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嗅不折与有花堪折

2024-11-25 00:00文雯
视野 2024年21期

公元1097年的秋天,苏辙已经在雷州贬所安顿下来,寓居城南一所茅草屋。寓所后园种有月季,不知被何人砍去,经几番秋雨滋润,竟又发了新芽。苏辙心生感慨,于是拉着儿子苏远(又名逊),一起写了首诗:《所寓堂后月季再生与远同赋》

客背有芳藂,开花不遗月。

何人纵寻斧,害意肯留卉。

偶乘秋雨滋,冒土见微茁。

猗猗抽条颖,颇欲傲寒冽。

势穷虽云病,根大未容拔。

我行天涯远,幸此城南苃。

小堂劣容卧,幽阁粗可蹑。

中无一寻空,外有四邻市。

窥墙数柚实,隔屋看椰叶。

葱蒨独兹苗,愍愍待其活。

及春见开敷,三嗅何忍折。

在这首诗里,苏辙写到了他在雷州的寓所,室内仅能容人坐卧,室外又临街吵嚷,周围种有柚子树、椰子树、月季花等草木。即便是这样的房屋,他也已经觉得满足——“我行天涯远,幸此城南茇”。

据说名臣寇准被贬雷州,有人因为容留他而遭到奸相丁谓的谋害,从此当地人就再也不敢接纳迁谪之客。苏辙被贬雷州,四处找不到房子,幸有知州张逢出面,前太庙斋郎吴国鉴仗义不顾利害,特意造了一处房子租给他。苏辙也专门写过在雷州的住处,“十口南迁粗有归,一轩临路阅奔驰”(《寓居二首·东亭》)。

正是在这样的境遇下,一株月季花的死而复生才深深触动了苏辙的心绪。月季花扦插即活,别名“月月红”更是自带一股生生不息的元气。被砍掉的月季,只要根还在,萌发新芽实属寻常,但看在有心人眼里,就别有意味。

苏辙从月季花上感受到坚忍的力量,这力量同时也自他内心迸发。他在绝境中充满希望,一如这月季“猗猗抽条颖,颇欲傲寒冽”。月季是他无需开口的良友,它只管生长,就是他最好的安慰。他已经迫不及待设想,当春来花开,定当细嗅花香流连不去,却舍不得折下任何一朵。这不仅是对一朵月季花的爱惜,更是对一种超越了困境的生命的珍重。

苏辙把这首诗寄给被贬儋州的兄长苏轼。苏轼回赠了一首《次韵子由月季再生》:

幽芳本长春,暂瘁如蚀月。

且当付造物,未易料枯枿。

也知宿根深,便作紫笋茁。

乘时出婉娩,为我暖栗冽。

先生早贵重,庙论推英拔。

而今城东瓜,不记召南茇。

陋居有远寄,小圃无阔蹑。

还为久处计,坐待行年匝。

腊果缀梅枝,春杯浮竹叶。

谁言一萌动,已觉万木活。

聊将玉蕊新,插向纶巾折。

苏轼流露大哥本色,弟弟感慨“势穷虽云病,根大未容拔”,他回以“也知宿根深,便作紫笋茁”的赞同,困境中的理解是最有力的扶持。他又顺势殷殷嘱咐,“还为久处计,坐待行年匝”,换成里尔克的诗,就是“挺住,意味着一切”。

苏轼诙谐乐观的天性也在这首诗里表露。写下“葱蒨独兹苗,愍愍待其活”的弟弟,当然是积极乐观的,但未免过于严肃,乃至有些紧张与焦灼。苏轼回以“谁言一萌动,已觉万木活”,在他豁达的心胸里,已然感觉万木都逢春了,不止一棵月季。心里装满一整个春天,哪里还会有什么担忧呢?他说,放松些,喝上一杯竹叶酒,再簪一朵月季花。弟弟明明说“三嗅不忍折”,哥哥偏要“插向纶巾折”。这就有趣了,是亲兄弟“掐架”的日常。

苏轼在类似的情境下,也表达过对一朵花的珍重。

早在十七年前,也就是元丰三年(1080)初,苏轼刚从乌台诗案中脱身出狱,被贬往黄州。他于二月间先行到达,孤身寓居定惠院。要待到五月间,他的家小才由苏辙护送到此。狱中之际,苏轼误以为生还无望,写了遗言送给弟弟:“与君今世为兄弟,又结来生未了因。”谁知命运莫测,终究放了他一马。在黄州独自等待期间,苏轼内心的悲欣交集,普通如我者只能略微揣摩一二。这首《寓居定惠院之东,杂花满山,有海棠一株,土人不知贵也》,就写于这段时间。据说苏轼自认此诗为得意之作,“平生喜为人写”。

江城地瘴蕃草木,只有名花苦幽独。

嫣然一笑竹篱间,桃李漫山总粗俗。

也知造物有深意,故遣佳人在空谷。

自然富贵出天姿,不待金盘荐华屋。

朱唇得酒晕生脸,翠袖卷纱红映肉。

林深雾暗晓光迟,日暖风轻春睡足。

雨中有泪亦凄怆,月下无人更清淑。

先生食饱无一事,散步逍遥自扪腹。

不问人家与僧舍,拄杖敲门看修竹。

忽逢绝艳照衰朽,叹息无言揩病目。

陋邦何处得此花,无乃好事移西蜀。

寸根千里不易致,衔子飞来定鸿鹄。

天涯流落俱可念,为饮一樽歌此曲。

明朝酒醒还独来,雪落纷纷那忍触。

对一朵花的凝视,映照出的实则是人心。这株不为土人识重,与满山杂花共生的名贵海棠,让苏轼看到了自己,表达了自己,也安慰了自己。“忽逢绝艳照衰朽”,能够被一朵花照亮的心情,该是多么灰暗——最痛苦的人,只需要一点点甜就够了。能够被一朵花照亮心情的人,又是多么幸运——不是每个人都能翱翔在生活之上,轻易听懂花儿的语言,正如波德莱尔所说,只有羽翼坚强的人,“能够飞向明亮安详的田园”。

被贬黄州时,苏轼尚还有几分自伤自恋的悲戚,而十几年过去,一贬再贬的经历让他愈发豁达。面对弟弟的“三嗅不忍折”,他“聊将玉蕊新,插向纶巾折”的态度,则不难使人联想起《金缕衣》里的盛唐精神。

值得一提的是,簪花是宋人时尚。从宋太宗起,皇帝会为每年的新晋进士摆喜宴簪花。作为荣誉和恩宠的象征,不同级别的官员会被赏赐不同颜色和质地的花。晚清画家苏六朋的《簪花图》,描绘的就是宋真宗赏花给大臣的场景。

不过也不是每个人都能欣然接受这种时尚,像司马光这样的直男,同僚以君命不可违相劝,才勉强簪花一枝。朝廷还规定:如果不把所赐之花戴在头上,就要受到御史的弹劾以致受罚。从此便有“奉旨簪花”之说。此种雅好也风行民间,就连挑担子卖苦力的大汉也会簪花出行。

簪花不论贵贱贫富,但需要好心情。流落岭南,不知归期,固然要怀抱希望挺住,但过于执着的期待可能变成另一种煎熬。忽然就理解了苏轼的选择,有酒且喝,有花堪折,此心安然,所遇皆美。这才是一个生命最深厚强大的“宿根”所在。

面对命运,我们或许只能纵浪大化随波逐流,但身为个体,要始终保持永不沉沦的意志。苏轼在黄州与一株海棠惺惺相惜,苏辙在雷州对一株月季心有戚戚。有心看花,有时写诗,不仅仅因为岁月静好,更是身处幽暗向美而生的自觉选择。

苏轼与苏辙,兄弟俩心性相似,都是“宿根深”、有定慧的人,而个性又迥然相异。弟弟诚恳认真,哥哥豁达洒脱。924年前的那一株月季,得此两大文豪赋诗,也可谓“花生”无憾了。或许,我也该为我的月季花赋诗一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