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雪落除夕盼归家
昨夜,一场大雪纷纷扬扬地洒落,将千盛县城装点成了银装素裹的世界。今日,已是除夕,北风如刀,刺骨地寒冷。千盛县敬老院门口,两个门卫正奋力扫雪,不时停下来,向手中哈着热气,搓搓冻得通红的双手。其中一个门卫跺着脚,赶紧跑到警卫室去拿手套。不远处,传来阵阵“噼里啪啦” 的鞭炮声,年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王大娘拄着拐杖,步履蹒跚地在敬老院门口来回走着,嘴里含混不清地反复念叨着:“我要…… 回家……我要回家……” 她目光呆滞,满脸的沧桑与期盼,让路过的人无不心生怜悯。往年这个时候,敬老院的老人们大都被亲属接回家过年了,这里只剩下几个孤寡老人。王大娘有儿有女,可如今却无人来接,实在让人意外。
女管理员小李冻得缩着脖子,快步走过来,像哄小孩一样搀扶着王大娘回屋。王大娘一边走,一边斜着身子,恋恋不舍地回头望着门口。王大娘已在敬老院住了快半年了,时而糊涂,时而清醒。
02 往昔岁月忆芳华
王大娘乳名叫小花,出生在董家镇王家店庄。小时候,她家境殷实,读私塾时先生给她起名叫王小花。年轻时的王小花貌若天仙,柳眉杏眼,亭亭玉立,秀丽端庄,温婉娴淑,知书达礼。十六岁那年,她与十八岁的刘弘毅成亲。刘弘毅是文昌村清朝举人刘易书的孙子,嗜读颖悟,学识渊博,一表人才。王小花嫁入书香门第,郎才女貌,令人羡慕不已。
清朝时期,千盛县道岔村钟灵毓秀,人杰地灵,出了个举人刘易书。官府因此将其更名为文昌村,并立起了举人牌坊“毓秀坊”。刘易书进京赶考,虽进士未及第,却在一茶馆偶遇十王爷,被京城八旗学校聘为经师。他的门下弟子有的官至吏部侍郎。告老还乡后,刘易书成为当地有名的乡绅,有时县太爷都亲自来为其祝寿。因年事已高,刘举人无疾而终,丧事隆重,排场讲究,以示家族“哀荣”。
刘易书膝下有五子二女,除幼子在家乡外,其他子女在北京、天津等地谋生,有的在官府,有的经商,有的开医馆。子孙因社会动荡,早年大多去了国外,其后裔有的在欧美,有的在南洋。七七事变后,他们积极捐款捐物,支援抗战。上百年来,他们秉承家风,在异国他乡吃苦耐劳,自强不息,诚实守信,涌现出不少名商巨贾、学界达人、实业精英。改革开放后,他们成为国内与国外联络沟通的桥梁,回国投资建厂,兴学育才。积极回馈家乡,赈灾助困、建桥筑路,造福父老乡亲。千盛县敬老院,就是刘易书在国外的一个曾孙捐助兴办的。
刘易书八十岁时,与年仅二十岁的小妾喜得一子,乳名叫“天赐”,人称“小七七”,成为当时的一大奇闻。刘易书把天赐视若掌上明珠,起名刘仁孝,嘱咐家人,等其长大后继承家乡祖产。
刘仁孝才思俊逸,年轻时成为秀才,是当地有名的文人学士。二十岁时成家立业,早年教过私塾。后来,发妻暴病身亡,就连撇下的两个孩子也因时疫先后夭折。亲人的离去给了他沉重的打击,生活的磨难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三十八岁那年,一个十九岁的善良姑娘走进了这个家庭。那个时候,人们信天命,都说姑娘大胆泼辣,有福相,能给这个家庭带来好运。这个姑娘就是后来的刘张氏。两年后,生下独生子刘弘毅。
为了造福乡里,刘仁孝买来中医书籍,请教老中医,发奋学医。多年后,他医术精湛,擅长黄术针灸医理,乐善好施,远近闻名。
文昌村与王家店相距十里,同属董家镇。抗战时期,董家镇划成千盛县三区,驻地仍为董家庄,成为当时抗日民主政府的根据地。1944 年农历三月底,省王特派员来到董家庄,秘密召开县抗日民主政府主要负责人会议。由于特务告密,四月初五这天,日军组织县城及临县伪军6000 多人,包围了驻董家庄及附近村的县独立营、区中队、公安局和党政机关干部2000 多人,最后被压缩在董家庄内。周协理员率一连、四连和区中队向西南突围失败,不幸牺牲,队伍损失惨重。中午时间,李营长率独立营二连、三连和县公安局政卫队分别掩护部分干部、群众向敌人薄弱的西北方向突围成功,跳出包围圈。这次战斗十分惨烈,激战中消灭敌人300 多人,人民武装牺牲200 多人,群众伤亡300 多人。当日恰逢董家庄大集,刘仁孝在赶集时与万余群众一道被裹挟在包围圈内,惨遭杀害。
03 艰难岁月忍屈辱
刘弘毅的母亲刘张氏,出身大家闺秀,平时很少出门。丈夫遇难后,儿子在外,她只好抛头露面,支撑起这个家。孙子出生后,她终于开始享受天伦之乐。
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全国出现粮荒,生活十分艰难。一天上午,刘张氏正在磨坊给大队食堂推磨,突然觉得眼前发黑,浑身无力,差点跌倒,扶着磨盘直喘粗气。那时,大队里集体吃食堂大锅饭,每天供应的饭票大人三两、小孩二两。刘张氏把饭票省下来给孙子吃了,自己只喝了点胡萝卜汤,就是胡萝卜汤也是按量分着喝的。填不饱肚子,只好就着咸菜喝了碗凉水,来了个“水饱”。喝水喝得身上都开始出现水肿了,腿上用手一摁一个坑。她实在饿了,就偷偷抓了一把高粱面,放到嘴里。不料,因吃的急,让面粉给呛着了,咳嗽声被路过的司务长姚进正好听到。姚进进来看到她嘴上有面,大声训斥,说她偷公家的面吃。训斥声引来驻村工作组长,他觉得这是阶级斗争新动向,于是决定晚上召开群众大会,对刘张氏进行批斗,并且中午罚她不让吃饭。那个年代,挨批斗的都是“黑五类”。刘张氏求情无望,非常害怕,觉得无脸见人,趁中午人家吃食堂时偷偷跑到南坡,投井自杀了……从此,刘姚两家成了世仇。
04 动荡年代遭磨难
刘弘毅民国时期就从省师范学堂毕业,由省派遣任县中教员,很少回家。结婚后,王小花平时与婆婆相依为命。战争年代,兵荒马乱,也没有早要上小孩。
新中国成立后,刘弘毅任县一中教导主任。当时,县一中是省属高中,在省内外享有盛誉,曾向清华、北大等名校输送不少人才,学生遍布全国,有的已成为两院院士。
1966 年,县一中学生带上了红袖章,成了红卫兵,四处串联,变成造反派,轰轰烈烈闹革命,造“修正主义”的反”。刘弘毅看不惯,心里也想不通。因此,造反派隔三差五地开大会对其批斗。有时在睡梦中突然揪出来斗他,有时“戴高帽子” 上街游行示众。说他是反动文人,是走资派。他天天提心吊胆,精神上受到极大地打击,不到两个月,就出现了怪异举动。
有一天下午,他白天打着灯笼在操场上走动,被几个造反派看见了,很快就召集人开大会,把他拉到台子上进行批斗。
“你为什么白天打灯笼,你这是反社会主义!”
“白天打灯笼,就是象征新社会暗无天日!”
“……” 一顶顶大帽子,向刘弘毅扣来。
“你们为什么不说我这是为社会主义增加光明呢?”
刘弘毅倔强地申辩道。
造反派们哪听他这一套?一个五大三粗的造反派摁着他的脖子,其他造反派纷纷发言,狠狠批斗。
“打倒刘弘毅!”
“……”
大家群情激昂,高举拳头,口号声一阵高过一阵,响声震天。
造反派白天黑夜轮流批斗,批斗的花样繁多。有时站在凳子上“开飞机”,有时“剃阴阳头”,有时与女教师用黑绳子串在一起“挂破鞋”,有时“弹钢琴”。批斗、游行、关牛棚,由造反派轮流看管着不让回家。常常不让喝水、吃饭和睡觉,遭受到精神和肉体的双重折磨。
说起“弹钢琴”,是县一中造反派头头“大魔头”
的一大发明。他让几个造反派把刘弘毅绑在椅子上摁着,用细铁丝一端拧着一个耳朵,另一端拴在门上槛上,然后用一头白、一头红的“造反棍” 敲打铁丝,震得耳朵“嗡嗡” 响,不一会就把耳朵勒出了血,很快就把耳朵震聋了,真是惨无人道。
刘弘毅心理崩溃了,不甘受辱,深夜趁看管者睡着了,拼命跑到5 里地外的枣树林里。这里有几座坟,风声像鬼叫一样诡异渗人。他看过鬼故事,从小怕走夜路,更别说深更半夜来坟地了。现在他不觉得那么怕了,因为人比鬼更可怕!他饿了,拔了几棵苦菜子放在嘴里,咀嚼着,一直苦到心里。
他坐在坟头上,点起了烟,平时很少抽烟的他,抽了一根又一根,在黑夜里像是一闪一闪的鬼火。连日来,他见人说着鬼话,现在却与鬼说了许多人话…… 鬼使神差,解下腰带系在树上,上吊自尽了……
05 长子离世痛断肠
掩埋完丈夫,王小花天天以泪洗面,她也想过自杀。家庭失去了顶梁柱,今后的日子可到底怎么过啊!
刘弘毅夫妇育有两男一女三个孩子,老大叫刘建国,老二叫刘建梅,老三叫刘建新。孩子都小,王小花为了孩子,还得硬撑着艰难度日。生活的艰辛,把一个弱女子逼成了女汉子。
大儿子刘建国长大后,聪明能干,吃苦耐劳,干农活是行家里手,社员们推选他为生产队长。于是,从耕地、播种,到除草、收割,按农时把社员们的农事活动安排的妥妥当当。
刘建国爱动脑筋,一心扑到集体上,奖惩措施到位,大家有了奔头,社员们的劳动积极性越来越高。当时队里有建筑队、窑厂、地毯厂等企业,农闲时组织社员们搞副业,集体收入高,成为当时的先进典型。粮食产量高,交公粮多,在董家公社经常“拔红旗”。社员们的生活条件好了,远近的大姑娘都想方设法嫁到这里。
仲夏的一天,刘建国新婚不久,老天却象开了个口子,连降暴雨,眼看庄稼就要涝了。当天夜里,电闪雷鸣,下着瓢泼大雨,闹得他辗转反侧,无心与娇妻温存。半夜时分,他推开妻子,突然坐起,起床穿上雨衣,扛上铁锨就出门,叫上几个社员去生产队的田里排水。没想到,突遭雷击,昏迷不醒,等抬到公社卫生院时,人已经不行了。可惜,没有给老刘家留下一男半女……
06 命运多舛遭非议
刘建国遇难后,社员们悲痛万分。但文昌村也有人风言风语,说王小花是天煞孤星命,八字克六亲,与人寡合,既克夫又克子。人们怕沾上晦气,躲着她。王小花心里的苦谁知道?简直是生到苦菜根上了。头发一夜变白,后来人也开始变得木讷。
20 世纪80 年代,随着国家拨乱反正,落实政策,刘弘毅终于平反昭雪,国家补助1000 元,家里盖起了新瓦房,还让女儿刘建梅顶替接班,成了县实验小学的一名公办老师,家里的日子很快就好起来了。
刘建梅虽然初中毕业,但她聪明好学。先是考上师范,后来一边工作,一边函授学习,先后拿到了大专和本科文凭,调到县一中,成为一名高中语文教师。她工作勤恳,业务精湛,对学生严爱有度,高考成绩名列前茅,成了市教学能手,被评为中学高级教师。
刘建梅与丈夫互敬互爱,教子有方,儿子高考时是全市状元,先是就读清华大学,后出国留学,在美国攻读博士学位。
07 晚年生活亦多彩
改革开放使人们的生活水平不断提高。王大娘领着遗属补助,村里发着福利,她是不愁吃、不愁穿。但是,年纪大了,王大娘自己生活起来就觉得有些不便了,于是,女儿把她送到县敬老院安享晚年。由于敬老院是刘家在国外的亲属捐资兴办的,按规定免除了她的大部分养老费。
敬老院生活条件很好,文化娱乐活动多,青年义工时常来送温暖,老头、老太太们也有共同语言,她心里不闷了。女儿离得近,下班后几乎天天来看她。今天送点水果,明天送点水饺,过两天再送杯热牛奶…… 人们都说王大娘有福,夸闺女孝顺,真是娘的小棉袄,乐的王大娘天天合不拢嘴。
08 牵挂小儿心操碎
在敬老院的日子,看似平静,却也如同一池被微风吹皱的湖水,暗藏着许多波澜。王大娘在这里,有乐也有忧。
乐呵的时候,王大娘会和其他老人一起参加敬老院组织的活动,看着那些年轻的义工们忙前忙后,她的心里暖暖的。可闲下来时,她的心里就像被一片乌云笼罩着。尤其是对小儿子刘建新,那是她怎么也放不下的牵挂。
在王大娘的观念里,养儿防老,闺女再好,儿子不在身边,心里总是不踏实,特别是逢年过节的时候。说起刘建新,那可真是让王大娘操碎了心。
刘建新从小娇生惯养,上学时就闹出不少笑话。小学一年级,课间还跑回家吃奶,上课竟蹲在桌下撒尿,引得全班哄堂大笑。就这样,小学连续蹲级三年,初中刚上一年就辍学了。后来,他在社会上跟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给网吧当网管,给洗浴中心看门,还去收过保护费。因涉黑被判刑三年,出狱后依旧不务正业,酗酒闹事,连老婆都打跑了,对王大娘也时有拳脚相加。因为顶替爸爸接班时,因年龄不够让姐姐去了,他便一直怨恨着王大娘。
尽管刘建新有诸多不是,但毕竟是自己的儿子。每年他为了要姐姐的年货,会接王大娘回家住几天,这也让王大娘觉得有了些脸面,心里有了一丝宽慰。
09 乡愁悠悠绕心头
在敬老院待久了,王大娘感到无比烦闷。曾经合得来的老伙伴们一个个离去,剩下的不是半身不遂、说话不清,就是耳聋听不见。她不会用手机,更不会玩智能手机,连看电视都找不着台。她时常想起在村里的日子,想回去看看,找老人们聊聊天。
上次过年回家,她想去看看刘大柱,却因身体原因未能成行。刘大柱是王小花丈夫的本家兄弟,年轻时温文尔雅,品貌非凡,为人老实,一直独身,他帮着王小花干了不少脏活累活。
有一年打麦场,突遇狂风暴雨,两人抢完场后都成了落汤鸡。王小花拿出亡夫的衣服让刘大柱换上,那一刻,她仿佛看到了丈夫,情不自禁地抱住了刘大柱。她也曾想过与刘大柱成个家,但怕被人笑话,怕儿女反对,更怕自己命不好连累他,只能将这份感情深埋心底。后来,媒人多次给刘大柱提亲,他都相不中,只因他心里一直等着王小花。
孩子优秀了,却也离得远了。去年,外甥在美国结婚生子,闺女刘建梅含泪飞往美国看孙子。王大娘大半年没见到闺女,十分想念。想念闺女送的水饺、无花果、热牛奶,想念闺女为她捶背、揉肩、梳头。晚上做梦,总是喊着“梅梅”,惊醒同室的老太太。
不知何时,王大娘糊涂了。敬老院领导叫刘建新来看望,可王大娘却把他当成了丈夫。刘建新生气地摔门而去,到年底都不见人影。王大娘时常拄着拐杖来到敬老院门口,念叨着要回家。可她不知道,合村并居后,举人牌坊“毓秀坊” 和她家的老台屋都被扒了,村庄没了,哪里还有家呢?
几个老人围上来,一边劝王大娘,一边自己掉泪。北风呼啸,如刀般凌厉,打着旋儿向他们袭来,仿佛也在诉说着他们那回不去的故园路,回不去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