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大娘是小家碧玉。
她出生于买卖人家,年少的时候家境殷实,不算大富,但绝对不穷。她小的时候,能穿上纯棉的袍子,拎包袱皮儿上学,有零钱买大饼,偶尔还能接济一下乞丐。
乞丐讨好她,称呼她小姐。她直接纠正:“我不是什么小姐。”
乞丐笑了。
“不叫小姐叫什么?”乞丐问她。
“叫妞。”
从那以后,上学、放学的路上,只要看见她,乞丐就喊:“妞,有吃的吗?”
她口袋里如果有半块饼子,就毫不吝啬地掏出来。
乞丐也是存心,有时不是真饿,就回她:“逗你呢,自个儿留着吧。”如果是真饿了,乞丐也不客气,抓过饼子就吃,一边吃一边说着“谢谢”。
都说好心有好报。
有一年春天,城外来的人贩子盯上了梅大娘,跟了她好几天,准备把她偷走。乞丐们看出端倪,身前身后地保护着她,人贩子愣是没找到下手的机会。这事被梅大娘的父亲知道了,他在家门口设粥棚,管了乞丐们七天饭。
那时东北还叫满洲,溥仪正当“皇帝”。
当然这满洲前边得加个“伪”字,伪满洲。
梅大娘不知不觉间长大了,出落成大姑娘,该谈婚论嫁了。家里给她相了一个警察,他的长辈都在溥仪身边做事,可谓有背景。可是梅大娘没看上他。没看上的原因有两个:一是这个人长得瘦,看着太干巴,不伟岸;二是这个人唱歌太好听,还在电台里唱过,唱得都那么好听,说得更好听,说什么都一套一套的。二归一,不可信。
儿女的亲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抗得了?
梅大娘有主意,抗不了就拖,宁可嫁不出去。
这位爱唱歌的警察还真有耐心,梅大娘不爱搭理他,他就盯上了梅大娘的哥哥。哥哥爱读书,喜欢写作,这位警察就找自己认识的几位作家要了签名,送给未来的大舅子。大舅子当然高兴得不得了,人前人后地夸他。
警察很聪明,走“围魏救赵”的套路,请大舅子下馆子,让大舅子带上他妹妹。
梅大娘是抱着白吃谁不吃的态度去的,当然吃了也白吃。
要说姻缘天注定,有时逃是逃不开的。那一次,大舅子带着妹妹赴约,先到警所和警察会合,然后一起去吃“大同烩”。兄妹俩进了警所,就看见一帮警察往外押人,拖拖拉拉十几个,都是嫌疑犯,神色各异。其中有一个年轻妇女,显然是怀孕了,挺着个大肚子,一脸的苦楚。
她一直盯着梅大娘看。
看得梅大娘心发软。
梅大娘突然对警察说:“你能把她放了吗?”
警察没明白怎么回事,摇头说:“不能。”
梅大娘来了倔劲儿,脱口而出:“你把她放了,我就嫁给你。”
警察心中一喜,随后又一惊。
大舅子在一旁打圆场,让妹妹别胡闹。
可梅大娘说:“我说话算数。”
一句话杠在这里,把警察的五脏六腑、七魂三魄都拧了一遍。警察是真喜欢梅大娘,就动了心思,也动了关系,一番操作,真把那个孕妇放了。
梅大娘话复前言,真心也好,无奈也罢,她真的穿上婚纱,嫁给了警察——也就是后来的梅大爷。梅大爷也挺争气,结婚之后,人胖了,身子骨壮实了不少。说到唱歌,一句话:梅大娘喜欢,就唱;不喜欢,就戒。
时光流转,岁月绵长。
后来伪满洲国倒了,东北解放了,梅大爷继续当警察。被他放了的那位孕妇身份公开了,她和丈夫都是地下党。梅大爷救过地下党,身份自然和旧警察有区别,他不但继续当警察,还成了派出所所长。
梅大娘生头胎的时候,当年的那位孕妇特意到医院看她,还送了她两罐苏联产的奶粉。
梅大娘和梅大爷一共生了五个儿女,个个成才。只可惜梅大娘中年的时候得了一个病——大脑中枢神经坏死,什么活儿也干不了了。
她的脑袋不受控制地摇晃不停。
梅大爷开她的玩笑:“咱家无论什么事,你的意见只有一个。”
梅大娘口齿不清地问他是什么。
梅大爷说:“问你啥你都摇头——不同意。”
梅大娘笑了,头摇得很厉害。
“怎么着,这你也不同意?”梅大爷问她。
她的头摇得更厉害了。
梅大娘不能劳动,但依然持家。梅大爷的工资、儿女们未婚嫁前挣的钱,一律交到她手里,由她统一分配。外边的人都不相信她能管好,可梅家的日子过得井井有条。儿子娶妻、女儿出嫁,没有一个不体面。
梅大娘有她的原则:自己不能开源,就得学会节流。
但规矩不能没有。
梅大爷是家里的主要劳动力,爱喝两口,吃饭必四菜一汤,铁打不动。困难的时候,白菜丝一碟,土豆丝一碟,萝卜丝一碟,海带丝一碟;汤,一滴酱油三片葱花一碗开水。日子好了,鸡兔鱼虾牛羊驴马菜蔬蛋奶,从不重样,汤就更讲究了。
后来,梅大爷卧床了,流食照样得四样。只有汤免了——多吃一口流食啥都有了。
就这么一辈子。
过得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