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敦煌》和《楼兰》

2024-11-29 00:00:00冯方云
书屋 2024年11期

日本著名作家井上靖一生创作颇丰,可谓著作等身,名满日本。在他一生创作的大量文学作品中,有关中国题材的文学创作广为人知,例如关于孔子的长篇小说《孔子》,关于成吉思汗的历史小说《苍狼》,关于中日文化交流的《天平之甍》等,都为作家获得了重大声誉。而描绘中国西域的《敦煌》和《楼兰》两部小说,更是令井上靖在中国广为人知,甚至超出了文学范畴,他因此成为当代中日两国文化交流领域中的一个标志性人物。

中国,是有着五千年辉煌历史的文明古国,一衣带水的邻邦日本对中国文化的汲取有着悠久的历史。在日本,热爱文化母国中国文化的作家比比皆是,中国的辽阔疆域为其提供了艺术想象的空间,非凡的历史人物为文学提供了艺术形象,还有那众多的重大政治事件、丰富的古代典籍,都是热爱中国文化的日本作家们取之无尽、用之不竭的宝贵矿藏。

1946年,井上靖在参观奈良正仓院的古代中国文物展时,看到了千年之前的遣唐使们从中国西域带到日本的酒器“漆胡樽”,触发了他的想象,由此在1950年4月发表了短篇小说《漆胡樽》。井上靖因此成为二战后第一个创作中国历史题材小说的作家,无意间为日本现代文学开辟了一块崭新的园地。他把中日两国在古代的文化交流作为切入点,由此深入开拓和挖掘,收到了意想不到的社会效果,进一步扩大了中国古代文化在当代日本的影响。由此一发而不可收,他又创作了西域题材的历史小说《楼兰》(1958)和《敦煌》(1959),从而达到了他的创作的又一高峰。

弗洛伊德认为,文学表现生活,首先是从作家的文化结构、内心深处出发,回味给自己的心灵带来最大震撼的生活细节,这样的生活细节又往往是零碎的、幽隐的,潜藏在作家内心最深处的,难以言状的,无意间形成了一种被称为“情结”的精神机制。井上靖在与汉学家吉川幸次郎的一次座谈中,回忆自己在中学时就受中国文化影响,更是喜欢阅读《史记》和《汉书》中有关西域的文字,对处于西域敦煌附近的几个城邑已经有了印象,开始在内心里产生对于西域的向往。

在中国广袤的西域里,历史上留下了许多人的身影,他们征战、劳作、交流、繁衍,几千年了,漫长的岁月里这片热土曾经发生过什么呢?浩瀚、梦想、瑰丽、迷幻,而对于作家而言,更是一个充满诱惑力的挑战。

二十世纪初,敦煌千佛洞的经卷被偶然发现,轰动中外。如此巨量的经卷为何被封存在这里,引起了中外文化界的深沉思考。井上靖在1958年10月开始动笔,他要探究的正是那经卷背后的浩瀚历史。他虚构了“赵行德”这一主人公,让他在北宋仁宗年间从汴梁来到西域,通过他的视角来描绘西夏各民族的生活——他们建立国家,创造文字,与周边国家展开政治和文化的交流,间接地展开敦煌藏经洞的由来。同时,井上靖又不仅仅是运用历史考古的手法来演绎敦煌藏经洞的源头,更通过文学手法创造主人公赵行德与回鹘公主的爱情,来虚构经卷在国家即将灭亡的危急时刻被封存的理由,增强了作品的可读性和可信度。对敦煌学的深刻了解,对小说体裁的娴熟把握,作家丰富学识和深厚诗情的有机结合,使得艺术形象的沉重命运、优美悲怆的情景顿时跃然纸上,广大读者能不为之动容、惊叹么?日本作家龟井胜一郎称赞:“这部作品的生命,在于井上靖在拓展故事情节时的结构力和文体。他拒绝诗情语言的感伤和甘美,而是冷静地铸刻每一个文字,使人如同阅读雕刻在石碑上的古文字。那是一种坚固,虽然也有一种汉文字的效果,但是在坚固性中,井上靖的诗魂被压缩了,凝结了,创造出一种金石文字般端正而遒劲的文体。”

所有的传说,都已经埋进沙丘

所有的故事,都已经死在荒城

波涛般的沙丘与荒城,历史已成远去的云烟

成了断剑残简,海市蜃楼,枯骨穹弓来

成了线装书里发黄的梦

悬垂在大西北倾斜的苍穹

风读着它

给三危山上冰冷的月亮听

给鸣沙山上滴水的太阳听

这诗意是苍凉的,世界上的一切都逃不过被风尘埋葬的命运,亘古不变,谁也无法改变。其实从古到今,无论是兴或亡,历史的基调都是哀伤。而《敦煌》里的敦煌,只不过是一个例子而已,作家未必有此思,然而读者缘何不能有此思?

二十世纪初,瑞典考古学家赫定让深埋大漠的千年古城楼兰重见天日,他更无意间发现了一具楼兰女尸。“她静静地长眠了将近两千年,直到遥远的后世,人们将她唤醒。她脸上的皮肤像羊皮纸一样坚硬,五官和脸部轮廓并没有在漫长的岁月中变形。她闭着眼睛,眼窝几乎没有塌陷。唇边依然挂着许多世纪来未曾消失的微笑,这种神秘让她更加楚楚动人。但是,她没有透露往日的秘密——楼兰多彩的生活、湖边的盎然春意、小船和独木舟里的旅途回忆。”井上靖在阅读考古报告《彷徨的湖》之后,对楼兰古国展开了丰富的遐思:这个生前美丽动人的楼兰女人缘何葬在这里,既然是死亡,又为什么留下这动人的微笑?远在日本的井上靖无法来到考古现场,只能运用《汉书》里的史料,力图再现古国楼兰的历史变迁。他把这个女人想象成楼兰王妃,因为拒绝随族人搬迁到新的栖息地鄯善,执意留在故国,自杀而死。《楼兰》这部中篇小说并不着力塑造艺术形象,而是在史料的基础上,运用文学手法书写一个西域小国的历史。楼兰夹在汉朝和匈奴两大强国之间,附汉则叛匈奴,附匈奴则叛汉,两者只能选择其一,这就决定了楼兰古国的悲惨命运。楼兰人又是不甘屈服的,刚烈、美丽的楼兰王妃选择了死亡。这样的美哪怕在几千年后仍然是那样的动人,这样的死亡又是那样的令人痛惜。美的毁灭给心灵带来的痛苦是巨大的,历史中小国楼兰的命运留给人们的,也是深深的同情和叹息。

茫茫的大漠,被废弃的古城,因为埋葬着一位美丽的王妃,使小说由机械的历史叙事一变而为沉重的情感叙说,从而升华为一首悲凉的诗篇——一首故国消亡、玉人销魂的亡国之诗。这样的诗篇,我们并不陌生,《诗经》里的“黍离之悲”不是同样的哀痛么?而这样的情感,在世界的许多地方,不也曾经发生和正在发生着么?!

楼兰是历史留在大漠的遗迹,而《楼兰》出自楼兰,又超越了楼兰,更升华了楼兰。从接受美学这个角度而言,作家井上靖和广大读者们共同造就了这一动人的艺术效果。

在井上靖的所有作品中,西域题材的历史小说所占比例不是最高的,但是艺术水准却是最高的,社会影响也是最大的,《敦煌》和《楼兰》又是其中的佼佼者。井上靖是第一个把目光投向中国西域的日本作家,为日本文坛开辟了一条崭新的创作道路,作家更是自陈:“我不仅限于取材西域,而是想要在广泛的意义上写历史小说……要在历史的潮流中发现人,就只有象征地处理人本身。”从这一点来说,作家确乎是近似完美地完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