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怎的,脑子里忽然蹦出一个词:近火。词典里对“近火”有一条释义:“靠近火;烤火。”如此,用“近火季”来指代有火相伴的冬季,应是恰切的,还有些浪漫。
吃罢饭,天尚早,寒夜不愿出门,全家人便围着火盆烤火,消遣或做活儿。闲不住的母亲,常盘腿坐在灯下,纳鞋垫,做布鞋,缝衣服,剪窗花,不时将手拢在火盆之上烤手。有时,会将烙铁插入火盆,熨平洗好的衣服,一边忙活,一边讲着故事、谜语,哄年幼的我开心入睡。父亲常在一旁借着火盆的温暖,默默地看闲书、听广播,或者夹起火炭,点上一锅烟,悠闲地抽过,将烟锅在盆沿“咔咔”几磕,收起,一会儿,便靠着被子睡熟,响起微微的鼾声。
后来,日子渐好,火盆虽也常伴,可毕竟温暖有限,难度严冬,铁煤炉便被请进了家,成了冬季取暖的依靠和主角。赋闲猫冬的农人,此时都在围着火炉忙活。
搁置近一年的火炉,需要重新用泥巴将里层裱了才能用。父亲撸起袖子,抓了泥巴,探手进去,在火炉内壁从底抹到口,再蘸上水裱光滑,点火,烘干。熊熊的火焰借着炉膛裹起的风势冲过头顶,预示着又可以享受一个温暖的冬季了。我在一旁看着,竟也学会了这手艺。备好了火炉,并不意味着就要生火。勤俭的庄稼人,总是要等河流封冻,或是天空飘雪,才会架起第一炉旺火,直至燃到出了正月十五,接上渐忙的农事。
清早,捅开封了一夜的火炉。不一会儿,炉中煤燃旺,火炉与烟筒搭成的风道,引着红的、蓝的火焰“呼呼”穿过,烤得小屋暖洋洋的,融化了玻璃窗上精巧的冰花,鼓起密密的水珠,骨碌碌滚落下来。放一壶水在炉上,不出十分钟,壶中水烧开了,“嘶嘶嘶”翻滚着,水汽顶着壶盖儿“哒哒哒”跳动,鼓着壶哨“吱儿吱儿”长鸣,催着赖床的人们起床做饭。
农村人,没那么多讲究。有了火炉,这卧室也便兼做了厨房,再不必敲开冰冻的水缸,冒冷烧柴了。支上铁锅,炒上肥汤,等水花、油花翻滚如泉涌,放入煎饼,看着它慢慢地展开,泡软,捞上一碗。一家人围坐火炉旁,吸溜吸溜地大快朵颐,热气腾腾中,洋溢着家庭的和谐温暖。临近年关,旺旺的炉火又会献出喷香的卤肉,将过年的气氛提前升腾至最浓。扯一碗瘦肉,剁碎,拌上葱花,点上香油,调入陈醋,香味直捣肠胃,吃得个满嘴流香、肚鼓腰圆……
窗外寒风凛冽,或是大雪纷飞;屋内火炉正旺,暖意融融。静寂而漫长的冬夜,有了火炉的相伴,也显得短暂而浓情,舒适而熨帖。一家人围坐火炉四周,嗑着瓜子,扯着闲篇,张家长、李家短,把村里的新鲜事儿饶有兴趣地细数一遍;或者开个家庭会议,谈谈孩子的学业,唠唠过年的准备,议议明年的打算,全家的亲情也随之加温。有时,吃罢晚饭的邻居,也会敲开房门,围炉天南海北地乱侃一通,伴着茶香,共叙邻里乡情。一方炉火,温暖身心,热络情谊,洋溢幸福。久居城市,渐渐远离了故乡农村的土灶、火炉,但对近火而得的踏实、温暖、美食、情趣的渴望,愈发深沉、浓烈。
思乡情浓,我便抽身回老家,与父母静静坐在火炉旁,吃顿饭,说说话;或不言语,就听着彼此的呼吸和壶中水“嘶嘶”,心也是安稳的。儿时的炉边小零嘴儿还有,母亲知道我好这一口儿,已备足。可也只是我吃,干果父母已咬不动,红薯之类的,他们也少了胃口。那只常伴父母左右的黑猫,卧在炉边的蒲团上,“呼噜噜”睡得正香。我摸摸它的毛,热烘烘的;摸摸我的裤子,也热烘烘的。母亲顺势也摸摸我的腿,说:“离远点儿,别烤煳了。”说完,我挪下凳子,继续无话。他们耳背,说话得吆喝,也确实不知说啥了,围炉陪伴,无言闲坐就好。
我忽地想起一种儿时美味,说:“娘,再给我用勺炒个鸡蛋吧!”她打开火炉,我递上铜勺和油。火红的炉火烧得勺中油起了烟,母亲吩咐我将一枚鸡蛋打进勺里。“刺啦”一声,蛋清变白,蛋黄凝固,在勺中“噼里啪啦”起了泡。我递上筷子,母亲笨拙地搅拌,不时有油点蹦到火里,腾起轻烟。片刻,香气四溢,我捻一点盐进去,母亲再搅拌几下,将勺递给我吃。勺炒鸡蛋,整个过程,母亲做得认真,我也帮衬得认真;接下来,我吃得认真,母亲也看得认真,似乎要的就是这种仪式感。还是当年的火炉,还是妈妈的味道,只是已隔了不知去了哪儿的四十年光阴。
天寒地冻。暖气在屋内升腾,如沐春风,可也仅是温暖罢了,少了些近火的乐趣与情调。是时候,与好友约一顿火锅,火热一聚了;也是时候,回故乡亲近炉火,亲近父母,亲近初心了!
(编辑 高倩)
思维与智慧·上半月2024年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