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还没过完呢,李峻就打来了电话,特别兴奋,喘气都有点儿粗,他说,刚子,这回咱可算掏上了。我说,掏上啥了?他说,我包了个大活儿,价给得高,在江城算是祖宗价,马上开工,轻轻松松干到上大冻。我说,那恭喜呗。他说,恭喜我干啥,要恭喜就恭喜咱们大家,有钱一起挣,我就是挑个头儿。我说,到底啥活儿,你细说说。他说,大世界杨六子听说过吗?我说,最早是玩社会的,现在垄断全市的装潢材料市场,这几年没少挣,就算不是江城首富,也绝对上数。他说,他要在南岗那建一个洗浴城,外国名字,威什么斯水世界。我说,威尼斯水世界。他说,操,你知道啊?我说,不知道,瞎猜的。他说,你准备一下,钢筋活儿我拿下来了,可能下个月就开干,你还得给我扒票。我沉默了几秒,想问他这次到底能给我多少钱,但没问出口。他好像猜出了我的意思,连忙说,你放心干吧,咱俩谁跟谁,亏不了你。
扒票就是按照钢筋施工图纸做下料单,把某一个构件所需要的钢筋型号、数量、形状和尺寸,写在一张张小票上,然后交给后台工人备料加工。扒票师傅不用出力,看图纸就是工作,但工资却都很高,不是日工,是包月,不管刮风下雨,一个月最少两千五。前年,跟李峻在鸡西市干活儿时,我看过几回钢筋的图纸。有几次中午,扒票师傅吃饭去了,把图纸放在了后台的案板上。他并不防备我们偷学,在他的想象中,我们这些人都是粗人、笨人,出力可以,看图纸犹如看天书。但他显然忽视了我,我只看了几次图纸,再结合他给我们的下料小票,就学会了扒票。
去年年初,李峻得知我会看图纸后,动了心眼儿。那时全市的扒票师傅工资都在涨,但李峻却没给他的扒票师傅涨。扒票师傅和李峻提了好几次,李峻只哼哈答应,开工资时却一分不多给。又过了一个月,那家伙扛不住了,和李峻干了一仗,拍屁股走了。那之后,我就开始给李峻扒票。可我干的是扒票的活儿,挣的却是普通钢筋工的工资,我当时心中有怨言,但没提,我刚学会扒票,整不好有些地方还会出错,如果拿扒票的工资,就有可能担责任,但我没挣那份钱,李峻就不好多说什么。我寻思少挣点儿就少挣点儿,先边干边学习,积累经验,等到彻底都整明白后,再让李峻给我涨钱也不迟,到时候他要还不给我涨,我也可以挺着胸脯走人,猪八戒摔耙子,不伺候他那个猴。
千禧年,江城市呈现出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一夜之间冒出了许多家夜总会和洗浴城。在这之前,江城人的业余生活主要是打麻将和唱卡拉OK,夜总会和洗浴城的出现,把江城市的文化生活一下子提高了好几个档次。听说杨六子建的洗浴城是全市最大的一个,开设许多项目,洗浴、桑拿、按摩、节目表演、自助餐和客房都有,按摩师和服务小姐都是从模特学校招来的,是真真正正的一条龙服务。
威尼斯水世界建筑面积一万多平方,李峻拿到手的钢筋活儿,是托人从杨六子手里直接包的,中间没过手,所以才会有那么高的价格。
李峻最开始和我一样,也在工地里绑扎钢筋,满身铁锈、一脸黢黑,一年到头,力气没少出,钱挣不了多少。后来,他拐弯抹角联系上了他的一个表姐夫,他表姐夫刚成立一个小建筑队,准备干几栋住宅楼,正好缺钢筋工,就把钢筋活儿转给了他。李峻领着六七个钢筋工,跟他表姐夫干了将近两年,虽说被他表姐夫坑得一分没挣,但包钢筋活儿的经验没少积累,那以后,他开始接一些钢筋活儿,专门挣人工费差价,手下也有了二三十个钢筋工。
刚进三月,威尼斯水世界就开工了。奠基仪式搞得特别隆重,彩旗、烟花、气球、鞭炮一样都不少,杨六子不但请来了市里的领导,还找来了几个和尚。领导剪完彩,讲完话,和尚上场,六个和尚,老的老,小的小,按大小个儿排队,一水儿黄色僧袍,围着奠基石边转圈边敲着木鱼念经,看上去很滑稽。念经结束,和尚们打开了一箱茅台酒,一瓶瓶洒在了奠基石上,不管茅台酒是真是假,但看着都让人心疼。
李峻一共找来了将近三十个钢筋工,每人每天工资五十块。
李峻对我说,先给你也按五十开,等完工了再给你分红,刚子你放心,保证比一个月三千还多。说完,他还拍了拍我的肩膀,很亲切,像在拍他一奶同胞的弟弟。我心里有点儿不舒服,那时我已经能看懂任何钢筋图纸,扒票早已不是问题,当时扒票师傅的工资官价是一个月三千,他不应该还按普通钢筋工的标准给我开工资。说什么分红,简直就是在给我画饼,谁知道完工后他能不能真给我分红,就是真给我分红,谁知道他能给我多少,挣多挣少都是他说了算,甚至他都可以昧着良心说没挣到钱。
我虽然心中不满,但并没有说出口,也没表现在脸上。我性格内向,从不主动结交他人,加上干钢筋工没几年,还都是给李峻干的,认识的同行少,更别说其他包钢筋活儿的老板了。所以,在当时的情况下,除了给李峻干,我还真不一定能找到一个肯用我扒票的老板。只能走一步算一步,至少不用再出力干活儿,这已经很不错了。我安慰自己,同时微笑着对李峻说,什么分不分红的,咱们先争取把这份活儿干好。说完这话,我的内心升起了一股悲伤,我该是多么无奈,又是多么虚伪,才会用勉强的微笑和语言来掩盖我对他的不满和鄙视,这种类似于讨好的表演太折磨人,而我却不得不这样做,这很悲哀。
刚干没几天,我们就发现活儿不好干。质量要求高我们不怕,严格按照要求施工就可以,工期紧我们也不在乎,加班就行,每天加班到半夜的活儿我们也不是没干过。这种不好干是杨六子想整治我们,想少花钱,让我们多干活儿,甚至是不花钱,让我们白出力气。
开工后,杨六子安排他小舅子赵立来工地管事儿,当了威尼斯水世界的项目经理,负责工地全面工作。赵立长得就不像好人,胖,秃头,满脸横肉,手臂上有蛇盘剑的刺青,一瞅就是个社会上的混混。他经常找我们的毛病,从质量,到进度,还有各种材料的使用,甚至哪个工人安全帽没系带之类的小事儿,他都会找到李峻,二话不说,马上就开罚单。李峻没少安排他,隔三差五就请他喝酒,都是高档饭店。刚开工不到一个月,他就跟李峻念叨,说他用的摩托罗拉电话过时了,说现在都流行翻盖的三星,小巧别致。李峻心知肚明,当天就忍痛花了好几千给他买了一部最新款的。但就是这样,赵立还不知足,依旧难为我们,有时甚至变本加厉。
为这事儿我没少提醒李峻。我说,你不能惯着赵立,这人一看就不是好人,混黑社会的,你越恭敬他,他就越拿你不当回事儿,最后还有可能坑你一把。李峻说,兄弟,你说这些我能不懂吗?懂,可懂有啥用,现在咱的命脉捏在人家手里呢。我说,那个杨六子我打听了,说是做买卖的,其实半拉黑,不行咱们就趁早撤,长痛不如短痛,现在走损失还少点儿,这要是最后他真不给咱们钱,你哭都没有眼泪。李峻说,我知道杨六子的底,但你不知道,现在混黑社会的都要脸面,也都在努力洗白,他不可能坑咱们这点儿小钱,一是丢不起那个脸,二是事情万一闹大,怕官方收拾他。当下之计,咱们就该好好干,争取别让赵立挑出毛病。又说,兄弟,我到手这个大活儿废老大劲儿了,咱们必须把握住,不能出错,整好了的话,洗浴城干完,咱们的队伍就能在江城建筑界挂上一号,以后就能接大工程了,等到那时候,你说我能亏着你们这些和我一起打拼的弟兄吗?他这样一说,我还能说啥,只能默默祈祷,杨六子别坑我们。
有一天,我们刚绑扎完一楼的楼板,正准备晚上浇灌混凝土,赵立就来找茬了。他说绑扎不合格,板筋间距过大,非让返工不可。当时我正好在场,就和他理论,说按整体来说,平均间距都够,只是个别的地方宽了一些,是允许的误差,稍作调整就行。他飞扬跋扈惯了,我的解释在他听来就是以下犯上,他怎肯容忍,马上就翻了脸。他歪着头,眯眼看我,同时用右手食指杵我的额头,一边杵一边说,小兔崽子,你能不能干,不能干马上滚犊子。当时不知为什么,也许被骂懵了,平时老实巴交的我居然回骂了一句。其实骂完我就后悔了,应该以大局为重,不该意气用事,惹恼了他,他真敢把我们撵出工地。果然,我一下子就捅了马蜂窝。毫无征兆,赵立忽然就扇了我一耳光。我虽然匆忙中躲了一下,但他的指尖还是扫到了我的脸。啪的一声,我感觉到了这个耳光的力度,脸瞬间一热,紧接着就火辣辣地疼了起来。赵立如果是打我一拳,或是踢我一脚,我都可以忍住,但打耳光不行,打耳光具有明显的侮辱性,是强者欺辱弱者惯用的招式,对弱者的自尊心构成了严重的伤害。那一刻,我全身的血液都在急剧流动,似乎瞬间就都冲进了大脑。我头皮发麻,感觉头发都一根根地立了起来。我随手就在地上捡起了一截钢筋,想都没想,对着赵立的脑袋就砸了下去。关键时刻李峻和其他几个工友抱住了我。李峻对着我的耳朵大声哀求,你能不能为我想想,为大家想想。我瞬间就冷静了下来,把屈辱和怒火倒咽回肚子,扔掉了钢筋。我知道,我这样的人其实没有发怒的资格,因为后果我根本就承担不起。
最后我们还是返工了。赵立说不返工也可以,全部滚蛋,一分钱也别想拿到手。这还不算完,他还扬言要找人卸下我的一条腿,虽然最后并没有人找我麻烦,但还是让我胆战心惊了好几天。
那天晚上忽然就下起了雨。我们钢筋组所有人全集中到了一楼的楼板上。现场的四个角都支起了水银灯,加上塔吊上的两盏大灯,整个工作面亮如白昼。将近七百平方米的楼板板筋都要返工。这活儿很不好干,绑扎容易,拆卸难,何况我们拆下来后还要再次绑扎。楼板的板筋不是一层,在靠近圈梁和大梁的地方都铺设两层钢筋,上面一层钢筋的两端都有直角拐,所以拆的时候很费工。拆完后,我们分出几个干活儿细致的人重新铺设板筋,其他人都去绑扎。李峻也亲自上阵,蹲在地上和大家一起绑扎。他一边干一边大声嘱咐我们,一定要严格按要求操作,不能出一点儿毛病。
半夜时,活儿刚干了一半,但雨却越下越大。在灯光下,能清晰地看见雨滴连成了线,密密麻麻,闪着银亮的光,像无数支箭矢,笔直地射向大地。楼板上积了一层水,有一寸厚,雨落在上面,先是砸出一个个水泡,然后水泡破裂,炸成一个个水花。最开始时我们都穿着雨衣,但雨衣太过笨重,裹在身上,让我们难以蹲下,手臂的活动也很受限,无法快速操作,最后我们索性把雨衣都甩到了一边。我们身上的衣服没有一寸是干的,都浸透了雨水,紧紧溻在身上,像铁一样冷,像铁一样重。我们的鞋里也都灌满了雨水,一迈步,脚就在鞋里打滑,左扭一下,右扭一下,同时发出咕叽咕叽的声响。最难受的是眼睛,雨水流进去,火辣辣地疼,甚至连眼前的钢筋都看不清楚。
大雨整整下了一夜,钢筋碰撞声不绝于耳。大雨把铁的腥味激发出来,混在雨里,钻进我们的鼻子,令我们的太阳穴发紧,脑门生疼。我们钢筋组里还有三个女钢筋工,她们和我们男人一样,在冷雨中一直坚持到早晨,没有退缩一步。
绑扎完毕,雨停了,太阳也出来了,三十多个钢筋工像一群落汤鸡,呆立在现场。李峻说,大家辛苦了,赶紧回家吃点儿热乎饭,睡一会儿,下午咱们还得接着干。三十来个人没有一个走的,李峻正纳闷,一个叫老杨的钢筋工说话了。他说,李头,我问你一句,瞅现在这架势,甲方对咱们要求这么严,可不是啥好兆头,你给我们交一个底,这活儿到最后钱能不能把握?李峻说,放心,准定把握,我合同和他们签得明白,不带差咱们一分钱的。又一个叫强子的钢筋工说,你说钱把握,可咱们都干三个多月了,你才给我们开一个月的工资,你合同是咋和他们签的?李峻略一犹豫,说道,我问他们了,说钱没转过来呢,都在银行里,就差一道什么手续没办完,但下个月月初准保能转过来,到时候这几个月的工程款一炮给咱们。钢筋工张姐说,你也干过钢筋工,知道咱们都是靠出苦大力养家糊口的,你最好紧追着点,差啥也不能差钱。李峻说,你们放心,有我在这呢,你们都跟我干两三年了,还不相信我吗?你们摸着心口窝说,我差过你们的工钱吗?老杨说,以前没差过,我们怕的是这次。李峻砰砰拍胸脯,说,我今天把话撂这儿,就算最后他们不给钱,我也不会差你们一分,就是砸锅卖铁,就是卖血卖腰子,我也不带让你们吃亏的,明不明白?老杨说,你要这么说,我们大家就捧你这一次,跟你干到底。回头对其他钢筋工说,你们啥意思?大家纷纷点头说行。
因为返工,当晚没打上混凝土,耽误了工程进度,李峻点头哈腰,说尽了好话,但赵立还是给我们开了罚单,罚款一万。一万可不是小数目,整个工程下来,李峻也挣不了几万。直到这时,李峻才明白,原来他没捞到一个好活儿,而是跳进了火坑。当时杨六子只给结了一次工程款,李峻已经骑虎难下,撤都撤不出去了,除非欠他的工程款一分不要。可他怎么舍得?他别无选择,只能心存侥幸,硬着头皮继续干下去。他一再告诉我们,干活儿时一定细心,再不能让赵立挑出毛病了。
威尼斯水世界总共六层楼,我们干到四层时,不知道什么原因,有一天忽然停工了。那时我们已经干了大半年,却只开了一个月的工资。不光是我们,其他工种的工资也和我们一样,都没开透,所以工地停工,整个工地的打工人都很担忧。
第二天我们才得到信儿,原来杨六子被抓起来了,他手里有个人命案子,隐藏了好多年,前一阵破了。杨六子被抓,这个工程就有可能永远停摆。工地里的工人,包括木匠、瓦匠、小工和我们都涌到了项目部,去找赵立。哪里还能找到赵立的影儿,这犊子早蹽了,项目部空空如也。
总共有一百多人聚集在了项目部门前的空地上,大家都没有办法,不知该去哪里要钱。李峻更着急,他只是一个小老板,最初也是一个钢筋工,是经过一点儿点儿的努力,受过数不清的委屈后,才最终当成的小老板。他好容易承包了这个活儿,本以为能大赚一笔,能就此翻身呢,谁知一开工就受到了赵立的刁难,原以为咬着牙,忍辱负重坚持到底,钱就能到手呢,可谁知杨六子又进去了,十几万的工程款刚到手不到两万,剩下的眼瞅着就要泡汤,他能不急吗?
正当大家议论纷纷,不知如何是好时,李峻忽然跳到了一个木方垛上,对着众人发起了鼓动性的讲演。他高声说,事到如今,只能找政府要了,咱们出几个人,去爬塔吊,然后就报警说工地欠薪有人自杀,现在国家重视这个,只要惊动了警察,再引来记者,把事情闹大,政府就会替咱们出头,咱们的钱才能有希望。底下群情激奋,纷纷大喊,对,对,必须让政府出头。李峻受到鼓舞,抬手指着瓦匠和木匠聚集的方向,叫道,木匠和瓦匠,你们也出几个人,咱们一起爬,人多力量大,谁不爬谁不是他爹揍的。喊完,他跳下了木方垛,大步向塔吊走去。他身后许多人在喊,爬塔吊、爬塔吊,谁不爬谁不是他爹揍的。李峻没有回头,昂着头,挺着胸,加快了脚步,带着豪气和一往无前的悲壮。
走到塔吊下面,李峻回头看了看,他原以为身后会跟着不少人,但没想到的是,他身后只有他的影子。其他人仍然停在原地,远远地望着他。看他停住脚步,众人的喊声又响了起来,爬,爬。李峻迷茫地望了望人群,又抬头看了看高耸的塔吊。风很大,天上的云在快速移动,塔吊好像正向他倒下来,让他头晕目眩。他犹豫了一分多钟,在众人的加油声中,开始顺着爬梯向上爬,虽然爬得很慢,但我知道他根本停不下来,下面那么多眼睛正看着呢,这给了他无穷的压力,他必须爬,不能退缩。他中间休息了两次,双手紧紧地抱着爬梯,一共用了十分钟,他才爬到顶部。在塔吊驾驶室外,他略微站了一会儿,然后才顺着大臂往前走。天空中的风要比地面大很多,他走得很慢,衣服和头发在风里飞舞。他像一只虾米一样,弯着腰,曲着腿,双手交替抓着大臂上的角铁,慢慢向前挪动着双脚。终于,他走到了大臂的尽头,双手抓着角铁,慢慢地蹲了下去,然后回过身,冲着下面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句,你们快报警。
好多人掏出了电话,他们没有勇气爬塔吊,但都有勇气报警。
警察迟迟不来。风越刮越大,塔吊的大臂虽然锁住了,但还是在来回振动。大臂的尽头插着一面红旗,红旗猎猎飘扬,旗面抽打着李峻的面颊。他应该很恐惧,半个小时后,他坚持不住了,弯着腰,慢慢地往回移动,看样子是想要下来。底下好多人仰着头叫喊,让他坚持住,说警察马上就要到了。但李峻似乎没有听到,继续往回走。
李峻从塔吊上下来后,脸色煞白,双腿一直抖个不停,裤子都湿了,紧贴在大腿上。他刚走两步,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我和老杨赶紧迎上去,把他搀扶起来。他的手冰凉,我能听见他牙齿相叩,笃笃作响。
那年我们都没有开到工资,每个人都白干了半年。大家纷纷去找李峻讨要,我也跟着别人去他家要了几次。我们态度激烈,半年工资,关乎一家老小半年的吃喝用度,谁能心平气和。别人不说,就说我吧,结婚三年了,房子是租的,手里也没有一点儿积蓄,可媳妇已经怀孕六个月了,可想而知,我该有多难。一屋子钢筋工围着李峻质问,一点儿不留情面,我们又不是给杨六子干活儿,他进不进去和我们无关,我们的活儿是给你李峻干的,打酒冲提瓶子的要钱,这天经地义,谁管你要没要回来工程款,我们的工资不给可讲不出。一开始,李峻点头哈腰,谦卑地对我们说了无数遍好话,一个劲儿说以后要回工程款,会第一时间给我们送到家里去。后来再去他家时,他好像已经麻木了,一言不发,我们的话似乎也没往他耳朵里进。他坐在椅子上,低着头,油盐不进,那德性让我越看越生气,真想冲过去,一拳搥他个满脸花。
大家都特别愤怒,也都想伸手给李峻一嘴巴子。老杨说,你是不是把我们当傻子了,稍微有点儿脑袋的都知道,杨六子备不住马上就吃枪子儿了,那个工程款根本就指不上了。你不是说过吗,最后要是杨六子不给钱,你砸锅卖铁、卖血卖腰子也要给我们开工资,难道你是放屁,忽悠我们?李峻依旧耷拉着脑袋,依旧不说话,大家不依不饶,骂骂咧咧,甚至有人开始伸手推搡他。这样又过了十几分钟,李峻终于抬起头,说,我说话算数,这个钱我一定还。然后他站起身,从抽屉里翻出他平时记工的日记本和一支笔,给我们每人都写下了一张欠条,签上名,又按上了手印。
我们再没去过李峻家,事已至此,就算杀了他,也拿不回欠我们的工资,再死盯着他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人活这一辈子,不能都事事如意,该认的时候得认,该放手的时候得放手。虽然他给我们写下了欠条,但那对于我们来说,也只是一种心理安慰,谁都没寄希望于一张薄脆的白纸,和白纸上那两行歪歪扭扭的钢笔字。
李峻消失了,在江城,我们再也没看见过他。头两年,我们这些给他干过活儿的钢筋工,有时还会提起他的名字,顺便狠狠地骂他几句。但两年后,就没有人再提起他了。他已经慢慢地被我们遗忘,就像遗忘一场感冒给我们带来的不适,就像他从来都不曾出现在我们的生活中一样。
从威尼斯水世界工地出来后,我壮着胆子找到了一个包钢筋活儿的老板,问他需不需要扒票师傅。这是一个大老板,手里有上百个钢筋工,同时可以承包三四个工地的钢筋活儿,我猜想他需要扒票师傅的概率相对来说能比较大些。我这个人是个社恐,平时害怕和陌生人打交道,尤其是这么大的老板,虽然我可以从精神上藐视他,但真要面对时,我还是感觉到了压迫感。我胆战心惊地问完后,这个老板先用古怪的眼睛盯着我看,直到把我看得局促不安时,他才傲慢地摇了摇头,连不需要三个字都懒得说。我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历来都是老板承包到工程后,主动去找扒票师傅,甚至都不用去找,因为每个老板手下都有自己固定的扒票师傅。像我这样主动去找老板的几乎没有,太令人生疑了,他们首先会怀疑我的水平,认为我就是一个略懂些皮毛的冒牌货,其次,他们还有可能会怀疑我的人品,怀疑我是一个试图骗钱的二流子。
我不死心,又问了两个老板,得到的答复也都是不需要。看来掌握一门技艺并不一定就能挣到钱,还得看机遇和人脉,不凑巧的是,这两样我都不具备。
我只能继续出苦力气挣钱,那之后,我在工地一连气儿干了十年钢筋工,直到江城市楼市饱和,建筑业衰落之后,我才用积攒下来的钱买了一辆出租车,开始了另外一种生活。
2016年秋天的一个傍晚,我正往长安新城送一个客人,这时我的电话响了,是个陌生号,我犹豫一下,接了起来。电话里说,是刚子吗?声音听起来有些熟,一时半会儿又想不起来是谁,我说,是,你谁啊?他说,你猜。我有点儿不是心思,急头白脸地冲着电话喊了一句,别他妈的给我整没用的,我忙着呢。这几年我事事不顺,起早贪黑出车,可钱却没挣多少,不是车出毛病,就是违章。另外还有我儿子上学的事儿,补课没少花钱,可成绩却一直上不去,老师总找我,所以这几年我脾气特别不好,看什么都不顺眼,总想找人干一仗。今天这人打个电话还跟我玩这一套,我不骂他骂谁。我刚想挂断,电话里又说,我是李峻,刚从南方回来,想见见你。我说,靠,你啊,我以为你早挂了呢,原来跑南方去了。他说你麻溜儿地过来,我在永安巷兄弟烧烤这呢,咱俩整点儿,我顺便把欠你的工资给你结了。我说,我正开着车呢,要不你多等一会儿,我送完这个客人,让夜班司机早点接班,完了我再过去。他说,不忙。又说,原先咱们一起干钢筋的那些兄弟,你有没有还联系的,有的话,都叫过来。我说,都多少年了,早不联系了。
在兄弟烧烤,我见到了李峻,和以前比,他变了不少,瘦了,也老了,他比我大六岁,算起来今年刚过五十,但头发却大部分都白了,要是在街上走对头碰,他不打招呼,我都不一定敢认他。
掫了一杯啤酒后,我问李峻,这些年你都是咋过的?他说,还能咋过,你们上我家要工资之前,我媳妇就跑了。我说,我去你家好几次,咋没看见你媳妇呢。他说,后来我就去了南方,去找她,也没找着,正好我有亲戚在那面工厂里做工,流水线拧螺丝,我就进了厂子,一连气儿干了五年。后来手里攒了点儿钱,我就自己开了个小店,卖瓷砖,前几年还可以,现在不行了,有时一天都出不了一单,我就把店便宜兑出去了。我问,那这次回来你还走不?他说,不走了,我在南方待不惯,这都多少年了,还吃不顺口呢,总想着咱这儿的锅包肉、白肉血肠烩酸菜和烧烤啥的,另外我和那儿的人也处不到一块去,都算计,一点不敞亮,我早就想回来了。我说,那为啥不早回来?他说,我也想早回来,可是敢吗?就怕你们知道后天天去我家要账,打仗升天的,谁受得了。就是你们不知道我回来了,那江城这么小,万一在街上碰到了可咋整?你们谁要是在街上动手按住我要钱,我脸往哪搁?我哈哈大笑,说,不至于,杀人不过头点地,你欠我们工资不假,可也不能把你往死了逼。他说,我把店兑出去后,一算手里的钱,虽然不多,但足够还欠你们的工资了,这样我才回来的。人说话得算数,要不还你们的钱,我心里总像有一块石头压着,天天睡觉都不安生,做梦都是你们管我要钱。
李峻加了我的微信,给我转了一万八千块钱,是欠我的工资。虽然他给我的是我应得的工资钱,但还是把我整不好意思了。我说,你给我打的欠条我早就整没了。他说,没就没,我还怕你再拿着欠条管我要是咋的。我说,你当时说给我按钢筋工的工资开,一天五十,这怎么给我这么多,算是分红吗?他说,我记得给你打的欠条就是一万八,是按扒票的工资算的。我说,我以为你是让我开心,才给我打了个一万八的欠条呢。他说,你干了扒票的活儿,就该挣扒票的工资,实话跟你说,我当时小气了,怕最后不挣钱,所以才说先给你钢筋工的工资。又说,这就够意思了,现在钱比那时候毛了不少,那时的一万八顶现在的五六万。
我和李峻一直喝到半夜,串凉了就让烤串师傅热一下,杯空了就喊服务员上酒。他这次回来,是我没有预料到的,我扪心自问,如果我是他,我都可能不再回江城。据我对他的了解,他其实是一个精于算计的人,并不大方,不回来还钱可以理解,回来还钱倒让我很吃惊。不知道是时间改变了他,还是一个人的良心起了作用。
李峻让我帮他联系在威尼斯水世界给他干活儿的钢筋工,好给他们开工资。当时一共二十九个钢筋工,有手机的只有八个人,这八个人的电话号码李峻一直记着,但现在已经有三个成了空号。当时知道住址的钢筋工有十二个,大都住在江城的城乡结合部,但现在这十二个人中已经有五家找不到了,原先的平房变成了高楼,不知道他们都动迁到哪儿去了。除了这些人可以找到,剩下的我俩根本没有一点线索。
我开车拉着李峻把能联系上的钢筋工家都走了一遍,李峻把欠他们的工资都一一结清。通过这些钢筋工,我俩又打听到了六个钢筋工的下落。几天跑下来,李峻一共给十七人发了工资,剩下的十二人中,有两人已因病去世,连他们的家人都无法联系到。这其中就有老杨,据说他是在工地上突发脑溢血死的,他一直单身,无亲无故,死后都不知道被埋在了哪儿。剩下的十人根本不知去向,或许他们还在江城住,或许他们搬到了别的地方,也可能他们和老杨一样,都已经离开了人世。
李峻很沮丧,他说,没想到十多年过去了,咱们这帮人中没有一个有出息的,谁都没发财,谁都没当官,该出力的还在出力,该受穷的还在受穷。我说,靠,净说没用的,就咱这样的人,啥关系没有,也没啥大能耐,能有吃有喝就不差啥了,还要啥自行车。他虽点头说是,但伤感依旧。
最后一天,李峻让我拉他去威尼斯水世界工地看看。已经过去了十六年,我不理解江城市政府为什么还不处理它,任由它占据着一块好地,成为江城有名的烂尾楼。
工地外的围墙多处已经歪斜,几欲坍塌。我和李峻沿着围墙寻找,找到了一个豁口,跳了进去。整个工地十分荒芜,像末日电影里的镜头,到处生长着一人多高的荒草,荒草中稀疏地长着柳树和杨树。塔吊还在,搅拌机还在,升降机也还在,都锈迹斑斑,成了废铁。一堆堆沙子上长着低矮的蒿子,一堆堆木方和模板都已经朽烂,表面覆着一层青苔。四楼楼顶上立着一根根钢筋,风吹雨淋早已绣成了黑色,像一片冬天落光树叶的树木,一根根枝条指向深蓝的天空。
这几天多雨,楼下的洼地积存了许多雨水,像一片池塘,从远处望过去,四层烂尾楼倒映在水中,随着水波轻轻晃动,婀娜多姿。
李峻使劲吐了一口痰,骂道,他奶奶的,还真有点儿像威尼斯水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