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家山的药(外一篇)

2024-11-30 00:00:00代廷晴
南风 2024年11期

小时候容易咳嗽,有时难免咳得脸红筋胀,眼前冒出点点金星来。木屋板壁隔音效果差,母亲睡在隔壁听得真切。她对父亲说:“明天去扯点五匹风来煨水给她喝。”

第二日母亲带了一把镰刀,出门去田坎上寻。一会儿便找到几株五匹风,连枝带叶,甚至根须也撬出来。回家洗净,放在一个大瓷缸里,火上煨一会儿,水变成浅浅的黄绿色。再煨,汤色更深浓一点。母亲用小瓷缸倒了来,嘱咐我喝下去。

五匹风鲜绿的叶子长成五瓣,像一朵花,也有点像小兽张开的可爱的脚。春天的时候,它长出匍匐的茎,绿色,或者带点暗红。五月的时候,茎上会开黄色小花,花朵也是小小的五瓣。潘家山还有一种蛇莓,跟五匹风很像,区别在于蛇莓的叶是三裂,五匹风是五裂。蛇莓会结鲜艳的果子,我尝过一次,有一点甜味,不过我不敢怎么吃——什么东西跟“蛇”有了联系,就会感觉有些神秘的禁忌。

有人说五匹风即委陵菜,也许不对呢——委陵菜是半木质化的呀。

五匹风煨水一点也不难喝,不涩不苦,喝茶水似的。喝两三天,咳嗽便也好了。

后来还了解了些别的止咳方法,比如车前草煮水,枇杷叶蒸蜂蜜水,毛香叶炖三线肉,但对我来说,效果最好的是五匹风。

这是记忆中草药的神奇。虽然更小一些的时候,我母亲总会用牡丹根和芍药根切碎蒸鸡蛋逼我吃,说是补体虚,我至今不知道那到底有没有效果,但是到这个年纪,我到底算是体健的。

母亲还用李子根和黄泥治好了一个女人的乳房疼痛,具体过程就不得而知了。我后来见药书记载,李根确有清热解毒的功效,却并无冶乳房疼痛的有关记载。

农村人,大多都会自然而然习得一些中草药的知识。小孩子也会。

割牛草打猪草的,手常被镰刀伤着割一个口子,但我们一点都不着急。山里能止血的植物是很多的,最简单好用的就是茅草。采一张茅草叶口里嚼嚼,敷上,一会儿血便止住。还有苦艾草也有这样的功能。至于其他的方法,像香灰,木柴灰,还有一种蛛丝,效果据说都不错,不过我自己没有用过。我不看医书,也不知道这些方法,医家有没有记载,有没有“入典”。

夜寒苏的花开在路边,又香又美。我往往撷得三两朵放包里,花萎香留,久之不去。

后一日身痛头痛,倍觉不爽, 一朋友说你试试用夜寒苏炖点排骨汤喝试试,反正方便,还好吃。我依此法,果如其言,疼痛立减。不得不再次感叹植物的神奇。稍微大一些,知道好多野草都可药用:车前草、金银花、鱼腥草、马齿苋、鸭脚板、枇杷叶、马鞭草,千里光……那时乡下就是个巨大的百草箱,草木皆可入药,每步皆可见药。

我有一朋友咳嗽老不见好,我突然想起多年前用过的五匹风。给他推介,他却不认识。我到郊外田埂上仔细寻了半日,一棵也没找着,想是现在除草剂用得太多,没有了。又想起以前还随处可见的七叶一枝莲和散血草,现在是好多年都未曾见到了。鼠曲草和野茼蒿耐药,蓬蓬勃勃,越长越多。

敖溪河

我在小说《回家》写过一个叫歇马镇的小镇,其实全是写的敖溪镇。我在小说里写过一座叫狮子桥的桥,就是敖溪河上的狮子桥。我在小说里还写了跳蹾河,其实就是敖溪河。敖溪河是我很熟悉的一条河,甚至可以说是唯一熟悉的一条河。一个写者只能在熟悉的地方虚构故事。

我是在敖溪中学上学的时候对这条河开始熟悉的。

以前敖溪中学没有围墙。我们每天在食堂吃完饭后,从操场边走下十几级石阶,到河里洗碗。每天早晨、中午、晚上,至少要去三次。我曾在河边洗碗的时候向同学炫耀我的一个瓷碗,那是我母亲陪嫁的物件之一,我对同学说:“你瞧,它都几十年了,一点剐痕都没有。”刚说完,那个碗就被我不小心失手弄落在河堤上,摔了一地的碎渣渣。

那时的早读也没有什么严格要求。学生可以在教室后山读,在田坎上读,在河边读。我每天早早起来,占据了河边一株大树的树杈,那树杈因地制宜,放了一块水泥跳板。我背靠着树,听着哗哗的河水声,大声背政治,这样背得会很快。为什么不是背诗歌背古文或是背英语呢?我觉得那些都挺好背,根本不需课下用功,只有政治总是记不住,尤其是时政。我必须在一个完全无人的地方,反复地读,才能记住一些。有时候两只麻鸭子从跳板下游过,又会吸引住我的眼光。我在美好的早晨,一遍遍背诵着枯燥的政治。

晚上下了自习,河边会更热闹。我们纷纷来到河边,洗脸、洗衣服、洗鞋。就算什么也不洗,也要往河边跑一趟的。男生们主要是去洗澡的,女生好像没有人敢洗。大白天的时候,男生脱衣服会避着点,借着暗夜里彼此看不见,他们就无所谓了,迅速扒掉衣裤,甚至裤头也不穿。只是听到各处有“咚,咚”跳水的声音,手臂划水的哗哗声,还有嬉闹笑骂之声。

我一次和我同桌的女孩子在河边洗鞋,不小心掉了一只到河里,伸手无法触及。有一位男同学正脱好衣服要下河,见此情形他说我下去给你摸上来,结果他下去了好一会儿没动静,我吓得要死。赶紧大声叫他的名字,只差哭起来。后来好一会儿见水面露出一个人头来,才松了一口气。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水说:“我故意的,吓你呢。”这个叫陈静的男生,有很白的牙,鼻子两侧很多雀斑。他确实很“静”,没什么话的,不意他今天竟开我们这样的玩笑。后来我想着这件事,又觉得他在河里是真遇到了啥危险,脱险后安慰我的。

为什么我会很着急,因为我知道河里是淹死过人的,听说不止一次。具体是怎样的,记不太清。我记得的是我已经在敖溪中学做老师的时候的事了。

有一天早上上课,我发现班上一个学生特别没精神,头趴在桌上,茫然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因为这个学生并不调皮,我只是提醒了他不要睡着了,精力集中些。他摇了摇头,坐直了,眼神还是很空洞的样子。

偶有学生精神不好其实是很常见的,但我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下午到学校时,学校闹哄哄的,很多人往河边跑,石级上站满了人。有人就说有个姓庹的学生下河淹死了,另一个姓谭的学生去救他,没救上来,也死了。

我的心很沉重,一方面也稍有点庆幸自己对他没有过激的语言和行为。因为如果有,会很麻烦。我又为自己这个时候居然还在想自己会不会有麻烦而稍微有些羞耻。后来有人说这孩子是喝了酒再下河的,我想起早上看到他的眼神。这孩子应当是有心事,可是他现在死了,他的心事没有知道了。知道了又能怎样呢,人都死了。

后来他的尸体从河边抬上来,看热闹的人群往石级两边移,站到了旁边的荒土里。我看到木板上两只手和两只脚瘦瘦长长,心里想着他还只是十四岁的孩子。姓谭的那个男生,则是蜷缩在小小的木板上,头发上一直滴着水。有人说两个孩子是同年的,也是一个村子的。两个十四岁的少年,就这样离开了人世。

那时的学校,仍然是没有围墙的。这件事情出了之后,河边沉寂了一段时间,但是慢慢地,河边又热闹起来,两个少年的死亡被慢慢遗忘。好长一段时间,也没有听说过别的事。

后来就有围墙,学生不得随意出入了。再后来每到周末放学时,学校总要集中,对学生进行安全教育,不能乘坐农用车,不能擅自下河洗澡,违者要做记过处理。

在这样的情形下,敖溪河还是吞噬过人命。

2008年汶川地震,我曾在学校主持过捐款的活动。当时高中部有个男生,好像捐了不少,公布捐款数额的时候,操场上响起热烈的掌声。我记得这个学生姓林,后来我很快就把他的名字忘了。

后来,我知道我一个远房侄女的儿子在河里淹死了,说是放学回家时不小心滑了下去,河岸边全是一蓬蓬茂盛的花生莲子草,掉进去被草裹住,没法挣脱。我侄女边哭边说,侄女婿在旁边默默地叹气。

后来我侄女又说“娃儿成绩好,人也真是好个好人,捐款的时候他把自己全部的压岁钱都捐了,回家来还很高兴,说,妈,我是全校捐得最多的……”

以前敖溪河上确实是有跳蹾的,一个个顶端磨得玉滑滑的石礅子。有时发大水,淹过了跳蹾,要脱了鞋踩着水过去,总担心会被水冲下去。

我初中时的英语老师,平时看起来特别平易近人,可他儿子那时很调皮,他就很严厉地教育。有一次我见他提着儿子的一只手臂吓唬他,说要扔他在河里。那时发大水,水花翻滚,黄浪滔滔,当时场景看得我永世不忘。那样的一个男孩,长大了倒是腼腆得出奇,后来和我做了同事。

后来修了桥,两边有了铁栏杆。铁栏杆上了红漆,一摸摸得手心都是红色。过河安全多了,涨水的时候也不怕,甚至可以站在桥上看急浪。

后来学校的规模变大,污水排放是个问题,于是在河边引一条粗黑的污水管,却并没有埋进土里。偏偏就有孩子喜欢不过桥而走那条水管上,人总是喜欢去打破禁忌。打破这禁忌的还有一个小女孩。

这女孩子有一天上学回家,不知道怎么要走那一段水管。而且还是个相当冷的冬天,水管上面可能还有点凝冻。她大约是一脚踩滑,掉下去淹死了。这小姑娘是我同学弟弟的孩子,文文弱弱,个子也不怎么见长,十三岁了还像八九岁的样子。因为同在镇上,后来每次见到我同学的母亲和弟弟,我都有点害怕他们提及此事。人对他人的灾难,说同情也是同情,但是总怕触及的。

我同学的弟弟消沉了好一段,后来我看到他背上又背上了一个小孩子了,我心里也有纾解之感。

在那个小姑娘落水的时候,我自己的小孩子正上小学。若是她出去久一点,我总要想到那个地方,想到黑黑的水管,这简直成了一块心病。

我自己,也差点死在敖溪河里。

我在潘家山长大,那里没有河,我没办法学游泳。大乌江那么远,何况水流湍急,怎么可能去?春季农田需要灌溉的时候,丰收大堰的水流到柏林村去,裹挟着一路肮脏的枝枝桠桠。我躲在人看不到的地方,脱掉衣服,但并不敢脱里面的小褂子。我双手撑在坎上,双腿扑腾着拍打。不过那水实在太浅,最多及腰,怎样也凫不起来的。

我因不会游泳,常常被孩子的爸爸嘲笑为“潘家山的旱鸭子”。而那时敖溪河的污染还不是太大,人还是可以下水的,于是便买了救生衣开始学游泳。学了几日,自己觉得差不多会了,使劲于是自信地想着在离岸近的地方,可以把救生衣脱掉了。奋力游了一小段,却很快力不能及,只顾往水里沉下去,脚像被水里的人拉着一般。我心想着这辈子算是完了,可怜孩子还没长大……有一只手把我拉了起来。是一个洗衣服的年轻男人,他叫文山。

我一再向他致谢,又觉得身上的泳衣似乎也不合适起来。他淡淡一笑,端着洗衣服的盆回家了。后来我说到此事,并说文山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嫂子说他“就是一个混混,打麻将的。”我不知道怎么感谢他,但心里是记着的,后来他家好像是因为什么事情摆酒,我去送了个礼。再后来听说他好像境况比较窘迫,听之亦很是感叹。

又有一次,快过年的一个晚上,因和孩子爸爸吵架,绝望地从家里跑出来,站在狮子桥上想着要不要跳下去。有一个滑旱冰的小男孩在我旁边也站了一会儿,他看看我又看看河,说:“阿姨,你是在看水上的那些光吗?你看,它们真好看啊。”我抬头看着河面上波光粼粼,一片璀璨。我突然不想死了,而且后来也似乎再没想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