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赵二狗说:“你说咱家的黄牛怎么办?”
周三女说:“卖了。前几天有个饭店的人来,说卖了吧卖了吧,给个好价钱。”
赵二狗说:“你说得轻巧,他能给你好价钱?商人无利不起早。”
周三女说:“那就干脆杀了卖肉。前腿卖前腿价,后腿卖后腿价,肠肚卖肠肚价,头蹄卖头蹄价,就连牛尾巴、牛鸡巴都能单卖。”说到这儿,周三女突然想笑,她想起了张燕燕有一次说的话,张燕燕说她家那口子早就不行了,但又不甘心,就买了个虎鞭,拿回家炖了一天一夜,还是咬不动,拿刀切开一看,原来是一截胶皮,气得一下子全身都硬了……想到这儿,周三女真是憋也憋不住,竟然真就笑了起来。她在心里想,这真牛的东西,吃了不知道能不能硬起来。
赵二狗看见周三女笑,就瞪她,赵二狗不知道周三女在想那些事情,就瞪了她说:“你神经病啊。”
周三女没生气,说:“杀了卖肉没准真是个好办法,一样一样单独卖,或许还真能卖上好价钱。赵海说了,他给操刀子,也不要钱,给吃上两顿炒头蹄下水就行。”
这话肯定是从麻将桌上听来的,周三女经常跟赵海在一起打麻将。赵海是个懒人,家里的几亩地种得那个懒,春天不翻,夏天不锄,到了秋天田里的豆子“哔哔叭叭”全裂开掉地上了,也懒得收。村里人说天底下要说有懒人,肯定比不过赵海了。冬天赵海更是啥也不做,只忙着打麻将,好像一天不打麻将就活不下去似的。但有一件事赵海挺上心的,村里定贫困户的时候,他要;村里定低保户的时候,他也要。他说不要白不要。上边来的人围着赵海家的院子看了一遍又一遍,都说这户真是穷,这户真是穷。赵海就吸吸鼻子,要哭的样子。上边的人一走,他就慌急忙乱地奔麻将摊子去了,生怕误了下一局。赵二狗说过他,你把你那院墙垒垒,你把你那窗户修修。赵海说我收拾那作啥?他还真就弄成了贫困户,也有了低保。为这事,周三女还经常说赵二狗,你看看你,连个贫困户也没弄上,连个低保户也没弄上。赵二狗就气得满脸青筋,我能走能动,有胳膊有腿,要那作啥?周三女说,你看人家赵海,都弄上了。赵二狗说,他弄上啥他弄去,我有腿有胳膊,自己挣上的吃着舒服穿着心安。赵二狗压根儿看不上赵海,一个大男人整天跟一群女人坐在一起,把那副又旧又脏的麻将推来摸去,捏捏这个的手,摸摸那个的腿,真是要多没意思有多没意思。
赵二狗说:“杀了?你说这话也不怕闪了牙,这牛从进了我家门,就是贵客,我能杀了它?你以为我赵二狗真的是狗?”
周三女没话说了,但她还是觉得该说点啥,就噘了噘嘴,翻了翻白眼,说:“你说怎办?那你说怎办?”
赵二狗真不知道该怎办了,站在牛圈前看着黄牛,真想问问黄牛该怎办,可是黄牛抬起头来看看他,舌头伸出来舔舔鼻子,又低下头开始吃草,好像这事跟它根本没啥关系。
其实也对,这事跟它有啥关系呢,它如果真的告诉你了,你会听它的吗?你会按它说的办吗?
这时候赵二狗突然有了裆空的感觉,就像那年给牛骟割时村子里所有男人的感觉。
二
黄牛是二十五年前来到赵家的。那时候它几个月大,是赵二狗爹赵老栓从另一个村子买回来的。家里拉车、种地的,一直是一头母驴。母驴从小就到了他们家,多年了,拉车、种地全靠它。母驴还有一点好,每年还能产下一头小驴,也就是说,它给赵家干了活,还能有额外的收入,一头小驴长到几个月大就能卖好几百块钱,差不多能顶一个劳力半年的收入了。后来母驴老了,虽然不能生产了,但还能拉车,也能拉犁,时间长了,它也成家里的一口“人”了。好多人说趁驴没死,还能卖几个钱,卖给城里的驴肉馆,也算是这驴给家里做的最后贡献。赵老栓不同意,他不愿杀驴,驴给家里做了那么大的贡献,整日吃的是草,偶尔加点细料,也没有多少,到老了把它卖掉,让人杀了吃肉,还叫人吗?后来驴不能干活了,整天就卧在院子里,偶尔吃点,到最后吃也吃不进去了,就耷拉着头睡觉。听到周围有动静,勉强睁开眼睛看看,就又闭上了,这个世界似乎已经跟它没有关系。驴终是老死了,赵二狗兄弟姐妹以为爹会让他们吃肉,都眼巴巴地等着,赵老栓硬邦邦的一句话打消了他们的念头:“谁都甭打驴肉的主意。”然后,赵老栓独自一个人用平车把老驴拉到西湾一个崖头下,埋了。
驴死以后,赵老栓还想买一头毛驴,可是找了好长时间没有碰到。时间不等人,一家人拉了一段时间的犁和车后,母亲没啥,赵二狗和哥哥赵大狗、姐姐赵仙花肩膀上都破了皮,赵老栓看看等不下去了,就从邻村买回了黄牛。
黄牛是个小公牛,出生时间不长,毛还打着圈儿,眼睛水汪汪的,看人的时候似乎还害羞呢,人见了总想在它的身上摸摸。
黄牛到了家里不久,就到了骟割的日子。专门干活的公黄牛一般都要骟割,这是绝了它的欲望,让它一心一意给家里干活。
那是一个晴天,阳光照见了树的影子。喜鹊的叫声果实般长长地挂在树枝头上,家里的大黑狗专注地看着小黄牛,还不时走过来舔舔,好像它已经知道要发生什么事了。小黄牛和大黑狗已经熟了,大黑狗平日对小黄牛爱理不理,现在主动过来舔它,小黄牛显得很兴奋,也伸出长长的舌头舔大黑狗,舔完了,就在院子里兴奋地撒欢儿。
“现在骟割正是时候,早了,还嫩着,怕牛受不了,也不太好做;晚了,牛劲大了,不好控制,也容易流血太多,怕骟不成。”村里的土兽医赵富贵抽着烟,手里有一条鱼在磨石上游来游去。赵富贵经常做骟割营生,给村里人骟割牛羊,也劁猪。村里家家户户都养猪,所以他经常做的是猪活儿,村里的猪都是赵富贵让它们变成太监的。赵富贵无论骟牛羊还是劁猪,都用鱼儿刀,他的鱼儿刀平时拴在裤腰带上,一走就“哗啦哗啦”响,人们说村里的动物最怕听到赵富贵的鱼儿刀响,一听到这声音,动物都会颤抖。赵富贵的帽子歪戴着,随着他的身子一前一后,帽檐也软软地颤着,但他手上的劲很足。
“是哩是哩,听你的,这营生你做多了,肯定说的没错。”赵老栓拔出一支烟,准备递给赵富贵,见赵富贵嘴里含着。
“怎做哩,你说?捶骟哩,还是摘蛋哩?”赵富贵磨好了刀,猛吸一口烟朝天上吐出去,问赵老栓。赵老栓把手里的烟给赵富贵左耳朵夹上,又给他右耳朵上也夹了一支。
“你说哇你说哇,全听你的,全听你的。”
“捶骟哩,省心一点,但怕做不尽,还得重来。重来就麻烦了,牲口受罪不说,还怕养不好哩。摘蛋费事一点,但摘了就干净了,到了发情时节,多少也会有点想法,但终是大势已去。”
“你看哇,这么多年了,你牛蛋马蛋羊蛋也吃了不少,我们还能不听你的,是不是?”赵老栓朝赵富贵挤了挤眼睛,一块儿长大的弟兄,说话也不用讲究,开个玩笑也是正常的。赵老栓说的是实话,赵富贵给牲口割蛋,割下来的自己都收了,然后都烧熟蘸上调料吃了。“那东西大补,富贵常吃,肯定是厉害哩,估计比牛厉害、比马厉害、比羊比猪都厉害,哈哈哈哈!”人们常跟赵富贵开这样的玩笑,赵富贵也不恼,脑门儿上放着光,头上不多的几根头发竟然就立了起来。
“那就摘哇!”
“行哩,行哩。”
架子准备好了,绳子扔在地上,院子里已经围了一圈人。村里好多人是闲人,闲人总得有事干,耍把式卖艺的来了看,卖米面酱油叉钯锹铲的来了看,狗打架看,人抬杠也看。这骟牛劁猪的事与别的事比起来,似乎该是大事了,所以听到消息的人,早早就朝院子里拥来了。
这个时候,赵富贵是牛气的。阳光一照,他的脸也比平时亮堂了许多。他两个耳朵上夹着的纸烟,刷白刷白,把他的牛气劲更加衬托出来了。
赵老栓开始拴牛,牛已经跟赵老栓熟了,赵老栓前边拉着牛,牛跟在后边还一下一下地舔着赵老栓的手。赵老栓的手感觉湿湿的、痒痒的,有一丝啥东西从他的心底流过,他回头怜爱地看了一眼小黄牛,脚步似乎还停了一下,但还是把小黄牛往架子里拉。架子搭得高低宽窄差不多,牛一进去基本就动不了了。赵老栓把牛的头高高地扯起来,再把身子也紧紧地固定住,牛虽然小,但骟割的时候会很疼,它定会使劲挣扎,不固定牢会影响赵富贵的骟割效果,割歪了、割扁了,或者伤口割大了割小了都不行。
把牛拴捆好了还不行,赵老栓招呼老婆和孩子们一齐上手,他让四个人从侧面抱住四条牛腿,他自己则抱着牛脖子,贴得紧紧的,是对牛的控制,也似乎是安慰。这一切都妥当了,赵老栓对牛喃喃着说了句什么,像是对孩子说的。
赵富贵四周看看,把嘴里含着的烟吐掉,再围着牛转转,就走到旁边,把鱼儿刀在一个准备好的火盆上烤烤。鱼儿刀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那光到处晃,晃到哪一个看热闹人的脸上,那个人就晃晃脑袋,极力想躲开,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变得痛苦起来,就像刀子朝自己割了上来。这时候赵富贵会故意开开玩笑,把那光固定在某个人脸上,且一直追着,让这人躲都躲不掉。
赵大狗和赵二狗抱着小黄牛的后腿,赵二狗妈和姐姐抱着小黄牛的前腿。
赵富贵在小黄牛的屁股后边站定,旁边放一个板凳,板凳上放着一盆水和他的鱼儿刀。此时他的眼睛里只有小黄牛两腿中间吊着的牛蛋。
看着看着,赵富贵伸出左手,用拇指和食指、中指握住小黄牛阴囊的最上边,食指和中指贴紧固定,拇指则从上往下挤,这样一挤,牛蛋的下部就鼓了起来。赵富贵又用右手把蛋缝两边的睾丸摆正,让两个硬块分布在这蛋缝两边。这时的牛蛋不像平时那样皱巴巴的了,皮绷得紧紧的,还闪着滑滑的光。看看正了,赵富贵腾出右手从板凳上拿起鱼儿刀,用刀背比划比划,在牛蛋从下往上二厘米左右的地方,斜着切开一个八字形的口子。
“哞……”小黄牛长长地叫了一声,听不出那声音是疼痛的呼叫,还是绝望的呼喊。
赵二狗抱着牛腿,眼睛紧紧地闭着,听到小黄牛的声音,他的身子抖作一团。
赵富贵左手用力一挤,睾丸就从口子处掉了出来……
“这摘蛋,也叫摘黄儿,就像摘鸡蛋的黄儿。摘黄儿也有讲究,只摘除蛋籽儿,蛋籽儿周围的东西得留下,摘多了牛的元气伤得厉害,就容易得病了,也会影响它今后的生长发育。”赵富贵长长地出一口气,手里拎着蛋籽儿,血一滴一滴地滴下去,他把蛋籽儿朝旁边的盆里一扔,洋瓷盆发出清脆的响声。
随着小黄牛的蛋籽儿落进盆里,现场所有的男人都感觉裆里空了。而女人们呢,尿就夹不住了,先是一个人,然后是一群人,都疯了一样跑着去找厕所……
三
村子里的人大多已经搬了,好多房子变成了残垣断壁。
半年前,人们就开始做着搬迁的准备了。房子里、院子里多年的旧东西搜罗出来,一件一件看,一件一件想,每一件东西都有一些往事锈在上边。原本都是没用的东西了,好多扔在某个地方多年不见了,这一下子翻出来,竟有些留恋。犁铧耧耙都有故事,旧轮胎、老平车都有故事。村东的刘二旦看着立在院子西墙根的一根扁担,泪就扑拉拉地开始流。一根很普通的扁担,已经多年不用了,以前没有自来水,村子里就那么几口井,人们都得挑了桶去担水。这几年公家给村里建了自来水,扁担就不用了。看到这扁担,刘二旦是想起他爹了。他爹叫箩扣,当年他奶奶生一个死一个,来来回回折腾了好多年,等他爹一出生就拿箩子扣上了,生怕再让阎王抢走,从此也就起了这么个名字。好不容易保住了这个儿子,娇惯得不行,可没长多大,爷爷就死了,奶奶领了嫁了人。原来是宝贝,这换了个不亲的爹,就开始受罪了。去了新家,又有了弟弟,就更不受待见了。十岁那年一个人回到村子,饥一顿饱一顿,冷一顿热一顿,过得恓惶得不行。别的不说,一个人从井里往回弄水就难,第一次站在井边往上提水,那黑咕隆咚的井口就像一张神秘的大嘴,总感觉要把人吞下去,直吓得腿都软了。但没办法,只能边哭边接近井口慢慢把绳子放下去,再慢慢提上来。冬天更难,井口结满了冰,又鼓又光,一不小心就会滑进井里,听说以前就有人滑进去过。那扁担一直陪着他爹,看到那扁担刘二旦就想他爹了。刘二旦一想他爹,院子里所有的东西便都是跟他爹有关的了。
村里的干部来催了好多遍了,空落落的村子,树上都经常是空的,人少了,喜鹊、麻雀也把家搬走了。寂静的傍晚,只有赵二狗家的烟囱往外冒着一股灰蓝灰蓝的烟,显得那么孤寂落寞。
“怎么还不搬,怎么还不搬?”村干部问。
赵二狗挠挠头,一直挠头,好像头上长满了虱子和虮子,村干部一问,虱子和虮子就在头上蹿来蹿去。其实这些年人们的身上不长虱子和虮子了,早以前要是谁的头几天不洗,就会长出虮子,白白的小点儿,慢慢就长成了虱子。女孩子们头发长,又没有条件经常洗,每天梳头的时候,大人就用篦梳从上往下梳,虱子和虮子就被梳了下来。有一些老人也总会坐在太阳底下捉虱子,眼睛离衣服近近的,捉了就往地下一扔,用脚踩踩;有的呢,干脆沿了衣服缝子用牙咬,那声音脆脆的,藏在缝子里的虱子虮子便应声而亡。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虱子虮子竟然没了,村里人也再不说那句“皇帝的身上还有三只御虱子哩”的俗话了。
“莫非是有啥没想开的?莫非是还有要求?”乡干部也来了,乡干部的话里明显是带了不满。其实该答应的条件大都答应了,为了这村子搬迁的事,乡干部也是受了不少煎熬。看看好说话的、不好说话的一户户都搬走了,这赵二狗家却是迟迟不动。
赵二狗还是挠着头,他快把头发挠光了。
“还不是因为那牛!”周三女终于说了实话。
周三女的话音还没落,院子里的牛就叫了一声,接着又叫了一声,且比第一声响。乡干部和陪着乡干部的村干部一齐朝着院子里看,可不是,那头牛站在院墙根下,正准备叫第三声哩。
“因为牛?”村干部看看那牛,就看赵二狗。赵二狗还在挠头,赵二狗头上的毛真的快被挠光了。
“那牛怎了?那牛是你爷爷还是你爹?”村干部一下子火了,他左看看,右看看,就看到了放在锅台上的菜刀:“一头老牛,一头老得路都快走不动的老牛还当成宝贝了?我这就给你宰了它,看看它的老肉能不能炖烂!”
“甭……甭……”赵二狗不挠头了,赵二狗拦下了村干部,眼睛紧紧地盯着那老牛,赵二狗的眼里塞满了内容。
“反正是得搬,反正是得搬。这一天一天拖的,难不成你是想让我跪下求你?”村干部看一眼乡干部,再看赵二狗。一起在村里长大的,说话也不客气。见乡干部看他,村干部就挪开了目光,又看赵二狗,村干部就咬了牙说:“再给你半个月的时候,如果再搬不走……你看看,你看看……还真就不给你留面子了……”
“也就是一头牛嘛,老赵,你也不能因为一头老牛就不搬家了。你过去看看,你过新房去看看,那可是楼房,你住进去就知道那里有多好,你住进去就再也不想这旧村子旧院子了。”乡干部说完,在地上转了一圈,绕着又看了看赵二狗的院子,开始往外走。
村干部也没再说啥,往走的时候,又回头看了看锅台上的菜刀。
院子里的牛又叫了一声。
四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那就搬吧,再不动,好像俺赵家是不好说话的人的。赵二狗把手里的半截烟重重地甩到地上,咬了咬牙。可是抬起头,一看到那牛,他就又犹豫了。关键是,他只要一抬起头来看那牛,那牛总在看他。那牛见他看它,就会晃晃头,然后把舌头伸出来探到这个鼻孔,再探到那个鼻孔,牛的眼里有话哩。
“咋弄哩?”赵二狗看着牛。
“哞……”牛说。
“咋弄哩?”赵二狗还看着牛。
“哞……”牛还是这么说。
“你光叫,你光叫,也不说个啥;你光叫,你光叫,也不说个啥!”赵二狗拍了拍牛的脖子,又拍牛的嘴。
这一次牛没叫,而是用身子蹭蹭赵二狗,尾巴晃着,尾巴梢子轻轻地扫到了赵二狗的身上。
“要不你走哇,随你自己,想去哪去哪。”赵二狗一下一下地摸着老黄牛的脖子:“你走吧,随你,想去哪去哪,越远越好,越远越好。”
老黄牛耳朵晃晃,一会儿看远处,一会儿扭过头来看赵二狗。老黄牛不仅耳朵晃,还摇头,老黄牛看一眼赵二狗摇一下头,老黄牛再看一眼赵二狗再摇一下头。
“你摇啥头?你摇啥头?你是不信我的话?我是真的让你走哩。这么多年了,我赵二狗啥时候说过骗人的话?这么多年了,我赵二狗啥时候说过骗你的话?”
老黄牛抽了抽鼻子,像是在笑哩。赵二狗看它确实是在笑哩。
“你还甭笑,我这就解了你的缰绳,我这就解了你的缰绳——”赵二狗说着话,就真的解了系在老黄牛头上的缰绳,绕成团扔到牛圈外边的窗台上。其实缰绳早就成了一个摆设,牛只要随便一挣就挣开了,但一直就系在老黄牛的脖子上,似乎是习惯了,老黄牛已经没有了挣开的想法。
赵二狗开了大门往外走,牛跟在赵二狗的后边也往外走。街上真是没人了,房子也快拆光了。前头是刘柱子家,刘柱子家往东是杜海海家,杜海海家再往东是钱换换家。刘柱子家院子里有几棵老榆树,院子后边是一圈儿杨树。杜海海家喜欢在院子外边围个栅栏,种些水萝卜、西红柿、黄瓜啥的,两家院子挨得近,刘柱子说杜海海家栅栏占了自己家地盘,杜海海说哪占了哪占了,你砍了你的树看看有多长,你把所有的树砍了再量量,是你占了我的,还是我占了你的。钱换换则跟杜海海因为房子盖得高出了一截动过嘴仗,好像还多多少少揪扯过几次。反正是,住在一起的人家总是有这样那样纠葛的,那纠葛如家家户户烟囱里冒出的烟,几年几十年也掰扯不清。然而是,然而是……什么也没有了,眼前什么也没有了,赵二狗这样想着,就感觉听到了谁的咳嗽声,是钱换换的?是杜海海的?还是刘柱子的?好像都不是,好像是村子最东边许得福的。细听,谁的也没有,谁的也没有,赵二狗的心就一下子变得空空的。
“还没搬啊?”远远地有人说话。赵二狗知道是谁,赵二狗只是“嗯”了一声。
“啥时候搬呀?”赵二狗扭过头来看了一眼,见老黄牛竟然跟在他的身后,他走一步,老黄牛走一步;他停下了,老黄牛也停下了。赵二狗不想看那个人,他知道那个人的心思,无意中瞟了一眼,见那人的目光盯着老黄牛,再也不离开了。
“想都甭想,想都甭想……”赵二狗一遍遍在心里说。
赵二狗走上了庙儿梁,村子的后边是个庙,庙后边就是那个梁,所以人们把它叫庙儿梁。庙儿梁上的石头堆还在,那些年村子里有个灾呀难的,人们会在庙儿梁上垒一个高高的石头垛;村子里好久不下雨了,也垒。时间长了,那石头垛就一直站着了。小时候赵二狗不知道是谁垒,长大了知道是侯大先生。侯大先生识得几个字,每年还给全村人写对联,有时候谁家丢了东西会叫侯大先生给算算,侯大先生就拨着指头,嘴里念念有词,不一会儿睁开眼睛随手指了指方向,是告诉人到哪个哪个方向去找哩。后来侯大先生不在了,那石头也就没人垒了。许是对那几块石头的禁忌,谁家盖房都没敢拉回家去,所以好多年了,那石头还在。赵二狗下了后坡,又往远处走。远处是榆岭,榆岭倒是长满了树,但不是榆树,一棵一棵都是杨树。榆岭的沟里有泉,那几年水草丰茂,赵二狗常拉着牲畜去放,后来水没了,泉也没了,但相对还是杂草长得好的地方。赵二狗一直找草好的地方,赵二狗一直走一直走,不回一下头。赵二狗又去了三顷关、小摊儿,赵二狗还去了东梁、西湾……赵二狗把村子周围走遍了,他回到家门口,扭头看,老黄牛还在他的后边跟着。
“你……”赵二狗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五
赵二狗一夜都在做梦,他一会儿梦到他爹从西边走了,他以为他爹会回来,可是他爹一直走,最后不知道去哪了。赵二狗梦见了牛,是一头小牛,赵二狗梦见那头小牛是他媳妇,赵二狗都要跟她成家了,亲戚们来了,饭都做熟了,可是怎么也寻不见那小牛了,赵二狗在人群里找,看看哪个人都是,却哪个人都不是……赵二狗梦见一群牛,那一群牛在他的梦里跑,他不知道它们从哪里来,要跑到哪里去。赵二狗在梦里还听到了牛撞到自家院门的声音,牛群一直撞着院门,快把院门撞破了,赵二狗想出去赶开牛群,可是他的腿软软的,他不知道他的腿怎么一下子变得那么软,他就使劲提腿,他感觉自己身上的劲已经使完了……迷迷糊糊中,他听到了什么声音;再听,还有。是院门响动的声音。赵二狗彻底醒了,他把头探起来,听听,有声音;再换个方向听,还有声音。
“哎……”赵二狗推了推周三女,周三女动了动,翻了个身,又响起了呼噜。
“哎……”这一次赵二狗动作大了点,声音也大了。周三女被他推醒了,以为他突然想做啥了:“你这人,人正睡得香哩,老也老了,这大半夜的……”
“哎,你听,你听,外边是不是有声音?”这一下周三女彻底醒了,她侧耳听,也瞪大了眼睛,可不是有声音吗?
“有人撬大门,是哩,是有人撬大门哩。”
“妈的,人都搬走了,这是欺咱独户哩!”赵二狗把灯拉着,开始穿衣服,他故意把穿衣服的声音弄得很响,还放长了声一声一声不停地咳嗽。
“是不是谁家的狗找不到家门了,来抓咱家门哩?”周三女说,“这一下子都搬走了,不说人不适应,狗都不适应呢,大概是谁家的狗从别处跑回来,找不到家门了,就抓咱家门哩。”
“哪有谁家的狗抓门,这一定是不睁眼的贼想趁机摸捞东西哩,也不看看我赵二狗是谁?”赵二狗这最后一句像是吼出来的,一听就是给谁听哩。
门不响了,再听还是不响了。赵二狗撩开窗帘看看,阴历下半月,黑得啥也看不着。也许真是谁家的狗抓门哩。
过了一会儿,听到了牛的叫声。牛先是木木地叫了一声,接着是倔倔地叫了一声。赵二狗一下子跳了起来,他明白了什么,慢下来的动作便快了起来。他穿上了内衣,又赶紧穿裤子,接着把上衣往身上一披,就要往地下跳,周三女一下子拉住了他:“别,别出去,万一那个啥……”
这时候牛又叫了一声,然后声音就慢慢地沉下去了。
“不行,狗日的。不行,欺负到家门口了。”赵二狗犹豫了一下,还是跳下了地。
“甭出去吧,甭出去吧!万一有个啥……贼都是不要命的。”周三女还在劝赵二狗:“也没啥东西,就一头老牛了,你不是正不知道咋弄哩吗?”
“怕个啥,我怕个啥!我是想让牛自己走掉,可明明知道有人要了它就是把它杀掉而我不管,那不真成了狗?”
“我怕个啥,我怕个啥!”赵二狗一遍一遍说着,从堂屋地上拎了一把铁锨,拨开门闩跑了出去。出了院子,人到了黑暗中就能隐隐约约看到黑暗中的东西了。院门大开着,赵二狗跑出大门,远远地看到一个人正牵了老黄牛往远处走,后边还有一个人用棍子赶着。老黄牛犟着不走,后边的影子就使劲用棍子打它。
“你妈的个货……你妈的个货……”赵二狗大吼着,举了铁锨就追了出去,后边的影子赶牛赶得更急了。老黄牛听到赵二狗的声音,站住不走了,它的头被前边的人用绳子拽得高高的,身上雨点般挨着打,可是一听到赵二狗的声音,牛就一下也不动了。
“你妈的个货……你妈的个货……老子打死你们,老子打死你们。”赵二狗疯了一般喊。
“啊呀呀,偷人抢人哩;啊呀呀,偷人抢人哩。”后边那个赶牛的人顾不上赶牛了,返过身来举起棍子准备打赵二狗,这时候周三女的声音撕破了嗓子般响起来,把个夜也扯破了。那人就一惊,扭了头朝前跑开了。拉牛的人还把缰绳绷得紧紧的,见后边的人朝前跑了,回头看看,犹豫了一下也扔了缰绳跑了。
赵二狗挥着铁锨疯了一样追,那两个人一前一后疯了一样往前跑。天边有了蓝色的影子,赵二狗慢慢地看清了其中一个人是谁。
“妈那个货,想买老子的牛不成,竟然来偷;妈那个货,老子劈死你们!”
六
东西都搬走了,是村干部叫来的搬家公司,乡里给出的钱。村里所有的人家都搬走了,赵二狗家就成了乡里、村里干部心头的一个疙瘩。有一家不搬走,集体搬迁的事就画不了圆圈,为这事村支书说二狗我叫你爷了,你搬吧,你搬吧,我来给你收拾;乡里负责搬迁的干部也说,老赵你搬吧你搬吧,搬家的钱乡里都出。赵二狗听着这话,就感觉自己成老赖了,赵二狗就一遍遍在心里说:我赵二狗啥时候当过老赖,我赵二狗啥时候做过赖人?
院子空了,可牛还在。赵二狗看着扬长而去的汽车,心一下子空得没抓没挠的了。他在院子里绕了一圈,看看没啥了。接着,又没来由地绕了一圈,真是没啥了。就剩个空壳了,哪天抽个空拆了,找人卖了就啥也没了。得赶紧拆哩,收破烂的人每天要来好几拨,其实也卖不了几个钱,就是个意思了。
赵二狗莫名地朝一个地方笑笑,也不说啥,扭了头就往外走。院门口的啥东西绊了他一下,差点绊倒。每天都走的路,这么多年了没有绊倒,这咋就一下子要绊倒了呢?赵二狗叹了一口气,低了头看,有什么呢?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咋就差点绊倒呢?什么也没有怎么就差点绊倒呢?他想说一句什么话,却终是没有说出来。
洋车子在院墙外边靠着,这是老婆让留下的。他说拉走吧,老婆说给你留下哇,你骑着省点儿劲。他说拉走吧拉走吧,我骑那干啥。可是老婆还是让搬家的把洋车从汽车上搬下来了。赵二狗晃了晃车子,车子还行,倒着蹬蹬脚蹬,链子“哗啦啦”响,只是长时间不骑了,生了锈,时不时卡那么一下。其实这车子用处也不大了,以前出出进进都得骑,特别是进城买东西,骑车比步行快多了。他爹那代人进城是步行的,进一趟城二十多里,早晨早早地起来,走一身汗,还得中午在县城里吃顿饭,好店进不起,就进北街齐家面馆吃碗面,这都比在家吃好几顿饭费钱,可是不吃再走到回来的路上腿就软了。后来有了洋车,快了,他爹说那是快个,那是快个,走在路上“嗖嗖”的,不大一会儿就到了,买了东西半天就能回来。后来是,连洋车也不用了,有客车通村子,还有人用“大发”拉人,三五块钱包来回,方便省劲,进一回城就把一年的东西都买全了。
赵二狗翘起腿,车子晃了晃,有点生疏了,但还是迈了上去。他蹬蹬,车子就朝前走了。车轮发出“轧轧轧”的声音,他听着竟有些激动。激动啥,他也不知道。骑着走了一会儿,回过头,见老黄牛追着他。他继续蹬着往前走,过了一会儿,再回头,老黄牛跟他拉开了距离。他以为老黄牛会停下来,但没有,老黄牛还在吃力地追赶着他。老黄牛一晃一晃朝前跑着,“牛骑叾(胯部)子马骑攀(前腿上部),骡骑当腰一忽颤”,是说骑马骑牛骑骡子的经验哩,当年赵二狗骑在这牛的叾子上走在乡间的路上,稳稳当当,像坐轿子哩,可是现在看这牛,背瘦得快成刀片了,叾子上的肉也没了,高耸的骨头坐上去估计是不会再舒服了。
赵二狗下了洋车,等着老黄牛,老黄牛喘着粗气赶了上来,还不忘舔舔赵二狗的手。“你追我做啥?你追我做啥?”赵二狗看着老黄牛的眼睛说,老黄牛把头摇摇,抽了抽鼻子,也看着赵二狗的眼睛,老黄牛一直看着赵二狗的眼睛,这倒让赵二狗不知道该看哪了。
……
楼下有人在晒太阳,其实家里也能晒太阳,但人们还是习惯站在院子里晒太阳。都是搬迁过来的人,站在太阳底下抄了手,总难免想起村子里的阳光,就都朝某一个地方望着,就都说着那些与村子有关的事。说着说着,就都觉得心里空空的,缺了什么呢,都不知道。赵二狗是从楼那边转过来的,赵二狗推着洋车,先是洋车露了出来,接着赵二狗露了出来。人们突然就不说话了,都朝着赵二狗看。都是一个村子的,好多村子都集体搬迁了,但规划的时候还是同一个村子的人住一片。“二狗,你也搬了?”赵二狗点点头。“二狗,你还骑了洋车,那洋车好几年不骑了吧?”“嗯!”人们说着话,就看到了赵二狗后边的牛,就都瞪大了眼睛。
“二狗,这牛……”
“二狗,莫非给你分牛圈了?”
“二狗,圈的地方也没了,这牛也老成个那了,你这领来……”
“想想,这牛也快三十年了,不,好像三十年也多了,是不,二狗?”
赵二狗站下来跟人们说话,老黄牛就跟过来站在赵二狗的旁边,它看看这个人,看看那个人,它是认识这些人的,在村子的早晨和黄昏里经常碰到这些人,它跟他们不交谈,但他们和它的眼里都有相互的影子哩。
“这牛老了,二狗你领过来是要杀了吃肉?”
“怕是肉老得炖不烂了,不过老牛肉多炖一会儿有嚼头。”
赵二狗脸上的笑慢慢不在了。
“二狗,你要杀了,给我也分点肉,老牛肉确实有嚼头哩。”
“二狗,如果杀牛,我给你动手,你知道我好几年没动手了,不过估计还行,给我分点牛杂碎就行。”
人们还在说,赵二狗的脸色越来越冷了。
“我说我要杀牛了吗?寡的,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人们不知道赵二狗怎么一下子不高兴了,人们一直觉得赵二狗是个好脾气的人,可是怎么说着话,就恼了。
赵二狗不再说话,推了洋车走进楼道门。老黄牛在他的后边紧紧跟着。
赵二狗左手握着洋车把,右手握着中梁,头朝上扬着一步步上楼梯。赵二狗很少上楼梯,待在村里半辈子的人,突然上楼梯有点不习惯。儿子成家以后就住在城里了,他也到过儿子家,儿子家住在十二层,都是坐电梯,赵二狗第一次去儿子家,电梯一起一停让他差点吐出来,好长时间没有缓过来。第二次去儿子家,赵二狗说啥也不坐电梯了,他硬是从楼梯爬上十二楼。后来儿子家赵二狗说啥也不去了,逢人便说,那哪是人住的地方?那哪是人住的地方?
楼道里堆了不少东西,搬家的时候乡里的干部和村里的干部一再强调不让把乱七八糟的东西搬到楼道里,可是从村子里搬来的人家,看看这一件,再看看那一件,觉得哪一件都是宝贝,这楼道就快被各种东西堆满了。赵二狗扛着洋车一会儿碰到了这边的东西,一会儿碰到了那边的东西。不过他不管,他只管一层一层地上。
老黄牛呢,也跟着赵二狗上楼梯。老黄牛没上过楼梯,老黄牛迈了左前腿,身子朝右晃晃,再迈右前腿,身子朝左晃晃。老黄牛走过好多路,可是没有走过这样的路,它迷惘地看着周围,不过它盯得最紧的是赵二狗的屁股。
赵二狗也是,迈左腿的时候,身子朝右歪了;迈右腿的时候,身子朝左歪了。多年了老黄牛经常会看到赵二狗的背影,可是今天它看到的赵二狗却是另外一种样子。如果能笑,老黄牛估计会笑出声来,但它不敢笑,不知道为什么,老黄牛这一段时间心里总是慌慌的。
赵二狗把洋车放到自家门口的楼道里,进了家门,他没有关门,周三女说你咋不关门你咋不关门……周三女还想说第三遍,周三女一般说某一件事情总要说三遍,可是,可是周三女第三句话没出口,就瞪大了眼睛。
老黄牛伸进家门的头,正在朝着她笑哩!
七
把老黄牛放到哪里,赵二狗颇费了一番周折。牛是动物,不像物件可以随便摆放,比如那个老柜,那真是老得不能再老的柜子了,表面的漆都掉光了,里边原是用了白灰抹平的,漆一掉,白灰都露出来了,东一块西一块,而且已经不是白色的了。周三女说要这做啥哩,要这做啥哩?赵二狗说装玉茭子哩,装玉茭子哩。周三女说哪还有玉茭子哩,地都流转出去了,哪还有玉茭子哩?那也得留下,庄户人家迟早还得靠地哩。赵二狗不仅把老柜子拉来了,耙子铁锹箩筐铲子……都拉来了,家门口的楼道都有点放不下了。用都不用了,都留着做啥?周三女不理解,好多人也不理解,赵二狗就说这些都是庄户人的宝,迟早是用得着的。说这话的时候,赵二狗就一直盯着那些东西,只有看那些东西的时候,他眼里的光才会特别特别亮。
进了家,老黄牛一开始站在门口好奇地看着这个新地方,耳朵晃着,眼睛眨着,像要想清楚什么的样子。时间不长,它就不想了,也许是想清楚了,也许想想还是没清楚,就干脆不想了。其实它也用不着客气,跟赵二狗和周三女这么多年了,确实也是一家子了。
老黄牛开始在地上走动,地上铺着瓷砖,牛一走就打滑,走走就停下了,胆怯地看看赵二狗,看看周三女。过了一会儿,许是无聊,就又动动蹄子,一动,就又滑了一下。老黄牛不敢动了,它就站在客厅,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老黄牛得吃得喝,得拉屎撒尿。赵二狗寻了个蛇皮袋子挂在老黄牛屁股上,看看蛇皮袋子不太密实,他又翻出一件不穿的旧衣服,撕开,缝在蛇皮袋子上。牛吃饱了后,一股热气从屁股眼里努出来,“吧嗒”一声墩到了袋子上。赵二狗又寻了个塑料袋,系上长绳子,拴在牛的腰上,让牛尿的时候直接尿到塑料袋子里。许是身上多了东西,老黄牛感觉不舒服,一直动一直动,那蛇皮袋子和塑料袋就一直“簌簌”地响。周三女睡觉的时候把卧室门关得严严的,还蒙着头,蒙得时间长了,蒙出一头汗。那声音也很要命,不时响一声,不时响一声,好几次在梦里她总感觉有啥可怕的东西在身后跟着。
新房厕所里是坐便,赵二狗上厕所的时候,说啥也拉不出去,他努努劲,泄了气,再努努,又泄了气。反正是,坐在那上边,他就感觉屎都被一下子夹死了。“这烂玩意,这烂玩意!”赵二狗骂着,干脆两腿踩在坐便器上边,坐便器太滑,差点一头栽下去。周三女在客厅骂牛,赵二狗正烦着哩,看看终于拉出来的黄屎,再看看坐便器,突然提了裤子,胡乱系了一下,出了客厅。
厕所做了老黄牛的圈。
“这成啥了?这成啥了?”周三女一遍一遍地说。
“先就这样,看下一步咋办。”赵二狗说。
“这是个家,又不是个牛圈!”
“又不是没跟牛一起待过。这么多年了,还不是它陪我们一起过来的?这牛一直是咱家的贵人哩!”
“那会儿是院子,家是家,牛圈是牛圈,现在没院子了,牛跟人待在一起成啥了?”
“这还跟原来不一样?咱就把这客厅当院子,当成牛圈也行,不是还有两个房间吗?”
“原来的院子是院子,这客厅能当成院子?牛拉屎怎么办?臭味出不去怎么办?”
“臭啥臭,好像住楼在房里就成城里人了?这么多年了,还不是靠牛马驴骡的臭味活,哪一个庄户人敢说牛马驴骡的味道是臭的?”
“臭的就是臭的,臭的还能是香的?”
“我反正不嫌臭,人得活,牛也得活。”
“那你在哇,我受不了了,我走呀我走呀!”周三女真是受不了了,家里不仅有臭味有声音,她连厕所都上不了了,找个借口到邻居家上了几次,不好意思了,就下了楼到外边去上。小区里没有公共厕所,她就一直往外走,出了小区,到了野地里,还得找个人看不见的地方,蹲下了又提心吊胆,害怕有人看见,原本非常痛快的一件事情,现在变得别扭起来。提了裤子站起来,还得心慌慌地朝四周看好长时间。
“它是贵人啊,在咱们家它真是贵人啊,你说让我把它咋弄哩?”
“它是贵人,你就跟贵人过吧,我真是过不下去了,我在这家真是一天也待不下去了!”老婆收拾了一个包,真就离开了家,甩了门头也不回下了楼。走出小区,看着不太熟悉的路,老婆不知道该往哪里走了,即使熟悉了那些路,她又能往哪走,爹娘早几年就都去世了。她有一个兄弟两个姐姐,因为日常的一些小事,闹过不愉快,其实早就很少来往了,爹妈在的时候,还偶尔走走,爹妈一走,兄弟姐妹其实都是路人了。她站在路口,看看天,看看远处,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眼里有什么东西想流出来,流呀流呀,终还是没有流出来。回了头,她见赵二狗披了衣服,就站在她的后边,说回哇回哇,还拉了拉她的手,她恨恨地瞪了瞪赵二狗,朝天擤了擤鼻子。
……
因为这牛的事,以前在村里常走动的邻居也不敢让上门了,每次送牛屎牛尿下楼,赵二狗倒没觉得啥,周三女却是遮遮掩掩的,像是做了啥见不得人的事哩。
八
女儿打电话回来,说是过几天要回来了。
女儿好长时间没有回来了,搬到新家也没回来过。
女儿在南方打工,一开始赵二狗不同意,一个女孩子打啥工,在村里找个人家嫁了就行了,外边乱七八糟的,谁知道会遇到啥事、遇到啥人!可是村子里的年轻人都出去了,他最终还是没拦住。一开始女儿还回来,女儿一回来赵二狗就不高兴,说外边有啥好?后来赵二狗不说这些了,就只给个冷脸。这也无所谓,反正也没啥沟通的,他忙他的,女儿待不了几天也就走了。后来回来,他倒是不说啥了,周三女的嘴闲不住了,周三女是说婚姻的事,周三女总说二十大几的人了,还不找个婆家,要早些年孩子都好几岁了。周三女老说,女儿听了就烦,之后就不怎么回来了。
这一次女儿打了电话,说不是一个人回,是两个人。周三女就明白这是找了人了,回来见见家人,也算是让家人知道一下。
女儿要回来了,还领了个人,这虽然搬到了楼上,可是……哪有人和牛住在一起的?周三女想来想去觉得不对劲;哪有牛和人一起吃喝拉撒的?周三女自己都忍不住要笑了。
“你说这哪有人和牛住在一起?”周三女皱着眉头说。周三女的脑子里都想象了好多次一个陌生人进了这个家时的样子:“我跟你能将就,反正一辈子也忍了你了,你说一个外人来了家里,看到这……”
“孩子这么大了,好歹找个人了,你说人家来家了看到这家里的样子咋想哩?”
“反正是你看哇,女儿这么大了才找个人,这牛是你的贵人哩?还是女儿的对象是你的贵客哩?反正你看哇,女儿的对象处不成,女儿不高兴,我也是肯定不跟你过了。”这一次周三女的话说得比以前硬了。
赵二狗一直抽烟,以前抽烟不多,可是这几天赵二狗却总是一根接一根地抽。赵二狗站在小区院子里抽,走到小区外边的街上去抽。有一次他走出小区,一直走一直走,差一点就走到原来的村子那地方去了。看看空旷的野地,他蹲在一棵小老杨下,抽了一根又一根。
赵二狗还在楼道里、客厅里抽。好几个夜晚,他就蹲在厕所里,看着老黄牛,一直看着,一直看着。赵二狗想跟老黄牛说点啥,可是他不知道该说啥。他不说啥,就只抽烟,厕所里牛屎牛尿的味道和烟的味道混在一起,飘着飘着,就顺了窗户飘了出去。老黄牛看着赵二狗,还不时伸出舌头来舔舔赵二狗的脸,赵二狗感觉脸上热热的。牛一舔,赵二狗就不敢再看老黄牛了;牛一舔,他就低下头去,狠狠地吸一口烟,然后咽下去,生生地让自己忍也忍不住,一个劲地咳起来。
赵二狗咳了好多天,周三女看见他把脸咳绿了,别人看见他把脸咳绿了,老黄牛也看见他把脸咳绿了。
“走哇。”赵二狗拍拍老黄牛的脖子,“走哇。”说了这话,赵二狗不再说别的,只就扭了头朝屋子外边走,老黄牛懂了什么的样子,看看厕所门没关,也就跟了赵二狗往外走。赵二狗从门口拣了一根绳子拎在手里,出了家门一直顺着楼梯往下走。赵二狗走出了楼道,走出了小区,走出了村子。赵二狗在那条有点翻浆的水泥路上往前走,老黄牛一直跟在他的后边。走着走着,就走回了原来的村子。原来的村子已经啥也没有了。
“那是西沟,我常领你到那儿吃草。你最喜欢吃那儿的草,那儿的草长得又好又嫩。”
“那是鸳鸯地,那年在这里耕地累了,我躺下歇缓一会儿,两只饿狼悄悄过来想把我当点心吃,那时候不知道为啥狼那么多。你疯了一样护着我,不让那两个家伙靠近,我醒来看见你正挡在我身边哩。”
“那是大队院,后来不是大队了,成了一块空地,当时你还小,就是在那儿让你变得不是个‘男人’的,想想人真是狠心,不过有啥办法呢,好多事情得靠你哩,要是不骟了你,你还能给好好干活?”
……
赵二狗领着老黄牛转了好多地方,跟老黄牛说了好多话。赵二狗平时话不多,不知道为啥,这会儿他突然有好多好多话想说。
看看天黑了,赵二狗掏出绳子开始往老黄牛的头上系,老黄牛不解地看着他。赵二狗系得很慢很慢,赵二狗把绳子系到牛脖子上的时候,天已经彻底黑下去了。他又把绳子另一头往一棵树上系,这棵树原来是自家院子里的树,以前老黄牛就总系在这棵树上。赵二狗系上了,又解开;解开了,又系上。天上的星星出来了,是第一颗。赵二狗怕星星都出来,赵二狗看看只有一颗星星,咬了咬牙,便又把绳子系在树上,还左右拽了拽。
“你说吧,你说吧,这没用的老牛是你的贵人,还是你女儿的对象是你的贵客?”老婆周三女的话一直在赵二狗的耳朵里响着。
赵二狗又朝天看了看,然后摇了摇头。他不看那棵树,也不看老黄牛,扭过了头就走。赵二狗走得很急,好几次差一点让地下的什么东西绊倒。
赵二狗远远地听到了牛的叫声,可是他不敢回头。天已经彻底暗下来了,虽然黑暗中什么也看不到,但他怕看到老黄牛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