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母亲在厨房里做饭,而我在书房埋头写作。忽闻母亲急促地呼唤我,“小蕊,小蕊……”我从椅子上腾起,快步走进厨房,询问母亲有什么事情。
母亲愣怔片刻,喃喃低语道:“瞧这记性,我想不起来了。”少顷,母亲盯着一锅沸腾的奶白鱼汤,轻声自语:“汤里放盐了吗?”我看着母亲的花白头发和微驼的背,心中荡起些许酸楚。
从我懵懂记事起,总感觉母亲整日劳碌着,她的眉眼间淌动着一弯浅笑,对生活充满热情和爱意。故而我曾以为,母亲会穿过岁月的幽深,永远不会老去。
我见过母亲年轻时的照片,正是如花盛放的年纪,她眉眼含笑,面如满月,双颊飞起一抹嫣红,颈间系着条白纱巾。听母亲说过,那年她骑车去县城,参加劳动模范表彰大会时,拍下了人生第一张照片。
母亲个头不高,长得娇小玲珑,却是个极刚强且又倔强的人。我的父亲是一名军人,常年驻守海岛,生活的重担,自然落到母亲的肩上。
那时在农村,凭工分分粮食。母亲是村里的妇女队长,种地、收粮、搪草粪、修水渠,她跟男人干一样的活,拿着最高的十分工分。母亲将梦想和隐秘的心事,播撒到脚下的土地里,把自己活成一株行走的庄稼。
然而,数十年的光阴过去,那个干活风风火火,“铁姑娘”一般的母亲,仿佛忽然间就变老了。
母亲的脸上绽开细密的皱纹,鬓角也不知何时染上白霜。她有时会忘记事情,眼神落入空茫,稍微走得快了些,便手捂胸前大口地喘息。
有一天早上,母亲正在市场买菜。她忽觉胸口沉闷,两腿飘晃,接着眼前一黑,瘫倒在地上。路人见情况危急,将母亲送去医院。
待我得知消息,匆匆赶到医院,母亲已苏醒过来。医生神情严肃地告诉我,母亲患有严重的心脏病,需要住院做手术。我心里一震,眼中浮起薄雾,想起曾被忽视的细节,感觉心疼又懊悔。
我陪着母亲做了检查,定下次日手术。那夜,我心中有一丝担忧,原想陪伴在母亲身边,可轻倚在病床上的她,却面色平静地说:“我这会儿没啥事,医院难免嘈杂,你先回家休息吧。”
第二天清晨,我赶到医院,陪母亲又做了术前检查。下午我推母亲进入手术室时,俯身贴近她轻语:“妈妈,别担心,我在外面等着您。”母亲沉稳不惊,微笑回道:“我从Q8HPojyIQ8yLg39bxV4M3Q==来都不怕。”
手术进行很顺利,我送母亲回到病房,因为麻药,母亲仍在昏睡中。暮霭渐深时,她醒了过来。许是感觉伤口疼痛,母亲眉头微微皱起,额上沁出一层细汗。
同病房的一位老妇人,不时发出痛吟声。于是,我劝母亲:“如果觉得难受,可以喊出来。”母亲轻淡地回道:“不要紧的,忍一忍就过去了。”
老妇人的女儿闻听,转过头低声对我说:“你妈妈心可真宽啊,昨夜她睡得很沉。我家老人忧虑害怕,晚上一宿没合眼。”
我轻浅一笑,眼睫微湿。其实,我多想骄傲地对她说,我的母亲胸怀坦荡,从不畏惧生活的磨难,她的心里宽阔得能跑下一驾马车。
想起那年,我住院分娩。剧烈的阵痛使我难以忍受,眼泪飞溅了满脸,哀哀地大声叫喊,凄婉的声音传遍整层楼。直到午夜时分,女儿终于降生了。
凌晨五点多钟,我醒了过来。借着清透明澈的月光,我望望花瓣般粉白的女儿,又看着陪护在身边的母亲,心中顿觉安然。母亲跟我扯着闲话,聊起我出生时的情景。
当年在乡下,怀孕的母亲正在挑水,肚子骤然疼痛起来,母亲咬紧牙关返回家。在那间破旧的泥草屋里,母亲独自在家中生下了我。
因父亲在部队赶不回来,母亲在我出生的隔天,便支撑着烧火做饭,去河边浣洗衣服,为此落下一身疾痛。母亲谈及往事,语气十分轻淡,并无丝毫责怨。
每一想到此,我为自己的怯懦感到羞愧不已。在小半生的光阴里,我流了太多的眼泪,有过太多的抱怨,远不及母亲活得简单通透。无论身处怎样的人生境遇,母亲永远心怀朗月,尽力做到得体。
在那一刻,一抹清幽的月光倾洒进来,攀爬上母亲苍老的脸庞。深沉的暗夜里,我的眼泪再次纷落下来。恍惚中,我仿佛看到母亲穿越漫长时光,从岁月深处悠然走来。
(编辑 高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