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冷天留一副毛线手套

2024-11-22 00:00旸瑫
思维与智慧·上半月 2024年12期

入了冬,天开始转凉。每天午后的阳台还算暖和,窗外的蜡梅也正爆着骨朵儿。母亲便搬张小椅子,边晒着太阳,边织着毛线手套。这已是多年来的初冬,我们家阳台上惯常的场景了。

母亲年纪大了,我和妻已劝她很多次,不用再辛苦织毛线手套,长时间低着头,抬着臂,对颈椎和手腕都不太好,再说家里已经没有人戴了。

母亲是执拗的,她不听我们劝。有一次,快入冬的时候,妻悄悄地把棒针和毛线给藏了起来,谎称前几天收拾废品的时候给处理了。

母亲没有作声,赶紧起身,往楼下走去。妻紧跟着,没想到平时腿脚不太利索的母亲竟然飞快地跑到垃圾桶边,踮着脚要去翻找。妻紧张地赶紧把她拉了回来,安慰说,垃圾桶里太脏了,已经几天了,早就清走了。

母亲有点儿失望,但没有恼,却像一个寻找丢失了心爱玩具的孩子似的,在家里着急地四处翻找。

我和妻看着心疼,但又想着,干脆再咬咬牙,挺两天,也许她过几天就忘了这茬儿了。我们到底是高估了自己的判断,母亲开始变得闷闷不乐,也不搬椅子到阳台上晒太阳了,仿佛故意要躲着窗外那即将开放的蜡梅似的。

于是,我搬来妹妹这个救兵,可不但不奏效,反而激怒了母亲,还被她狠狠地给顶了回去。我和妻心里都明白,母亲是照顾着儿媳妇的面子的,可对女儿,她就真的是“原形毕露”了。

妻想,这样下去,肯定不是办法,于是不得不妥协。她笑着对母亲说:“妈,那天我收拾了挺多东西的,也许那些针线什么的可能还塞在家里哪个角落吧。要不,您哪天得空的时候,再找找呗?要不要我们一起帮着找啊?”

“不啦,你们工作太忙了,我自个儿找。”母亲双眉一抬,提起了精神,嗓门儿亮了。

哪里还要等“哪天得空”啊,话音刚落,母亲就开始仔细“搜寻”了。最后,在储藏室的落地挂衣架上找到了。她一边眉开眼笑地捧着针和线,一边喃喃自语:“那天,我找了好几遍,都没找到呢。哎呀,到底是年纪大了,眼神不好啦。”我知道,这肯定是妻故意放到了显眼的位置。

阳台上,又恢复了往日的情景。

冬日的阳光透过玻璃,轻轻地洒落在母亲额头的皱纹上,像河面泛起的涟漪。那双磨出老茧、浸染岁月风霜的双手,正一针一针,慢慢悠悠地织着手套。

时光的指针仿佛慢了下来,绵长而舒缓,母亲似乎要把这阳光和岁月都给织进手套里。这静好的画面却无法阻挡我内心深处逐渐流淌而出的苦涩而温暖的记忆。

那年,我刚上小学,初冬就开始出奇地发冷。有一次,我放学回来,手冻得像个涂了红曲的小馒头,红红的,鼓鼓的,麻木得快没了知觉。

匆匆地吃了点儿炒干面,我便开始写作业,可小手都快动弹不得了,握笔也不太听使唤,即便强忍着,也还是没写上几个字儿。

天黑了很久,父亲和母亲才从河道里上河工回来,他们满身是泥,满脸污水,看起来十分疲倦。可母亲还没来得及收拾,就径直来到我的身旁,当她看到我才写了几个字,便开始责问,沾满泥沙的手顺势抬了起来。

我赶紧伸出一双小手,抬起头,可怜兮兮的双眼望着母亲。她一怔,顾不得自己的衣服和手有多脏,一把拉着我的双手,使劲地塞到自己的棉袄里,很快,又直接贴到她温暖的肚皮上了,她弯曲着双臂,使劲地从外面护着肚子,护着我的双手。我看到了,在摇曳的煤油灯光里,她的双眼变得模糊了起来。

几天后,当我开始写作业时,母亲坐到了我的旁边,手里拿着棒针,还有毛线,她在一针一针地,慢慢悠悠地织着手套,和如今初冬阳台上的动作一模一样,只是现在是因年老手缓,而那年,却是因为刚学没两天,生疏得很。

母亲为了给我织手套,从生产队的会计那里借了两根棒针,偷偷地把自己一条心爱的橙黄色围巾给拆了,卷了一团毛线,而这手艺,则是她在上河工歇息空当儿,厚着脸皮,硬拉着同村的一位远房姨妈教她的。这些,都是在我大些时候,远房姨妈告诉我的,母亲却始终未曾提过一个字。

后来的每个初冬,母亲便如约而至,坐在我旁边,陪着我读书,极其娴熟地织着毛线手套,棒针越来越像变魔术似的,在毛线里快速地上下穿梭移动,一两天就能织好一副。于是,每年冬天,我都能戴上厚厚的新手套,既温暖又开心。

专业的针织技术,诸如锁针、短针、长针、圆形针等,母亲是压根儿不懂的,她只知道,把一根长长的毛线编织成一副厚厚的手套,给她的儿子戴上,免得冬天小手再被冻坏了。后来,全家人整个冬天也都在享受着母亲带来的温暖。

我一直在想,母亲织进手套里的,其实是她的希望和慈爱。她美妙的动作,如行云流水般,一气呵成,简直像一首流淌在我心底的圣歌,给了我生活的温暖和学习的动力。

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商场里的手套渐渐多了起来,材质、样式、花色也越来越丰富。渐渐地,我们都开始嫌母亲织的手套土气,每年都会买新手套戴,母亲织的便再无人问津。

母亲并不恼,她默默地坚持着这个习惯,每年初冬,还是会为我们织毛线手套,只是今年织了,明年拆,再织,再拆,就如同家里阳台外的蜡梅,开了又谢,谢了又开……只是棒针越磨越亮,毛线越来越细,一年一年地,她把岁岁年年的光阴织进了手套里。每当我们劝她不要织了,她总是轻轻地一句“为冷天留一副毛线手套吧”。

今年冬天,有一次,女儿周末回家,看到母亲又在织手套,于是,在周日晚上,故意逗她,说:“奶奶,您抓紧织啊,我明天可就要上学去了,我想戴您织的手套!”

“真的?”母亲双眉一抬,提起了精神,嗓门儿亮了。

晚上,我起夜,发现客厅连接阳台处的小落地灯还亮着。是母亲,她低着头,在橙黄的灯光下,如同那年她坐在我身旁,在煤油灯下一样,一针一针,慢慢悠悠地织着。母亲这是在为孙女赶织手套啊,我决定不去打扰她。

第二天,女儿戴着母亲织好的毛线手套,欢悦地去上学了。母亲也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我望着女儿远去的身影,慢慢地体会到了,母亲为冷天留的不单是一副毛线手套,而是在坚守一份温暖,一份对亲人的呵护。而我们却选择了近乎“背叛”的遗弃,遗弃了那段苦涩的时光,遗弃了那些曾经温暖过我们心灵的手套,遗弃了我们生命中最朴拙最纯真的底色。

我赶紧拿起手机,为母亲在网上订了一套棒针、一卷橙黄色毛线,和母亲当年为了给我织手套而拆掉的心爱的围巾一个颜色。

(编辑 高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