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石滩

2024-11-26 00:00:00董赴
野草 2024年6期

1

大团大团的云拢到赭红、青黑的山尖,隔着几栋破败的屋宇,河道的水隆隆推动着石块。

她走下低矮的台阶,黑黑的路面上,车辙、沟道横斜,凸起的卵石发亮。一长溜坡路看不见一个人。拐到通往山脚炼焦队的岔路,她梗着脖子喊道:“儿——子——”

河岸上,岔路两侧的那些空洞的门窗里,摇晃着垂挂的金黄顶棚纸,她哆嗦、微弱的声音被吸纳了。“儿——子——”她又梗着脖子,脸涨红了,却喊不出什么了。她扶着墙,高高矮矮的水泥坡面顶堆叠着,遮断了她的目光。再往后,是高大的岩崖、密密丛丛的灌木,被崚嶒的山体压着阴影。

2

从医院回来以后,她的世界彻底改变了。她看着瘦小的母亲从那些吊挂着戳入她身体的瓶瓶罐罐间冒出脸来:嘴抿成一条线,腮部塌陷了,只有灰白的头发倔强地蓬乱着。她挎着皮革的大包,里面鼓鼓囊囊地塞满诉状、喊冤信,奔走于法院、信访部门高高的台阶、立柱之间。

老子硬是不相信,让他龟儿子吃枪子。母亲看着她说。

而她已经有点记不起他了,那雪亮的一斧,砍断了她和他的过去,也砍断了她的未来。在她逐渐恢复记忆的时候,她听说矿上老老少少(包括矿长)为他拦住了公安。他们为他联名申诉,还让他吞下了一碗壮行酒!

她随母亲从四川老家嫁到几千公里外的这个山沟,她就知道,母亲的心开始冷了硬了。继父是个老实人,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判刑来的,挖了大半辈子的煤。只想安稳地过日子。

母亲却不,她只能当家属,却成天往外跑。夏天上山采菌子、卖菜,冬天坐在火炉前捻毛线、拆线手套、做毛活。继父的工资高,山里的开销不大,物产又养人,娘俩没多久就白胖了。

她学习不错,个子又出挑。考上中专以后,她不再拒绝周围小伙殷勤的目光。她去矿办二楼的周末舞会,黑发、糯米牙、红唇,回来的时候,还有三四个小伙一路送到门口。

灶膛里的火映得堂屋一片红光。母亲吸着铜杆长烟嘴,眼眯成一条线,他们决定回老家遛一圈。母亲已经好多年不探亲了,这次除了去继父的山东老家,她还要带着女儿回四川乡下走亲戚。把守寡以后,那些妯娌给她们母女的怨气,也一并还给她们。

她还沉浸在舞场带来的兴奋里,男男女女,手指的触摸,肘碰着的胸部、腰部,烟气,口哨,头顶拉成弧线的彩带,嘭嚓嚓的音响。原先笨拙的舞步突然就流畅了,行云流水,她脸颊绯红,发丝也乱了。

3

她后来想起来,也许是初潮唤醒了她。她还是小女孩的时候,单薄瘦弱的身体,开叉的头发,母亲缝纫机踩出来的衣服、裤子,让她们不起眼地混在人堆里。男孩子们滚铁圈、斗鸡、打嘎嘎、抽牛牛,假期四处上山,到大队巴扎野。她们也就是跳橡皮筋、挖野菜、采蘑菇,大多数山都没有出过。

那次她的下身突然湿了,她吓坏了,幸亏桂枝早熟,帮她请了病假,两个人遮遮掩掩溜回了家。母亲这才意识到女儿长大了。母亲烟不离手,衣服破旧宽松得失却了性别,甚至忘了提醒女儿。

慢慢地,在澡堂子里,她们看着女人的身体不再那么羞涩。她有时候还和女伴比量一下还在发育的乳房——忽然该翘的地方翘了,有些地方不经意间碰一下,还神秘得令人颤抖。那些男人看她们的眼光也变了。

母亲看她的神情有些复杂,辛酸和欣喜参半。她其实也才四十多岁的年纪,带了顶洗得发白的黄军帽,背篓勒得弓着身子。

出了山,她才知道自己的土气。母亲纳的带襻的千层底的布鞋收在床下,带跟的皮鞋衬出高挑的身材,衣料也时髦许多。开销大了,母亲数落过她,城里转了一圈,也就不再言语了。

她也没有料到,回山里以后受欢迎的程度。连后排曾经老揪她辫子的黑皮,吴矿长的二小子也都摘了墨镜,抱个吉他,时不时从门口吹个口哨溜一圈。她明白得很,这个破山沟不是她待的地方。城里多好,将来工作稳定了,找个好男人嫁了,一家人都接出去。

山里头没有什么娱乐,除了一周一次的舞会,就是俱乐部。一群人用车拉来了几台大彩电,到俱乐部里放录像,小李飞刀啥的,刀转着圈飞来飞去很吸引人。放电影的时候,青年男女喜欢坐在放映室下的后排角落里,光柱子在头顶射,确实“灯下黑”。川妹子桂芝发育得早,初中就偷偷谈恋爱。桂芝说:吴老二、黑皮这些老留级生胆子大,趁她不注意的时候在她身上摸过掐过,她不敢喊,但很刺激。

继父不在家的时候,她光着身子在穿衣镜前,抬脚扬臂——肌肤润泽,纤细柔软,她知道自己的出众。厂办那个大波浪的女人,一直被女人们指指戳戳,但不妨碍她眉目间的风情。她曾经是她们的偶像,而现在,沾染风霜的偶像的腰肢和鱼尾纹印证了美人迟暮的可怕。

上了中专,她喜欢上了班里的一个帅哥。帅哥学习一般,个高,爱打篮球,家庭条件好。和城里的女孩一比,她又还原成灰姑娘。她努力学习,却没有人家习以为常的洒脱自信。

一次周末郊游,她坐着帅哥的自行车,搂着他的腰,一颗心咚咚直跳。在胡杨林里,她才觉出帅哥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一个大城市来的师姐——她多才多艺,衣着时尚,为人热情,不经意间吸引了众多目光。

4

有很多事情她已经想不起来了。在煤矿这个窄小的天地,日子像河道里的流水一样,在乱石间冲撞,一去不回。她还爱唱歌,不过只是坐在河边小声哼哼。临河的这些屋宇已经破败,百十号人的采煤队和家属还在支撑着随时可能到来的关停的日子。

老关说:“采空区已经越来越大,老子的好日子快没得了。”

矿区效益还好的时候,老关每次升井,洗完澡就急不可耐地揉搓她,下手狠且死力。老关老婆死了好些年,他一直在井下挖煤,收入不错,也没地方花。老关娶了年轻他二十岁的她,就是为了补偿那些年的孤苦和憋闷。

“龟儿子们年轻,婆娘天天上身,老子光棍好恼火!”老关说。

老关精廋,有一把子力,平时倒班蔫眉搭眼。揉搓她,蛮勇。烟气、嘴臭、脚臭,她不敢反抗,也没力气。老关见她闷气,有时候也背她上山腰。激素打得她胖了,老关摊在一旁。她就看山,歪歪斜斜地看她爱看的山,山脚下的河道,对面高高矮矮的楼和平房。

她让老关唱歌,老关就拉长声音吼几声,有时像驴叫,有时像狼嚎,她歪倒在草窠里,长满马兰花和野蔷薇、党参的草坡坡,枝影横斜着阳光,蝴蝶、蜜蜂飞舞。她闻嗅着山野的气息,睡着了。

老关背她下来,喘着粗气。人故意问:“老关,跑完马了?腰子要得不?”

老关咧嘴:“婆娘沉,没得力气!”

“你俩伙起亲密,要得唦!”他们说。

5

有时她恨起来,又想死。砍断了的神经,使她走路摇摇晃晃,脖子梗着看人。她恨母亲以前拿她当筹码,后来又把她甩给了老关。她恨自己的低贱,恨那些年的闲言碎语和这些年的怜悯和暗箭,她也恨他雪亮的一斧。她记起来,那年他居然为她的事把大腿戳了一刀,那个沾点亲的挖煤工人,她叫表哥的瘦弱的小伙子,居然——把刀隔着棉被扎进了自己的大腿。

母亲那时还喜滋滋地数着票子对她说:“回去玩一圈,还赚得票子,安逸。”

那些票子,那些越来越多涌进来的外地人,矿办秘书的笑脸,汽车队的小王,“表哥”——他们撕扯着她的梦,撕碎了她如花似玉的人生,让她苟延残喘在这个世上。

“小伙子有血性,糊弄不好,会出事!”工会杜主席提醒过母亲。

血性!

是她嘲笑的、不屑的血性,漫上来,吞没了她!可她那时什么也不知道了。

“一个女娃儿,不学好,七搞八搞的,个人啷毁起。”女人们说。

“你是个BUS,哈哈,公共汽车,都可以上!”——男人们的手伸过来。

6

结婚没有多久,她居然巴望着老关下井,再别上来了。因为老关开始打她。老关说她干活不利索,床也不叫。

“别个咋说我的?嗯?你一个半残,还拽?”老关说。

“老子不是日头猪。”老关说。

她比老关小二十岁,身子不灵活,可肌肤光滑,胸口饱满。不是老关厌弃了她,是她心里纠结不定的颓败与憎厌。老关的粗鲁使她越来越乏味。怀了孩子以后,更是如此。

老关就频繁地喝酒,去小食堂,或是维吾尔族大队。他骑马,他喝酒,疯了一样地奔驰。回来,老关就撕扯她,剥她,绑她——大肚子,危险期——捯饬完,他就睡了。

她护着肚子里的孩子,她觉得她是在护住她唯一的希望。可希望还有吗?!

肚子里的生命一天天成长,胎动、心跳、呼吸,她都能感觉到。

7

母亲打她出事,头发一下白了。她诅咒那些指责她的人,却从没有自责过。母亲绷紧着身体,咬着牙打官司,换来的却是疲惫与沮丧。

闹啥吗?孩子成这样,你一个母亲,没责任吗?继父也这么说。

母亲看着满坡黑压压涌来的人群都不曾退缩,但老伴的话却抽掉了她的筋骨。继父于她们母女是有恩的。他把她当亲生女儿,好吃的都紧着娘俩。那年她发高烧,继父换班回来,背着她蹚着齐膝深的大雪送到台地边缘的矿区医院。赶巴扎的时候,她累了,趴在继父的背上睡了一路。山道曲折,她不知道这个劳改犯是怎么把她背回家的。母亲有一次进山背蘑菇,遭了冰雹和大雨,继父蹚着刺骨的河水把她背到岸边,脚一滑,两个人都湿了,还呵呵大笑。她出事躺在医院,继父和母亲轮流照顾,没有床位,歪在长椅上休息。

判决下来,继父啥也没说,他是个山东人,仁义——矿里的人都说。不是当年稀里糊涂给抓了壮丁,何至于发配到此,干了一辈子苦力。母亲也认了,她面无表情,手却哆嗦着拿不住任何东西。她结婚没有多久,母亲就走了。那个倔强的不算老的老太太,本想着可以养儿防老、年年衣锦还乡,却倒在半途,永远地丢弃了她。

母亲走了,没能等到她的孩子降生。那口头上扎着白花的黑漆棺材,八个壮汉抬杠的棺材,居然在山道上沉重得让人举步维艰,雨打湿了的土地。

“她心里放不下啊。”继父说着,擦去了眼角的一颗泪。

8

她是怎么陷入泥潭的,她记不起来了。

学校那个帅哥,没有在她身上浪费一点时间,就和师姐好上了。那段日子,她是和母亲在四川乡下的瓦屋里度过的。红苕、猪潲水,绿藻铺满的水塘,竹林和月光,淅沥的雨,栀子花——她在陈旧的故乡中打发着自己。

也好。

伯父伯母的两个女儿都嫁了,老两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她起来如厕,露水打湿了脚。

伯父年轻时,好耍。年老了,孩子似的,动不动叫伯母:“来嘛。”

伯父的汗褂,背上的一块扯脱了,给晒红了。伯母忙着弄饭,水开锅了,伯母忙着捞米,搁腊肉。头也不转地问:“做爪(啥)子吗?”

伯父双手拢着,像捂着什么。对她挤挤眼睛,说:“我抓了个雀雀,羽毛红鲜鲜哩。”说着,撮嘴吹出一串鸟音。

“给娃儿看唦!”伯母说。

伯父说:“她是晚辈,先给你看唦。”

伯父的娇嗔和顽劣让她想笑。

那种笼罩在竹林、细雨、山野中的平淡和安宁,她后来想起来,是那样的美好和温馨……

9

她在阵痛中,生下了儿子。医院的护士把襁褓中的婴儿递给老关。

是个胖小子,她说。

老关在她床前坐下,掏出莫合烟丝,用报纸卷巴上。想抽,又自觉地走到走廊里。她听到火柴刺啦的声音。好像又被护士吼了一嗓子。她看着老关默不作声地走进来,笑了一下,下体的疼又牵动了她的嘴角。窗帘遮着的部分印在老关的脸上,皮轱辘驴车的铃铛在山道上叮当回响着。

她的手指在儿子脸上滑动。

老关把条盆里的水加满了,火墙也烧得发烫。灶口的火苗呼呼响。老关馋馋地看着她衬衣里鼓胀的奶子。她摸摸水,叫起来:“太烫了!”

“凉一会儿,再洗。”老关说。

“你不去耍吗?”她问。

老关说:“我给你换水,免得你不方便。”

“我要脱了呀。”文秀说。

老关说:“脱嘛,好几个月了,你让我看看唦!”

她指指屋外:“先去耍吧,回头让你看。”

老关说:“你不是不方便吗?”

“那我不洗了。”她说。

老关到底带上了门。

她坐进条盆,温热的水舒展了她。黏腻的汗,圣徒似的小心翼翼,她终于生下了一个孩子,一个属于她自己的孩子。这暗淡的屋子里,有了他,似乎未来的日子不再那么难熬,她不健全的肢体,把水泼得哗哗响。她在心里一遍一遍念叨着:妈,妈,我有孩子了!

老关的手,不老实起来。她也久违了那种冲撞,外屋灶膛炉箅里的火炭啪啪掉落,火光涂绘的黑暗,他们的喘息粗重。

到底是中年得子,老关每天捧着像捡了宝。老关扯了几根铁丝,一头就钉在火墙上,挂满了的尿片子,散着臊味。

拐扒子儿二尺小,

上坡下坡离不得它。

过河踩水探深浅,

亲生儿子不如它。

——

老关抱着孩子唱道。

老关看见她歪着身子睡着了,老关给她掖掖被子。她那张平常有点拧巴的脸,裹在黑黑的短发里,平静而安详。

10

表哥是母亲给她认下的,是她舅还是姑的远亲。表哥没考上大学,就万里投亲来了矿井。他有些瘦弱,眼睛也不太好。跟班挖煤,掌子面的人嫌他没有蛮力,都不要。表哥要强,肯吃苦,慢慢也成了熟练工。

这娃儿好哄,母亲说。

山里山外于她是两个天地,假期回家,总有人来找她玩。一帮子年轻人等着招工和顶班指标。表哥也来找过她。男男女女爬个山钻个沟,难免要拉拉手或者碰触到什么。她习惯了,表哥却脸红得厉害。

从那个帅哥伤了她的心之后,她对吃穿也讲究了许多。她想,她唯一的目的就是留在城里分配到好工作。除了攀亲,找不到啥门路。唯一可以依赖的就是她的青春了,八十年代,改革开放了,流行的服装,叛逆的思潮,霹雳舞,超人电影,《红高粱》,还有她从母亲身上学来的一点小小的算计。

摸两把能掉肉吗?她扭动着身子想。

电影院的黑暗里,公园角落里,宿舍蚊帐后,甚至操场上,自行车后座上——躁动的人比比皆是。那种对异性的渴望,那种逐渐放开来的自由,驿动着她的心。她要拥抱生活,张开翅膀。

她躺倒在茸茸的草坡上,阳光和暖,河谷里的水击打着崖壁,cXaCbrUF7Y/9q5k1XfNTDC+4f2PzIGNaOsFFhc+LnPg=布谷鸟的鸣声悠扬。她抬手遮住眼,她身体的曲线起起伏伏。表哥在一旁不安地扭动。她稍稍偏了一下身子,拉住表哥的手,俯到他的身上。他们在草坡上滚了起来。

11

临近毕业那一年,同学大都开始忙活分配去向的事。她没有门路,只能等着教育局的分配。

班级有一次组织郊游。中途因为痛经,她早早坐公交车赶回了学校。正准备打开宿舍门时,她听见了里面铁架子床的吱扭声和人的喘息声。她透过微微推开的门缝,窥见教务主任的秃顶和解开的裤子正俯在一双跷起的白生生的腿中间,血冲上了她脑门,她战栗得不知所措。她悄悄地一步一步退到楼梯口,踮脚走了下去。

她知道内心里的许多东西崩塌了,她自己碎成了无数石块。她从山里,走到这里,却无法摆脱那种来自底层的困惑。她失去了方向感。唯一能让她安慰的,却是回到那个闭塞环境里的包围着她的优越感。丢到城里,她什么也不是,但在这里,那种被追逐的感觉,她很享受。

她还不至于这么轻易地就将青春交到那些有权势的糟老头子手里,但她可以待价而沽。她不屑地俯视那些个拜倒在石榴裙下的愣头青,她开始积攒资本——化妆品、衣饰。身体里的蠢动也释放出来。母亲的怂恿,加剧了她这方面的成熟。她体会到游戏人间的快乐。

机会已经开始向她招手了。

12

儿子一转眼就不见了,她扯着嗓子喊了又喊。幸好现在车不多,以前运煤的车放空挡从坡上滑下来,一路鸡飞狗跳驴叫的,煤灰撒一路,直到地磅房门口才停下,尾部喷出一阵尘土。孩子很皮,喜欢乱跑,她腿脚不好,根本看不住。老关就骂她:废物!哈婆娘。

她晃晃悠悠找了一大圈,没有。

老关下班回来,刚进门,见她在焖饭。问:儿子呢?

出去玩了,找了一圈,没找到。走不动了,你知道。她嗓音发颤地说。

老关的手臂青筋暴起,他忍了忍,摔门出去了。

儿子回来了,她把菜也炒好了。

她给儿子洗干净脸和手,又将碗筷摆好。一家人坐下来吃饭。

晚上,哄儿子睡下。她特意洗了洗,又抹了雪花膏,躺下。老关封好煤炉,拉灭灯。借着火光,他看着收拾打扮过的乖顺的她侧着身,像一座起伏的山丘。他的手跟着眼,动作轻柔了许多。

13

她在领口系上纱巾,一头长发稍稍烫卷了。厂办的王秘书,看她的眼都直了。王秘书,在矿区里很吃香。虽然架着副眼镜,且瘦弱,但成天跟在矿长的屁股后面,搞宣传报道、写大会小会的报告、接待来访的人员。他先是对播音室的叶芳有意思,但人家名花有主,好像和总厂一位领导的儿子好上了。

学校分来了几位师范毕业的女老师,有点姿色的,都想以煤矿为跳板,转正为职工以后,想办法调到城市周边的学校。王秘书碰了几次钉子,在大都是婆娘的环境中,无可奈何。

她一个行将毕业分配的中专生,长得也可人,关键是跳舞的时候,不像其他女的放不开。实习的时候,她来找过他。他拍着胸脯说:有事,不妨来找他。矿里的事包在我身上,外面嘛,有矿长哩!

她让他的手弄出点意思,这意思便有了更多的企图。

“像你这样的,”王秘书在单身宿舍里说,“要提前找些门路。我看看能不能帮你。”然后,他嘴唇就上了她的脸、脖颈子、胸口。要不是那天,忽然有一个醉汉踉踉跄跄拍了几家的门,她和他就什么事都做了。她其实和几个人都滚过草坡和床单,但最后一刻,她还是忍住了。她知道,有些事,洒洒水反而有诱惑力。她无疾而终的初恋,使她心里明白目前为止,还没有人值当自己啥都交付出去。另一方面那种滋味不同的触碰像美容、化妆用品一样,给了她丰润、自信的光彩。她可不想像母亲一样,四十多岁就衰老不堪了。

对表哥其实也一样,母亲捞得那些油水,大都是以看病、探家为由,其他的是他们为她买的衣服、鞋子、零食。现在,时髦的服装也常常被人成批地拉上矿来,在招待所二楼售卖。矿里的人工资高,又没处消费,所以但凡有货品,总能抢得不亦乐乎。她上了几年学,眼光自然不错。女伴们也喜欢和她一起挑挑拣拣。

矿区毕竟小,她那些事开始传入表哥的耳朵里。他和她那次滚草坡,把他的血煮沸了。举目无亲的小伙,本来不指望能有什么好姻缘,先糊住口就不错了。但为了她,他不但工作上卖力,还经常向安全员、技术员讨教。他知道他一个煤黑子和她有天壤之别,但那种虚幻在没有戳破之前,还是充满了绚丽的色彩。他没想到的是,她的薄情、玩弄和表面上的清纯有如此反差。在井下,很多秘密、段子,口口相传,尤其是男女之事。听到她的事,他的牙快咬碎了,他急于问个究竟。

他叫娘娘的那个人,也就是她的妈。居然说他想多了,莫得事!但他那天下班,洗完澡去她家找她的时候,亲眼看到一个送她回来的小伙子,带上院门,和她在院里搂搂抱抱,然后才哼着歌走出来。他原想看清这人是谁,跟了一段,又觉不妥。转身回来,他又在她家院子门外,溜达了很久。

14

老关外面居然有女人了。

老关对她不再是那么猴急、毛躁了。有了孩子以后,她的心思全放在了儿子身上。大概是脑子里还有淤血的缘故,有时候她走路也能把自己摔倒。矿区多半是坡路,雨雪湿滑。孩子大了,她根本看不住。磕了碰了,老关就故意给她脸色看。

老关其实对孩子没有耐心,他闲了抱孩子亲两口,吃饱饭,就出去打麻将玩纸牌。出煤量越来越少,听说这一片正在划为保护区。这样一来,采煤队的班次也排得少了,老关又开始赌。

矿区人少了,生意还得做。一帮老爷们,也没人管了,何寡妇开的小商店就兼了棋牌室。乡政府所在地的商店、巴扎离得太远,半个多小时的摩托的颠晃。下雪天,生意就特别好,因为没处可去。

老关那天心情烦躁,想凑个热闹。捞开商店的棉门帘,屋里一股刺鼻的味道,心说:不好。柜台拉了一道布子的后面的铺上,何寡妇歪倒着。老关赶紧把她抱到外间门口,卷起门帘,垫了个枕头,又掐了掐人中。何寡妇躺了好一会儿,才咳呛着张开了眼睛。

老关又倒了杯温热的水,将她的头托住,何寡妇喝了水,脸色缓和了许多。

老关,多亏是你。不然,见我们家那位去了。何寡妇说。

何寡妇从此对老关另眼相待,老关的苦闷,她也看在眼里。老关有天喝醉了,何寡妇泡了杯茶给他解酒。老关趁着酒意,抱紧她涕泗横流。她不言语,早早关了店门,伸手将老关拉进帘内。老关半夜醒来,才发现身边有个温热的女人。他摸黑走回了家,还在想着那女人的缠绵劲。

老关觉得她走路的样子越来越不好看了。

如果不是娃儿,老子和你一拍两散。老关恨恨地想。

15

如果不是母亲,她压根不想和表哥去解释什么,她分配的去向已经有了眉目。但母亲不知是听了谁的劝告,忧心忡忡和她在家争执了几句。

那个娃儿,不是能轻易撇脱的。母亲说。

龟儿子,自己都下得了手!母亲说。

表哥躺在低矮宿舍一角的床上,床脚垫着砖块。他眼望着烟熏黑的墙角。对她的到来,他啥表示也没有。她亲热地偎坐到床边,手指才碰到他,他像火炭烫着了一样。

“我要分配工作了。我那些同学都找的门路,我一个山里的女娃,得找些有能耐的盖章子、批条子啊!”她看着表哥,眼神游移,语气却掏心掏肺的样子。

她想起那些纷乱不知去向的日子,泪水涌了出来。

“那些人嚼舌头的话,你不要相信!我们之间,等我工作确定了,再说好不好?”她说。

她的头发遮住半边脸,睫毛沾着泪珠,窄小窗户透进的阳光照射的半明半暗里,细小的尘埃飞舞。她和他都不再说话,屋里浑浊的空气让她窒息。她站起来,往外走。表哥的手拉住她,她装作支持不住地倒在床上。

他“啊”地大叫一声,扎了一刀的大腿绷带处渗出血来。

16

“问问——你自己干的啥!”她一字一顿地说。

老关又往她床上钻。屋里暖烘烘的,她的半个身子都露出来了,老关没想到这么久了,她丝毫没有和解的迹象。她的手挡着眼,脖颈下的身子泛着光泽,踢蹬的两腿弹力十足。一股沐浴后的香气,使他不再掩饰和压抑。

他扭住她的手,闻嗅着她裸露的肌肤说:“挡得住老子?当老子啥都不知道?你这个烂趴货——”

屈辱感充满了她的全身,她恨不得咬烂这个世界。但还是被他轻易地按压在身下,动弹不得。

“你个卖货!都不知好多男人了!”他附在她耳边喘着粗气说。

她在黑暗中躺了很久,浑身疼痛。老关和儿子睡熟了。她想捅开那煤炉子,又望望儿子的脸。那脸有点皴,起皮,和她相像的眉眼微微颤动,像是做着一个梦。不知哪里的狗叫呜呜咽咽,有气无力。

从外面有了女人开始,老关揉搓她的兴致少了。她其实巴不得离他远一点。

17

母亲在她结婚喜庆的当天,像完成了任务一样,和继父把她的手交在大她二十岁的老关手里说:“我娃儿,就靠你了。”

老关粗糙的手,磨着她的皮肤和心。老关背着她走进自己家的房门,用脚把门带上的时候,门锁的咔嗒声让她陷入了绝望。二十几岁的她,伤痕累累的青春暴露在一个饥渴难耐的老光棍的眼里。40瓦的灯泡、墙围子上的红喜字和屋里隐隐约约的汗臭、鞋味、煤炭味——一切的一切重新回到低矮、破旧的过去。

她任由老关掰开她的腿,用肿胀的家伙刺进去。

黑暗中,老关打开灯,看着床单上那一团湿腥的红,惊喜地说:“你,还是个女娃子?!”

四十多岁的老关,又癫狂了一回。

18

不知道打了多少激素,她的命救了回来。她梗着脖子站在河道堤岸上,面朝着阳光,风裹挟着湿气打量着这个颤颤巍巍的女人。走惯的坡路陡得让她得慢慢抬腿、挪动,高地上、公路上,有人指指点点。

母亲要来扶她,她脸扭曲着瞪着她。

这个她无比熟悉又无比厌弃的地方,黑黑的煤渣路、土路、石子路夹杂在绵延的大山间,扭来扭去,看不到几棵树,到处是污水沟和水沟,闲散着袖着手晒太阳谝闲传的老人和滚着铁圈的孩子的台地、矿区;屋墙低矮、陈旧,水泥剥落,露着椽子,窗棂,常年飘荡着烟雾和煤灰的,连人群、思想都那么闭塞的地方,终究还是她的疗伤之地和掩蔽之所。

她再也走不出去了!没有人知道她是怎样挣扎过来的。现在,她带着满身的伤痕和结痂的伤疤,摇摇晃晃地打量着这令人窒息憋闷的角落。因为,再也无处可去。

老师和同学来医院看她,她一概不见。同情怜悯有什么用呢?那把雪亮的斧头,让她陷在无休止的疼痛、黑暗、谵语和来苏水的味道之中,还让她的花样年华成了丑陋的笑柄。

她一遍遍地问自己问母亲:为什么不让我死了?救什么救啊!……

19

矿办王秘书把工作调令拿到家里,他眼镜片后狡黠地闪光。她指指继父和母亲的卧室,和他在院子里说了会儿话,就把他打发走了。

那天有舞会,她的发丝、腰肢,还有胸引逗的几个人都冒火。王秘书拼命地暗示,晚上去他那里,或者明天下班她来找他。她说这几天要准备一下,有空了一定过来。她下腹贴着他的腿,长睫毛下的眼睛水水的。那个烟气腾腾,头顶垂挂着彩条和日光灯管,桌上放着几个喇叭录音机,男男女女时聚时散的,被矿区人们戏称为“爱情舞会”的舞会留在了她最后的清晰的记忆里。

当天半夜,起了风雪。雪纷纷扬扬地下着,染白了山川河流,遮没了曾经丑陋的一切。她睡得很香,没有做什么梦。但他不知道的是,那个被他叫作表哥的人,不但隔着窗看到了她在舞会上的娇媚与亲昵,还在她家的院门外,忍着刺骨的寒风,任雪糊白了头肩和身子。

凌晨,他在黑暗的宿舍里,就着窗外的光,磨亮了那把不大的劈柴的斧子。

下了一夜的雪,天晴了。阳光无遮无拦地爬上山脊,又洒落在黑黑白白的屋宇、山道、河道上。

云层稀薄的蓝天下,挨挨挤挤的厚雪早早留下了一串串雪窝里的脚印,山体茸茸的,阴影处泛着蓝,树枝子上和屋檐下挂着晶亮的冰挂。只有远远传来的矿井的机械声,打破了矿区的静谧。

她在透窗的阳光中伸展着懒腰,母亲还在堂屋灶台前忙碌。

门,被踹开了。

他一把把她又扑又咬的母亲搡到地上,他扑向床脚正想用被子掩住自己的她。他薅起那头黑黑的长发,又看了看手中雪亮的斧子和青筋暴起的手腕,照准后脑勺,砍了下去,血喷了出来……

她母亲大张着嘴,扑出门去。

他把她翻过来,用被子护着她的后脑。他看着脸色苍白的一动不动的安详的她,涌起一丝柔情和怜悯。这个让他燃起对生活的渴望的她,也是让他和她都毁灭了的她,现在,再也不会背叛和搅乱他的生活了。

他俯身吻着她的脸,一夜未眠的他,紧绷的身体松懈下来……

救命,杀人了。

他感到疲惫,摇摇晃晃地往外面走。他站在她家的院门口,阳光和白雪让他眯起了眼。他从眼皮的缝隙里看见那个女人边跑边张着手臂。

她还在狂喊着:救,救命,杀,杀人了。

他咧嘴笑了,他觉得右手沉沉的。斧子还在手上,鲜红的血还在往下淌。顺手把它劈在了她家的院门上。一个正在门前泼了水的在冰地上打牛牛的小孩手拿鞭子,呆呆望着他,牛牛还在冰上一圈一圈滑着……

20

她看了看远处轨道车倒煤的高架桥,她有些眩晕,那对她来说太高了,她没有力气走上去。

儿子从出生开始,就一直揪着她的心。吐奶、打疫苗、发烧、磕碰、滑冰、爬小红山、下河道,她追不上他,只能嘶哑地喊,跌跌撞撞地找——周围一片讪笑。一个残疾的名声也坏透了的女人,扭曲的脸,蔫了吧唧的男人,他们没有理由不在这单调平庸的生活中,找一点乐子,借此忘却自己的卑微和苦辛。

她常常想起母亲,想起继父,想起自己曾经多彩又空幻的那些岁月,想起矿区形形色色走了的人和死去的人。疼痛伴随着她,伤痛伴随着她,连仅有的一点希望——孩子,也时时脱离她的视线——好像瞬间会有不知名的祸事将他夺去,就像她的命运一样,被无情地斩断和抛弃。

她烧煳了饭,又常常从噩梦中惊醒。只有儿子酣眠的呼吸和笑脸,在清冷的月夜里和大雪封山的日子里陪伴着她。而老关,那个有时粗暴的男人,也是唯一一个对她不离不弃的人。

但她预感的事情还是来了!

儿子和小伙伴在废弃的医院的储藏间里找到了一些针管和橡胶手套之类的东西。他和他们拿着敲击和把玩。按上去的针头,在尾部的猛烈敲击下,对准了儿子的眼睛,并且射了出来……

她疯了,用脑袋撞墙。老关也打她,她一声不吭,她觉得都是自己的错。因为,她活着就是错误的开始。她挥霍青春的时候,她企图用肉体掩埋精神堕落的时候,她为物欲和感官蒙蔽的时候,她已经走上了一条不归路。尤其是她把她的贪婪和享乐放大了的时候。冥冥之中的烙印和枷锁已经铸就。

儿子扎瞎的眼睛,就是她再也摆脱不了的桎梏和咒语,卑微的她仅是想挣扎出一点点头就被扼杀了。那些同样在欺骗、谎言、名利中熙熙攘攘的人呢?他们攫取的不是更多吗?他们为什么没有报应?而她已经耗尽了最美好的年华,耗尽了她的亲人,低到尘埃了,为什么还是苦苦不放呢?!

21

儿子扎瞎的那只眼,使他安静了许多。

老关和她坐着救护车颠晃到了城里的医院,花光了他们大部分积蓄。接儿子回来那天,路过清水河。趁司机加水的当儿,老关把她和儿子抱下车。清水河是灌木丛密林里流淌出来的河,夹在两条白亮的含沙的冰雪融水之间,清澈透明,能看得见水底的碎石沙砾,近岸的浅水区有一些蝌蚪摇动尾巴——南疆的山区水浅、冷冽、急,看不到鱼。

路基的另一边,重重叠叠刀劈似的土山壁立。幕天席地,她嘴里喃喃着。这曾经是她和女伴们远足的地方。山野和河流弥漫着清新湿润的空气,白色的野蔷薇花正在盛开,一群野鸽子正从蜿蜒的林带后的人家的屋顶和夯土裸露的麦场扑飞而来,儿子和她都张开了手臂,像在空中自由地飞翔……

老关从背后揽住了她和儿子。

22

她知道,老关并没有断了和何寡妇的关系。孩子的残疾,让他们之间仅有的温情已不复存在。她并不感到嫉妒,她已经尽量满足他了——这似乎是对他的一种补偿,或者是对命运多舛的最后的妥协。

然而,陆续关停的几个井口,越来越少的留守人群,预示着把雪峰之下的这一片区域划归为自然保护区已进入倒计时。山外越来越多的车辆涌了进来,人们对这块尚保存着原始的空中草原,冰水清澈,由大片油菜花和麦田、林地、牧草编织的田园牧歌充满了探究的欲望。

而矿区除了电站的烟囱、几幢楼房,歪斜的水泥糊顶的平房大都被碎石填埋、坍塌。那些嘲笑过她的人已经走了,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也湮灭在崖岸高耸的河道里了。

夫妻间的冷漠,孩子的沉默寡言和自闭,身体里的病痛,还有平静生活的被打破,剥蚀着她仅余的自我安慰,她还有勇气去无视更多的残酷和碾压吗?越来越不能自理的她,能给孩子带来什么呢?与其等待老关的决绝,也许她的自行了断更为合适!何况她已经厌倦了!

23

她梗着脖子看看页岩和土层纠结的巨大的山体,蓝色的天,积雪里水声呜咽的河道。

很多年前,她和母亲从那条深陷戈壁滩的土路和挨着沟道、崖壁盘旋的山道踏上了山脚台地上继父家的木门前,暖烘烘的炉子、热热的饭食,还有飘扬着红旗的两层楼的学校,让她晶亮的眼里溢满了光彩和憧憬。父亲离世太早,母亲一个人带着她吃尽了苦。打猪草、种田、下河塘,瘦小的她连饭都吃不饱,还常常受到村人的白眼。仅有的屋和地也被几个叔伯子侄盯上了,他们想撵母女俩走。

继父接纳了她们,她像山区随处可见的锦鸡儿,迎着白雪之后的春天绽放。然而,最美好的年华终究因为自己的轻率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她被困在形体和外在的牢笼里,孩子的残疾又一次加剧了她的迷茫和绝望。

她骑上了水泥桥的一米高的侧栏,之前,她已目测着跳下去的高度。河床里大大小小的乱石从雪壳里挤出脑袋,等待着和她曾经破裂的脑袋碰触。

她看到老关蹲在房前赭红的土坡上,唇间自制的莫合烟卷熏迷了双眼,花白的头发、红亮的头皮和伛偻的身子老态尽显。

她洁白的牙齿闪着光泽。

“我走了,我不连累你们。”她说。

“你要好好待你亲生的儿子。”她说。

他像是答应了,远远地拱手抱拳。

她又仰起脸,阳光在眼皮处形成温暖的血红。她看到母亲和继父携手等待着她。

她眼含笑意,身体轻盈了许多。“想你们好久了哎,我早想来了。”她说。

她终于在一脚宽的水泥桥栏上站起身,脸映着雪的白,嘴唇红润,乌黑的长发披散纷飞。她张开手臂,风在耳边呼呼的。她背对着河滩说:“我自由了!”

我——自——由——了,她的呐喊沿河道、山谷传响回荡……

24

老关一把扯下她织的毛线帽子,脸扣在里头。帽子外头是无尽的雪野、山峦,他看见她躺在河滩乱石里,圆滚滚的白雪上渗着一点夺目的红……

“啊……”他跪坐着张开手臂。

原来,她一早起来做完早饭,就开始梳理着自己的头发,腰肢柔软,媚眼如丝;她一眼一眼看着熟睡的孩子,又看看老关,眼里闪着水光和温情。

他居然不知道,她正在和他和儿子,永诀。

老关将她背到背上,她很沉,身子还是软的。老关踩踏着河道里的乱石,踮脚抬腿一步一滑地走着。他吸溜着鼻子,眼睛也让泪水晃花了——他又一次失去了自己的女人,他原以为一切都来得及补救的……

但也许,这也是他和她都想要的结果,谁知道呢?

【责任编辑 赵斐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