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计

一

吴奈记忆里，吴乾坤和甄惠红就没断过吵架。每次一吵架他们都喊着要离婚。七八年过去了，吴奈从小学到中学，吴乾坤和甄惠红还是经常吵架，吵着吵着就嚷嚷离婚。每次吵架，最后都是以讨论离婚收场，不了了之。

吴乾坤和甄惠红又吵架了。他们先是在卧室争吵，吵着吵着就吵出了卧室，吵到了客厅，吵到了沙发上。吵着吵着他们就吵到了离婚，最后就坐到沙发上讨论离婚的事情。

这次，吴乾坤和甄惠红讨论的声音很大，在另一个房间的吴奈，已不能再静下心来做作业了。吴奈走出房间，来到客厅，坐到吴乾坤和甄惠红旁边的小沙发上，把电视打开，声音调大。以前吴乾坤和甄惠红吵架，吴奈这么做，争吵的他们都会不约而同停下来，看吴奈一眼，把嘴闭上，把脸别往一边，谁也不理谁。要不，吴乾坤就从沙发上离开，赌气走到书房去玩电脑。这个时候，甄惠红就会转身问吴奈：

“儿子，爸爸要和妈妈离婚，你同意吗？”

“不同意！”每次他们争吵过后，甄惠红都要问同样的问题，吴奈都会说“不同意”。听了吴奈的回答，甄惠红就揽过吴奈，极其温柔地把吴奈拥进怀中，坚决果断地说：“对，不同意，我们坚决不同意！我们两个要结成同盟，拧成一股绳，不能让他的阴谋得逞。哼，他想丢下我们娘儿俩去过快活日子，我们决不答应！”

这次这个办法不灵了，电视刚开启，就遭到了吴乾坤的喝斥。吴奈惊异地看着吴乾坤，吴乾坤也用凶狠的目光盯着他，盯得吴奈心发慌手发抖，连忙把电视关掉。甄惠红也用不满的语气对吴奈说：“儿子，回你的房间去，不要在这里掺和。”

吴奈赌气把自己窝进沙发，泪水不争气地从脸颊流下来。吴乾坤和甄惠红不再坚持要吴奈回房间，他们也当吴奈不存在，继续讨论离婚的事情。

吴奈进普通初中就读，没有实现吴乾坤的愿望进重点中学，吴乾坤就很少和吴奈交流了。在吴乾坤的眼中，吴奈仿佛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只有在和甄惠红争吵，吴奈把电视的声音调高，影响到他们争吵的情绪时，吴乾坤才像突然发现吴奈的存在一样。即便这个时候，吴乾坤也不跟吴奈说话，他看一眼吴奈，就起身离开。白天吴乾坤上班，吴奈去学校，吴乾坤和吴奈很少见面。晚上回到家，吴奈主动和吴乾坤说话，吴乾坤也是待答不理。久而久之，吴奈与吴乾坤之间就几乎无话可说了。

吴乾坤与甄惠红的争吵没完没了。吴奈希望他们立刻停下来，更希望他们能主动征求自己的意见，让自己在他们离婚的事情上也投上宝贵的一票。吴乾坤和甄惠红没有停下来，更没有征求吴奈的意见，他们当吴奈不在旁边，激烈的讨论中更不看吴奈一眼。吴乾坤和甄惠红讨论的一些问题就像在菜市场买菜，你推我挡地讨价还价，最终很多事情都没有达成。他们停顿下来寻找词汇时，吴乾坤和甄惠红才又注意到吴奈。发现吴奈还窝在沙发上，两人马上达成共识，齐声催促吴奈去睡觉。吴乾坤用的是喝斥的语气，甄惠红的语气没有吴乾坤的高亢，却有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争论注定还是要继续下去。在吴乾坤和甄惠红争论的离婚这个问题上，吴奈去睡觉与否就成了很次要的问题。吴乾坤和甄惠红虽达成共识催促吴奈去睡觉，却只是在形式上注重，结果却不那么关注。吴乾坤与甄惠红继续争论了好长时间，吴奈在沙发上几乎睡着了。重新停下来时，吴乾坤和甄惠红仿佛才又注意到吴奈还没有走。吴乾坤气愤地站起来，扯着吴奈的耳朵，把吴奈推进卧室。耳朵被吴乾坤扯着，吴奈特别愤恨。吴乾坤把吴奈往房间推的时候，吴奈希望甄惠红能像从前那样上来扯开吴乾坤，顺便把吴乾坤责骂一顿。甄惠红要是这样做了，吴奈一定会大声说：“吴乾坤，我决不同意妈妈和你离婚！”

甄惠红埋头坐在沙发上，任凭吴乾坤扯着吴奈离开。吴乾坤下手很重，把吴奈扯得鬼哭狼嚎，甄惠红却视而不见。吴乾坤把吴奈推进卧室，在外边狠狠把门关上，把他和甄惠红争吵的声音也关在了门外。被关在门内的吴奈，因为耳朵被吴乾坤拧得疼痛难受，也因无法再听到吴乾坤和甄惠红讨论的声音，只能干着急。吴奈揉着被吴乾坤扯疼的耳朵，眼泪不争气地从脸上流了下来。

二

甄惠红敲开吴奈房间的门，吴奈还在梦中伤心落泪。甄惠红把吴奈从梦中拉进现实，要吴奈赶快去上学。甄惠红给了吴奈五十元钱，叫吴奈自己去买早餐吃。甄惠红的眼睛红红的，肯定一夜都没睡好。想到昨夜的事，吴奈很想从甄惠红那里知道结果。甄惠红不跟吴奈说，吴奈也不敢问甄惠红。吴奈胡乱洗了把脸，揣上甄惠红给的钱，背上书包冲出了家门。

门关上的一刹那，吴奈听到甄惠红在身后喊道：“买稀饭、包子，或买面条和米粉吃，不要光吃干的，干的对身体不好。”

余尧艾背着书包，站在小区大门不远的绿化带旁边，一边把玩头发，一边不时往小区大门张望。吴奈匆匆走到余尧艾身边，余尧艾把手上的头发松开，埋怨道：“怎么才来，我都等好半天了。”

吴奈不理余尧艾，绕过她往前走，走了两步就开始小跑。余尧艾也小跑跟在后边，边跑边喊道：“喂，吴奈同学，你是什么意思？人家等了好久，你不但不理人家，还一句话都不跟人家说。”

吴奈跑了许久，感到胸口的气快喘不出来了，才抓着一棵小树停下来。余尧艾气喘吁吁跟上来，也抓着旁边的一棵小树，断断续续地说：“你……你跑什么？有人追你吗？”

吴奈不理余尧艾，继续往前走。余尧艾跟上来继续问道：“跟你说话呢，你怎么就不理人了？”

吴奈没好气地说：“我就是不想说话，我烦！”说完这句话，吴奈又向前跑去，这次，余尧艾没有追上来。

吴奈在路边包子铺买了几个包子，又买了一杯豆浆，站到路边，边吃边等余尧艾。余尧艾的爸妈早离婚了，那是她和吴奈还在西湖小学读五年级的时候。离婚后，余尧艾的妈妈搬离了家，余尧艾和她爸一起生活。不久，余尧艾的爸爸找了个后妈，在外重新买房居住，把原来的家留给余尧艾的爷爷奶奶，也把余尧艾扔给了她爷爷奶奶。

吴奈在路边吃包子，从后边赶上来的余尧艾像没看见，把脸扭往一边，想从吴奈身边绕过去。吴奈腾出一只手抓住余尧艾的书包带，另一只手把装在塑料袋里的包子递给她，吴奈买的是余尧艾最爱吃的青菜包子。余尧艾不接包子，一边挣扎一边大声说：“吴奈，你干什么呀？放手！”

吴奈抓住余尧艾的书包带不放，努力把塞在嘴里的包子咽了下去。吴奈对余尧艾说：“你喊什么呀，刚才是我不对，我向你道歉。”

余尧艾停下脚步，停止挣扎，狐疑地看着吴奈。吴奈把她拉到一边，把手上的包子重新递给她，余尧艾犹豫一下，接了过去。

吴奈诚恳地对余尧艾说：“我烦，我心情不好，我爸妈要离婚了。”

余尧艾不说话，眼睛愣愣地盯着吴奈，脸上一副怀疑的表情。之前吴乾坤和甄惠红吵架闹离婚，吴奈也告诉过余尧艾，但吴乾坤和甄惠红都没有离成婚。

每次听完吴奈的诉说，余尧艾就安慰吴奈：“大人的事太难搞清楚了，经常喊离婚的人没有离成婚，而没有喊离婚的人却说离就离了，不用去管他们。”余尧艾的爸妈离婚前不吵不闹的，突然间就把婚离了。余尧艾爸妈刚离婚那阵儿，余尧艾几乎不想上学，甚至还想走极端。要不是有吴奈这个好朋友陪着，她都想自杀了。

吴奈对余尧艾说：“这次是真的，他们不光吵架，还坐下来讨论财产分配的事了。”

“你相信他们真的会离吗？”余尧艾整了整被吴奈拉松的书包带，盯着吴奈的眼睛问。吴奈把头低下来，一边吃包子，一边情绪低落地轻声说：“他们肯定会离，这次我妈没有来征求我的意见，她可能也想离婚了。他们昨晚上不光讨论分配财产，还讨论了我跟谁一起生活的问题。”

余尧艾说：“他们离就离吧，没什么好烦的。你看我爸妈离婚，我还不是生活得好好的，他们离婚了你也可以生活得好好的。何况你还有我这个好朋友呢。以后我陪你，就像以前你陪我一样，我们一起上学，放学一起回家。你还可以到我家去吃饭，我奶奶做的饭可好吃了。”

余尧艾和吴奈都只有十三岁，吴奈还比余尧艾大半个多月，此刻余尧艾却像吴奈的姐姐，一边安慰吴奈，一边陪伴吴奈往学校走去。

余尧艾对吴奈说：“大人离婚我们管不着，但他们都得给你钱，哪个不给，你就去法院告他（她）。”

余尧艾还说：“跟谁在一起生活不重要，重要的是房子必须是你的，房产证必须写上你的名字。”吴奈问余尧艾怎么会懂得那么多，余尧艾说：“奶奶教我的，奶奶说有了房子就有了家，就有了生活的主动权。今后不管谁想住进这个家，都必须得听我的，我允许他们才能住得进来。”

中午吴奈不想回家吃饭，打电话告诉甄惠红。电话接通，吴奈刚“喂”了一声，甄惠红在那头就急匆匆对吴奈说：“儿子，中午妈要加班，饭菜都做好放在冰箱里了，你回家用微波炉热了，吃好后赶快睡午觉，下午才有足够的精神上课。”

电话那头嘈杂的声音显示甄惠红应该不是在办公室，而是在饭馆之类十分嘈杂的地方。回不回家吃饭，吴奈一般是不给吴乾坤打电话的，打也没用。吴乾坤中午一般都不回家，他要么说在外边应酬，要么就说是接待上边来的领导，几乎很少回家吃中午饭。

余尧艾请吴奈到石板街拐角的德克士去吃东西，说是为了庆祝吴奈终于跟她成一伙了。在德克士，吴奈和余尧艾情绪都很低落，啃着炸鸡腿的他们都不想提父母离婚的事情。但除了这个话题，吴奈和余尧艾都不知道说什么。吴奈和余尧艾一人吃了一个炸鸡腿、一个面包和一个冰淇淋，还每人喝了一杯奶茶。

冰淇淋还没有吃完，余尧艾说：“没意思，不吃了，我们出去走走吧。”走在路上，余尧艾接了个电话。余尧艾很不耐烦，没说上几句就把电话挂了。挂上电话后吴奈问她：“谁打的电话？看你那么不耐烦。”余尧艾说：

“我妈妈，奶奶说我没在家吃饭，她就打电话来问我在哪里吃饭，跟谁在一起，为什么不回家？问个没完没了。都离婚了还经常来管我，真是烦死了。”

三

吴乾坤又不回家吃晚饭。每次和甄惠红吵架，吴乾坤都不会回家吃饭，每天晚上不到深夜不回家，回家总是带回一身酒气。

甄惠红看到冰箱的饭菜没动过，问吴奈中午在哪里吃饭，和谁在一起吃饭。得知吴奈和余尧艾在一起，甄惠红很不高兴。她用警告的语气对吴奈说：“我跟你说过好多次，叫你少跟她搅和在一起，你就是不听。余尧艾是什么人，是一个敢用笤帚把她后妈赶出家门的人，你跟她在一起也不会学到什么好。”

余尧艾用笤帚把她后妈赶出家门，是小区里人人都知道的事。余尧艾的爸爸离婚不到两个月，就把后妈领进家门了。后妈进门那天，余尧艾又哭又闹，还扛着笤帚追打她后妈。她爸再婚，后妈不愿意走进这个家门，硬逼着她爸重新在另外的小区买了一套住房。对于这件事情，余尧艾后来对吴奈说，那天是她奶奶教她这样做的，她奶奶希望她爸爸和她妈妈复婚，她也希望她爸爸和妈妈复婚，结果她和奶奶的愿望都没能实现。余尧艾的爸爸妈妈都重新组成家庭的一段时间，余尧艾的情绪特别低落，放学不想回家，奶奶去学校接过几次，她就和奶奶吵架。后来，余尧艾的奶奶悄悄找到吴奈，叫吴奈每天放学，一定要等余尧艾，叫上余尧艾一起回家，不要让她去外边瞎逛。

吴乾坤没有回家，饭桌上只有吴奈和甄惠红。吃饭前，吴奈把电视打开，听着电视里的声音，感觉饭桌上就多了一些生气。甄惠红把一大块鱼肉搛到吴奈碗里，叫吴奈多吃。边吃饭甄惠红边对吴奈说：“以后我如果中午加班不回家吃饭，中午饭我都帮你做好放冰箱，你回家用微波炉一热就可以吃了。少在外边吃东西，外边的东西都不卫生，有地沟油什么的，对健康没好处。”

吴奈问甄惠红：“妈，你和爸真的要离婚吗？”

甄惠红停下筷子，问吴奈：“你今天是怎么了？为什么突然想到要问这个问题？”接着她又说：“离不离婚是我和你爸的事，不用你掺和，你只要把学习搞好就行了，少掺和大人的事。”

吴奈很不满意甄惠红今天这种说话的态度。以前每次和吴乾坤吵架，吵过后甄惠红都要对吴奈倾诉，希望吴奈能与她站在一条线上，坚决扼杀住吴乾坤离婚的念头。

吴奈说：“妈，我十三岁，懂事了，你和爸要离婚，也应该早一点儿让我知道，让我也好有个心理准备。”

甄惠红一边收拾碗筷一边说：“哟，你还有心理准备？你有什么准备的？我们离不离婚关你什么事？退一步说就是我和你爸离了婚，你也不用担心，我们还照样养育你，一直把你养大成人。”

吴奈说：“你们离婚我就独立生活，不要你们养活。你们只要把房子给我，把房产证办成我的名字就行了。你和爸搬出去住，每个月给我生活费，我可以照顾好自己。”

甄惠红坐到吴奈对面，盯着吴奈看，看得吴奈忐忑不安，心中七上八下。吴奈把椅子往后挪，急急忙忙叫了一声“妈”，不敢正视甄惠红的眼睛。见吴奈把椅子往后挪，甄惠红也把椅子往前挪。听到吴奈叫“妈”，甄惠红说：“哟，真看不出，我们家吴奈长大了，会算计了，懂得为自己谋利益了。”

甄惠红把吴奈的手拉过去，捏在她手里。吴奈感到她的手有一股潮湿油腻的感觉，让他很不舒服。吴奈想把手抽出来，但甄惠红抓得很紧。甄惠红紧紧抓住吴奈，说：“跟妈讲，你是怎么想到要房子这个主意的？”

吴奈想说是余尧艾告诉他的，又怕甄惠红听完后骂余尧艾，只好说：“我们班好多父母离婚的同学都这样，父母离婚后都把房子过户到他们名下，他们都拥有了自己的房子，我是从他们那里听来的。”

甄惠红放开吴奈，把椅子往后挪开，轻声对吴奈说：“你不说妈也知道，万一，我是说万一。万一我和你爸真的离婚，我也要争取把房子过户到你名下。让你爸搬出去，我们娘儿俩住一起，你爸不答应我就坚决不离婚。记着，我们娘儿俩要站一条战线上，要组成同盟，要同你爸这个起外心的人抗争到底。”

说着说着，甄惠红又揽过吴奈的头，把吴奈拥进怀中。这一次，吴奈不再感受到甄惠红怀抱的温暖，相反却生出了一种抵触情绪。甄惠红说：“你爸不要我了，你就是我的财富，我要好好保护你，我要你好好读书，上高中，上大学，将来找个好工作，我就感到心满意足了……”

甄惠红还说了许多话，很多话都让吴奈的鼻子发酸，让吴奈有种想哭的感觉。好几次眼泪都快流出眼眶，都被他硬生生咽回去。吴奈想：“我不能哭，我是男子汉，无论怎样，我都应该表现得比余尧艾坚强。余尧艾的父母离婚时她都没有哭，我就更不能哭鼻子了。”

四

吴乾坤是第三天晚上回来的，他带来了打印好的离婚协议书。他把离婚协议书摆放在甄惠红面前。甄惠红没有马上看，而是看着吴乾坤，说：“我们是不是也应该征求儿子的意见？”

吴乾坤不耐烦地说：“征求什么意见，我们俩离婚关儿子什么事？你先把协议书看了，看看条款上有没有问题，财产分割有没有意见？没有问题没有意见，我们再去征求儿子的意见，看他愿意跟谁一起生活。还是那句话，房子不分，儿子跟谁生活谁就要房子，房子将来也是儿子的，跟儿子生活的一方如再婚，就必须从这个房子搬出去。”

吴乾坤推开吴奈房间门，吴奈刚把学习文具收进书包。今天老师布置的作业特别多，光是语文、数学、英语三科主科作业加起来就有三十多道题。吃完晚饭一直做，做到深夜十二点才勉强做完。做完作业，吴奈刚想去洗漱睡觉，吴乾坤就推门进来了。

吴乾坤一改往日对吴奈说话时的凶声恶气，用吴奈很不习惯的很轻很温柔的声音说：“儿子，爸来跟你说件事，爸和你妈因感情不和离婚了，你现在出来跟我们说，你愿意跟我还是跟妈妈一起生活？”

吴乾坤和甄惠红真的离婚了。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离婚的话从吴乾坤嘴里说出来，吴奈还是感到震惊，也感到有种说不出的难过。吴奈就像是自己做错事，跟在吴乾坤后面从房间走出来，低着头站到吴乾坤和甄惠红面前，不敢抬头看他们。吴乾坤坐到沙发上，又把刚才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吴奈抬起头，抹去快要从眼里涌出的泪水，小声说：“我不知道。”

吴乾坤说：“你慢慢想，想好了再说，不急，无论你选择跟谁在一起生活，我和妈妈都保证共同培养你到大学毕业，直到参加工作。”

甄惠红移过身子，把吴奈拉坐到沙发上，将吴奈拥进怀中。从房间出来时，吴奈注意到甄惠红在流泪，吴乾坤问吴奈话时，甄惠红就在偷偷抹泪。

吴乾坤把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吴奈仍小声说：“不知道。”

吴乾坤有点着急，把话重复第四次时声音就提高了。甄惠红不乐意了，她对吴乾坤说：“你吼什么吼，让孩子好好想想，无论他做出什么样的选择，我们都不应该干涉。”

吴奈挣脱甄惠红的拥抱，将身体挪往沙发另一头，与甄惠红拉开距离。吴奈看向吴乾坤，发现吴乾坤也在看他。吴奈又看了眼甄惠红，发现甄惠红虽然也在看他，却不时在抹眼睛。吴奈把头抬起来，小声但很坚决地说：“我跟妈妈！”吴奈话刚出口，吴乾坤立刻转身，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客厅。吴乾坤走后，甄惠红又一次把吴奈拉进怀中，把吴奈的头紧紧靠在胸脯上。吴奈感到有一些冰凉的泪水滴落到了脸上。

家说散就散了。和甄惠红在民政部门办好离婚手续后一个星期，吴乾坤就从这个家搬出去了。搬出去的头天晚上，吴乾坤、甄惠红、吴奈，一家三口很整齐地坐在一起，共进了最后的晚餐。吴奈已经不记得多久没和爸爸妈妈在一起平和地吃饭了。晚上的这顿饭，一家人吃得很和谐，很从容，甚至还很温馨。吴乾坤从外边买来了许多好吃的东西，甄惠红也在家做了几个好菜。

饭桌上，吴乾坤和甄惠红时不时给吴奈夹菜，都劝吴奈多吃。甄惠红更是表现得少有的温柔，还拿起碗帮吴乾坤舀汤、添饭。这样的温馨场景让吴奈心潮澎湃。吴奈在饭桌上也表现得很大方得体，一会儿给吴乾坤搛菜，一会儿又给甄惠红舀汤，忙得不亦乐乎。这顿饭，虽然吴乾坤和甄惠红还是像过去一样，很少说话，但其乐融融的家庭气氛让吴奈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温暖。

“明天就搬吗？”甄惠红问。

“嗯，我不想总是住在这里，我住在这里会影响你们的生活。”吴乾坤回答。然后就是长久的沉默。

吴乾坤说：“儿子的生活费我会按时送过来，以后给儿子办个卡，我按月把生活费打到卡上，也就不用来回跑了。”说完又是长久的沉默。

甄惠红对吴乾坤说：“想把房子办成儿子的名字，你看……”

吴乾坤说：“我也有这样的想法。你看哪天我们抽个时间，带儿子一起到房管局去办过户手续。”

吴奈虽对吴乾坤没多少好感，但吴乾坤从家搬走，回家看不到吴乾坤，吴奈还是感到有些失落，总感觉这个家像缺了点儿什么。

吴乾坤的家和甄惠红的家都在农村，都在距这个城市很远的山区。吴乾坤和甄惠红离婚，吴乾坤搬出去另寻房子租住，原来的家就只有吴奈和甄惠红两个人了。平时不怎么宽敞的房子，没有了吴乾坤，一下子就变得宽宽敞敞、空空荡荡。吴乾坤和甄惠红刚离婚那阵，甄惠红很失落，常常独自一人坐在沙发上发呆。好在没过多久，她就不再发呆了，并开始热衷打扮，晚上也经常出去应酬了。

甄惠红在外应酬不回家，家里就变得更冷清更空寂。吴奈不像余尧艾那样，放学回到家有爷爷奶奶陪着，有人帮做饭。更多的时候，甄惠红在外应酬不回家吃饭，吴奈就只能拿着甄惠红和吴乾坤给的生活费，到饭馆去买饭吃。家的冷寂、空荡，让吴奈越来越不想回家。

五

吴乾坤和甄惠红离婚很长一段时间了，吴奈一直没调整过来，一直都很失落。余尧艾经常陪着吴奈说话，才让吴奈的心情感觉好受些。得知吴乾坤和甄惠红离婚，余尧艾的爷爷奶奶对吴奈也表现出了极大的同情。吴奈跟余尧艾回余尧艾家吃过几次饭，余尧艾说的没错，她奶奶做饭的确好吃，比甄惠红做的饭要好吃多了。在余尧艾家，吴奈感觉余尧艾虽然也生活在一个离异家庭，但日子却比他温馨得不知多少倍。

甄惠红比离婚前更忙了，出去应酬的时间也越来越多，也越来越不爱管吴奈了。除了不断塞钱给吴奈，叫吴奈自己去买饭吃，甄惠红也很少像从前那样，和吴奈坐在一起叙谈了。很多个晚上甄惠红回到家，吴奈都已经睡下了。第二天早上，甄惠红叫吴奈起床吃早餐，来不及说上几句话，吴奈就又背着书包匆匆出门了。吴奈生性胆小，从不敢在外边惹什么事，也许这一点，也是让甄惠红对吴奈放松管束的原因。

尽管余尧艾的奶奶做的饭菜对吴奈有着极大的诱惑，但吴奈不可能天天跑到余尧艾家去混饭。大多时候，吴奈都是在饭馆买饭吃。有时，吴奈也会拉上余尧艾，让她陪着去吃饭。一天，余尧艾对吴奈说她也不想回家了。吴奈问她为什么。她说：“我爸又离婚了，被那个女人赶出了家门，搬过来和我们住在了一起。”余尧艾的爸爸和她后妈又离婚了，这个消息让吴奈意外，也感到有些震惊。余尧艾说：“他搬回来后就一天到晚管我，见我上网要管，我穿什么样的衣服要管，我晚回家也要管。反正他就是看我不顺眼，我也看他不顺眼。更可气的是，我不想让他在家中居住，爷爷奶奶还护着他，说他才是我的监护人，才最有资格管我。”

余尧艾的爸爸和后妈离婚，在小区早就闹得沸沸扬扬，只是吴奈不知道罢了。他们离婚时，余尧艾的爸爸本来想通过法院，争取拿回他和那个女人居住房的一半房产，但那个女人不让。女人跑到小区来找余尧艾的爷爷奶奶，对他们说：“如果余元勇（余尧艾的爸爸）一定要和我争房子，我就要把他做的那些见不得人的事都抖出来，让他去蹲班房。”

也不知道余尧艾的爸爸有什么把柄落在这女人手里，反正他们离婚后，余尧艾的爸爸净身出户，不要说房子的一半，就是房子的一个角落都没有得到。讲到父亲第二次离婚，余尧艾说：“这个女人太歹毒了，她如果再敢上我们家，我还会拿笤帚再打她一次。”

不爱回家的余尧艾成了吴奈的饭友，为了和吴奈一起在外边吃饭，有时她干脆连手机都不开。为了让余尧艾按时回家，余尧艾的家人采取了很多办法，她爸爸到学校找老师，由老师把余尧艾叫到办公室去谈话。这个方法不奏效，她的爸爸又到学校去蹲守，每天接送余尧艾上下学。余尧艾的奶奶更甚，躲在学校附近，放学后秘密跟踪余尧艾。被发现后，余尧艾很恼火，在家和爷爷、奶奶、爸爸大闹了一场，并宣称：“如果你们再过多干涉我的自由，我就要离家出走，连晚上都不回家住了。”

德克士是吴奈和余尧艾去得最多的地方，他们的中午饭基本上都在那里解决。大多数时间都是吴奈请余尧艾，余尧艾偶尔也会请吴奈一次。每次到那里去解决中午饭，余尧艾都要跟吴奈分享不同的新闻。不是她爸爸重新找个女朋友了，就是她妈妈被她的后爸打了。每次说完这些，余尧艾都会叹一口气，以大人般的口气说：“唉，真搞不懂这些大人，过得好好的，为什么要离婚，为什么要重新找气受？”

吴乾坤和甄惠红离婚一年多了。当初甄惠红怀疑吴乾坤是在外面有女人，才提出和他离的婚。吴奈也以为吴乾坤离婚后会马上重新结婚，马上重新给他带来个后妈。就像余尧艾的爸爸离婚才两个多月就迅速再婚一样。可吴乾坤都离婚一年多了，还是一个人住在租住的房子里。以前吴乾坤没怎么管过吴奈，离婚后却关心起吴奈来了。经常电话询问吴奈的学习情况，还时不时请吴奈下馆子，偶尔还会请吴奈到他家里去坐坐，允许吴奈用他的手提电脑上网。这种待遇在吴乾坤和甄惠红没有离婚前，吴奈是想都不敢想的。倒是甄惠红，离婚不久就找了好几个男朋友，还把他们带到家里来，与吴奈一起吃过几次饭。

吴奈没想到甄惠红会找余尧艾的爸爸做男朋友。以前余尧艾的爸爸只要一看到吴奈，就要摆出一副教育人的嘴脸，教育吴奈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什么的。害得每次与他碰面，吴奈都趁他还没有开口，匆匆打过招呼后，就赶快开溜。奇怪的是，最近一段时间，余尧艾的爸爸见到吴奈，不但不再教育他，说话更是相当友好了。有时在路上碰面，吴奈都已经准备开溜了，余尧艾的爸爸反而主动跑过来，跟吴奈打起了招呼，问吴奈有没有钱吃饭，甚至叫吴奈跟他一起到家里去吃饭。开始吴奈很纳闷他怎么会变得那么友好？不再批评人，是不是余尧艾跟他说了自己的好话，让他对自己改变看法了？

好几次，吴奈都看到余尧艾的爸爸和甄惠红走在一起，为此吴奈也没有多想，以为他们是下班后在街上碰到，然后结伴回家，没太把这事放在心上。

一天，余尧艾火急火燎把吴奈约到德克士。还没有坐稳，余尧艾就劈头盖脸对吴奈说：“你知不知道我爸新找的女朋友是谁？是你妈！”

屁股还没有碰到椅子，听了余尧艾的话，吴奈就立刻弹起来，急赤白脸地说：“你瞎说，不可能！”

余尧艾说：“怎么不可能，我爸都把你妈带进我们家了。”

吴奈说：“那天你爸还到我家吃过饭呢！”

余尧艾说：“你这个笨头，我爸到你家吃饭你都不跟我讲。”

吴奈小声争辩说：“我妈不让说，她怕你对你爸有误会。”

余尧艾颓坐在椅子上，唉声叹气地说：“肯定是了，我爸要和你妈重新结婚了，他们要组成新家庭了。完了，我们该怎么办呢？”

甄惠红要和余尧艾的爸爸余元勇结婚，这是吴奈从未想过的事。甄惠红曾在余尧艾的爸爸第二次离婚时奚落过他，说他被第二个老婆赶出家门是活该，是他应得的下场，也是对他这种花心男人的惩罚。想不到昔日对这个花心男人耿耿于怀的甄惠红，却不声不响地要嫁给他为妻了。

余尧艾带来的消息对吴奈打击很大。吴奈和余尧艾在德克士坐了好久，都理不清这中间的头绪。余尧艾不希望她爸爸和甄惠红结婚，吴奈也不希望他们结婚。吴奈不喜欢余尧艾的爸爸，他说话总是高高在上，常常对人指手画脚。每次吴奈去找余尧艾，碰到他在家，他就会教训吴奈，叫吴奈小小年纪要把精力放在学习上，不要动什么歪心眼。被他教训多了，吴奈一见到他就感到腻烦，也感到害怕。这样的人如果做了吴奈的后爸，吴奈真不知道该怎样和他相处。余尧艾也不喜欢甄惠红，主要是甄惠红先不喜欢余尧艾。

余尧艾说：“她原来就不喜欢我，她做我后妈，我们两个肯定会经常吵架。”

那一顿饭，吴奈和余尧艾都没有吃好。他们合计了好久，也想不出不让那两个人结婚的理由。

吴奈要了四个炸鸡腿，两个冰淇淋，两盒薯条。余尧艾一边恶狠狠地啃鸡腿，一边说：“实在不行，我们两个就私奔。”

余尧艾的嘴巴塞满了鸡腿肉，说的话吴奈听不大清楚。吴奈问余尧艾：“你说什么？”

余尧艾把口中的鸡腿肉使劲吞咽下去，把头伸到桌子中间，大声说：“余元勇要是和甄惠红敢结婚，我们两个就私奔，去一个他们找不到的地方，让他们难过去。”

余尧艾的话让吴奈很惊愕。吴奈一手拿着鸡腿，一手拿着冰淇淋，愣愣地看着余尧艾。周围很多人的目光，也都愣愣地看向吴奈和余尧艾所在的位置。

作者简介：孟学祥，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就读于鲁迅文学院第十七届高研班。先后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民族文学》《青年文学》《山花》《清明》《广州文艺》等报刊杂志发表小说、散文200余万字。获第九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贵州政府文艺奖等多个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