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访茶马古道

2024-11-14 00:00:00李美霞
北京文学 2024年10期

午后,一行几人骑马穿过村庄,在距离村后不过百米的地方沿坡攀山,去追寻蜿蜒盘桓在山谷深处的一条历史古道。

这是位于云南丽江市玉龙纳西族自治县拉市海湿地公园的一个小村落,依山傍水,远离城市喧嚣,向南不断舒展的湖边候鸟叠飞、滑落,一切显得宁静恬淡,野趣天成。

我们此行的目的就是穿过一个村,造访一条路。此时,它就隐藏在村后的峰峦叠嶂间,古老、神秘。

胯下是一匹正宗的滇马。

与草原上我见过太多的蒙古马有所不同,云南滇马的个头并不算高,躯干也比较短,它的脖子高高昂起。来之前,我们提前掌握了选马的要领:那种肌腱发达、蹄质坚实的滇马最擅爬山越岭。

十几个人组成的马队浩浩荡荡走出村庄。走上一个较为空旷的缓坡,顺着夹杂的灌木一路向上。

马蹄踏在青石台阶上,发出清脆的马蹄声。

为我牵马的妇女名叫玉兰,这是纳西族女性中最普通最常见的名字,如眼前同样质朴的她,脸色黝黑,个子不高。纳西族人结婚早,大姐虽不到六十岁,儿女都已完成嫁娶大事。

我张口称她大姐,玉兰露出憨厚的笑容。她用一条缰绳串牵着三匹马,驮着我们向山后走去,行走的步伐里,不难看得出她身体十分健壮。

得知我从几千公里外的大草原来,玉兰大姐把纳西族妇女的真诚和热情写在脸上。

“几千公里噢,那是我阿罗(爷爷)和我阿达(父亲)才走过的路噢。”

她说,自己在东村里出生、出嫁、生儿育女,活了大半辈子,从未踏出大山半步。

玉兰穿一身深蓝色粗布衣裤,外披一条浅色羊皮披肩,上方下圆,背上并排缝着七个绣花圆布圈,每圈中垂一对穗子。

七个圆圈,象征北斗七星。

这是纳西妇女最传统的服饰,名为“披星戴月”。来的路上早已了解,纳西族的男人们一生只做七件事:琴棋书画烟酒茶。女人则围着另七件事“油盐柴米酱醋茶”披星戴月操劳一生。日晒风吹,耕作牵马,长年累月形成以胖为美、以黑为贵的独特审美。

这一路,我的确数次看到或提笼遛鸟,或凑桌打牌的纳西族男人,逍遥自在,好不惬意。

前后看看,今天的寻路行程,为我们牵马的也都是纳西族妇女。我问玉兰大姐,家里男人为什么不出来牵马。

她爽朗地笑着说:“纳西族男人牵了几辈子马,该舒服一下了。”

不必再问。

此次慕名探访的古道,不正是一代代纳西族男人牵马往返于云南到西藏之间,用双脚和马蹄一步一步蹚出来的吗?

马队沿着缓坡终于走进丛林草莽的山谷,这一片山谷保存着原始的地貌,险峰耸立,峡谷幽深。脚下正是绵延千年的历史古道——一条向上的土沟深深嵌入山谷之中,更像山水冲击而下的壕沟,代替了那条青石板路,蜿蜒起伏,若隐若现,如飘带向天边延伸。

路很窄,只容得下如水般穿流行走的马蹄。供牵马人行走的路也不过两脚并排宽,土质坚硬,凹凸不平。

人有人路,马有马道。遇宽处一人一马各行其道,自在从容。遇到狭窄的垭口,就快一步闪身先过,再指挥三匹马小心翼翼穿过。

蛇形曲折的行走中,路随山势逐渐变得陡峭,山高树深,崎岖不平,越往高路越显得逼仄。玉兰大姐不再说话,牵着头马目视前方。我紧紧拽着缰绳,双眼盯着脚下的路。

和在草原上骑马不同,那是一种如在平坦开阔的大地上驾车似的驰骋酣畅,策马扬鞭,自在洒脱。此时的行走,是一步一台阶的向上,是十步一惊心的拐弯,这种高悬于空中的行走,让我们一面窒息害怕,一面心生惊喜。

每个人的身体都不自觉地向后仰去,仰去。为了不被摔下去,都把手里的缰绳拽得更紧。

人声削弱,马铃声伴着马蹄清脆地响起。胯下的滇马迈开马蹄稳稳盘旋而上。路过一个状似马鞍的垭口时,我感觉两侧山峰同时向我移过来。山崖两边,林木直至云天,伸出的枝叶扫过我的身体,让我一度担心,会被这些枝杈拦挡下来。

十多分钟后,马队再次拐过一座山头,我的呼吸瞬间急促起来。眼前的路宛如挂在山腰的一条细线,用鸟道羊肠形容实不为过。细线在山腰之间螺旋向上,与山体完成一个四十五度的转角弯弧。

屏住呼吸,我感觉自己似一只鸟凌驾在山峰与云端之间,又似一片飘落的叶,被卷入湍急的漩涡。

好在这些久经历练的滇马依旧沉稳,鱼贯通过弯道后,队伍继续行进,不敢停留一秒,也不能走快一分。

山谷里再次传来有节奏的马蹄声。我胯下的马好似为了安抚我,略显放松地打了两个响鼻。

眼前总算出现一处相对平整的坡地。玉兰大姐示意我们从马上下来,休息片刻再走。她告诉我,已经到了这一段古道的最高处。

四下张望。此时,我们已完全置身在一片山谷里,陪伴我们的只有草木和马匹。掠过被草木遮掩的山谷向下俯瞰,脚下尚未走完的路如一把刀挂在山腰。再往远看,又如一叶小舟遁入繁复如枝叶的历史。

眼前一阵潮热,内心掀起层层涟漪。

这正是千年之前的商人、探险家和云南马帮穿梭来往踏出的茶马古道。有文字记载,茶马古道源于古代西南边疆的茶马互市,兴于唐宋,盛于明清,以川藏道、滇藏道与青藏道为主线,辅以众多支线和附线,地跨川、滇、青、藏,形成繁杂庞大的交通网络向外辐射延伸。

我们探访的这一段,正是滇藏线古道一脉。

藏民嗜茶。唐朝初期,西双版纳的普洱茶作为商品行销内地和西藏,形成史上第一条起自普洱,经下关、丽江等地直至西藏,靠人背马驮“以马易茶”的茶马古道。茶入藏后,藏民赶着骡马,满载蜂蜡、牦牛尾、麝香、虫草等物与茶交换。

不仅如此。藏区和川滇边地出产的骡马、毛皮和川滇及内地出产的布匹、盐和日用器皿等,也以茶为媒,在横断山区的高山深谷间南来北往,流淌不息。

历史的生活场面,何其兴盛!

路一旦蹚开,马蹄声就不再稀疏寥落。山高路远,牵马人三五成群结伴而行。每人牵马数匹,少则十几,多则几十,组成运茶马帮日升月落穿行在山峰旷野。马队庞大,随山势流转,首尾逶迤常难以呼应。牵马人就给马脖上佩戴铃铛,叮咚如水流,随风飘落在山谷里。

清代刘昆在《南中杂说》有过一段对滇马的形容:“滇中之马,质小而蹄健,上高山,履危径,虽数十里不知喘汗,以生长山谷也。”

似草木一般生长在山谷中的滇马,健步如飞,陪伴着草木一般的人。人的脚步随着马蹄终是越走越远,脚下的一条路变成数条,又从西藏境内继续延伸,经由江孜、亚东分别到达缅甸、尼泊尔和印度,硬是蹚开一条长3800公里的幽深之路。

往来不绝的马帮铃声,诉说着有关于一棵茶树和万片茶叶带来的辉煌历史。

不用怀疑,这条马帮之路上曾行走着玉兰的阿罗和阿达,行走着每一个纳西族人苦苦追溯的先人。

玉兰大姐一边用新鲜的玉米粒儿喂着三匹马,一边抚摸着马的鬃毛,用纳西族语言轻声唤着它们的名字。

她为每一匹马起了好听的名字:云朵、山谷,我胯下的这老马,与玉兰大姐的父亲同名,共用一个康巴的名字。其他的马也各有其名,这些为马起的名字从自然里来,从历史里来,也从一条横亘千古的路上来。

相比较,骑马行走的探访者反倒寂寂普通,相形见绌。既比不上一棵树粗壮,也比不上一株草倔强。我们不是啼唱山林的鸟,也难做潜藏草里的虫,更不是将马蹄印嵌进高山陡岩,留下历史印记的一匹马。

我们是追寻千年之路闯入峡谷的俗世之人,一边路过自然恩赐的草木人间,一边膜拜一条承载山水万物的时光隧道,完成一次千年的回望。

再次跨上马背,我们开始沿古道辗转下山。我听从玉兰大姐的命令,把身体伏在马背上。

上山容易下山难。混杂着沙土的沙粒儿在马蹄下飞溅,有节奏的马蹄声凌乱起来,康巴的马蹄几次打滑,惊出我一身冷汗。

一阵歌声从山间飞起来了。

行走在前面的妇女最先亮起嗓子,玉兰大姐随后跟着唱起来:

前面那座山,你是什么山?过了昌都寺,才能到雅安。

巴塘奶茶甜,理塘糌粑香。过了八宿,就到芒康。

前面那条江,你是什么江?过了中甸城,才能到丽江。

大理姑娘好,普洱茶叶香。茶马古道好,人间到天堂。

……

拉马的纳西妇女都扯开嗓子唱起来,悠扬古朴的歌声,瞬间让内心的恐惧烟消云散。我们跟着唱起来,歌声惊起林间的鸟儿,振翅飞去了。

跟随马队一路向下转过一个逼仄的垭口,我恍然看见一队人马从天边向我走来。那是一个个的纳西族汉子,那是玉兰大姐的祖辈,他们满脸笑容,引领着古老的马帮商队,蹚开荆棘,越过小河。马铃轻响,陪伴他们行走在来往茶马古道的路上。

执意请求再三,我下马跟着玉兰大姐牵马而行。双脚才如羽毛、如绿叶落在坚实如铁的古道上。此时的我如同一个潜心朝圣的教徒,无比虔诚地完成对一条路一步一叩首的膜拜。

我几乎热泪盈眶了!

内心又升腾出无限感激。感激这容纳着生命的草木人间,让我体验到自然的真实。虽然此次的寻访不过是从绵延千年的众多茶马古道中截取其中的一段,但对于我,这样的行走是庄严的,是壮美的。在我的脚下,此时和千年之前一样,是生命引领着我步步前行。

有那么一个瞬间,我似把灵魂从身体中抽离,替我跃上云端,拂上树梢,替我庄重地抚摸这些高耸千年的峰石,这些守候千年的峡谷,抚摸昨日的树和今天的草……

行进到山底时,一阵雨匆匆滴答而过。

雨点手忙脚乱,并不从容,没做足准备一般瞬时落下,片刻停止。雨点又大多落在交叉浓密的树叶上,只有少数从缝隙中落下敲打着我的头顶,勉强将路旁虚浮的尘土清洗洁净。

雨停之后,我们也接近一段探寻之路的尾声。脚下的路再次伸展了腰身,我的内心里竟是万般不舍。回头看,影影绰绰的人马早已不见。

苍翠的树木再次隐藏了他们,他们随着一条路隐入渐行渐远的历史。

远处,小小的村子被绿树围绕,呈现出自然的真实。临近傍晚,袅袅升起的炊烟或粗或细,随风飘动,久久不肯散去。再看时,青色的炊烟似向村后聚拢而来,汇成一条窄窄的路,挂在山峰之间。

我问玉兰大姐:“如果有机会到外面去,你最想去哪?”

玉兰大姐沉吟半晌,这一次她没有笑,一脸庄重地告诉我,她想牵着康巴去一趟西藏。

“我的阿达就埋在西藏。”我听见她喃喃地说,声音扑簌簌地,像林间飘过的雨点。

我哑然。

送我们回到村里后,又有新的客人迎上来,他们也为一条路而来。

玉兰大姐摆摆手,不肯再让马连续行走了。她指着我牵着的马说:“康巴老了,一天只能走一个来回了。”

刚才下山的路上,玉兰大姐告诉我,她每年只在农闲时牵着几匹马沿这段古道曲折上下,除了换一些散碎银钱贴补家用,最主要的原因,是人马互相陪伴,走走祖辈走过的路。

“不能忘了本呢。”她说。

我想起上山之前,一行人在路旁搭建的马棚里选择坐骑,只是一瞥,我的眼睛就停留在沙石路边的一匹马身上。马的毛色稍显暗淡,看向我的双眼只有阅尽人世的老人才配拥有,浑浊,也犀利。

它被主人用另一条绳牵着的,并不在驮运队伍里。

我在马的眼睛里看到一种请求,我指一指,提出要骑它上山。玉兰大姐犹豫一下,上下打量我后说:“你瘦,康巴可以驮着你走一趟。”

现在,我把牵着康巴的缰绳交还,拍拍康巴的脖子,向一个人、一匹马告别。

我对玉兰大姐说:“你已经到过西藏了。”

她先是怔怔地看着我,然后哑然笑了。

我想,她懂我的意思了。

几十年里,这个勤劳的纳西族妇女牵着马,一趟趟行走在茶马古道上,走老了岁月,走白了头发。她的一双脚翻山越岭,早就走出村庄,走到西藏去了。

回头,再次仰望一座山。

一条千古之路遁入原始密林中,似乎从未与我相见。

责任编辑 张 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