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墨黑的煤球,是百姓生活的必需品。煤球,自然是用煤粉做成,但何以称“球”?说圆柱体更准确吧。一般,柱高十公分,通体孔洞,九孔、十二孔、十八孔,甚至更多的孔。也有叫“蜂窝煤”“藕煤”的,这俩名称倒是追摹其形,有一种语言的美感。
柴米油盐酱醋茶,柴是打头第一件,确保了饱暖之需。家有一摞摞煤球垒成小山,着实显示着小家庭的殷实家底与过日子的秩序之美。
不知你见过燃烧的蜂窝煤吗,美啊。它一脱笨拙之态,由乌漆漆变成红彤彤,如初升朝阳般生鲜,蛋黄儿般柔软,几乎是融融泄泄的液体质地。蜂窝煤燃起来,炉腔里也好似充满了岩浆,一派橘红灿烂。红火焰,蓝火焰,葳葳蕤蕤冒出,充满生命力地摇曳蹿跳,简直有种魔幻色彩。
那第一个把“火焰”叫“火苗”的人,真是聪明啊!除去颜色的不同,其形其状可不就像禾苗儿?它们蓬蓬勃勃向上、向左、向右,发出轻微的“呼呼”之声,像风中的吟唱。
煤球烧乏后,乌黑之色变为粉灰或黄褐,重量轻了一多半。那流失而去的是什么?“能量”吗?对。看不见摸不着的能量,帮我们驱走寒冷,营造了漫长冬天的温暖与从容。
那时的冬天总是很冷,窗外北风呼号,雪花乱飘;而屋内炉火正红,壶水正沸。炉圈上,排列着花生或细长条儿的红薯。这真是一幅丰足动人的“民生图”。
其实,炉上随便烤点啥、煮点啥、煨点啥,都是富有滋味、充满诱惑力的;即便不烤不煮,烤手取暖说闲话,那话语都有红亮亮的暖色调。爱读书的人,围炉读书,火光照得脸红,手也红,书页也红,无来由地让人相信,智慧,也一定会被照亮。
风雪天,难得故人来访。进门,给她扫扫身上的雪花,再沏一杯红茶。杯中红润生香,炉边相对倾谈,真是内外俱暖。水壶咕噜作响,似乎也在不客气地加入谈话。炉边烤着的花生且不拘生熟,捻一个噼啪打开,扔豆豆入口,嘎嘣一嚼,有滋有味。
窗外雪花一层层落着,杯中茶水一杯杯续着,两人的话题不断延伸着。人间乐事,还有比这更美的吗?
不得不承认,在过日子方面,我是个不懂省俭的人。细算算,一天我要用去七块煤球。一早打开火门,熏屋子用去一块;早中晚饭外加烧水,三块;晚间熏屋子,一块;临睡前封火,压两块。而跟我们同院居住的婶婶,却只用四块,她的精细体现在各个环节:炒菜需要旺火时,才大开炉门;熬粥做汤,就炉门半关,甚至只留个小缝儿。晚上封火只压一块,至于熏屋子的那两块,在她看来,纯属浪费。她无微不至地核计着每一块煤球的能量,物尽其用,同时,一炉火控制得一整个冬天从不熄灭。
我家的炉子,动辄火熄声寂,一腔冰冷。我便常常去她那里求援:用煤夹子夹一块煤球,换一块正燃着的回来。火苗迎风,冒得“呼呼”的,竟至灼手。有时,风也吹,雪也扑,冷热交集,像一场冒险。携回火种,装进炉腔,压一块煤养着;不多久,炉子活过来,火焰儿探头探脑从煤球里钻出来。日子,随即火热起来。
虽然总被婶儿揶揄,我还是会浪费两块煤球来熏屋子。不仅是因为家有一岁小女,更重要的是,那红红火光映彻一室,给人的幸福感真是无可比拟。那是黎明之际,窗外无边黑暗,室内也朦胧着,一炉被掩着的火,散发着幽幽的红。老公掩袄从被窝跳出,下床挑开炉盖儿,打开火门儿。散乱的微火很快凝聚起来,长成苗子,萌出炉筒,摇曳着,生长着;燃到纯粹时,火苗蔚蓝,飘着,跳着,像欢呼的精灵。屋子里所有的家伙什儿,都披拂上了一层穆穆的红,温馨而华美。
这正大而隆重的气氛,催开了新一天的光明和希望。
做蜂窝煤,算得上家庭的一项大工程。总是在头一天,老公买来煤面,借来模子,定下帮工的亲邻,又从村外大北洼拉来黏土,晚上商定好次日招待亲邻的酒菜,一切准备妥当。次日,帮忙的人早早到了,大家说笑着开工。先以五锹煤面、一锹黏土的比例,混合、拌匀,和成煤泥;接下来,便能看到散乱之泥成为玲珑之“型”的华丽变身。他们一人拎一个模儿,往煤泥上一杵,一搓,拎起来,将手柄用力一提,一枚新鲜煤球便像胎儿一样水淋淋生了出来。他们总是一边说着无边无际的闲话,一边在源源不断地生产煤球——那越来越庞大的方阵,乌溜溜,圆润润,渐成“沙场秋点兵”的气势。
如今,蜂窝煤早已退出生活,但那段日子却总被想起。奇怪的是,那种落后的生活方式附赠的种种不便、煤炭燃烧的刺鼻气味、街边随处可见堆积着的乏煤球和煤灰……都在回忆中被淡化,而蜂窝煤岁月里那种简单、温情、少有焦虑感、充满人情味的生活质感,却总被怀念和品味。
也许,就是这样吧,时光会过滤掉负累和艰辛,留下感动与美丽。蜂窝煤岁月的最美处,是那宜人的田园之乐,是那暖暖的人间情味。
(编辑高倩)
思维与智慧·上半月2024年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