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尤其是垄上行。
漫步垄上,时空轮转,四季更迭,不同的季节,不同的气候,不同的原野里总会演绎出不同风情,散发出不同的芳香,走过不同的人,发生着不同的事儿。
一
风是春天的信使。走过漫长的冬天,最先活跃起来的是风。
温暖的阳光,丝丝缕缕穿梭微隙,把天地间一切空虚盈满。阳光下,行走着成群结队呢喃的风。春天的风不像冬天的风那样凌厉,一路走过垄上,风在耳畔轻声细语。
我曾无数次,蹲在春天的田垄上,和农人对话。春天里的农人似乎个个都很健谈,一块块土地在他们的眼里就是尽情挥散的“阵地”,他们宛如运筹帷幄的将军,在心里规划着一年的希望和收成。
在太行山区,我遇到一位六十多岁的老人,尽管他头发全白,但身板儿依然硬朗,他告诉我自己原本就有四亩地,后来又租下了别人不种的三亩地,现在总共七亩地。
七亩啊!老人开心地伸出大手掌在空中挥舞着,笑声在田野里回荡。土地最不会糊弄人,只要用心就会有回报,每一年都是新的希望,新的收获,每一年都是新的开始,新的起点,这是多么令人愉悦的事情。
我一直以为庄稼人很苦也很累。老人告诉我,人生知足就好,追求无须过满,天地间最自在的就是庄稼人,在播种与收获之间,享受土地带来的乐趣。
“你无法晓得春天的早上,一觉醒来,想到那块地该点豆,那块地该播谷的那种心情,紧张哩,兴奋哩,睡不着觉哩。”老人说着,眼里闪烁着喜悦,流露出的是真实而朴素的情怀。是的,我想他是一位诗人,手握一把锄头,在厚重的大地上抒情,他从《诗经》中走来,一路铿锵,土地上留下的是千年的诗行。
或许,我的老年也本该是他这般模样。曾经生在农村,长在农村,最终选择了逃离农村,这是不是所谓的“背叛”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曾经的自己,确实以走出土地,跳出“农门”,走向都市为荣。在生养我们的农村大地上,曾经有无数的农家把儿孙能走出农村视为光宗耀祖,视为有出息,视为莫大的荣光。
曾经的故乡,走出来了就再也无法回归,因为走出去了就根本无法再与乡村融为一体,尽管我可以很流利地说出立春、雨水、惊蛰和春分,也熟悉黄豆、玉米和谷子的秉性,但行走在乡村的土地上,感觉既亲切又陌生。
二
几年前,我的一位好友,夫妻俩本来在城里有着令人羡慕的工作,收入也不菲,后来突然就选择了辞职。他们回到乡下租下几十亩别人撂荒的山地,一切从零开始,建立自己的“理想国”。大家都说,这夫妻俩是疯了,年近半百,从零开始,这需要何等的勇气。
我去的时候,他们的田园已建成,原来几孔破旧的窑洞,修缮一新,窑洞外就地取材,茅草搭建的凉棚,碎石铺设的小路,青灰勾勒出不规则的石墙,挂着串串火红的辣椒、饱满的大蒜、金黄的玉米。一只小黄狗看到我这个误闯者,吠叫着却摇着尾巴,发出的信号既是警示又表示欢迎。一只大花猫,懒洋洋地卧在方格子窗下一个草编的蒲团上,几只老母鸡正在觅食,一只大公鸡,抖着翅膀站在一个高高隆起的柴垛上,一切都是那样和谐、那样美好、那样安逸,这不就是传说中的“世外桃源”吗,这不就是乡村该有的模样吗?我想。
听到狗叫声,最先迎出来的是女人,四十六岁的她,看上去仿佛正青春。
走进正中央的会客厅,简单而朴素的陈设,最显眼的当属屋子中央的一个大茶台,这是一个完整树根,没有刻意去精雕,甚至还可以看到原本的树皮,围着茶台是八九个树墩为座,个个树墩上都放着一个小小的,如满月般草编的蒲团,一切显得是那样宁静。
男主人,也是我的朋友,穿着一身宽松的布衣,满脸的微笑,那种笑是源自内心的,是真实的,更是舒心的,他熟练地给我泡茶,就地取材的黄花茶,香气四溢。喝茶闲聊中,他告诉我,他们逐步扩展租下了别人不种的三十多亩土地,种的是各类蔬菜,还有甜玉米,用的是纯天然有机肥,不上任何化肥。当然这三十亩土地现在并不属于自己,他们将土地分成六十份,由来自城里的六十个家庭出资认领,一个家庭半亩,种什么完全交给客人自己做主,他们负责日常看护,每到周末他们的小院就会特别热闹,这些来自城里的家户,会一家老小前来欢度周末,体验乡村生活,打理自己的小地,他们的小居只能容纳三户居住,后来夫妻俩就和附近村里的百姓协商,发展民宿,如今他们一对夫妻,两个外来者,带动了一个村庄的繁荣。
“如果说今天的农村和过去比,最大的好处是便利,沟通无障碍,一网链接世界,已经没有了疆域。”男人说。
女人一边忙碌,一边对着手机和他们的粉丝们互动,虽说夫妻俩身在乡下,但他们拥有一百多万粉丝,生活就是直播,直播也是真实的生活,每一天都有来自五湖四海的朋友点赞、互动、交流,充实而开心,忙碌而快乐。
朋友喜欢写诗,说起海子、顾城,他张口就来,如数家珍。他最喜欢的就是海子的诗《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茶过几盏,他就开始朗诵: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从明天起,和每一个亲人通信
告诉他们我的幸福
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
我将告诉每一个人
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
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
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
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
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
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朋友很自豪。他说,海子把美好写进诗歌里,他们不一样,把美好写在了现实中、写在真实的大地上。虽说自己的小居不是面朝大海,但背靠青山,面朝原野。他们不是明天起,而是每天都在和全国各地的网友们互动,每天都在周游世界,每天都在关心粮食和蔬菜,他们给身边的每一条河每一座山都取了一个温暖的名字,他们的幸福,通过网络,每时每刻都在感染着四面八方的人。
我临别时,夫妻俩站在田园的门口,面对着我微笑,他们的笑容是那样真实,那样自然,如阳光般穿透我的心灵。
我突然感觉,在繁杂的当下,难得有这样真实的微笑,不用花一分钱,却价值连城。
三
盛夏时节,烈日不灼。垄上行走,有遮天蔽日的绿荫。
虫吟,蛙叫,樱桃红完,梅杏儿就熟了。
梅杏儿是一种很独特的果,源于嫁接,花如梅,果像杏,可直接吃,浸腌又能入药。盛夏,穿行于杏林之中,绿叶丛中成熟的梅杏儿挂满枝头,一个个如金黄色的小灯笼,伸手摘一个,两手一掰,杏核立即脱落,放一半入嘴中,酸酸甜甜,满口生津。
杏在太行山区曾经极为丰盛。记得小的时候,院子的后面,长着许多的杏树,这些杏树多为野生,当地百姓称之为笨杏。这些笨杏个头小,成熟得也晚,吃起来特别酸。那个时候,杏成熟后会自然掉落,杏核也会自然分离,等风干后,闲散了的村里人会去捡杏核,用来入药。偶尔也有村民在杏成熟后,采摘一些回来,脱核留用,杏肉晒干,成为杏脯。
后来,这些笨杏树,老的老,死的死,越来越少。梅杏到底是被引进太行山的,还是原本就有,不曾仔细考究。总之成片的梅杏取代了原来的笨杏。“采摘园”也风靡一时,这些采摘园,多为集中的山区,种植连片的梅杏树,春可赏花,夏可采摘,吸引着大批的城里的人,在周末拖家带口,回归自然,涌向乡村,采摘梅杏儿。
淳朴的乡下人面对城里来的人,大手一挥“自己摘去!”主动权完全交给客人,比如一百元钱可以随便摘。当然,前提是不能用车拉,只要你提得动,肩扛手提尽兴去摘,这也大大增加了采摘的乐趣。
这些城里来的人,爬树越枝,边吃边摘,笑声不断,直到大包小包鼓鼓囊囊,这才满载而归,仿佛讨了大便宜似的。其实,如果按照市价,这些摘走的杏确实不值一百元钱,不过欢乐永远也不能用金钱去衡量,大家要的就是一份体验,图的就是开心。
张永福家有四十多亩梅杏园。据说,年轻时的他并不算魁梧,还有点微微的驼背,皱纹早早就爬上了额头。村里人对我说,老张刚出生,就满脸的皱纹,不曾从“小张”起步,直接超越他爹,一步跨越到“老张”的行列,当然这只是调侃罢了,不过老张确实长得有点着急,青春年少四道抬头纹,成为他独特的标记。
年轻时候的老张喜欢做点小买卖,在村里是供销社之外,开的第一家小超市,名曰“老张百货超市”。日用百货,针头线脑,甚至背心内衣,一应俱全,价格又比供销社灵活,所以他的小超市很快就完全取代了村里曾经红极一时的供销社,成为大人小孩都愿意光顾的地方。那时,刚刚改革开放,乡村物资还不是很丰富,村里人见了他也会高看一眼,总是习惯性把他和村干部放在一个层面上议论。
老张到了该结婚的年龄。老张不急,他爹老老张急,总是催促着老张说,按道理你开着百货超市,受人待见哩,怎么就讨不到一个媳妇儿呢。老张就说,这都怨你当时要喝酒哩。老老张就骂道,杂种!这话你听谁说的。老张说,大家都说,肯定是真的,如果你当时不喝酒,我怎么一出生就满脸核桃皮呢。他爹说,人家污蔑你爹,你也跟着起哄啊。当然说归说,老张丝毫没有抱怨过自己的爹。
后来发生的一件事,对老张的打击很大,他的小超市新进了一批酒,结果刚卖出几瓶,就有村民喝进了医院,出事的人家天天堵着老张的小超市闹事,不依不饶,村里出面调解几次无果,后来老张赔了钱才算了事。
随之,老张的小超市也开不下去了,低价转给了别人。原本在村子里风生水起的老张,还欠下不少的外债,找媳妇儿就更难了。不过老张依然不急,他爹整天唉声叹气。老张说,您叹啥气啊,我都不急您着急啥。他爹说,我是你爹,我不急,谁急。老张说,你是我爹,当初还喝酒。他爹就骂道,杂种。
小超市没有了,老张并没有闲着,他承包了村西的二十亩果园,果园里主要是嫁接的红富士。老张舍得卖力,他把精力全投入到果园中,红富士长势喜人,加之老张头脑灵活,经别人牵线,他与城里一家罐头厂签了协议,销路不愁。老张省吃俭用,几年下来外债就还得差不多了。
每年秋天,红富士下果的时候,老张都会临时雇周边村里的人来帮忙采摘,这些雇来的人,多是一些大姑娘小媳妇。也就在那时,老张认识了布谷。
布谷当时二十一岁,技校毕业后在南方打工,不知为啥,后来就突然回来了,回来就再也不去了,而且有孕在身。一时间议论声四起,都说布谷在深圳谈了一个对象,怀了人家的娃,结果发现对方是有夫之妇,小布谷讨不到说法只能灰溜溜地回到了生她养她的小村庄。
这一天,在摘果子的时候,布谷和村里一个女人发生了冲突,这个女人是出了名的嘴不饶人。女人说,要是我早就死在深圳了,还有脸回来。大家在一旁非但没有劝解,反而站在女人的一边小声嘀咕道,就是,就是,这不是明摆着给村里人丢脸吗。当时的布谷势单力薄,只是一个劲儿哭。女人又说,你哭啥,你还有脸哭,我就不明白了,这老张也是疯了,怎么能雇你来摘苹果,你不要脸也就罢了,别祸害人家老张的苹果树。布谷哭着说,你们这是明着欺负人。女人道,就欺负你了,你还有脸哭,苹果沾了你的泪水,都会倒霉的。布谷说,你们,你们……她说着就蹲在地上,哇哇地放声大哭起来。
老张闻声赶来,厉声喝道,你们这是干吗?我发工资是让你们来摘苹果的,不是让你们来吵架的。女人道,都怨这个女人,你怎么雇她来呢?老张火了,厉声说道,胡闹,今天我就告诉你们,布谷肚子里的孩子是我的,今后谁要再欺负布谷,就是欺负我老张。大家都震惊了,布谷也震惊了,她不哭了,抬起头,用一双泪眼望着老张。老张也被自己说的话吓到了。
女人说,哟,我说张永福啊,你是不是想媳妇儿想疯了,认个野种当儿子。老张说,你放屁,布谷肚子里的孩子就是我的。女人说,难道你会分身术,专门跑到深圳去睡的布谷。老张说,布谷过年回来的时候,我就和布谷好上了,现在,我再告诉你们一遍,布谷是我的女人。
大家听了不再说啥,不过这件事很快就传遍了整个村子。老张他爹听了很是气愤说,孩子呀,咱这一辈子就是打光棍,也不能娶布谷啊。老张说娶布谷咋啦,我就喜欢布谷。他爹说,这是别人吃剩下的馍馍啊。老张说,爹,布谷以后就是你的儿媳妇儿了,别人说啥我不管,但是您老不能污蔑她。就这样,老张和布谷结婚了,孩子也出生了,是个女孩儿。
四
老张给女儿起名叫梅杏儿,据说此后老张他爹再不吃梅杏儿,有人就开玩笑说,张老爷子,你咋不吃梅杏儿呢,老老张鼻孔里哼哼两声说,酸!
老张和布谷结婚后,夫妻很是恩爱,就是始终没有再生。1990年的夏天,原本长势喜人,花开非常好的红富士,结果出现了病虫害。接下来,连续三年都不结果,一棵棵苹果树,死的死,枯的枯,他的果园彻底走向了终结。果园没有了,就失去了生活的支柱,老张第二次创业走向终结。
生活有太多的不如意,但仍然要继续。苹果树没有了,不服输的老张就开始栽种梅杏儿,用老张的话说,我女儿的名字叫梅杏儿,相信种梅杏儿,一定能成。失败了怕啥,大不了从头再来。
从嫁接到挂果,老张前前后后用了十年时间。梅杏儿也长大了 小姑娘长得皮肤白嫩,身材高挑,很多人背地里说,她越来越像个南方姑娘,当然,这也只是背后议论,当面都是夸梅杏儿长得好,说老张家出美女。
学电子商务的梅杏儿毕业后选择了回村,她帮父母一起经营杏园,梅杏儿通过直播销售,天生丽质的她,一开播就引来数千人的围观。半年后,她已经有十多万粉丝。她的销售方式不是卖梅杏儿,而是通过认领的方式进行,比如一个城里家庭可以认领一株或两株梅杏树。当然,对方认领以后,协议一签,这株树就成了顾客的,一株树一个独立的摄像头,一天二十四小时可以随时随地观看长势,这也引起了不少人的兴趣,八百多株梅杏树,很快就被全部认领,不再发愁销路,老张只负责管护,当然成本算下来,收入比以前多了一倍多,这还不算,主要是有保障。
村里人都说梅杏儿能干,这种销售方式还是第一次见。梅杏儿说,如果大爷大娘们愿意,你们也可以种梅杏儿树,技术由我爹负责,销售由我负责,你们只负责看看园子,坐着数钱就行了。村民们都说,这事儿好,很快集中连片的梅杏儿树就发展了起来,成为远近闻名的梅杏第一村。
梅杏儿不仅对她爹好,对她爷爷更好。年高九旬的老老张就像生活在蜜罐里,想吃啥梅杏儿就买啥,想穿啥梅杏儿就买啥。据说,老老张后来经常嘟囔两句话,第一句话是,年轻的时候不该喝那次酒,第二句话是,自己有眼无珠。当然,他的这两句话只有老张能听得明白。
老老张死后,梅杏儿亲手操办,风风光光。出殡那天,梅杏儿哭得死去活来,村里人都羡慕说,这老张家是几世修来的福报,生了这样一个好闺女。
从回乡创业的夫妻到老张,再到梅杏儿,浩浩荡荡的振兴之路正在乡村大地上进行。其实,乡村振兴关键是人的振兴,乡村也不应该是“老人、孩子和狗”的代名词,归乡创业应该成为一种趋势、一种潮流。
责任编辑 侯 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