额财富远走高飞,从赤道到南极许多地方都报告过疑似他出没的踪迹,但均未得到证实。

“恒星游戏”从巅峰直接跌入惨淡经营的低谷,我所在的世界最大博彩公司也一蹶不振,裁掉了大部分人类职员,像我这样的老员工则无限期拿着底薪上班。因为生活的惯性,我暂未打算辞职,但也开始着手规划今后的人生。

过了很久我去了阿尔金以前住的房间,那里在案发后一直被封存,保持原貌。我用员工卡刷开进去,空气依然保持清新,鸢尾花竟然还活着。此时,天色已近黄昏,苍白的月亮刚浮出云海。窗台边的天文望远镜沐浴在暧暧余晖中,如同置于舞台追光灯下。我忽然想起之前从未注意过,便坐在床上休息,等到日落后凑近观看。

天文望远镜镜头中十字交叉处是一颗红色的恒星,蒙着一层尘埃般的光晕。我试图调整焦距,但发现已经到放大倍率的极限了。我记下位置,回家以后查了星图,发现那正属于世纪赌注中的毕宿星团。在晴朗的夜空中,红巨星毕宿五和其他恒星共同构成了一个耀眼的V字形,它距离我们如此之近,在南北半球都肉眼可见,但我几乎从未留意过。

我在网络中搜索关于毕宿五的新闻——当然几乎没有新闻,没有人知道或关心150多光年外的星球正在发生什么。但确实找到一条,还是发生在前不久,大意是月球奥林匹亚宇航基地刚刚发射了目前世界上最先进的宇宙飞船“拉普拉斯”号,极限速度能达到光速的五分之一,整个项目的成本远超此前类似的深空探索计划,且大部分来自一位神秘富豪的资助。飞船招募了一名不愿透露姓名的志愿者,他将独自在冬眠情况下航行近三千年,直到在抵达毕宿五时被唤醒。对于目的地的选择报道语焉不详,只是在末尾一笔带过,该项宇航计划将对毕宿五附近的巨型暗物质群展开研究,从而促进人们对暗物质的理解。

那晚我躺在海边房间的床上,涛声阵阵,半夜海浪袭来,托举起我,一跃万里直抵星辰。穿过一片幽暗的云雾后,我看到群星躺在大河中,如鹅卵石般散布,水草中孵育着新的星云,来往的鱼吞吃尘埃。风笛悠扬地吹起来,蜿蜒的河床突然长出一条裂缝,隐隐透光。我奋力往下游,游进河底,朝着光亮的地方走去,引力骤然消失,身体轻盈起来。

终于看见了,那是一个没有时间的世界,街上走着的都是我的故人。如果曾经失去了谁,也可以穿过人海在下个路口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