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故家湘南安仁,老房子土墙青瓦,尚记得大致轮廓,村中荒草小径已无痕迹。遇上儿时同伴,四目相对有些愕然,眼中你我,模样今不如昨。咧嘴相视一笑算是招呼,脸上褶皱横七竖八,表情难免有些僵硬。
房前大片水田依旧老样子,枯瘦,劲道,将村人粗糙的日子一点点拉长。不过,春节见时,眼中仅有稻茬星落,蓬草兮兮的有些苍凉。想起曾经风吹稻浪的那片金黄,想起热火朝天的“双抢”,大人欣喜,小孩紧张。后来才悟出来,“双抢”,抢的是时令,更是四季里一日三餐的底气。
水田泡出来的日子,随性。惺忪的清晨,柴火入灶,炊烟熏醒了瓦房,也煮出捞米饭。去菜园子或篱笆下,摘些辣子茄子豆角,或者冬瓜南瓜苦瓜,盐油酱料简单炒熟,迫不及待盛碗白米饭,夹一把摁进饭堆,手扣碗边,一屁股坐在门槛上狼吞虎咽。鸡狗闻讯,急慌慌聚来,仰头盯着蠕动的腮帮子,眼神专注,生怕错过漏下的饭粒。农忙抢时,午间大多顾不得做菜,平日里泡制的酒浮辣子、豆腐乳是救急物,剩饭中掺上津甜井水,哗,哗哗,如跃龙出海。
乡间饮食粗粝,一日三餐大多将就,吃相也有些不讲究,但仍有诸多少不得的规矩。幼时吃饭,握筷不得法,操着两木筷,左右合不拢,好不容易挑了几根菜蔬,撩到半路便兀地掉落。老爹有意教我,却横竖不对,急得酱色的脸上冒油光,而我总怪老爹没说清楚。其实,我至今不知道老爹是否认真上过学。曾经在一个黢黑的夜里问过他,他支支吾吾欲言又止。恰巧,楼板上的一只老鼠跑过,话题受了惊吓一般不了了之。乡间日常进食,不会握筷是被人瞧不起的。隔壁木瓜记性不好,总喜欢用大拇指将筷子扣在四根手指上。他爷爷一发现,立马鼓起眼珠,将食指中指弯成钩,狠狠地敲在他脑心上,疼得他青筋毕现,却不敢发作,只好活生生将声音咽了下去。
在乡人眼里,筷子之小也是礼性之大,是对稻粱的敬畏,对族亲的尊重。握筷如立身,须遵道法。手握筷子中段,中指、无名指分别抵住两根,拇指和食指紧贴外侧的一根。如此便开合有度、松紧自如,可拎千斤于悬腕之力,取滑爽于吐纳之间。几年前一时性起,学习书法,捉笔揣摩,常常想起幼时初学握筷之法。说实话,二者形似神合,提笔之间有荤有素,点滴精进恰有果腹之娱,奇妙得很。
老辈育人,大多从吃饭开始。“雷公不打吃饭人。”在安仁,不懂吃饭规矩,轻则训斥,重则挨打。小时口舌缺味,也曾毛起胆子到外公家碰运气。外公牛高马大,向来严肃,一只眼是坏掉的,但并不影响他通透世相,反倒有逼人后退三步的威力。每次见面,我颤巍巍呼唤一声,便远远地躲开。外婆倒是和蔼,一脸慈祥,无牙的嘴里总是不停嚅动。表哥表妹年纪相仿,总有无名的玩闹。屋前有半亩圆塘,旱柳长歪了,横斜水面。时常同表哥小心攀缘上去,池水蓝黑如一张大嘴,随时准备吞噬我发抖的身躯。有妇人蹲身池边捶洗衣物,一汉子光着上身,笑嘻嘻弯腰撩水。阳光清凌凌照下,风裹着咯咯笑语散布,如诗如词如赋,更像插科打诨的散曲小令。
外公立在灶门边的大铁锅边,是另一柱烟囱。黢黑的角落里,外婆小心将最后一把柴火送进灶膛,外公侍弄的几样菜便上了桌。外公扯着嗓子招呼一声“吃饭哒”,我便窜上凳子。屁股才挪上了半边,外公“呔”的一声,把我吓得慌忙梭了下来。外公待人严苛,凡事都讲究规矩,饭前不洗手,这是不许的。饭间平静,外公水酒一杯,独自喝着,我一般都是大口吃饭,小心夹菜,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按照外公的规矩,不可夹菜直接送入口中,须入碗,一口饭一口菜;也不能一次多夹,抑或各种菜一并夹入碗中。按他的话说,是菜送饭,不是饭送菜。外公曾经是队上的劳动模范,他喝酒的杯子是他的奖品,杯身上用红漆印着“能文能武,亦工亦农”几个字。我歪着脖子看了半天,揣摩着“亦”字是否就是“赤”字,不觉发出声来。“吃饭就吃饭,嘴巴漏风了啊!”坐在对面的外公麻起脸,朝我一顿吼。我分明看见,那只泛白的眼睛里射出威严的“规矩”二字。外公的席上规矩,如同刻在我心上的碑文,历经好多年,始终清晰如昨。
其实,这不是外公一个人的规矩。在泉塘村,在安仁县,上点年纪的都会训导孩童,饭前不得用筷勺敲碗;吃饭时坐姿端正,要细嚼慢咽;不得摇头摆脑,两腿乱晃;中间离席,万不可将双筷插入饭中。很多时候,这些席上规矩并无字样,大多口传心授,或简单粗暴,或心慈语软,样样都透着硬气。
二
泉塘村素有“三弯九姓”之称,可惜至今我仍未搞清楚何为“三弯”、哪来“九姓”。不过,我总觉得乡人视野短近,略显粗俗,平日为了鸡毛蒜皮,难免吹胡子瞪眼睛,急躁起来似乎五服之内再无瓜葛。其实,那是一时之气,稍过几日,路上迎头遇见,呵呵一声招呼:“吃过了没?”“准备弄饭吃吧?”所有的过节用吃事便可消解。为了鸡狗生事,一墙之隔也常有争吵,闹到半夜还你一句我一句隔空对骂。不过,邻里相争并无大碍,恰如上唇碰到下齿。每每有稀罕吃食,总记得用碗盘分出一些来,恭敬送去,这是坊间睦邻乡情最质朴的和解方式。旧时村中有一习俗,若有人家做百日、做生日、讨亲嫁女,总要将瓜子落花生、冻米、卜秀一类的干杂吃食,用箩筐挑起,挨家挨户分送。操持者用饭碗将各类干杂匀些出来,主家拿果盘抑或海碗接了,喋喋道贺,操持之人简单辞谢。此等举动虽细小平常,但往往是村人感情的黏合剂,好长时日里互相之间再无罅隙。
来的都是客,这是乡人待人接物最质朴的态度。同村人外村人,无论亲疏,哪怕是一面之缘,只要在家门口遇见,都会恳切招呼进屋坐坐。老家一年两季水稻,少不得种上几分糯谷。糯谷收进屋,第一等事便是蒸米酒。这活计不复杂,米酒好坏全靠经验掌控。嫩了不能久藏,老了积蓄苦味。恰到好处的米酒,往往入口平顺,回味甘醇。饮时畅快通透,约莫半个时辰,酒的劲道彻底释放,渐次上头,饮者满面红光,印堂油亮,走起路来左右晃动,一顿一挫,显出七分仙气。熟人过家门,主家一般都要堆笑邀进屋,递上一方矮板凳,转身便往里屋的坛子里掺酒,兑上少许井水,双手恭敬呈上。客家无须虚假托词,略略起身双手接了,噘起嘴唇便啜上一口。当然,下酒菜是有的,酒浮辣子、酒浮蒜子、酒浮子姜之类,糯米酒用自己的副产品经营出了百搭不厌的乡间待客之道。老爹酿酒算是有些门道,村里拾宝有事没事都要从我家门前经过,像是碰巧,又像是一种谋划。老爹见了总要掺出一碗水酒来奉上。拾宝一般都要嘟囔几句客套一下,一个劲儿地夸好酒好酒,然后不分青红皂白地东拉西扯,把来路上见到的听到的,加上自己发挥的,一股脑儿倒出。老爹既不打断,也不催促,一边修理朽坏的旧农具,一边喏喏地应着。日过中庭,已满五岁的黄狗都有些倦了,趴在屋檐下假寐,不时翻开眼皮看下滔滔不绝的拾宝,露出一丝不明所以的眼白。
远亲上门难得,除了米酒,主家须有更真诚的态度。南方不喜面条,家家常用稻米做成烫皮,或丝状卷成一方团,或切成菱形块状。鸡群正好奇地划拉一片枯草地,主家装作若无其事靠近,猛地一扑,逮了最肥的一只来,一手将鸡的双翅反剪,一手摁住鸡头,硬生生将喉管处的鸡毛撕下,锃亮的菜刀一横,鸡儿尚未反应过来,两腿便蹬直了。平日只有盐油的烫皮杂食,此刻配齐了几乎所有调料,撒上葱花、红辣子灰,将煮熟的鸡腿藏在烫皮下,端上前来。鲜香一大碗,全是主家心思。看着客人将汤汁吃尽,饱嗝似出未出,心意也就足了。不过,乡间鸡腿难得,鸡杀一只少一只,有不善做烫皮的,就用面条。大多时候,主家要用三个鸡蛋一碗面待客。鸡蛋可以是荷包蛋,也可以是滴水蛋,看掌勺之人的便利。“三个鸡子一碗面,吃得身子梆梆硬。”乡间童谣,朴实里藏着人情世故,代代传承。
三
安仁地域差别大,上司里下司里,礼性略有出入,逢年过节、遇喜同庆,上司里要上门放炮报喜,下司里甩了两只空手前来报喜便是最大的礼节。但在吃的问题上,两处大抵相仿。传统佳节,做小的须得给大的送礼。坊间常说四时八节,四时分得明朗,八节其实只有端午节、中秋节才郑重上门致礼。小辈派一人,带上礼,少不得两斤肉、些许水果,配上节气应景之物。乡间常说“走亲走亲,越走越亲”,礼物轻重在其次,人来人往便是人情。
春节拜年,乡间散漫性格一时收敛,长幼尊卑次序,沿袭老辈规矩。“初一崽初二郎,初三初四拜姑娘。”这几乎成了妇孺皆知的新年口诀。新年新气象,从大年初一起,乡间路上人流不断,个个新衣新裤,一向边幅不清的头发也被清水刷得精神抖擞。大人小孩,三五个,十来个,说着笑着,见人就贺喜,尽拣吉利顺耳的话递过去,收获的也是礼尚往来的舒服和宽心。
拜年来客多,主家饭菜是备好的,鱼肉豆腐,鸡鸭时蔬,生鲜的,腌制的,花样多。主家妇人在厨房里乒乒乓乓不停,客人围着团锣炭火,田地收成、细伢子学业、猪牛脾性,零零碎碎闲扯。小孩儿好不容易从寒假作业中脱身,耍砸炮、放冲天猴,往池水上打水漂,甚至从一个小土包上溜上溜下也玩出十分兴致。大多时候,安仁过年都要下一场大雪的。人家有各式花炮耍,我是买不起的。三十晚上给的一元钱压岁钱,大抵出了节,须得完整上交,这是老爹一再叮嘱过的,年年如此,几乎成了一个紧巴巴的规矩。我只好一个人玩雪,往雪地里踩脚印、打滚,拿起铁铲试图堆出一个雪人。同村的一个叔辈,上过高中,后来做了屠夫,见我训斥道:“你是读书的人,还玩这些?”话语里有质问,有责备,还有一种没有规矩的规矩。在他眼里,读书人循的是纸上规矩,应是超然尘上的,烟熏火燎的人世间,只是乡人摸爬滚打的练场。也许这老叔的话强化了我的潜意识,自那以后,我真把自己当读书人,什么事都思前顾后,连吃饭也琢磨出一些经验来。
其实,春节吃席,与是否读书人关系不大,人人都得遵循由来已久的乡俗。各方亲人陆续到位,大鱼大肉,一海碗一海碗端上,色香味出奇地齐备,淡淡的热气拉成丝,冉冉腾起,在半空中纠缠成一股,被来回的身躯打乱,搅得满屋子都是荤腥。四方高桌,神龛下是上把椅,须长辈落座,次者左右作陪,余座并无特别要求。众人坐定,年长或辈分高的人,慢条斯理拿起筷子,往桌上轻点,在菜肴上方缓慢画一圈,招呼一声:“夹菜,夹菜。”大家方可动手。那时,我总觉得这种程式化的吃法难免令人拘谨,原本令人胃口大开的佳肴,瞬间少了一些淋漓痛快。不过,如今我多少有些明白了规矩的必要。现在春节吃饭,人丁兴旺,大大小小生生疏疏,各人盛饭夹菜,无论坐站,伸了筷子直奔自己喜好的那一口,刺杀的红缨枪一般,乱了法度。旧时拜年吃饭,一撮菜、一勺汤,规规矩矩,席间意外地允许交流,严肃中见活泼,庄重中有喜庆,规整的氛围充斥着隆重的仪式感,瞬间觉得自己成熟不少。席间,主家是要夹菜劝吃的。主家另取一副新筷,瞅准了时机,夹些团子肉肥草鱼之类,往长辈或尊者碗中送,嘴里喋喋道“莫装文、莫装文”。客人多少是要推托的,慌忙用巴掌盖着饭碗,耸起肩膀,连连说“吃了吃了”。简单几个回合下来,无输无赢,双方喜气洋洋,一桌人也得了吉庆。
正常情况下,席上方桌八座,远客主客先坐下,其余人端碗立在一旁,见缝插针,瞅了一个空当夹些菜肴将就。殷勤点的,主家还会给客人盛饭,饭不可装满,但须盛两次,这是规矩。究竟有何寓意,至今思而不得。
四
乡人不惧生死,却敬重生死,敬今人的生,重故人的死。除了正月初一,清明节、七月半,都是要敬奉先人的,叫“敬饭”。预备程序与平常无异,煮好新鲜米饭,鱼肉豆腐等荤菜凑齐九个碗,一一用心炒好上桌。朝大门的一方不放板凳,洁净碗筷在其余三方摆正。燃起香烛,在桌前烧几张纸钱,一家人合掌作揖。青烟几缕,饭菜鲜香,凝滞的空气里似乎有影子攒动,远的近的,熟悉的不熟悉的,音容笑貌不甚清楚,一个个曾经沾染尘烟的沉重轮廓,在这一刻都轻盈起来。一二十分钟后,往桌上碗中倒酒茶;又待俄顷,将桌下长凳斜移,以示故客用餐毕,往门外放一串电光鞭炮,敬饭旋即结束。敬饭之物完成生死重礼,恢复粮食本性,众人入席大快朵颐,凡人的一日三餐里又是一顿豪华味。
大凡老人过世,主家悲伤至极,村人倒是一贯的大度,不论平日里粗过脖子红过脸,一律主动上门,做走事的、掌厨的、采购的,甚或联络礼生的,只需主家点个头认可,众人分作几拨各自操持。丧事酒席大多在开堂之日筹办,除了到场帮忙的,全村每户有一人到场,无须另请。毕竟,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磕磕碰碰一辈子,生离死别最后一送,也不枉同村活一场。抬棺人几乎是固定的,父老子替,这既是一种公平公正的契约,也是一种约定俗成的责任。乡间称这类为“轿夫”,要给他们单独摆三席,叫“轿上”席。每桌六人,不可满座,留一方空出。“轿上”饭菜与其他无异,不过有特殊待遇,先上饭菜先吃,无关之人不可僭越,不可干扰,更不得说闲话。轿夫饭毕,每人还有一份小礼,大多为团子肉、柑橘、香烟、饮料之类。丧事吃席大多沉闷,悲戚的乐声与急促的鼓点落在人心上,逼得呼吸都接续不上。嚼在嘴里的丰盛美味,总觉得卡在喉咙里,半天难以下咽。
大多时候,乡间日子干巴巴如晒干的水田。但在某个不经意的节点,总有一些好事冒出,和在没有明确方向的风里,村头村尾,青瓦檐下,最后准确无误地传递到各家各户。做寿的、讨新妇的、嫁女的、做“三朝”的,后来多了升学宴,大大小小,泉塘村一年四季总有几趟酒席。其中最喜庆的自然是讨亲酒,新人进屋,人口添丁,对全村人都是一件积德善事,故而酒席办得隆重,村人喜不自禁,不待招呼便提前围坐。席上新娘亲人有专席,长幼次序各有安排,村人自便。旧时吃席,娘亲舅大,如有新人族人同席,须得坐上把椅,这是雷打不动的规矩。同村人坐席,也是有讲究的。辈分大的、德行高的,理应上座,万不可懵懵懂懂一屁股占了上位,如此会招来众人一顿斜视白眼,认为欠了家教。上座者为尊,席间每上一道新菜,需由其招呼并动筷,众人随即依次小心品尝,不得乱了规矩,更不KlLCP1h+IwcwCoaZp/TheYPBYYQ3u/4BiNqTQEqMhQs=可将筷子张得如火钳一般,一把将碗中菜肴夹去大半,饿死鬼出身似的。乡间做酒,主家都有破费,根据家底厚薄,分为三海席、五海席、八海席和志席。三海席为普通农家做法,菜类不少,但内容欠点场面;五海席荤菜多,各种肉类是主角,素菜收尾,各种花样的肉类菜品和满满当当的分量,足以见出主家的殷实和豪爽;八海席在豪华的基础上,多出几味难得一见的海鲜;志席长志,是乡间新创的“满汉全席”,全席下来全是荤腥,连最后一碗都不来半点马虎。旧时乡间日子紧张,大凡普通人家,再尽力也豪华不起来。但无论哪种席,出菜都有讲究。待众人笑呵呵坐定,各施礼节,寒暄几句主家的好,噼里啪啦一阵炮响,第一道菜出。首菜称为“头碗”,多为猪脚之类,既是席上的底气,也是主家的硬气。二碗为户汤,“做酒呷碗汤,烫口又喷香”,说的便是此物。户汤用肉末、鸡蛋、落花生、芝麻、枸杞,加上葱花、胡椒粉之类配料,用薯粉搅和倒入滚水中化合而成,入口滑爽柔润,味道更是精妙。三碗罩子菜,小酥肉堆尖,胡萝卜豆芽切成丝状铺中间,鸡蛋围四周,粉糯的豇豆打底。罩子菜一出场,犹如大戏出将入相,一身的风,满堂的彩,所有的排场都集中在这文武双全的行头上了。四碗为肉汤类,五碗又是另一搭配的罩子菜。第六碗菜将出,又是一阵噼里啪啦炮响,焦黄方正的大碗团子肉恭敬送入桌中央,肉的酥香与鞭炮的硝味混在一起,诱得食客立马端正起来,一个个屏住呼吸,对着肉碗挺直腰杆,慎重欣喜如巧逢贵人。随后,第七碗为鸡肉,第八碗为内脏类,第九碗是鱼。大喜酒席十碗,九荤一素,小菜收尾。各类菜品如出镜演员渐次登场,浓妆艳抹,一招一式都是乡下厨师秘而不宣的技艺。出菜人手托长形红漆托盘,半举过肩,在拥挤逼仄的人群间来回穿梭,上方三五满装的海碗,任尔东南西北,稳若泰山。乡间席上,吃的是难得珍馐,讲的是世俗规矩,主客都循道法分寸,难得舒服。
旧时吃喜席,按照习俗,可以顺带夹点难得荤腥带回家,乡间叫“截菜”。粗放点的,只夹了本分的团子肉带回;日子紧且带口多的,则向后厨要一只空碗,抑或备一只干净的塑料袋,随着菜品的依次上桌,相机夹点硬货留存,自己当场少吃几口,算是席上平衡。我对乡人这种过日子的默契方式敬佩得很,不争抢,不指责,有时还对弱者多出一些关照,席上的饱足与村人邻里的眷顾兼备,是泉塘村由来已久的世俗。我想,故家他处的平常日子,大抵也是如此。
揖别故家二十余年,各种吃席如涓涓流水,觥筹交错中,总要强装笑颜应付时尚场面。每年春节都要携家眷回乡,急匆匆还家如还愿,竟成了雷打不动的规矩。时下乡间日子今胜于昨,不过席间略显茫然,众人大多淡了坚守多年的旧俗礼性。
责任编辑 丁莉娅